第二部分 教堂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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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我和亨利走上高地街,朝交叉环酒店走去。我觉得酒店大堂隐约有股土耳其烟叶的味道,但酒吧里并没有我认识的人。
镶着嵌板的巨大餐厅里没什么人。我们喝了罐装的西红柿汤,吃完放了过多腰花的牛肉腰花派和半熟的牛乳面包布丁。点什么倒没太大关系,我们俩都没什么胃口。吃饭前我们喝了几杯琴酒,吃饭的时候又享用了一瓶红葡萄酒。
吃饭时我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亨利。直到牛肉腰花派送来以后,我才意识到车站上发生的颇不寻常的一幕。我放下手里的刀叉。
“你知道,”我说,“你应该早就知道特雷佛先生的事情了吧。”
“早晨的《邮报》就这件事进行了报道。报道的内容不多——说警方正在对罗星墩教堂街六十九岁老人被人谋杀的案子进行调查,只是泛泛之谈而已。他们没有提被害者的名字,但指明被害者是罗星墩的居民。这则报道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之后我询问了火车站的检票员,他证实了案件的真实性。”
“那是菲利写的。”
“菲利是谁?”
“他是罗星墩报社的记者,就是我们到旅店时围着我们提问的那个男人。我打赌这则新闻一定是菲利卖给《邮报》的。”
“珍妮特怎么样?”
“她的状况不太好,先是大卫失业,之后她流了产,接着又发生了这档子事。特雷佛先生的死已经够糟的了,这样死就更……大卫表现得非常好。我想他们这回应该知道谁是真正的朋友了。”这时我想到了主教的妻子,“人心只有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才能清晰地显现出来。”
我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酒吧里坐着些看上去像是记者的男人,他们围成一圈吵个不停。除了我和亨利,餐厅里只有一个穿着考究的女人,她背对我们,一直看着窗外的街道。我觉得她也许是拜菲尔德太太在高地街上认出的那个女人,但不能确定。
亨利打破了沉默。“最近几天都没见过门罗吗?”
“不管他和马特莱瑟姆在酝酿什么阴谋,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亨利的视线越过桌子投向我。“你是说珍妮特父亲的死吗?”
我点了点头。
“我觉得这两件事应该没什么关系。”
“没错。”我把小山一样的牛乳面包布丁推到旁边,“马特莱瑟姆和特雷佛先生丝毫没有关系,他们也许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亨利摇了摇头。“这倒不一定。门罗到罗星墩调查的时候,除了尤尔格雷夫的事以外,他说不定还了解了一些达克旅店的内幕。这样一来,马特莱瑟姆就不会对特雷佛先生一无所知了。我打赌街上的人一定都知道特雷佛先生快要疯了,门罗可能把这件事告知了马特莱瑟姆。”
想到先前遇到的那位被中风摧残的老人,我对亨利说:“即便他有动机,马特莱瑟姆也不可能潜入罗星墩,割开特雷佛先生的喉咙。”
“我同意你的看法。”亨利扔下纸巾,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继续待下去不太合适,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最好现在就走。别再回那间血腥的屋子了。想到你还住在那儿我就觉得难受。”
“我要留下,他们需要我。”我对他露出惨淡的笑容,“拜菲尔德太太可以把一切入侵者挡在门外。”
“但这样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了呀。”
“怎么会没完没了呢?”我看了看表,“听着,我们不能在这儿逗留太长时间。现在我要去幼儿园接罗茜了。”
“我想和你一起去。”
“你没必要去,我还要回去取车呢。”
“我想和你一起去,我还准备订个房间。”说着他用手驱赶着萦绕在我们之间的烟雾,“你把支票兑现了吗?”
我摇了摇头。
“那我不就有事可做了吗?你应该能明白,我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加有用。”
“亨利——”
“温迪。”
我们隔着桌子对望着彼此。
“怎么了?”
“我希望……”他欲言又止。
“我也一样。”我突然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震惊。接着我又把手挪开了。“我不太想喝咖啡。”
“来点儿白兰地怎么样?”
“现在我不太想喝。”
回到达克旅店,我们发现珍妮特正在沙发上饮泣,大卫焦躁地在门廊里踱步,拜菲尔德太太站在客厅门口,处于大卫和珍妮特之间,向儿子和儿媳解释着她的想法。看到我们从厨房上楼,她立刻热切地看着我们。
“我想阿普尔亚德先生和阿普尔亚德夫人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
“同意你的什么看法呢?”
