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雪纷飞中，她从起点滑了出去。上半身的位置偏高，令人介意，这是她过度紧张时常跑出来的毛病。但通过几个旗门后，动作不再那么僵硬，边刃的运用精准流畅。即使在陡坡也毫不畏怯地勇猛进攻，是她的特色。

进入缓坡之前出了点小差错。还是老样子，度过最大难关，集中力便会涣散。照这情况，即使能在国内获胜，也无法闯进世界舞台。果然，接下来在缓坡无法提升速度，没能留下亮眼的成绩。话虽如此，还算滑得不错。

看到她抵达终点，不确定地侧了侧头后，绯田宏昌拿起DVD摇控器，把影片倒回陡坡的段落，换成慢动作播放。因为她滑进旗门的姿势，有个地方他颇在意。

画面上，女选手的左肩往滑雪杖压过去。绯田按下暂停键，倾身向前，凑近萤幕。

轴心倒过头了——他喃喃自语。“绯田先生。”突然传来一声叫唤。

他望向门口，穿深蓝马球衫的女职员探进头说：

“您有访客。”

“哦。”他点点头，“我知道是谁，请他进来。”

“好的。”女职员应声后离开。很快地，一名男子走进来。他体格结实，很适合那身灰西装，年纪约是三十五岁。

“百忙中打扰了。”

男子递出名片，上面印着“新世开发运动科学研究所副所长　柚木洋辅”，和先前联络的一样。

“噢，请坐。地方很小，还请担待。”

绯田请柚木在折叠椅坐下。事实上，由于堆满纸箱和档案柜，办公室变得相当狭窄。要是集合全部的工作人员和指导教练，恐怕就无处可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坐下后，柚木视线停留在某一点。发现他在看萤幕，绯田慌忙拿起摇控器。

“请稍等。”柚木制止，“那是绯田风美选手吧？”

“嗯，是啊。”

“这影片是……？”

绯田把搁在一旁的信封拿到柚木面前。收件人写着“绯田宏昌”。

“高仓教练寄给我的，好像是前几天集训时拍的。”

“是加拿大集训吧？太棒了。方便让我瞧瞧吗？”

“唔，也没甚么不行。”绯田递出摇控器。

柚木按下重新播放键，画面中的风美开始滑行。绯田和刚才一样，专注盯着萤幕。

待风美抵达终点，柚木停下影片。

“你觉得如何？”柚木握着摇控器问，眼中充满混合野心与好奇的色彩。

“甚么如何？”绯田刻意压抑语调起伏。看到女儿的表现，他确实很高兴，但如果柚木以为他感到得意，就太教人不服气了。

“希望能听听绯田先生的感想。从父亲的角度也行，要是能以前奥运选手的身分陈述意见，我会更感激。”

“哼。”绯田嗤之以鼻。“现在的选手实在幸福，连不是正式比赛的练习也有人帮忙摄影，还能到海外训练。眼下这么不景气，真亏公司肯花大钱。”

柚木不禁苦笑，“风美小姐是备受瞩目的明日之星，公司才会不遗余力地投资。比起这些，没有任何技术上的建议吗？我最近会去拜访高仓教练，可代为转达。”

绯田赶苍蝇似地挥挥手，“少来了。你是运动科学专家，应该知道二十年前的滑雪技术已无用处。何况，既然把女儿交给高仓教练，我便没立场插手，就请他多多关照吧。”

不料，柚木略微正色道：

“确实，牵涉到用具的发达、规则的变更等等，滑雪技术每年都在改变，过去的理论也有不适用的地方。可是，滑雪并未变成全然不同的竞技，仍是两脚踩在两块板子上滑下雪地。所以，从‘哪种体格能更有效率完成这项运动’的观点来看，二十年前和现今没太大差异。不，或许可说完全相同。”

“你到底想讲甚么？对了，我还没问你的来意。”绯田望向柚木放在桌上的名片。“小谷部长只要求我跟运动科学的研究人员合作而已。”

柚木挺直背脊，“或许你也知道，我们公司正在进行全面性的运动科学研究。目前特别倾注心力的，是以科学方式发掘运动选手潜能。”

“嗯，我略有耳闻。”

“其中最受瞩目的，就是基因筛选。很遗憾地，在运动能力方面，人非生而平等。当然，若视为一项消遣娱乐，才能的差异几乎不是问题。可是，若问能否成为世界级的选手，与生俱来的才能非常重要。这是我们的主张。”

柚木的语气充满热忱，但绯田听得意兴阑珊。

“我们年轻的时候，都说努力是最大的才能……”

