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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切·割裂之物

第三章

内田百闲曾在《东京烧尽》一书中称,因昭和二十年二月二十五日的空袭——“神田地区看来已大体不复存在。极度的惨状让人心情恶劣。”但事实上,以神保町为首的数个街区的建筑并未被烧毁。

“纸鱼园大楼”就是幸存的建筑之一,而“怪想舍”则占据着其中的一室。

战前至战中被压制的侦探小说,在战后一下子繁荣起来。首先,筑波书林在昭和二十一年三月开办《ROCK》杂志,岩谷书店于四月创刊《宝石》杂志,不仅如此,两刊都开始连载起横沟正史的长篇本格推理小说。《宝石》从创刊号起登载《本阵杀人事件》,《ROCK》则从第三期开始推出了《蝴蝶杀人事件》。

以这两本杂志为开端,数年间侦探小说杂志的创刊是此起彼伏。但因此,不免就鱼龙混杂,被自然淘汰而消亡的杂志也不少。在侦探小说杂志林立的局面下,怪想舍虽为新兴出版社,但其月刊《书斋的尸体》自创办以来的数年间,发行量不断稳步提升,平安无事地走到了今天。

尤其是去年十二月发售的新年刊,以江川兰子的本格推理小说连载《血婚舍的新娘》和东城雅哉的完篇中篇怪奇小说《黑人岭》为主打,结果令杂志大为热销,创下了建刊以来的新纪录。江川兰子从《宝石》杂志出道后,成了一位广受欢迎的作家;而东城雅哉的处女作《九岩塔杀人事件》虽发行自地方上的出版社,却也受到了大量关注。

拜其所赐,后者的责任编辑祖父江偲,尽管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女编辑,却在社内也是趾高气扬、得意非凡——直到某日田卷总编寻她商量,能否就去年岁末株小路镇发生的割喉杀人案请刀城言耶助一臂之力。这事名为商量实则是公司的命令。

刀城言耶者,作家东城雅哉的本名也。这个怪人在文坛也是赫赫有名的放浪作家,为了兴趣与实益兼而有之的怪谈收集,总在外地周游,持续民俗采风之旅。所以,他也被称为“流浪中的怪奇小说家”,但其实,只有真正了解底细的人才知道,此人拥有不可小觑的侦探才能。

搜寻怪谈而造访各地的言耶,不知为何常在当地遭遇奇异现象或匪夷所思的案子,不但被卷入其中,回过神时还会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破了案。他有许多诸如此类的特殊经历。

不过,这个“莫名其妙”里头可大有文章。刀城言耶此人认为,断言这世上的所有事物皆可只凭人的理性思维和智慧来解释是人类的骄奢,但话说回来轻易就接受怪异本身,作为人而言未免太过可耻。可以说,他以此想法与那些现象和案件对峙,才造就了这一奇妙状况的发生。

换言之,期待如所谓的“名侦探”一般展开快刀斩乱麻似的高明推理绝无可能,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来去的同时逼近案件的核心,这才是刀城言耶。一言蔽之,言耶所牵涉的“谜”是走向合乎逻辑的解决,还是迎来不合情理的结局,直到最后的最后连他本人也无从知晓。他总是担当这种麻烦至极的侦探角色。

十分了解他的编辑称他为“怪异搜集家”,关系更为亲密者又给他取名叫“反侦探”,恐怕就是基于刀城言耶所处的立场吧。

即便如此,大部分场合下,他最终都能出色地破案。因此,听到传闻的人们为求助这暗藏的力量,向出版社发来侦探委托而非执笔请求的事,近年来有所增加。当然,现状是各家出版社都会代言耶婉言回绝。因为平日里他本人就一直对责任编辑发牢骚,说光是在旅行地涉入可怕的案件就够啦。

然而,现在祖父江偲不得不委托那样的刀城言耶破案,偏偏自己还是出版社的编辑,所以也难怪她会感觉不知所措。更何况——

“案子的关系人可是原贵族。关于刀城老师的出身,部长你明明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战后从大阪进京的偲之所以操着地道的关西腔大发牢骚,其实另有原因。

刀城家原为德川的亲藩,是明治二年经由行政官发布告示而诞生的贵族阶层,被授予公爵之位。也就是原贵族。

然而,言耶之父刀城牙升年轻时就厌恶特权阶级,身为长子的他为抗争不得不成为户主继公爵之位的现实,离家出走拜入一位名叫大江田铎真的私家侦探门下,其结果,刀城家与他断绝了关系。从此,他自称冬城牙城,解决了多起难案怪案,不知不觉已被人们誉为“昭和时代名侦探”。