“我觉得达克旅店现在不适合孩子居住。”
“妈妈,我同意你的看法。”大卫说,“但问题是罗茜会不会觉得跟你回去比留在这里更让她不安。”
“你的话真是让我惊讶极了。”她回击道。
“带她走。”珍妮特说。
大卫从母亲身边躲进客厅。“亲爱的,你是说真的吗?”
珍妮特揉了揉鼻子。“你妈妈说得不错,在目前的情势下,还是让罗茜离开这里为好。”
她指的自然是警察把特雷佛先生的死看成非自然死亡一事。
拜菲尔德太太在我和亨利这里寻求着支持。“让她越快走越好,你们同意我的意见吗?不知道你们当中是否有人愿意把我们送到车站。我会在你们去接罗茜的时候把回去的行李准备好,三点五十分有趟返程的火车。”
“我和你们一起去。”珍妮特说。
“你要去哪儿?”拜菲尔德太太问。
“当然是送你们去火车站。”
老太太点了点头。“你不准备跟我们一起回城吧?”
“当然不。”珍妮特说。
我和珍妮特上楼为罗茜准备行李。
“你觉得这样做明智吗?”我小声问。
“她说得对。尽管我不想承认,但这次她是对的。”
“她们不必坐火车去,如果你想让我开车送她们,那你就能一起了。”
珍妮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这只会让大家更痛苦。”
“大卫的母亲住在哪儿?”
“她在切特西有间既宽敞又考究的公寓。”
我对珍妮特非常了解,完全知道话里隐含的意思。“对孩子不是很合适吗?”
“拜菲尔德太太不止一次这么提议过,但至少罗茜可以不再受这件事的影响了。别把天使包上,罗茜也许会在火车上用到的。”
我把手提包拎到楼下的厨房。珍妮特一鼓作气,把罗茜的喜恶都讲给拜菲尔德太太听。罗茜不太喜欢吃粗面做的食物,对稀饭不感兴趣。不知道在入睡后能不能给她留一盏小夜灯?对了,她通常要在上午九十点钟和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喝一瓶橘子汁。
“再说吧,”拜菲尔德太太说,“我不喜欢太宠着孩子。”
我和亨利出门去取车。
“可怜的罗茜。”走向高地街时亨利对我说,“我情愿出钱也不愿意和拜菲尔德太太住在一起。”
“她是个坚强的小家伙。”
“她需要更坚强些。”说着他碰了碰我的肩膀,“孩子们是多么不同啊!真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我也很想知道。”我走到车旁,打开驾驶座一侧的门,“顺便提一句,如果你准备留下来过夜的话,是否需要买把牙刷呢?”
亨利明白了我的意图,开始不着边际地跟我聊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们把车开到圣图姆伍尔夫幼儿园,接回了罗茜。看到亨利,罗茜起初有点害羞,但没多久便和他打成一片了。罗茜平时更愿意和男生接触。过了一会儿,我告诉她拜菲尔德太太准备接她过去住几天,她的脸僵了一下,好像刹那间瘫痪了似的。
“小天使能和我一起去吗?”最后她问。
“哦,当然可以。”
我把车开过街角,绕到达克旅店开在高地街上的那扇门。幸好这时没有记者在场,如果在的话,拜菲尔德太太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她可能会用伞袭击记者。我和珍妮特把她扶进车,大卫则把行李放进了后备厢。
大卫说:“温迪,如果你不介意,我负责把他们送到火车站吧。”
“这主意可不太好。”拜菲尔德太太透过打开的车窗说,“爸爸妈妈在的话,她会不愿意走的。”
“我想不至于。”大卫说。
大卫发动引擎,他母亲和他一起坐在前排。罗茜和天使娃娃都穿着会让男孩子们侧目的粉红色外套,坐在车子的后座上。
她们是姐妹。
汽车驶离人行道以后,珍妮特抬头看了看我,脸上丝毫没有笑意。她没有对我挥手,更没有和我说话,她的表情似乎在说,现在我失去两个孩子了。
我和亨利回到达克旅店。打开后门以后,亨利碰了碰我的手臂。
“听着,那个人在这里,我确信他在这儿。”
我转过身。一辆巨大的黑色轿车刚好从我们身边开了过去,缓慢地从高地街开进市场。我瞥见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的剪影。司机个子很小,看到我们就赶忙转过了头。由于玻璃反光,看不太清楚车里的人。
“是门罗吗?”
