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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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如马惠所说,塞北市的冬天没有东北的滴水成冰,故而才有那仅过零下且相对温和的冬日暖阳照在人身上,甚为舒爽。只是若遇到彤云逼仄时就有些麻烦,城市会好像突然换了张面孔一样,冷风像钢针一样往那些密封得不怎么严实的房屋门窗缝隙里钻,然后趁着在被暖气或炉火捕捉前抖擞一点儿余威,打得人身上、脸上一阵阵哆嗦。
此时室外白雪皑皑,天地间苍茫一片;室内温暖如春,日光灯均匀散下的光芒让人反而能感到些许安慰。郭伟刚端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一个空荡荡的新建文件夹里存放着两份扩展名为“.wma”的音频文件。
白天和李伟的对话反复回荡在耳边,他斩钉截铁的态度和最终的结论,无论如何都是让郭伟刚不能接受的事情。可是面对铁一般的证据,郭伟刚又有些无所适从,犹豫不定中喝下了一杯又一杯苦涩的速溶咖啡。
他点开第一份文件,然后戴上耳机,里面传出李伟和一个年轻稚嫩的声音的对话,他能听出对方应该就是那个叫张牛牛的小乞丐。
李伟:“牛牛,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张牛牛:“李队,今天周末,你咋忘了?”
李伟:“哦,我过得早忘记是星期几了。不过我说你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你现在是干什么的?修车的工人,虽然是学徒,可大名也是工人,怎么一休息又来要饭了?要是这么不长进干脆辞职回来要饭得了,我还费心给你找工作,白瞎我这份心了。”
张牛牛:“嘿嘿……习惯了,待着没事做。俺不干了还不行吗?李队别生气。你咋找到俺的?”
李伟:“我去汽修厂了,说你一大早就出来了。我一琢磨你就在这儿呢。”
张牛牛:“其实俺也不是全来要饭的。”
李伟:“那你还来干什么?”
张牛牛:“我还在等老田,他和他老婆早离婚了,要是有时间准来找俺聊天吃饭。俺想他啊。”
李伟:“别等了,他回不来了。”
张牛牛:“为啥啊,你不是说他失踪了吗?我估摸着他是回老家了吧?”
李伟:“让你别等就别等了,你就他这一个朋友?”
张牛牛:“还有你。俺俩儿之前在一块儿最好。他当了大老板没少给俺钱。他媳妇不待见他,和他离婚了,他就和俺聊天,好几年咧。俺也没家,从小在火车站长大,要不是有站里人帮着也长不大咧。老田说等攒够了钱就换个城市做点儿买卖,自己的买卖,把孩子们接过来和俺儿一块儿念书。”
李伟:“他是怎么当上大老板的?”
张牛牛:“他是给大老板开车的。”
李伟:“老田会开车?”
张牛牛:“以前不会,老板让他学的开车。”
李伟:“老板对他怎么这么好?”
张牛牛:“长得像,当保镖啊,有生命危险,老板能对他不好?”
李伟:“保镖?”
张牛牛:“对啊,你看过《有话好好说》没有?”
李伟:“看过……啊,怎么了?”
张牛牛:“就像姜文找人一样啊,大老板过来挑和他长得差不多的人,然后给钱让他当保镖,有事都是他出去顶着,和电影里一样。当时找了好几个,最后就留下了老田。”
李伟:“你亲眼看见了?”
张牛牛:“没有,挑人那天我没在。他后来和我说的,大老板要他保密,就我一人知道。”
李伟:“他以前长什么样?”
张牛牛:“比现在好看。不过大老板说他变成这样才能当保镖。”
李伟:“后来你们就不常见了吧?”
张牛牛:“可不是咋的,有一次我们好几年没见着,回来他就变样了。不过大老板给了他好几千块钱,也值了。”
李伟:“你一会儿去哪儿?”
张牛牛:“回汽修厂,要是老田回来你记得告诉俺。”
李伟:“知道了,我开车送你过去,有事给我打电话。”
郭伟刚摘下耳机,想了想又重新戴上点开了第二个音频文件,这次是李伟和白丽君的对话。
李伟:“白总,我又来了。”
白丽君:“李先生还在忙这个案子啊,我以为早结案了呢。”
李伟:“我的职责是弄清真相,结不结案和我没关系。你和孙咛的事也了结了?”
白丽君:“你是说孙玓霖留下的钱?那是林乐乐的事,和我关系不是很大,就是帮帮忙。”
李伟:“是吗?看来您工作很忙啊?听说你们公司最近起死回生,业务又有了起色?”