而其子刀城言耶不愿继承父亲的侦探事务所,持续着流浪生活一边笔耕不辍,或许可以说是一种讽刺吧。其中也包括言耶虽抗拒父亲却似乎又遗传了他的侦探才能这一事实。

只是,和父亲一样,他也有不喜特权阶级的倾向。虽不像父亲那样莫名厌恶,但毫无疑问,可以的话他还是想尽量不扯上关系。

“唔……还是只能从有关小巷的怪谈开始,不露声色地引他上钩啦。”

“怪异搜集家”可不白叫,总之言耶对怪谈是极度痴迷。而且,他有个恶习,对自己尚不知晓、闻所未闻的故事,会浑然忘我地扑上前来。无论对方是谁,即便之前关系恶劣至极,他也会横冲直撞,直到打听出那个怪谈。所以,挑拨言耶这一恶习的做法,实乃一把双刃剑……

“啊,祖父江小姐,好久没见了。恭贺新禧!今年也要清你多多关照。”

至少正月里须在父母面前露个脸……从旅途归来的言耶如是说。话虽如此,可现在连装饰门松的时期也早过了。还有什么喜可道啊。

一问才知,年底言耶拜访了某地方上的世家,闲居的老人家对他极为喜炊,劝阻他务必就此逗留迎接新年。当然,光是这些怎么会完,果不其然听说言耶遭遇了与雪相关的怪异现象和无足迹雪密室杀人案。不过偲愣是没问详情,因为现在没那个闲工夫。

祖父江偲与刀城言耶相对而坐的地方是怪想舍的接待室。总编作出周密安排,令他俩整个下午都能优于任何客户使用房间,偲由此推测,也许阿云目贵子之案是社长直接向部长下的命令,而部长转手又抛给了自己吧。不知社长为何要拘泥此案,恐怕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吧。

(硬是塞了个烫手山芋给我啊。)

事到如今偲还在心里叹气,不过寒暄完毕,拉了几句不着四六的家常后,她就慢慢地开始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了。虽说已确认言耶直到傍晚都有空,但也不能太磨磨蹭蹭。

“说真的刀城老师,那个叫株小路镇的住宅区,实际上我也去了,好像正散播着一些可怕的流言,”

“哦?什么样的流言啊?”

如先前所料,对方奔着诱饵来了,但不知为何“碰钩”不如预想的强劲。

(咦?好奇怪啊。)

一刹那有种不祥的预感。转念一想,怪异搜集家怎么会对此无动于衷呢?于是她从关于“首切”的怪谈起头,直说到最关键的杀人案,边留意看表边自然地推进话题。然而——

“原来如此。我想,新案子发生在那种很有来头的地方,被害者和嫌疑人又颇有渊源,也难怪镇上人会拿作祟来说事。”

对方神态自若,只是淡然阐述了自己的感想。

“哎?那、那、那个嘛,话是没错的……嗯,我说……”

之前的口若悬河犹如假象,期望大为落空的祖父江偲,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

“那么,接下来是要去现场吗?还是说案件的相关人员会光临此地什么的——”言耶这一问令人震惊。

“为、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事先问我是否今天到傍晚为止都有空;刚才说话时,你看过好几次手表;明白了全部情况的那一刻,怎么想我都觉得从‘首切’的连环杀人案讲起才对,却不知为何你要以小巷的怪谈开头;新发生的案子还没有破。根据以上几点,我呢,就推断出,单纯告知怪谈故事并非你的本意,那只是引我上钩的诱饵,似乎另有目的,而且还是关于一桩未决之案的。所以,我自然就想了,说完后是否会被带去现场,或是被迫再听一遍相关人员的证词呢——”

“啊,不愧是刀城老师!所以才没怎么对我说的怪谈故事紧咬不放啊。”

“再抬轿子也没用哦。不过,怪异现象本身倒也有趣。只是故事里没有出现我不知道的妖魔或怪物,所以——不对,这个先放一边,以前我就说过了,你别叫我‘老师’什么的好不好。明明我和你只差五六岁,被你这么一叫,不知怎的就感觉自己老得不像样了。”

“是,是这样。不过,都领悟到这地步了,就是说你会接手这案子——”

“我为什么要接手?好吧,据我的进一步观察,感觉这与其说是你本人背负的问题,还不如说是上层的要求,所以我同情你,想必在对我说这些话之前,你一直都很焦虑吧。”

“哦哦,刀城老师果然厉害啊!”

