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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像个疲惫不堪的跨栏选手,磕磕绊绊地填写着报告里那一连串荒唐的选项。下午四点,我终于把文件都打印了出来,然后把所有材料装进一只大大的黄褐色信封。我下楼来到秘书室,把信封交给金,请她在当天下午务必寄往阿根廷,然后带着解放了的放松心情离开研究所大楼。

在回康利夫街的路上,我想起该付给贝丝第二个月的房租了,于是我稍稍绕了点路去自动取款机取钱。我发现自己走的路线跟一个月以前一模一样,连时间都差不多一样。午后的空气也是这样温热,街道同样宁静,一切仿佛在重演,似乎是要给我回到过去的最后一次机会,回到一切才开始的那一天。我决定还像上次那样沿着班伯里路被太阳晒着的这一侧走,一边走一边摩挲着女贞树的篱笆,重复着当初的动作。走到康利夫街拐角,我看到路上还有那只獾的最后一块毛皮。这是一个月前所没有的。我逼自己再看看。来往的汽车、雨水、狗都做出了各自的贡献。已经没有血迹了,只剩下这最后一块风干的、还有毛覆盖的皮。“獾为了救它的幼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贝丝这么说过,今天早上我不是也听到颇为相似的一句话吗?对,是皮特森探长说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孩子,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我一时呆立在那里,眼睛盯着这最后一片残骸,在寂静中凝神倾听。突然间,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我明白了塞尔登一开始就要我明白的事情,就好像它始终在等待我去发现。他告诉过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过我,我却没有听懂。他用了上百种方式对我反复说过,还把照片都放到我眼皮底下,可我只看见M、心、8。

我转过身,沿着班伯里路往回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找到塞尔登。我穿过集市走到高街,然后从爱德华国王路抄近道尽快赶到默顿学院。但塞尔登不在那里:我在门卫房的窗口站了一会儿,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我问他们有没有在午餐时间见过他回来,他们告诉我说他们记得从早上起就没见过他。我突然想到他也许在医院探望弗兰克·卡尔曼。我口袋中还有些零钱,于是便用学院里的投币电话找洛尔娜,让她帮我转接二楼。答案是没有,今天卡尔曼先生没有任何人探视。我请他们把电话接回到洛尔娜。

“你认为塞尔登还有可能在什么地方?”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不知道是洛尔娜正在想什么地方,还是在考虑是否要告诉我什么可能会让我明白她跟塞尔登真正关系的事情。

“今天是几号?”她突然问我。

六月二十五日。我告诉了她,她舒了一口气,似乎表示同意。

“今天是他妻子的忌日,就是出车祸的日子。我想你能在艾希莫林博物馆找到他。”

我便走到玛格达林街,踏上博物馆的台阶:我从没去过那里。我穿过一条挂有肖像画的走廊,其中为首的是约翰·杜威那张无法捉摸的脸,接着我便跟随指示的箭头走向巨型亚述浮雕墙。展厅里只有塞尔登一个人。他正坐在距中心墙体有一定距离的凳子上。我越走越近,看到浮雕墙像一幅由石头构成的细长的羊皮纸卷,环绕大厅的四壁。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靠近塞尔登。他如入定一般,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浮雕上的一个,眼神空洞,似乎已经看了很久。我犹豫了片刻,是否应该在外面等他?但他转头看见了我,并不显得惊讶,只是用他一贯平缓的声调说:

“你到这里来,就说明你知道了情况,或者说你觉得你知道了,对吗?请坐,”他指了指身旁的凳子,“如果你想看到完整的墙体,就得坐在这里。”

我坐了下来,看到一连串多彩的画面,表现的似乎是一片广阔的战场。微小的雕像以令人惊叹的精湛工艺刻在金色的石块上。在一个又一个战斗场景中。有一个战士似乎在独挡敌人整支大军。从他长长的胡子和一把与众不同的宝剑就可以辨认出来。我从左到右看浮雕,这个不断重复出现的勇士形象有一种栩栩如生的动感。再看,我发现这个勇士各种连贯的姿势代表了不同的时间段,浮雕最后的场景中,有许多倒下的人像,他似乎单枪匹马击败了整支军队。

