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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反击

何东楼跟岳小凡的关系迅速升温,见了第三次面就上床了。但接下去的每一次见面,何东楼都安排两人去酒店开房,这让岳小凡有些不快,她认为何东楼只图肉体上的欢愉,却不知道他另有隐情。

何东楼有个习惯,那就是喜欢在想问题的时候数钱。他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一张一张叠整齐,四个角都不能有褶皱,大面额和小面额的顺序是大的在下面,小的在上面,钞票上的毛主席必须脸朝上,要是他发现有一张主席的脸朝里,心头就觉得别扭,非整理好不可。这个习惯让他在付钱的时候很方便,别人要掏半天才凑得齐的数字,他很快就拿出了该付的钱,对方的找补,他也不会一股脑塞进钱包,而是按他的原则整理清楚再放回去。这个习惯让他在码事情的时候,也能一桩一桩码清楚:张瑾之死现在还没有结论,尤其是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傻子都能猜出我有嫌疑,如果这个时候让警方发现我跟岳小凡出双入对的,我不是找死啊。但这一出又不能跟岳小凡讲,再熟稔的人,信息也不能给得太多,给太多了,有时反而不好,本来一件事情,对方说不定就能扯出三件事情来。

于是,何东楼就以自己现在是局长身份不宜带着女朋友到处走动为名,咬着牙贴补每次高额的酒店费用——带岳小凡开房,可不是随便找个经济型酒店就能解决的。何东楼找了家企业,让对方联系的签约酒店,价钱是门市价的六折,即使这样,一周一次,甚至一周两次,也让他有些吃不消。这个礼拜,他都数了三次钱包了,每数一次,都感觉钞票少了一沓。

得想法凑些进项了。何东楼脑子里转了一圈,突然想起对“瑞基”公司的查账。那本是个遗留问题,张瑾在的时候,要何东楼给她出口气,吓唬吓唬刘钟,何东楼就应承了下来,派了三个人进驻“瑞基”——一般的企业,要是放在显微镜下看,谁都难逃有些斑斑点点,如果再斗硬一点,带着问题找问题,肯定能找出来。这个道理在何东楼当处长的时候就懂了,不是你没问题,而是没查你,一查,准有事。后来,张瑾死了,何东楼就把这事儿给搁一边了。刚才去查账的那拨人回来报告,发现“瑞基”存在骗取出口退税的嫌疑,涉及金额五百多万,属下很兴奋,这是个不小的案子,哥儿几个正在兴头上。

何东楼数完一圈钞票,打开了放在面前的卷宗,看着上面刘钟的照片,一想起自己和他曾先后进入过同一个女人的身体,他心头一阵厌恶。嘴上毛都没长硬,你他妈的就当总经理,要不是你老爸老妈吭哧吭哧挣了块家业,轮得到你来做总经理?你们这帮“富二代”,投胎投对了,仗着家里有钱,自个儿在海外混了文凭回来,转眼就吆五喝六了,什么鸡巴本事没有,泡女人倒舍得花大价钱。什么叫有钱买不到爱情?爱情顶个球用!何东楼不禁想起张瑾来,每次陪她上街,她都会在那些名品大牌面前转悠半天,一会儿是当季新品,一会儿又是流行款式,就算好看一点,也他妈不值那么贵啊。张瑾看着那些名牌,眼睛都在放光,而每到那个时候,何东楼都不近不远不置可否地站着。张瑾要他发表意见,他最多也就是“还可以”“你穿什么都好看”应付几句,或者在张瑾耳边轻声说“你就是不穿也好看”,然后张瑾就瞪他一眼。何东楼就再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了,连掏钱的姿态都不会做,张瑾肯定也就不好意思嚷嚷着要买,就算嚷嚷了,何东楼心里也是“要买自个儿买去”。而在类似情况下,刘钟会毫不在乎地说:“就那件,包起来。”然后潇洒地把卡拿去刷了。