“我想应该是。”
“谁在开车?”
“看上去像在交叉环酒店吃午饭的那个女人。”
“也许她也在为马特莱瑟姆工作。”
汽车左转,在拐角处消失了。
“这辆车超棒。”亨利说,“是本特利,只要转转方向盘就行。你觉得马特莱瑟姆会在后座上吗?”
“我想后座上没有人。”
他看了看表。“我需要取点现金,现在离银行关门还有点时间。”
“你还有什么安排吗?”
他摇了摇头。“我可以给你在银行开个户头,这样你就可以直接取钱了。”
“不用了,”我拍了拍手提包,“我带了支票簿。”
我们沿高地街走到巴克莱银行,这是幢里里外外都很阴暗的房子。我和亨利面对面坐在银行大厅的桌子两边,各自签署着支票。我随手拿了张存款单。
“现在正好可以把那一万英镑存入银行不是吗?”他提议道。
“我还没决定怎么用那一万英镑。”
“那就先开个户头,然后再做决定。”
“别替我拿主意。”
“你的手提包很可能会被偷。”他把新开的支票递过来,“再给你张支票。”
我不知道如果没人闯入的话我会怎么做。我隐约觉得有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背对着我们站在柜台前,此时他突然转过身,把皮夹塞进大衣内袋。是主教大人,他几乎在我认出他的同时认出了我。
“阿普尔亚德夫人,下午好。”他庄重地冲我点了点头。
亨利把椅子推到身后,站了起来,向主教伸出了手。“弗伯里先生,下午好。”
作为唱诗班学校的校长,主教和亨利的离职脱不了干系。但亨利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尽管他不想和主教见面,还是会尽量在主教面前表现得好一些。
“下午好。”虽称不上冷若冰霜,但主教的脸至少是一潭死水,“再见,阿普尔亚德夫人。”
他没有握亨利的手,信步走出了银行。我注意到弗伯里先生的眼角呈现出粉红色。
“恐怖的男人。”我说。
亨利耸了耸肩。“我迟早要和他见面的。”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可不会被他蒙骗过去。亨利希望得到所有人的青睐,这是他的一个小弱点,和多毛女人的风流韵事不仅仅是为了钱而已。
“银行快关门了,”我说,“我们最好动作快一点。”
他总是能很快占得优势。“你应该会把两张支票都兑现吧。”
因为主教的关系,我在存款单上写了很多个零。
“真是个好姑娘。”亨利说。
我站起来。“别让好运从你身旁溜走。”
我们是最后离开银行的两个顾客。我站在银行门口,在手提包里摸索着钥匙,听见沉重的门在我身后关上,锁孔里传来转钥匙的金属声。
“我们又被从天庭里赶出来了。”亨利说。
“我忘带后门钥匙了,我们必须从教堂街穿过去。”
坟场门离银行不远,从拱道上走过的时候,感觉教堂的前廊像灰黑色的幕布一样朝东西两侧延展开去。
亨利说:“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也许会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是说特雷佛先生的事吗?”
他点了点头。“你不必留在这儿。”
“我想留下来。”
我们安静地走了十几码,狭长的影子在面前的道路上拉长。太阳西下,另一道影子像一渠黑水似的落在教堂中殿的旁边。
亨利看了我一眼,露出了笑容。“顺便提一下,大卫的母亲离开以后,达克旅店必定会多出一个房间,你觉得珍妮特会介意我住下吗?”
我冲他回眸一笑。“这事跟我没关系。”
这时戈特贝德先生带着一群游客走出了教堂的北门。游客们从戈特贝德的身旁分散开来,从教堂东头的小道向回廊和大门那边走去。我举起手和他打了个招呼。
“我能过去和他说句话吗?”
“和戈特贝德吗?你要和他说什么?”
“他妈妈病了,我想知道她的近况。”
“很难相信你竟然见过他的母亲。”
“为什么这么说?”