“不,不,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是你嘛,所以我想你该不会是有了种种烦恼吧,但话说回来,我有必要一头扎进这个案子——”

“对啦对啦!那个用来割颈的凶器,不管搜哪里、怎么搜,都找不到。”

“我说,祖父江小姐……”

“把这个当怪谈来理解的话,既可以解释成笼手旭正召唤了阿云目贵子,也可以解释为被害的四位女性把她拉过去了;而以推理小说的眼光来看,不就成了死胡同里的一种密室杀人、不可能犯罪了吗?”

“哎?唔,嗯,算是吧,不过不能因为这个就——”

“换句话说,这案子和刀城老师不是挺般配嘛,简直是天作之合。原贵族云云,在这桩奇异的杀人案面前又算得了啥,人家就是这么想的。你听好了——”

之后,面对话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编辑,刀城言耶只是一味在脸上浮现走投无路的表情……

祖父江偲有个恶习,关键事发生前,她有神经兮兮思前想后的倾向,可一旦开了头,此前的踌躇就像胡扯一般,转眼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不知不觉就得意忘形起来。

她曾有云:人家我是这么认为的,编辑这种工作,如果不能兼具极为纤细的一面和非常大胆的一面,就绝无可能胜任,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谓与她的这一性格正相吻合。顺带一提,她开始自称“人家”的时候,多半是正处于得意忘形之中。

怪想舍的上层任命她当刀城言耶的责任编辑,也许自有他们的打算。因为物以类聚嘛。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趁偲歇口气的工夫,言耶插了一句。

“啊,太好了……说真的,有段时间我还在想不知事情会搞成啥样——”

“好了,今天得以听到很有意思的怪谈故事,非常感谢。”

“哎?什么!这是要走吗?”刀城言耶刚站起身,偲就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好残忍啊!老师不是在地方上遇到过更复杂的案子吗,就算是这样不也出色地破了案?”

“那些是我不得已被卷进去的,或是为了帮助照顾过我的人,可都是有相应的理由的。”

“我,一直都在照顾你对吧?”

“这、这个话是没错……不对,我跟祖父江小姐毕竟是工作上的往来——”

“好凄凉啊……老师你原来是这样想的吗?”

“不,不是啦。你是一个优秀的编辑,而且——啊,用这种哀泣战术一样的方法,很龌龊啊。我都说了,以后别叫我老师了——”

“这么生分……比起关系亲密的编辑,老师更珍视可能不会再见第二次面的乡下人啊。”

“谁、谁也没说过这种话吧!”

“不是的,我很清楚的。说起来老师从前就——”

这时,接待室的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偲慌忙去到室外,很快就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刀城老师,我们翘首等待的鹰部深代小姐和她家的阿藤婆婆已大驾光临!”

如此高声通报过后,她立即向言耶介绍了这两位特意请来公司的客人。

“啊,初、初次见而——我是刀城言耶。”

结果,完成了初次见面的寒暄后,言耶不得不再次坐上了接待室的椅子。他似乎终于意识到,偲一个劲儿地说着长话,就是为了争取时间等二人出现,当然这是马后炮了。

四人当中,只有偲一个人在笑。即使谈不上不快,刀城言耶脸上浮现的也是一种“哎呀呀这下上当了”的表情。至于阿藤,似乎是因为言耶端正的容貌和亲切的言谈举止,年纪不小了却显出一脸迷糊相。而深代虽像孩子一般腼腆,但还是用满怀兴趣的目光看着对方,这大概是因为言耶穿着当时还很少见的牛仔裤吧。

“我这边已向老师作过一遍说明。不过,还是想请两位再讲述一下详情,可以吗?”事不宜迟,偲试探了一句。

“是,非常感谢。”阿藤恭敬地低下头,但似乎再无后话,忸忸怩怩地始终不吭声。

“嗯……我说,关于这案子——”

与偲急速退去的笑容相反,言耶的表情里微微浮出坏笑。只是,这没能持续太久。深代小心翼翼提议道:“那个……让我来说也行——”

偲自然是当即点头,催她讲述。

然而有趣的是,刀城言耶脸上荡起失望之色也只是在最初的时候。不久,从他聆听的姿态中开始显现热情,以至于连偲都能看出,他似乎渐渐地被眼前姑娘的话所吸引了。

(太棒了!这么一来,老师就是咱这边的人啦!)