只有一次,那是张瑾过生日,何东楼掏钱给她买了个三千多块的包。在付账的时候,张瑾惊讶地发现何东楼竟然没有信用卡。她不知道,何东楼喜欢拿一大把钱出来数的感觉,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何东楼一直固执地认为,如果办了信用卡,自己的消费记录就会被留存下来,万一哪天出事要调查过往的消费记录,信用卡就是最好的证据,因此,对他来说,现金永远是最漂亮的、最保险的、最靠得住的,而且现金不留名字。

张瑾死了,刘钟的事情还查吗?何东楼也想过这个问题。做事情要有目的,这是他笃信的道理。当初的目的是为张瑾出气,另外也是对自己主权的声张。现在张瑾都不在了,继续追击刘钟就显得没有意义了,或者说,意义已经从时间中滑落。但何东楼并不这样认为。首先,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这个时候收手,就等于告诉刘钟,我何东楼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其次,动用了政府资源查了几个礼拜却空手而回,淘神费力一通不说,还影响形象;最后,何东楼查“瑞基”的时候,只是简单向下头交代说得到一个线索,让手下去查,现在查出了问题,自己却让手下人收手,他们会怎么想?说我这个局长得了对方的好处?说我好处自己得了?没法交代。

意义在这里得到了更换和延续。何东楼下令继续查,坐实,然后重罚。他心头有种快感,一种要压倒刘钟的快感。说是快感或许还肤浅了,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傲慢,在这个位子上特有的傲慢。你生意做得再大算什么?让你缴多少税那是我说了算!你们这些生意人拽什么拽?我一个政策出来就让你俯首听命!

就在何东楼算计刘钟的时候,倪贤媛和刘钟也差不多打听到最近这股妖风来自何处了。他们先是请人转圜,好歹请这批稽查员吃了顿饭。饭后,对方死活不接他们的红包,这让倪贤媛都觉得奇怪。情急之下,对方才透露了实话:“倪老板,不是我们不给你这个面子,确实是这次查税由何副局长亲自抓的,他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今天出来吃饭都已经是破了例。”说罢,坚决地离开了。

什么何局长这么大的架子,我们“瑞基”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正百思不解的时候,刘钟意外地得到了答案。

有天他在外面吃饭,中途上厕所的时候,正好遇到万诗锦,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了一下。双方通过张瑾认识,但万诗锦一直不喜欢刘钟,觉得他举止浮躁,对人轻慢,在刘钟眼里,万诗锦也没有吸引力。现在两人在酒楼碰面,不打个招呼说不过去。

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张瑾没有了,两个人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刘钟突然想起什么,问万诗锦:“万万,张瑾告诉过你我们已经分手了吗?”

“嗯,听她说过,但没细说。”

“我想打听一下,后来她和谁好上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打听这个,有意义吗?”万诗锦拔脚就想走。

“万万,好歹我和她也好了一场,我就想知道一下,没其他意思。”刘钟拦住了万诗锦的去路。

“说实话刘钟,我都没见那男的两回,只听小瑾说他姓何,在税务局当副局长。”

“税务局?是市局还是区局?”

“这我哪里知道。”

“长什么模样?”

“头有些秃,看上去年纪有些大,戴眼镜,感觉有些拿腔拿调的。人挺胖的,但又胖得不均匀,好像减肥之后,身上的肉并没有同比例缩小,总之胖得不舒服。也怪不着他,现在这世道,狗都容易得‘三高’,何况这帮官员,整天吃啊吃的。奇怪张瑾会看上他。”万诗锦似笑非笑地看着刘钟,好像在说,你都够差劲了,没想到,还有更差的。以往总找不到打击张瑾的机会,现在没机会了,刘钟送上门来,万诗锦恨屋及乌地出了口气。

别了万诗锦以后,刘钟脑子里面就展开了联想。原来张瑾跟税务局的人好上了,不管这个何局长是不是来查我税的何局长,这中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回家后,他跟倪贤媛讲了这个事情,两人当即决定要请私家侦探来解开这个谜。这些人,搞跟踪、窃听、窃照、手机定位有一整套办法。倪贤媛的弟弟倪强手中有一堆这样的三教九流。从那以后,何东楼的身后就多了条尾巴。

第二次跟踪余恒的时候,李南国取得了突破。余恒住在市区一个高档的楼盘里,凭李南国这几个月的跟踪经验,要混进去并不困难。你的穿着越正经,越不在意那些门口的保安,再高档的住宅你都能大摇大摆地进去,“私家住宅,非请莫入”这几个字吓不倒心理素质好的人。再说了,要是闲人全部免进,信箱里面那些商场直邮又是怎么被放进去的呢?