“不朽的勇士尼萨姆王,”塞尔登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这是这面浮雕当年献给尼萨姆王时的名字,三千年后它来到大英博物馆,仍然是这个名字。但这石雕还守护着另一个故事,只有那些耐心观看的人才能发现。浮雕墙运到这里后,我妻子成功地将它几乎完全修复了。如果你留心看一下那边的介绍,就会知道它出自亚述帝国最重要的雕刻家哈西里之手,他受命创作这幅浮雕庆祝国王大寿。哈西里有个儿子内姆罗,内姆罗一边当父亲助手,一边学艺。内姆罗和年轻姑娘阿佳蒂丝定了婚。就在父子二人准备好石头开始创作浮雕的当天,尼萨姆王外出狩猎途中,在河边遇到了阿佳蒂丝。他要强行占有她。阿佳蒂丝不知道国王的身份,挣脱了国王逃进森林。但国王轻而易举地赶上了她,并且在将她强暴之后,挥剑砍下她的脑袋。当他回宫经过雕刻家身边时,父子二人都看到姑娘的头颅挂在国王马鞍旁的猎物中。哈西里去将这一悲痛的消息告诉姑娘的母亲。

“他的儿子悲痛绝望,在石上刻了国王将一个跪地的姑娘斩首的画面。哈西里回来后,发现儿子疯了似的在石上凿着一个足以令他被处死的画面,赶紧把他拖开,送回家去,自己留下来面对这进退两难的窘境。对他来说,要从石头上抹去这个画面并不难,但哈西里是一位老派的艺人,他相信每一件作品都蕴含着神秘的真理,受到了神灵之手的保护,人无权毁灭真理。但是,也许他和儿子一样,希望未来世世代代都知道曾经发生过的真相。那天晚上,他在石墙周围拉起一块布,他独自待在布后,要求在不受打扰的情况下秘密创作。他说,他在创作的这一浮雕,风格将与他过往所有作品都不同,国王将是看到这一新作的第一人。

“哈西里独自面对石墙上的第一个画面,那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就像G.K.切斯特顿的小说《布朗神父的天真》‘断剑的符号’一章里将军面临的问题:一个聪明的人会把一枚鹅卵石藏在哪儿呢?当然是在沙滩上。但是如果没有沙滩怎么办呢?一具士兵的尸体又能藏在哪儿呢?当然是在战场上。但是如果没有战争呢?既然将军能够发动战争,那么雕刻家也能……想象出来。尼萨姆王,不朽的勇士,从没参加过战争;他生活在和平年代,一辈子可能只杀过手无寸铁的女人。虽然国王对于浮雕上的战争主题有点惊讶,但这浮雕还是恭维他的,他觉得把它放在宫里展示给邻国的国王们看看,不失为震慑他们的好主意。尼萨姆王以及他的子子孙孙,只看到艺术家想要他们看到的东西:一系列图像令观众发现了重复的内容而别转头去,他们认为自己明白了艺术家创作的规律,即每一部分都代表了整体。这是那个配剑的人物反复出现所制造出的认知陷阱。但是里面还是隐藏着一小部分与其他部分相矛盾的图像,足以消解掉其他所有画面的含义,代表整幅浮雕的主题。我不必像哈西里那样等待那么久。我也希望有人,至少有另一个人,能发现它。我要让他知道真相。并且作出判断。我想我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你最终还是发现了。”

塞尔登站起身。打开我身后的窗户,卷一支烟。他似乎不想坐了,继续站着说:“第一天下午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已经收到了一张留言,很不幸,它既不是哪个陌生人也不是疯子留的,而是来自于某个和我很亲近的人。那是对一桩罪行的忏悔,是绝望的求助。正如我告诉皮特森探长的那样,我去上课的时候,纸条已经留在了我的信箱里,但一小时后我才取出来,并在去餐厅的路上看了。然后我立即赶往康利夫街,在门口遇到了你。我当时还以为纸条上写的可能有点夸张,上面说,‘我干了件可怕的事’。但我还根本没想到会是我们接下来看到的事。如果一个女孩是你在她小时候就抱在怀里。看着长大的,那她在你心目中永远都是小女孩。我会永远保护她。我不能报警。我想如果是我一个人进屋,我会尽量消灭现场痕迹,把血迹弄干净,把枕头藏起来。但是因为你也在场,我只能打电话。我读过皮特森探长破案的报道,知道一旦由他负责此案并且盯上她,她就完了。

“在我们等待警方赶来的时候,我陷入了和哈西里一样的困境。一个聪明人会把鹅卵石藏在哪儿呢?沙滩上。把握剑的人藏在哪里?战场上。把谋杀案藏在哪里?不可能藏在过去。答案很简单,虽然很可怕:只剩下未来可藏,只能藏在一个系列谋杀案中。我的书出版后,我收到了各种各样脑子不正常的人来信。特别是其中有一个人声称每当他的公共汽车票上的号码是质数,他就杀一个流浪汉。对我来说,要编造出一个连环杀手,让他每杀一次人就在现场留下一个逻辑序列项的符号,制造出挑战的假象并不难。当然,我可不准备真的去谋杀,当时也不确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我没有时间考虑了。法医推算出死亡时间是在下午两点和三点之间,我意识到他们会马上逮捕她,于是决定悄悄地来个大跳跃。

