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世界上有四种方式可以书写女子的一生:可以选择用自传,也可以用小说,或者是由传记作家采用所谓传记的形式书写她的人生轨迹,甚至,她本人已经在平日里记下了自己人生的点滴感悟,只需要再冠一个名头就行。
——卡罗琳·赫柏拉恩㊟《书写女子的人生故事》
第一章
两个美人遇到一起,
一样赤裸,一样娇艳,
脚下的土地也在沉醉;
软语浅笑,
弥漫阳光般的灿烂。
飞散,盘旋,再聚合,
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遮掩,遮掩。
——鲁伯特·布鲁克㊟《两个丽人》
一封邮件滑出信箱,掉落在地板上,莉迪娅·布鲁克听到声响,握着茶杯的双手颤了一下。此时,她正坐在吃早饭的地方,手里的茶已经凉了多时。
透过屋子一端的法式大门,三月的阳光照耀整个园子,莉迪娅看见几只苍头雀正在黄澄澄的连翘花丛下啄食着什么。她脑子里试图把眼前的场景用文字描摹出来。
这是她的老习惯了,见到什么都要想一想用什么句式、音步和韵律表达才好,几乎跟呼吸一样发乎自然。她阖上双眼,脸朝着阳光微微扬着。
她的丈夫摩根得了一小笔遗产,于是,他们添置了这间坐落在后院一角的小屋。样式清爽,材料是清一色的玻璃和浅色木头。
她站起身来,束紧身上的睡袍,朝房子前面走去,蹲下身捡起那封信,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信封上的邮戳。
她打开信纸,上面的字跃人她的眼帘:有关莉迪娅·洛夫莱斯·阿什比和摩根·加布里埃尔·阿什比的婚姻事宜……她在那些深奥的法律术语中瞥见:最后裁决……兹于今日批准离婚申请……
信纸瞬间滑落。
尽管她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现实来临的时候,她还是接受不了它的残酷。
她来到二楼,踉踉跄跄走向浴室,将浴室的门锁好,全身颤抖着往浴缸中放水。血一般柔软温润的水,正好适合她此时的某种心情。
她知道这事儿迟早会发生,她甚至以为自己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她才蓦然发觉自己难过极了,发现她的勇气只是一副虚架子——这具空壳就像飘荡在池塘水面上的小浮萍,不堪负重。
踏进浴缸,她将身子埋到水里,阿佛洛狄忒(Aphrotite)㊟又回到她的出生地。她手里捏着一把剃须刀……
维多利亚·麦勒兰双手抬离键盘,深吸了一口气。刚才那一刻,她分明感觉到了水从她的皮肤上滑过,分明意识到了那把剃须刀带来的寒意和恐惧。可毕竟她只是个传记作家,不是小说家,这辈子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写作体验。
她打了一个冷战,忽然意识到自己浑身刺骨的寒冷。
已经是午夜了。
小小的屋子里举目都是有关莉迪娅·布鲁克生平的零碎材料。她似乎是传记作家可遇而不可求的写作对象,好像专门是为维多量身定做的,目的就是要让她在所工作学校的英语系更加声名赫赫。莉迪娅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但在她充满难言之隐的纷扰人生里,她一次又一次的企图自杀更令她声名大噪。凹世纪60年代末,她曾在浴室自杀未遂,事过20多年,却在完成一生最好的作品之后,因服用过量的心脏病药悄然而逝。
莉迪娅是5年前才去世的,所以维多有机会接触到她的朋友和同事以及她留下的一些遗物,比如莉迪娅生前的住所。那房子被她留给了摩根·阿什比,她的前夫。
摩根把房子租给了一个带了四个小孩子的医生。维多去实地调查时,虽然房子因为孩子的顽皮而满地狼籍,但她却觉得依旧残留着莉迪娅的那些作品无法言说的痕迹。
然而,尽管她对此感到奇怪,却无法从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解释那个可怕的一直盘踞着她整个头脑的感觉——莉迪娅的死非同寻常。
“莉迪娅·洛夫莱斯·布鲁克·阿什比……”
这是莉迪娅结婚后的全名,有她丈夫的姓氏在里面。
维多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而后讥笑地在后面添上自己的名字:“维多利亚·波茨·金凯·麦勒兰。”
她的名字虽不像莉迪娅的那样诗味盎然,但是最近的婚姻问题却使她对莉迪娅的痛苦感同身受。
“妈妈?”基特站在楼梯口朝楼下轻声叫唤。打从他的爸爸伊安消失得无影无踪以来,基特便开始留意起妈妈的一举一动,似乎担心她也会突然间消失不见。最近他一直都在做噩梦。
“我就上来。回去睡觉吧,宝贝。”维多叹了口气回到电脑边,仍然没有办法将莉迪娅自杀时的那副模样从脑子里赶走。有种感觉搞得她寝食难安,相当糟糕。不过她暗暗称奇的是,她没过多久就意识到了那种不祥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她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和解决它。
现在。今晚。趁她还没失去理智,赶紧行动吧。
她从书桌上方的架子上抽出了《伦敦电话号码簿》,查到了那个号码,然后开始拔号。她听到了自己鼻子一张一翕的呼吸声和咚咚的心跳声。
杰玛·詹姆斯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指,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她没想到今天晚上这份报告居然被她写完了,此刻她全身紧张的肌肉顿时松弛了下来。这是一个案子的收尾工作,可把她累得够呛,不过她还是感觉到充实和满足。邓肯·金凯已经脱了外衣,解开了领扣,盘踞了大半个沙发。于是,杰玛见缝插针,蜷缩着坐到了沙发的一角。
“写完了,亲爱的?”他问道。见她点头,他顺势滑到杰玛的身边,看见她心神不安的样子,轻声说道:“别傻了,都这时候了,海茨尔不会等你的。再说,三更半夜弄醒托比带他回家,他可不会夸你是‘好妈妈’。”说着右手开始摩挲着杰玛的后背——肩胛骨下面的那个敏感部位。
“你又带上那个疙疙瘩瘩的玩意儿了。”金凯指的是她的胸衣。
杰玛一面半真半假地抗议,一面将身子稍稍从他身边挪开,方便他抚摸到自己。
杰玛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有气无力地说:“噢,不要再来案子了,今晚不要。肯定还有人可以接的。”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立即拿过手袋,想看看传呼机是不是开着。金凯的手刚挪到她的后颈,电话响了。金凯身子一僵,手指轻轻搭在杰玛的肩头上。
“真是活见鬼了。”
他叹了口气,强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杰玛听见他从话机上拿起无绳电话,粗暴地应答:“我是金凯。什么事?喂?”
一直到走进客厅的时候,电话仍夹在他耳边,他的眉头紧皱着。
“是我。”一会儿之后杰玛听他说道:“……不,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有点意外,都过了这么久了……”他走到阳台门边,边听电话边望着屋外的夜色。
杰玛从他背后的轮廓看出他很紧张。
“……是的,我很好,谢谢,可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帮你,如果是警方应管的事,你应打电话给当地的……”
他又在听对方说话,这一回停顿了更长时间。杰玛不安的情绪弥漫了周身。
“好吧,”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对方的请求,说:“可以,稍等片刻。”他走回到茶几边,拿起记事本在上面写了些东西。
“好吧,星期天,再见。”他挂断了电话。
杰玛再也憋不住了,问:“谁打来的?”
金凯冲她撇嘴一笑,说:“我的前妻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