李南国看着余恒的“甲壳虫”进了地下车库,瞅了个空子也钻了进去。无需担心把人跟丢了,余恒的开车技术决定了她停车会花更长的时间。李南国慢慢走下坡道,车库里,余恒的“甲壳虫”正吃力地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老是担心碰到其他车辆,结果方向盘打不到位,一个简单的入库,她要来回四五次之多。

车库电梯是直达入户的,李南国没费多大工夫就猜出余恒会往哪个单元走。等余恒下车,李南国才从一个柱子后面走出来,把手机放在耳边,装作打电话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走向电梯,并暗中协调好跟她的距离。他要领先余恒两三步才能摆脱自己的嫌疑,因为在不太嘈杂的环境里,如果有人从自己身后走上来,人本能地会有所防范,把余恒稍稍甩在后面,就打消了这种防范。果然,李南国的余光瞟到余恒的时候,没发现她在打量自己。电梯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余恒毫无表情地看着闪烁的楼层指示灯,没有迹象表明她认出站在旁边的李南国跟自己在同一个俱乐部健身。或许在她的记忆雷达上,只有她想看见的人,其他的都被屏蔽掉了。揿楼层按键的时候,李南国故意没先伸出手,继续装打电话:“我快进电梯了,一会儿给你打回去。”看到余恒揿了17以后,他才跟着揿了19。等余恒下了电梯,李南国又气定神闲地上到19楼,然后再从消防通道走下17楼。这里一梯四户,到底哪家是余恒住的呢?余恒出电梯的时候是朝左走的,这样就排除了右边的两户。二选一,难度减低到有五成的胜率。

他不敢在楼道上待太久,怕有摄像头,只是记下了左边两户人家的门牌号就返身下楼。来到楼下的信箱口,他看了看1701和1702的信箱。1702塞了满满的印刷品、直邮,显然堆了好些日子,间接说明这户人家至少最近没人,否则不会不来处理这些纸片的。而1701里面只有一两份传单,这说明一直有人在清空这个信箱。于是,李南国断定,1701是刚才余恒进去的房间。为了再次确认,他揿响了1701的电子门铃,不一会儿就传出个女声问:“找谁?”李南国故意回答:“对不起,我是住在15楼的邻居,忘带门卡了,麻烦请开下门。”

确定了余恒的门牌号以后,他朝小区大门走去。就在这时,一辆白色的“雅阁”刚好开进来,这个车牌号好熟,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刘钟的车吗?刘钟跟余恒住一个小区?!好容易能逮住一次刘钟,岂能放过。于是他故技重施,再次回到车库,观察刘钟往哪里去。看见刘钟把车停到余恒的“甲壳虫”旁边,李南国便毅然朝刚才那个单元走去,守候在电梯口。不多久,电梯到了,他先走了进去,瞥到刘钟快步走来,李南国故意先关了下电梯门,等听到刘钟喊“请等一下”的时候,才又按了开门键放刘钟进来,这样就显出了偶遇的痕迹。刘钟跨进来说了声“谢谢”,李南国稍稍点了下头,算是还礼。这次,他没有再按19,而是按了个3,刘钟的手却指向了17,不消说,刘钟跟余恒有极大可能是住在一起的。

回家路上,李南国还陶醉在自己刚才的发现里:柴卫-余恒-刘钟-张瑾,他们竟然构成了这么奇怪的组合。如果刘钟跟余恒住在一起,又不同姓,那还能是什么其他关系?直觉告诉他:柴卫和刘钟相互在偷袭对方的后院!