白丽君:“运气好而已。”
李伟:“是吗?还真是运气不错。”
白丽君:“李先生来就是来和我聊运气的?”
李伟:“当然不是,我是想和你聊聊孙玓霖在西宁出车祸的事。”
白丽君:“那时候我们早就离婚了,你是不是该问问孙咛?”
李伟:“可我听说你有个亲戚在西宁?”
白丽君:“那又怎么了?”
李伟:“问题你这个亲戚,就是你远方的这个二哥叶强和撞孙玓霖的王幸龙竟然认识,这难道真的是巧合?”
白丽君:“李先生的想象力还真丰富,这事我还真没往这方面想。那年全国物流系统的工作会议在西宁召开,其实也和我没啥关系。因为百谊公司也不是物流企业,可是在会议召开前几个月孙玓霖却打电话给我,问我和叶强还有没有联系。这叶强说是我亲戚,可其实已经出了五服,我们好多年都没什么来往了。况且他在西宁据说也没干什么正经生意,这事孙玓霖是知道的。”
李伟:“你没问他找叶强干什么?”
白丽君:“没有,我说有他一个电话可一直没联系过,他就把电话号码要走了。后来出车祸的事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不过司机是谁还真不清楚。你的意思是这车祸有问题?”
李伟:“也许吧,反正王幸龙和叶强是认识的。况且车祸出了以后叶强突然就失踪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再见过这个人,所以我来问问你。”
白丽君:“他没找过我,你没找找公安局打听打听?”
李伟:“找过了,报失踪好几年了。这人好喝酒,据说经常不是醉着就是睡着,所以失踪了也没人觉得奇怪。”
白丽君:“我们认识的人里像叶强这样的人有三个,都是好吃懒做、好喝酒不务正业的这种,我从来不和他们来往。除了赵津书和叶强外,还有我一个在北京找工作的叫孔良的侄子,也是这号人。我记得孙玓霖和我打电话的时候要的是这两个人的电话号码。”
李伟:“你就没问问他要干什么?”
白丽君:“找这种人能干什么?反正不是好事,再说这事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啊!”
李伟:“怎么说你们以前也是夫妻,你就没关心关心他?”
白丽君:“笑话,他用我关心?要真是这样,他能为了林罗他们和我闹翻,胳膊肘往外拐掉炮往里轰?整天和林罗算计他老婆,你见过这样的人没有?”
李伟:“他很孤独,也很难过。本身这并不是他所期望的。”
白丽君:“一个男人没有一点儿男人样儿,长得像女人也就算了,做事也丝毫不大度。我们的结合本身就是个错误。你记得吗?李先生,是你上次告诉我那件事的。你说一个正常的男人谁能允许别人这么做?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李伟:“你知道他不行的。”
白丽君:“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是态度的问题。如果换个正常人就不会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
李伟:“你对他的关心也不够,这点你不否认吧?”
白丽君:“我的理想就是做个有自己事业的女人,这点他是知道的。我们没结婚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最喜欢《阿信》,我的理想是做‘阿信’那样的女人。你猜当时孙玓霖是怎么和我说的?他说他会做阿信背后的男人,绝不拖我的后腿。可是后来呢?结婚以后不是我变了,是他变了。”
李伟:“他没变,是之前的言不由衷罢了。”
白丽君:“他的话准是林罗告诉他的,他是个傀儡。我不愿意和一个傀儡过一辈子。”
……
郭伟刚关掉了电脑,望着台历上潦草地记下的一个电话号码,犹豫再三还是打通了这个电话。
“喂,你好,请问您是孔良先生吗?”郭伟刚尽力把自己的声音放平和,听上去像个户籍警在查户口那样。
“您是哪位?”电话里孔良的声音听上去和传说中的人品一样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来。
郭伟刚又问道:“我是塞北市公安局的……等下你别挂,我真是公安局的……这是我们的座机电话,我叫郭伟刚,警号也可以告诉你……”
“什么事你直接说吧。”孔良不耐烦地打断了郭伟刚的话。
“请问你有个孙玓霖的亲戚在塞北吗?”
“孙玓霖?”电话里对方回忆很久才犹犹豫豫地说道,“有啊,怎么了?”
“他最近几年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他怎么了?”
“他死了。”
“怎么死的?”
“现在不方便透露,有些事想和你沟通一下。”
“我们几十年没联系了,我上次见他还是他和我白姨结婚的时候。”
“你确定他没给你打过电话?”
“绝对没有。”孔良肯定地说道。
放下电话,郭伟刚又拿起了手机,这次他是打给孙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