“努力是必要的。”柚木应道。“只付出百分之五十努力的人，没办法靠才能赢过付出百分之百努力的人。不过，如果每个人都尽了百分之百的努力，胜负的关键不就得看才能吗？”

绯田以指尖轻敲桌面，他很明白这是自己不耐烦时的坏习惯。

“各人想法不同，我不想批评你们的研究。那么，能请你说明来意了吗？”

柚木点点头，把公事包放到膝上，取出档案夹。标题写着《F型基因与竞技特性的相关研究》。

“全世界都在进行和我们相同的研究，至今已发现几十种与运动能力有关的基因。只是，尚未分析出每个基因的影响程度。举跑步为例，并非瞬发力够强大就好，其中不仅牵涉到技巧、脑内物质的运作，平衡感及节奏感也不能忽视。至于球技和格斗技，想必更复杂。要将哪种基因以哪种方式组合，才能造就适合哪种运动的身体——解开此一谜团，是我们最大的课题。”

绯田回望着柚木。以研究人员而言，柚木的肤色晒得相当黑。

“意思是，要我协助你们克服这个难题？”

“没错。如同我刚刚提到的，重要的不是基因本身，而是排列方式。我们分析过许多顶尖运动选手的基因……”柚木翻开档案，“终于找到几种排列形式。当中，拥有我们称为F型基因排列的选手，在视觉资讯处理及肢体平衡两方面表现优异，且具备应对瞬间状况变化的能力。请看，这是拥有F型基因的人与普通人的运动能力测试比较图表，差异非常明显。”

那一页画着数个复杂的表格，但绯田瞄也没瞄一眼，便推回档案。

“不必解释这么多。能不能开门见山，直接告诉我要做甚么？”

柚木立即倾身向前，“F型基因造成的差异显着，遗憾的是，在日本人身上十分罕见。日本难得出现世界级的运动选手，我们认为这可能是原因之一。不过，我们最近发现具有F型基因的选手，不是别人，就是令千金——绯田风美选手。”

与柚木相反，绯田微微后仰，应道：

“这样啊。所以呢？”

“不觉得相当耐人寻味吗？父亲是前奥运选手的女孩，逐渐成长为代表日本的滑雪选手，而她拥有稀罕的运动基因。理所当然，我们会想进一步研究，她的父亲又拥有怎样的基因形式？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能否以科学证明？”

“太可笑了。”绯田一脸不屑，“我一边听着，就在猜该不会是这么回事吧，没想到还真的料中，简直荒谬。不好意思，请回吧。我不能配合。”

“请等一下。说是协助，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只要先让我们检查你的基因就好。如果也找到F型基因，再请你和令嫒一起到研究室……”

绯田举手制止柚木。

“我祈祷你们的研究会有结果，可是，请不要把我们父女牵扯进去。我教那孩子滑雪，传授她所有技术，却也彻底灌输她‘努力比才能重要’的观念。我由衷认为，才能是不可能遗传的。况且，你遗漏最关键的一点。”

“甚么？”

绯田叹口气，继续道：

“就是我毫无才能。虽然参加过好几次奥运，但别提站上领奖台，连边都没摸到，我只是平凡的选手。”

“不，这话……”

“请回。”绯田起身行一礼，“去找其他有才能的人吧。”

“正因找不到其他人选，才会来拜托……”

“去拜托肯·葛瑞菲父子㊟吧。”

绯田丢出这一句，柚木哑口无言地摇摇头：

“我明白了，今天就先告辞。不过，我并未放弃，之后会以别种形式再来请你协助。”

“来几次都一样，我不会答应。”

“既然是你教导风美小姐滑雪，应该也对她的优异才能感到惊讶。你不想知道她的才能究竟来自何处吗？”

“我对才能没兴趣，运动选手最重要的是努力和结果。不要让我重复那么多遍。”

柚木叹口气，把档案夹收进公事包。“我会再来。”

“下次最好是为了别的事，像是发现瘦身效果惊人的训练方式之类，我非常欢迎。经济不景气，我们的健身中心都没新会员加入，实在伤脑筋。”

“我们也有那方面的专家，我会找他谈谈。”柚木正经八百地答覆后，离开办公室。

绯田坐回椅子，发现萤幕上静止的风美身影，便取过摇控器，按下重播键。

龙生龙，凤生凤……？

如同柚木所言，教风美滑雪没多久，绯田就注意到她天赋异禀，心情十分雀跃。他觉得风美不愧是他的女儿。龙的孩子，完美地脱胎为一条龙。

可是，柚木，事实并非如此——看着风美勇猛果敢的滑雪英姿，绯田低喃。她的才能，与她的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前提是，如果绯田宏昌能算是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