趁运气好,更要一鼓作气,他决定再探探何东楼的路。以前何东楼跟张瑾同行的时候,他基本不回头看,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现在张瑾死了,很难再在路上发现他的行踪,偶尔碰到,他也不时回头张望,好像知道谁在后面跟踪他一样。

这让李南国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来。多年前在大学的时候,他跟两个同学去逛街,在闹市里,前面一个老头正高声同另一个老头谈论国家大事,说到愤愤然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眼光正好落在李南国他们身上。那个时候,三人谈罢一个话题,正神色凝重地想过渡到另一个话题,都没话,眼神呆滞,刚巧就接上了那老头的眼光。老头这一看,自己吓了自己,因为他刚才说的话,按旧时茶坊酒肆的说法叫“莫谈国事”的“国事”,自己心虚,看周围人都觉得人家要来缉拿他似的。老头认定了李南国三人是特工或是类似的角色,于是匆忙别过老友,自己向一个巷子疾走。李南国三人也反应过来,相互递了个眼色,决定来个假戏真做,齐齐向老头追过去,越走越快。老头一步三回头,看着三人追来,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也顾不得走了,趔趄着,踉跄着,最后疯跑了起来。他一跑,后面这三人也跟着追,老头最后连手里的菜也不要了,撒了手狂奔。李南国自己笑了起来,两个同学也跟着大笑,笑岔了气才停住。

何东楼这么一步三回头的,莫非也在自己吓自己?他好像在害怕着什么,明明有车却不坐,反而自己打的,而且半途就下了,李南国只好跟着下,哪知何东楼没走几步又叫了辆出租。李南国暗自叫苦:周围没有车来,难道好容易等来的机会,就这么丢失了?

运气还算好。正好一辆出租车停下,客人还没开车门,李南国就赶紧坐了上去,心里还记得何东楼那辆出租车的车牌。巧的是,路上出车祸,车辆都给堵住了,何东楼的车也没跑远,李南国才得以后来居上。何东楼在一家宾馆门口下了车,李南国故意没让车紧挨着何东楼停,而是又开出一段距离才停下。

说话间,他就跟着何东楼到了电梯口,那里只有何东楼一人,李南国犹豫了一下,没有靠过去。跟余恒不一样,何东楼这么一路小心谨慎的,不可能不对任何靠近自己的人再三打量。李南国不想跟他短兵相接,于是等他上去之后,李南国才走到电梯口,看电梯会在哪层楼停。

电梯在十二楼停住了。何东楼这么鬼鬼祟祟地去会谁呢?

李南国不知道的是,何东楼并没有在十二楼下电梯,而是在十五楼,电梯停十二楼的时候,李南国以为何东楼下了,其实,他只是让电梯在这一层停下,让人以为他下了。看来,玩电梯花招也不止李南国会!

李南国更没有想到的是,跟踪何东楼的不止他一个人,那拨人比他专业,装备也更齐备。他们一直等到何东楼从楼上下来,更重要的是等到了跟谁一起,并且将何东楼的行踪一一拍摄了下来。

飞了一天的雪,落下的雪花,像弹棉花弹起的飞絮,从楼上看去,街上一片潦草。雪不像雨,会根深蒂固地往地上冲,雪会让人掉以轻心,她仿佛极不愿意往地上去,而是在空中逗留,会轻轻地扑在你的身上,但当你真正走进去以后,才会知道雪其实饱含雨露,一旦沾上了你,跟密密麻麻淋一身雨没有区别。中午吃饭的时候,柴卫还跟几个教练一起,在大楼后面的草坪打了一会儿雪仗。今天来健身的人减少了一半,八成是被雪给堵了回去。平常八个人的班,今天只来了四个。柴卫的右眼早上来的时候就一直跳,他心头有些不安,但又说不出来这不安来自哪里。他自己也知道今天的几个动作做得过于草率,好在学员今天的劲头也不是很高,开车来的,都担心路上会不会太滑。心里越是有些慌乱,他就越想集中在做动作上,他使劲地发动着自己,然后越是这样,动作反而越僵硬。他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烦,一边跳动着、喊着口令,一边寻找这个烦的来源。是余恒今天没来?她好像缺了两次课了,柴卫发短信给她,也不见回,搞得柴卫神经兮兮地每隔几分钟就去看看手机,生怕漏掉了任何一条余恒的短信。基本上,他们都靠短信联系,现在突然断了音讯,他却不敢打电话过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打,老觉得如果打过去,接电话的一定不是余恒。

不是余恒,又会是谁?做贼心虚,这是常理,柴卫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贼,就是贼,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当,没有余恒的里应外合,自己做不了贼。怕刘钟?刘钟有什么好怕的?他自己不在乎余恒,跟我有什么关系?但余恒毕竟是刘钟的老婆,没有人会对自己的老婆被偷了而淡定自若的。但刘钟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关系?不会那么快就暴露了吧?