深代描述案件详情的期间,她在心里雀跃不已。

然而,当听完全部讲述的言耶的话语入耳时,祖父江偲不禁愕然。

“唔……完全搞不懂啊。”

“等、等一下,老师——你在说什么呢?”

“我都说了,老师这称呼——”

“啊啊,只要你能帮我解开这个案子,当家的也好,主公也好,叫什么都行。”

“更平常一点的称呼就行。”

“有什么搞不懂的?和以前解决的案子比起来,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吧。这种案子,人家要是老师的话,不用五分钟就能解开啦。”

一兴奋,偲就会变得满口关西腔。

“你呀,别又说些没凭没据、不着边际的话。”

“可是——”

“信息恐怕不够啊。是有作出若干种解释的余地,但现在的情况下只能以单纯的推测告终。”

“对不起。是我的讲述方式不好。”

深代突然插入了两人的对话。言耶和偲一惊之下转过头去,就见她垂头丧气的。

“没、没有这种事啦。因为你的话非常容易理解,说得很好啊。更何况——”

刀城言耶开始拼命地劝慰她。一瞬间,祖父江偲又高兴了,这样的话他也会认真考虑这件事吧,但言耶貌似只要能解除深代的误会就满意了。

(好吧,一切都要诉诸老师的侦探爱好了!)

如此决心已定,她立刻开口道:“社会上认为罪犯是笼手旭义,但真凶难道不是寄宿在阿云目家的栗森笃吗?”“可是栗森先生原本就连小巷也没进去啊?”态度虽显得无可奈何,但言耶还是应了一句。

“这就是他的意图所在。”

“你想说他是在自己不受怀疑的情况下,杀死了被害者?”

“何止这些,他还策划了让情敌蒙受嫌疑的一石二鸟之计。”

“喔……怎么做的?”

刀城言耶脸上露出兴趣盎然的表情,换个角度看又感觉他似乎对祖父江偲的侦探表现很是期待。

“噗噗噗……只要关注某件事物,这问题也就没什么难的了。”

然而,偲完全一副以侦探自居的模样,大概她误以为自己不光引起了言耶的兴趣,而且对方还想听听自己的解释吧。

“那么,栗森先生究竟是怎样在身处阿云目家二楼的同时,把进入小巷深处的贵子小姐杀害的呢?”

“还记得栗森笃在案发当天的早上,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吗?”

“去练箭场做了最后一次练习对吧。”

“什么嘛,你记得啊。可是,作为老师这样的人,知道了这些竟然还——”

“哎呀呀,丢脸了。现在能否让我等聆听一下祖父江小姐的推理呢?”

言耶的措辞极为严肃认真,但眼里却闪烁着恶作剧般的目光。当然了,偲压根就没注意到。

“好嘞!嗯哼。栗森笃等贵子小姐去小巷后,偷偷进了庭院。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梯子架到小巷深处的砖墙上,爬了上去。拿着前端装有剃刀的箭和射箭的弓。”

面对摆出“结论已定”的表情耀武扬威的祖父江偲,深代和阿藤尽管“啊”的呼了一声,却都坦诚地流露出不敢领教的样子。因为刀城言耶此时一脸呆滞。

“然后呢?”

“什么然后——老师啊,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吧。就是说,栗森笃在墙头射杀了贵子小姐。”

“这么说,是他放了箭,不刺进喉咙,而是让装在箭头上的剃刀划过、割破咽喉吗?”

“听说他就是这么厉害的一个神箭手。”

“核实确认了?”

“哎?不,还没。这个嘛,从现在开始,怎么说呢,要一步一步来——”

“射出去的箭呢?啊,原来如此。是在箭尾先结一根绳子,过后再回收啊。”

“当、当然是这样了。”

“但是,这么一来就变成栗森先生从斜上方向被害者射箭。”

“是的。这个有问题?”

“好像贵子小姐的喉部是呈一字形被割开的,不是吗?”

“……”

“再神的神箭手,要从砖墙上射箭,呈一字形割开对方的喉部,几乎不可能吧。”

“那个嘛……是贵子小姐的头颈碰巧歪斜着……”

“那么你说,作案后,栗森先生把凶器藏哪了?”

“当然是院子的——”

“可能性是没有的,对吧。从小巷北侧的阿云目家开始,南侧的笼手家以及路尽头的东侧的大垣家,三方的院子都被搜查过了。却没发现凶器。”

“那就是藏到自己房间去啦。”

“假设他收好梯子,把凶器拿回二楼自己的房间,然后再奔进小巷的话,不是该花更长的时间吗?”