“那天下午我丢进废纸篓的那张纸是我写有错误的证明过程的一张草稿纸,也就是我后来想找回来的那张纸,我知道如果警方问布伦特,他肯定会想起这张纸。于是我编造了一段留言,就是一个约定的时问地点等细节。我必须为她制造她不在场的证据,所以最关键的是时间。我选择了下午三点,也就是法医推算的死者最晚的死亡时间。我知道那个时间她应该已经在排练了。当探长问我纸条上还有什么别的信息,我想起你和我说过西班牙语,而且我刚才看拼字游戏棋盘的时候曾看到单词‘aro’,也就是西班牙语中的‘O’。实际上我在自己的书中讲到具有最大不确定性的序列第一个符号就是圆。”

“Aro,”我说,“你叫我在照片中看的就是这个吧。”

“是的,我尽量用每一种我能想到的方式告诉你。你不是英国人,所以你是唯一能够从棋盘上拼出这个单词并且看懂我的意思的人。我们做完笔录,去谢尔登剧院的路上,我想试探你是否注意到了什么我遗漏而可能指向她的蛛丝马迹。你让我注意死者头部最后的姿势,眼睛面向贵妃榻的背面。她后来向我坦白,她不敢看那双死死瞪着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把毯子藏起来?”

“在剧院,我让她把事情的全过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所以我当时坚持说要亲自把消息告诉她。我得确保她在不得不面对警察前先把情况告诉我。我也得把我的计划告诉她,并且,还要检查一下她是否无意中露了什么破绽。她告诉我,当时她为了避免留下指纹,戴了晚礼服手套,结果在过程中还是跟死者经过了一番纠缠,她的鞋后跟把毯子扯破了。她想警方可能会因此而猜到凶手是女的。她还把毯子藏在自己的包里,于是我们说好由我来处理掉毯子。她的情绪极不稳定,我相信只要皮特森一盘问她,她就要崩溃。只要探长把调查的重心转移到她身上,她就完了。我也知道要在他的头脑拴上连环谋杀案这根筋,我得尽快让他面对第二起谋杀案。所幸,在我们的第一次谈话中,当我们谈到察觉不出的谋杀案,也就是人们不会认为是谋杀的谋杀案,你给了我正需要的启发。我意识到。一个真正察觉不出的谋杀案,甚至不必真的杀人。

“我马上想到了弗兰克的病房。我每天都能看到有尸体从那儿推出去。只要弄一个注射器。然后像皮特森猜的那样,耐心等着第一具尸体被放到走廊尽头的那间小房间。那天是星期天,贝丝出去巡回演出了。这对她来说简直太好了。我查看了标签上写的死亡时间,确保我自己也能证明不在现场,然后在尸体手臂上扎了一针,只要有一个针眼就行了。我当时准备的就到这一步。以前我在研究未侦破的谋杀案例时,曾经读到过法医有时候会怀疑存在一种在几个小时内就会消失得了无痕迹的化学品。这种怀疑就是我所想要的效果。不管怎么样,我虚拟的杀人凶手应该非常仔细地做好充分准备,要比警方聪明一点。我已经选定第二个符号是鱼,这个序列就是毕达哥拉斯学派开头的几个数字。

“我从医院出来,直接赶到研究所,把我向皮特森形容过的那张纸条贴在旋转门上。探长把它传达的信息拼凑起来,我想有一度我成了嫌疑人。从第二起死亡事件之后塞克斯开始盯我的梢。”

“但在音乐会上你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当时你就坐在我旁边!”我说。

“音乐会……音乐会是我最害怕的、从小就困扰我的梦魇所发出的第一个信号。按照我的计划,我一直在等待一起车祸,发生地就是约翰逊选择翻车的地点。那里也是我自己出车祸的地方,也是我想到的唯一能与序列第三个符号三角形相呼应的事情。我可以在车祸以后留一张纸条,把一起寻常的车祸伪装成谋杀案,一起没有任何线索、完美的谋杀案。那就是我的选择,它将是最后一起死亡事件。然后,我会公布如何破解我自己设计的序列。我假想的智力对手将服输,然后要么悄无声息地消失,要么留下一点假线索让警方再徒劳地寻找一阵子。但是发生了音乐会上那个男人死亡的事件。