那么是因为万诗锦?这几天万诗锦都不主动找他说话,问她话,也是爱理不理的。她沉默着,按柴卫对她的理解,这沉默是某种风暴的前奏,而他又搞不明白这风暴是如何生成的。他知道一定与自己有关。那天万诗锦跑到健身房来,好像她察觉到点儿什么,是不是她又有了新的发现?

渐渐地,他倾向认为自己的不安就是来自余恒和自己的关系或许已经暴露,他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刘钟会报复吗?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报复?越往下想,他越走神,脚下的节奏就越踩不准。他开始对余恒有了些怨言,你那边如果出状况,也赶紧告诉我啊,这样也可以一起想对策,现在突然就没有了音讯,这让我怎么处理?发个短信是件很难的事情吗?

今天的课草草结束了。柴卫漫不经心地淋浴着,寻思一会儿去做什么。他感觉到自己心中的不安渐渐变成了恐惧,而且还在不断地扩大,几乎让他无法去想其他任何事情。要不跟小董商量一下?小董是他的酒友,在外面做些汽配生意,有些关系,也有些烂主意。

这么想着,他就来到了停车场。地下车库今天特别冷,好在刚刚冲了个热水澡,热量还不会这么快就消失。柴卫的车停在一个角落里,光线不是特别好。大老远,他就揿响了遥控,这时候,他突然想,要不不开车?万一一会儿跟小董喝酒喝高了,开车有危险。现在交警查醉驾特别紧,柴卫已经有过一次对着酒精测试仪吹气的经历了,要不是小董告诉他吹气的时候用舌头抵着气口,他那次肯定被定醉驾。想到这里,他收住脚想往回走,又犹豫了,外面下雪,会不会打不到车啊?再说了,这么大的雪,警察不怕冷啊?于是本来都已经转向的脚,又重新转回了过去。

他这么一犹豫,让躲在他车后面冻了两个小时的两个黑影大失所望,差点今天就白等了。所以他返身回来刚迈进车里,正欲关门的时候,手被猛地往外一扯,瞬间被重重敲击了一下,正敲在手腕上。柴卫顿时感觉浑身有种撕裂的疼痛,就在一秒钟的时间里,这股疼痛顿时变得非常具体,他的整个左臂完全麻木。停车场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看不清楚是谁在袭击他,还没等他准备好如何反应的时候,第二波攻击展开了。一个黑影飞快地进入车里,柴卫的注意力还在左边的车门,而一张麻袋就从他的右侧套上了头。他的右手想回击,却捞了个空,如果在有防备的情况下,两个人是无法轻易打过柴卫的,而现在,他的左手完全失灵,在逼仄的汽车空间里,右手也无法腾出来发挥作用,他感觉右手被反拧到座位后面,只听得喀嚓一声,接下去又是一阵剧痛,整个右小臂被折断了!

他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两只脚在车里一阵乱蹬,想叫,叫不出来,因为头上已经被罩得严严实实,他竟然腾不出手去拉开这个头罩。第三波攻击没有形成,疼痛却一波波袭来,偷袭者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逃离。

余恒之所以没有回复柴卫的短信,是因为她这几天根本就没有开机。没有开机是因为刘家已经决定把她扫地出门,而且这个话要让她自己说出来。

“小恒,我们得跟你谈谈。”倪贤媛对余恒说。

余恒等着“我们”的出现,其实只有倪贤媛一个人,她爱用“我们”来壮声势。

“刘钟从公安局那里听说,11月7日晚上,你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据说在那人的车里,你们待了很久,有这事儿吧?”倪贤媛说话从来都是直截了当。

余恒没想到警方竟会把这个信息告诉刘钟,她后悔那天没有给殷警官打个招呼。

“你们之间什么关系?”