“这个……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深代十分谨慎但又清晰地表达了对言耶的支持,紧接着阿藤从旁插话道:“而且栗森先生应该是真喜欢贵子大小姐。如果换成笼手家的旭义先生,思恋不成大动肝火,想着什么‘爱之深恨之切’,向贵子大小姐下手倒也不奇怪,但要说栗森先生会做出那种事,可就怎么也——”

自己的推理在机会与动机两方面连遭否定的四,有那么一瞬间“唔唔”地说不出话来。不过,她好像马上又振作了起来:“罪犯果然还是笼手旭义。”

“原来如此。那么凶器的剃刀呢?”

尽管四反复无常地变换自己所指出的凶手,但言耶却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催促她接着往下推理。

“祠堂是用木头造的,所以那个缝隙里……啊,说到缝隙,砖墙上不也有吗?所以说,旭义是在事先踩过点的基础上——”

“说是剃刀,其实凶器似乎是理发店里用的那种。而且,被害者喉部被干净利落地割开了一个口子,那可是真正的一字形,所以就以这情况来考虑,我也不觉得用的只是裸刀片。换言之,难道不应该认为刀柄的部分也在吗?”

“只有刃的话,是不是就很难切割了?”

“越长就越难呢。假设握着的地方是用布裹着的,那这回的问题就变成了布被丢哪儿去了。顺便说一句,旭义不是接受过身体检查吗?”

“是的。别说凶器了,好像身上什么东西也没带。”

“换句话说,如果他是罪犯,那么凶器的剃刀根本就是在现场被处理掉的。而且,考虑到栗森先生冲进小巷这一情况,范围就缩小到了小巷中段至最里处的部分。”

“那样的话,阿云目家那边砖墙上的便门不就很可疑了吗?因为笼手家那边的门位于进小巷后相对较近的地方,而阿云目家的差不多就在半当中。”

“可是,为了把门关死,不是在内侧用铁丝一圈圈地绕住了把手吗?”

“就是啊……前不久笼手家刚把生锈的铁丝换掉,跟他家的便门比起来,阿云目家那边的似乎损伤得厉害,但是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却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啊……”

最后,四就像在自言自语一般,发出了茫然无措的声音。不过,当她随后看到言耶在向深代和阿藤攀谈时,脸上又荡漾出得意的笑容。

“关于笼手家的旭义先生……怎么说呢,兴趣爱好啊特殊技能啊,或是相比一般人有这样那样的怪癖之类的,还有什么你们没说到的吗?”

面对这个问题,两人都摆出了认真思考的架势。然而最终她俩还是摇摇头,致使偲的沮丧更在言耶之上。

沉默第一次在接待室内散播开来。深代和阿藤担心自己的话是不是没能带来助益,偲看上去则像是在焦虑,言耶好不容易来了劲头,难道会因为线索不足而无法导出最为关键的推理吗?

唯有刀城言耶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反倒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啊啊!”这时,祖父江偲发出了冒失的叫声。

“怎、怎么啦?是想起什么忘了说的要紧事吗?”言耶大为振奋地问道。

“不是,乌先生又给老师寄信了。想着一见面就马上交给你的,可是人家一不小心就忘了——”

“什么嘛……前辈寄来的信啊。这事后面再说也不迟——”

言耶正要淡然揭过,就发现深代表情奇异地看着他俩对话,于是正儿八经地作起了说明:“有个人呢,是我大学时代的前辈,叫阿武隈川乌。”

言耶说,这位被自己称作黑哥的人物,是京都某个虽小但源流正统的神社的继承人,也不知他本人有无承业之心,毕业后还在不断进行从学生时代起就大肆开展的民俗采风,始终过着那样的生活,彻底成了一个民间民俗学者。只是,此人交游甚广,而且对地方上的奇怪仪礼或奇妙风俗异常精通,明明没求过他,他也会经由出版社频频向刀城言耶发送信息。不过,这些信息惠及自己,所以言耶非常感激。

“内容好像是说,漂浮于濑户内海上的鸟坯岛的‘鸟人之仪’似乎会在今年夏天举行。”言耶介绍完阿武隈川之际,偲转达了信件的内容,就在这时——

“那个……笼手家的旭义先生,可能很擅长算数。”

深代突然这么说,让三个大人吃了一惊,不过看来阿藤的反应最快:“小姐,算数是指什么?”

“你看,旭义先生回来的时候,小仓屋先生不是说过‘他在寄养的那家人家学过勘定’之类的话吗?”