“这比有人说他见过小妖精还要难以置信。事实上这里没人见过她,至少没有人近距离见过她。那些男孩说她多年以前就死了,戈特贝德——”
“和她喝茶的时候她肯定没死。”说着我打开手提包,“这是钥匙。为什么不帮帮忙,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呢?”
我迈过剪得很短的草地,向仍旧站在北门边的戈特贝德走了过去。亨利把我惹恼了。我很喜欢戈特贝德母子,他们不该被人嘲笑。
走近戈特贝德的时候,他像对待主教一样不迭地对我点头,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起我来。
“你妈妈怎么样?”
“谢谢你,我妈的情况比预想得还要好。她以前经常肠胃不适,但都没这一次严重。”
“她仍然在家休养吗?”
“她立场坚定,就是不肯上医院。医生说最好随她去。上门帮忙的人倒是不少。”
戈特贝德脸色苍白,皮肤干燥,脸上的皱纹也比往常要多。他不时地眨着眼睛,浅黄色的睫毛像激动的手指一样舞动个不停。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你已经帮得够多的了。”
“我很希望能帮上忙。”
他看了看我。“谢谢你,她很可能会很高兴见到你。但你也许不会——”
“我会去的。什么时候去比较好?”
“今天晚上有时间吗?六点左右行吗?”
我点了点头。
“护士会在六点半服侍她上床睡觉。不过我会在六点给她送茶,她喝完茶以后会变得比较活跃,这个时间比较合适。”
“那我六点一过就去。”
“别对她的变化感到过度惊奇,她现在思路跳跃得很厉害,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说。
我们互道珍重。戈特贝德走进教堂,我则走向达克旅店。我突然想起戈特贝德先生之前从来没用“阿普尔亚德夫人”这个称谓称呼过我,他见到我既不紧张也不尴尬,特雷佛先生和戈特贝德夫人的病情成功地消解了我们之间的拘谨。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达克旅店的门前停下了脚步。有人说被人盯着的时候我们会产生一种第六感,我一直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朝身后看了看。
起初我以为教堂和坟场门之间的绿地上空无一人,但扶壁旁的一阵小抖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教堂墙边的狭长阴影里站着个人。
不是站,准确来说那人是在走动。阳光直射着我的眼睛,阴影池中的水珠似乎纷纷摆脱池塘,好像各自展开了独立的生命一样。越来越小的阴影最后汇聚成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在他周围是碧绿发亮的草地。先前他正朝我这个方向走来,但看到我以后,他立刻转身朝坟场门走去,似乎是在刻意回避我一样。
难道是弗朗西斯吗?
我眨眨眼。那是穿着老式土黄色外套的哈罗德·门罗。他也许是个侦探,但没有权利打扰我们的生活。
“嗨,你给我站住!”
在我的喊声下他站住了。他望着草地,我开始朝他走去,步子越来越快。
“门罗先生,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着香烟站在一旁。没过多久我就赶到他身边了。因为我穿着高跟鞋,看上去比他略微高了一点,裸足的话我也许和他差不多高。他的黑外套和条纹裤上积了很多头皮屑,并且需要好好熨一熨了。衣领肮脏,领带油腻腻的,黑色的背心胸前挂着条银项链,光秃秃的头顶上闪着晶莹的汗珠。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灰色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监视我们?”
“小姐,你是在问我吗?”
突然冒出的怒火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烦请你回去告诉西蒙·马特莱瑟姆,我们已经对你这个跟在身后的跳梁小丑感到非常厌烦了。更重要的是,我会让警察知道教堂街上徘徊着一个骚扰老太太的可疑人物的。”
我停顿了一会儿,因为没什么可说的,同时也为了想瞧瞧他的反应。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吸了口烟,抬起头用灰色的小眼睛看我,汗水像泪珠一样沿着面颊滚落。
“这么说,你会告诉马特莱瑟姆喽?”我捏起拳头,连忙把手放在背后,“我已经受够了,我们已经受够了,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门罗点了点头。
“他不是在找妹妹吗?这些事不是因找妹妹而起的吗?”
他又一次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不是对我,而是对脑子里的某件事。他弹了弹香烟,我们看着烟灰掉落在地,然后他便悄悄地溜走了,黑色的身影穿过草坪,向坟场门飘去。
我像能嗅出危险的兔子一样闻了闻空气——有一股熟悉的土耳其烟草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