“那正是我在寻找的事情——一起死亡。从我们的座位上看,真像有人在背后掐他,很容易让人相信我们正在目睹一起谋杀。也许最令我意外的事情是死者在使用三角铁。我认为它是个好兆头,好像上天同意了我的计划,并且安排让我更容易地实现计划。我说过,我从不知道如何在真实世界里解读符号。我想到,可以把打击乐手之死与我的计划联系起来。趁你和其他人冲向舞台,我确认没有人在看我后,就从节目单上撕下我需要的两个单词。然后放在我的座位上,再来找你。后来,探长朝我们打手势并走过来的时候,我故意停下来,在他走到我座位前的那一刻装出惊呆了的样子,让他首先拿起那两个单词。这就是我制造的小小的假象。当然,我自认命运助了我一臂之力。因为连皮特森也在那里目睹了一切。跑上舞台的医生证实了我猜到的原因:他是呼吸衰竭自然死亡,尽管表现得很有戏剧性。如果尸检出来有什么奇怪的结果,我反而要惊讶了。

“剩下的唯一问题我曾经解决过一次,就是使这起自然死亡看起来像谋杀,并且抛出令人信服的说法使皮特森把它纳入连环谋杀案中考虑。这次难度更高。因为我不能靠近尸体,双手掐到他脖子上。我想起心灵感应的那个案子。我能说的就是暗示此案是通过远程催眠完成的。但我知道,这几乎骗不了皮特森,他对克拉福德案仍有疑问。可以说,这种解释不符合他的推理美学,不在他认为可能的范畴之内。他也不会认为这是我们数学上所说的、似乎合理的理论。但最终结果是我这些担心都是不必要的。皮特森轻易相信了死者是被人从背后袭击而死,这种说法在我看来本不足信。反正他是接收了这一说法,虽然他本人也在那里看到了跟我们同样的场景:即尽管此事充满戏剧性,但现场并没有旁人。他相信的原因跟人们通常遇到类似情况的思路是一样:因为他想相信。

“也许最奇怪的是皮特森对自然死亡的可能性连想都没想。我意识到虽然他以前有过怀疑,但现在他已经完全肯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连环谋杀案,所以他常常理所当然地从谋杀案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虽然那天晚上他是来跟女儿一起听音乐会的。”

“难道你不像皮特森那样,认为约翰逊可能袭击了打击乐手?”我问。

“没有,我认为这不可能。只有当你按照皮特森的思路考虑,才会觉得这有可能。换句话说,如果你认为是约翰逊策划了伊格尔顿夫人和厄内斯特·克拉克的死亡事件,你才会接受这种说法。但直到音乐会的那天晚上为止,要约翰逊把前面两个案子准确地联系起来都还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我认为那天晚上,约翰逊跟我一样,都误读了信号。他甚至可能没有看到那个人的死,因为他应该在停车场上等孩子们。但他第二天肯定在报纸上看到了报道。他看到序列的符号,也知道应该怎么解这个序列。因为他曾经狂热地读过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相关书籍,并且和我一样,觉得真是‘天助我也’!篮球队的队员人数刚好和四元体的十个点一样。他女儿只剩下不到四十八个小时可活了。仿佛万物都在对他说:这是好机会,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那天在公园里我就试图向你解释这个,那个从我童年开始困扰我的噩梦——先是结论,再是无穷无尽的推导,产生心魔。我只要确保她不会坐牢,那么,就由我来承担十一个人被杀的责任吧。”

他看着窗外,沉默了片刻。

“从头到尾,你的反应一直是我做判断的标准。如果我能让你相信序列的说法,那我也就能让皮特森相信。如果我有什么疏漏,你会向我指出来。但我也希望公平一点——如果这么说妥当的话——把每一个发现真相的机会都给你。你最后是怎么明白过来的?”他突然问。

“我记得皮特森今天上午说的话,他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孩子,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那天在集市我看到你跟贝丝在一起,就觉得你们之间关系特殊。对于她似乎连结婚都想征得你的同意,我尤其感到惊讶。我在想如果是为一个你不经常见面的人,你是否还会设计出一个连环谋杀案。”

“是啊,即便在绝望中,她也知道应该向谁求助。我不知道她相信的事情是否属实,我估计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她以前从未向我提起过。但也许是为了确保我会帮她,她打出了她的王牌。”说着,塞尔登从外衣内袋里掏出一张一折四的纸递给我。“我干了件可怕的事。”上面第一行这样写道,笔迹出奇的幼稚。第二行似乎是在绝望的情绪中加上去的:“求求您。我需要您的帮助,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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