阿藤愣了片刻,下一个瞬间她就大声笑道:“小姐啊,那不是数字的‘勘定’,而是指祈求神明或佛祖降临的祭神仪式,称为‘劝请’。”

阿藤甚至还对写成哪两个汉字认真作了说明。

这时,刀城言耶突然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老、老师!难不成谜团解开了?”

“别再叫我老师——”

“啊啊,这种事嘛,现在怎么着都无所谓啦。”

面对祖父江偲的逼人气势,刀城言耶有点招架不住:“唔,好吧,虽然是这样……不,其实是这样的,某件事让我很在意,可又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意义,然后就怎么也没办法向前推进。”

“等一下。你说‘某件事’,这个是在我或深代妹子的话里……”

“你的话里也出现过,不过更详细的内容是从深代妹子那儿听到的。”

“所谓的‘某件事’,是、是什么?”

“在这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下动机。”言毕,言耶看着阿藤又说道,“笼手家的旭正先生犯案后自杀,之后其弟旭义先生被召回。因为兄弟俩的祖父旭櫁原伯爵想让弟弟旭义接旭正的班和他的未婚妻——阿云目家的贵子小姐——成亲。然而,从阿云目家的勇贵原公爵开始,更重要的是贵子小姐本人就不愿意。但是,旭义先生对她很执著,这种近乎疯狂的爱恋之情,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向憎恶的转化,不久竟使他生出杀意。是否可以这么解释呢?”

“嗯。那天是旭正少爷的忌日。想必旭义……先生把这天定为最后期限,向贵子小姐求爱了吧。他下定决心了吧,如果被拒绝就一狠心杀掉她——我听说,不只镇上的人,连警察的想法也大致相同。”

“不过老师,就算凶器没被发现,可他因此就会在自己明显会被怀疑的情况下,动手杀人吗?”

接过阿藤的话头,祖父江偲提出了现在才想到的疑问,明明在阐述自己的推理时,她完全无视了这一点。

“一般想来是这样没错,不过最大的原因是他只能在小巷的祠堂遇到贵子小姐。再加上阿藤婆婆也说到过的、旭正先生的忌日这一特殊条件,旭义先生强迫症式地认定要在那天、那个地方作个了断,也没什么不自然。不过,把凶器带在身上毕竟会被逮捕,所以他构想出一个处理凶器的方法——不,他肯定从一开始就想到了凶器消失的诡计,所以才着手杀害了贵子小姐。”

“想到了?”

“嗯。不过,还不只这些。他甚至作了预先演习。”

“哎?真、真的吗?什么时候,在哪里——唔,地方肯定是在小巷啊……”

“对,在小巷的最里面,从作案的数日前开始。虽然其中的一次差点被深代妹子发觉。”

“被、被我……”

深代震惊的同时,发出了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这时言耶脸上浮起了令孩子不由自主就会安心的笑容:“你说过,当你勇敢地进入到小老深处时,西面的出入口被一个漆黑的影子封住了,那人就是旭义先生。”

“可是,到深代妹子躲进祠堂背后,贵子小姐进入小巷为止的短短一刻间,那个黑影不就消失了吗?”当事人还没开口,偲就马上追究道。

“因为身影被深代妹子看到的旭义先生,慌忙从笼手家一侧的便门回去了。”

“回去了?可便门的把手被铁丝牢牢地——”

“缠住了,但那是在内侧对吧。而且,不是有消息说笼手家一侧便门上的铁丝是没生锈的全新品吗?换句话说,就是最近重新绕的。比如可能是在杀害贵子小姐的前一天。”

“这么说,到那时为止旭义——”

“一直孜孜不倦地经由便门出入小巷。当然,贵子小姐去小巷的那天,他肯定是好好地从正门出来赶赴的小巷。”

“让凶器消失的预先演习,究竟是怎么回事?”看说话的样子,只能认为祖父江偲已完全忘了最初的目的。

“只要关注三点,我想连你也能明白。”

“什、什么呢?”

“第一点,关于从案发数日前开始见诸小巷的异变。第二点,关于案发当日旭义先生的奇妙举动。第三点,关于深代妹子为什么突然想起了‘かんじょう’这个词。”

“等一等。第一点是指深代妹子所说的从自家二楼目击到的,在小巷深处飞舞的人魂吗?但这个事,毕竟是看错了——”

“我,确实看到了。”

深代语声虽轻,但主张明确,言耶也随即点头道:“先不管那个是不是人魂,总之我认为她看到了奇妙的东西确是事实。”

“知道了。然后是第二点,这个是指旭义帮忙捣年糕、大扫除、制作门松,是吧?”

“嗯。本来嘛,以他的情况,帮家里干活就显得很突兀,或者说是不自然吧,就算这个没问题——相比其他举动,他还是做了一件无论如何都只能让人感到奇怪的事。”

“是、是这样吗……”

“正常思考的话,马上就能明白啦。”

“第三点……确实很突然,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深代妹子,为什么啊?”

“喂喂,问本人可是犯规啊。”

“犯规什么的,我说老师——这规矩是什么时候定的啊?”

面对严正抗议的偲,言耶脸露苦笑。

“不行啦,不懂啊!老师,请告诉我。好啦好啦,人家也会努力以后不再叫你老师了。”

“喔,难得正经一回嘛。”

“请不要拿人逗乐。然后呢?”

于是,不只祖父江偲,刀城言耶还将目光依次投向深代和阿藤:“比女性高的旭义先生清扫天花板啊,身为男性的他捣年糕、帮着制作门松什么的,可以理解。但是,就连把刚捣好的糕捏成团子这种事也要动手,就给人一种格外不踏实的感觉。”

“这么说来,真的很奇怪啊。”阿藤不加掩饰地侧首道。

“所以我进而联想到,在案发数日前,深代妹子看到的从小巷深处升起的圆白之物莫非就是年糕?”

“哎?这么说——”

“嗯。旭义先生不让任何人发现,偷走刚捣好的糕,把凶器剃刀埋了进去。当然了,要把刀刃露在外面。捣年糕是从早上开始的。到与贵子小姐见面的傍晚,糕会变硬。”

“可是,把放有凶器的糕扔上天,接下来到底又能怎样呢?”

言耶没有回答偲理所当然的提问,而是反问道:“那么,深代妹子为什么会想起‘かんじょう’之类的词,你明白了?”

“没,没有……”

“因为啊,就在那之前我问了,关于旭义先生你们还知不知道一些别的事,比如兴趣爱好啊特殊技能等,而之后祖父江小姐说了前辈的事。”

“阿武隈川先生的?”

“对,你先是说了‘乌先生’。这个就人名而言比较稀奇的词,刺激了深代妹子的记忆,让她想到了乌劝请的事。”

“啊啊,乌劝请啊。”阿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大声叫了起来。

“旭义先生被疏散时,去了近江地区的远亲家。那家神社供奉的祭神,是在神武天皇东征神话中登场的先导神。我早就听说那神社大有来头,可惜一直没有留意这一点……”

“怎么回事?”

“这个所谓的先导神就是乌鸦。”

“乌、乌鸦?”

“然后嘛,近江地区有一种鸟食祭神仪式。”

“就是说,在那个神社——”

“进行着一种把献给神的供品——糕,投给先导神——乌鸦的乌劝请。旭义先生从疏散期开始,直到战后都在参与这项祭神仪式。”

“那、那么——”

“事先多次投掷年糕,试验乌鸦确能在空中抓住糕,带着飞走,在此基础上他走向了正式行凶的那一刻。”

“可是,如果是栖息在执行乌劝请的神社一带的乌鸦,倒也罢了,株小路镇的乌鸦能那么出色地——”

“不,柳田园男先生曾写到,经常有乌鸦衔住飞过天空的高尔夫球,就这么飞走的事。还有,过去孩子们会拾起扁圆的石子扔向在空中飞翔的乌鸦让它衔住,齐声欢呼‘鸟劝请猫劝请’地玩闹。先生认为,乌鸦会生出条件反射似的衔住扔来的扁圆石子这一习性,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少儿游戏及鸟食祭神仪式吧。”

“乌鸦的这种习性,被旭义利用了……”

“嗯。他毕竟不想毫无准备地直接上场,所以就先作了演习。”

“就是在小巷深处,仅把糕扔上去是吧……”

“傍晚天色已暗,又有背后大垣家庭院中的茂密树林,所以小巷深处的那一带相当黑。在这种时候,白色的糕升起,忽地被黑色的乌鸦叼走,所以在深代妹子看来恰似消失了一般。”

“案发当时,是什么情况?”

“栗森笃先生从阿云目家的二楼,深代妹子从鹰部家的二楼各自观望小巷,这个旭义先生也是知道的。”

“嗯,应该是吧。”

“所以,他把哥哥从南方带回来的面具扔向四丁目路,将两人的注意力从小巷深处引开后,才把凶器抛了上去。”

“那么,凶器呢?”

“附近肯定有乌鸦的巢,所以如果以那里为重点进行搜查,或许就能找到。”

此后,祖父江偲虽向深代和阿藤再三致谢,但多少有点撵人意味地送走了两人,接着她立刻把刀城言耶的推理告诉了田卷总编。

也不知后来是打什么途径传出去的,祖父江偲从深代和阿藤处得到消息,说是第二天警方就出动了,说实话连她都吃了一惊。

似乎警方从本地的动物学家那儿得知与株小路镇接壤的小林子是附近乌鸦的巢后,对那里进行了彻查。结果,听说不但发现了被咬过的、呈半圆形且埋有剃刀的糕,竟还清晰检出了笼手旭义的右手残留在糕表面的数枚指纹。

当然,后者并非来自深代和阿藤,而是偲从认识的报纸记者那儿批发来的情报。

“由于是早上刚捣好的糕,到傍晚时分尚未彻底变硬。旭义先生用力握过,所以可能是手指陷入糕里,留下了特别醒目的指纹。”

为作事后汇报,在神保町的咖啡馆会面时,刀城言耶说出了以上解释。

此外,剃刀上还残留着血迹,血型和阿云目贵子的一致。进而,被害者的伤口是被那把剃刀的刀刃划出的,似乎也已得到证实。

因此,笼手旭义被逮捕了,然而——

“你是说,他对罪行供认不讳,却否认心存杀意?”听完祖父江偲的一通说明后,刀城言耶侧首表示不解。

“好像说是被怂恿的。”

“被谁?”

“那个嘛,是面具……”

“哎?是指旭正先生从南方带回来的那个鬼面具?”

“对的。‘面具向我搭话了……’似乎就是这么说的。”

“……”

“然后往脸上一戴,就听到了哥哥的声音,命令他杀掉贵子小姐——”

“他是打算假扮精神异常者,逃脱罪责吧。”

“警察好像也是这么判断的,不过听说还是向专家发出了精神鉴定的请求。”

“这么说,不只是演戏那么简单?”

“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呢?只是,也有隈取凉子姑娘那样的怪异经历,所以未必就是演戏——”

“唔……但是,隈取凉子小姐那时,像一个年轻姑娘的反应,毕竟是受了案子的影响,所以无法否定她产生那些幻觉的可能性。”

“咦?可是老师——你看,她和其他人不一样,案子发生的时候人在学校的宿舍里,什么都不知道哦。而且回到株小路镇后也是,镇上应该也没人给她讲过这件事。所以,她的经历是可信的,难道不对?”

“嗯。但凉子小姐一直在伯父的公司上班。听说伯父的大女儿也在那里工作,所以她也受到了邀请。”

“啊……是那位大女儿把案子的事告诉了她——”

“告诉了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不,反倒是说出来才自然吧。如果知道凉子小姐对案子的事一无所知,就更想说啦。据说她为人认真,近乎古板,或许因此才轻易中了暗示。”

对明明喜爱怪谈胜过一切,却又淡然作出合理解释的刀城言耶,祖父江偲没有刻意反驳。因为她知道,言耶虽从受托人的立场,表达出这样一种干脆明确的想法,但他自己并未接受。不过,这一次则是另有原因。

偲突然不做声了,随即她探出身子,摆出故弄玄虚的姿态:“对了老师,旭义被捕后,有人在那条小巷目击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这事你知道吗?”

“不,没有……你是说‘难以置信的东西’?”

“是的,非常可怕的东西。”

望着被引入骰中的对方的脸,她一边夸张地皱起眉头,一边在心里盘算。

(接着该如何诱导,才能让他写下这次案件的始末,给下一期的《书斋的尸体》投稿呢——)

偲的脑中,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念头,即如何赶在刀城言耶再度出游前,让他完成一篇稿子。今天面谈的目的也在于此。

“好了,祖父江小姐——那个可怕得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已完全探出身子的言耶就在眼前。

(呀,怎么办呢?必须得是能引发、能扯出老师兴趣的东西啊……)

祖父江偲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打算即兴创作怪谈故事。

当然刀城言耶哪会知道这些,不过无论怎么看,发现那是编辑编造的故事,得知她的惊人图谋而为之愕然,都只是时间问题,毋庸置疑。

“那个……啊,不,可怕的那个啥,真的是——”

此后两人之间起了怎样的骚动暂且不表,只说《书斋的尸体》下一期的目录中,刊登了如下作品:

东城雅哉《首切·割裂之物》

至于祖父江偲趾高气扬的身姿重现怪想舍编辑部一事,就不必多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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