“他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那天约好一起吃晚饭,结果饭后遇到下雨,我们就在他车里多待了一阵子。”

“多待了一阵子!笑话,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多待了一阵子!”

“哪里三更半夜了?”余恒没想到平常待她不错的婆婆,此时完全变了个人,往常她从不顶嘴,今天也忍不住了。

“你敢说你们什么都没干?什么地方不可以躲雨,非得到车里面躲?再说了,你那天晚上几点回的家?刘钟说他十二点钟回来都没见到你,鬼才相信躲那么久的雨!”

余恒毕竟书香门第出来的,吵架、争辩不是她的强项,在倪贤媛强大的攻势下面,她很快就疲于防守。不过,倪贤媛的高压也产生了另一个效果,这把余恒结婚以来的酸楚都压了上来:“刘钟每天什么时候回来,你过问过吗?他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又过问过吗?……”

“他吃屎,你也跟着吃屎,你是这个逻辑吧?”倪贤媛的小眼睛又眯缝了起来。

余恒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一时语塞。倪贤媛并不穷追,她知道余恒不是对手,因此就等着,好像玩那个打地鼠的游戏,你只需要拿着棒子,看到哪个洞里跑出一个地鼠,你就打它一下。

“什么事情都有个因果关系,明明是他先不检点的。”

“这么说,你承认了自己不检点?谁先谁后有那么重要吗?我们现在说的是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的事情,也是以前的事情造成的。”

“不管以前的事情,还是现在的事情,关键是那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你刚才已经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

“你不怕人家说闲话,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们刘家丢不起这个人!”——“我们”和“你”,你已经不归我们管了。

“谁说闲话了?我们自己不说,谁说闲话?”——余恒还把自己当成“我们”。

“除非你不做,做了就别怕人家说,没有传不出去的事情,你做的时候,就要当它一定会传出去的。警察不就知道了?有一个人知道,就有第二个。再说了,那晚上张瑾死了,我现在才知道,她死之前,你发了短信去威胁她,你长没长脑子?发短信不就跟白纸黑字写出来一个道理吗?”倪贤媛新账旧账一起算。

“谁知道她会死?发了又怎么样?我发了短信,就一定是我杀了她?”

“你杀没杀她,我们不知道,不过你也难逃嫌疑,杀人我们刘家可担待不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余恒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如果要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就必须坦白自己跟柴卫一直在一起,而坦白自己跟柴卫在一起,等于证明自己跟柴卫不清不白。但她必须做出选择。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跟一个朋友在一起,但不等于我们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情。”

“笑话,你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傻,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只能证明你的幼稚。就算不是三更半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车里,那么私密的空间,待了几个小时,你们做了什么没人关心,重要的是,这几个小时本身就可以让人大做文章!”

“他们做他们的文章,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可是关我们刘家的事!除非你不是我们刘家的人。”

“那你说吧,你想怎么样?”余恒豁出去了。

“我当然知道我会怎么做,现在说你,你准备怎么办?”

“不就是离婚吗,我还怕离了你们刘家就活不成了?!”

“我很高兴你能认识到这一点。钱上面,我们是不会亏待你的。”倪贤媛等的就是这句话。

每次别人听说大冷天何东楼还去游泳,都很惊讶,这时候,何东楼才不紧不慢地说:“温水,温水。”

“就算是温水,也是冬天啊!何局长身体真好。”这年头,被人夸身体好,就像被人夸性能力强一样,受用。

“瑞基”公司已经三番五次托人带话,要跟何局长汇报一下工作。何东楼清楚得很,不就是要解铃吗。虽然与刘钟曾经共同持有过一个女人,但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道理何东楼是晓得的。本来就是受张瑾之托,现在委托人已经死了,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瑞基”的事情,也该有个了断。但关键是怎么了法。查都查出了线索,不处理,往大了说,就是渎职,甚而授人以柄,人家还以为我何东楼吃了多少好处。

气也出了,罚它个上百万,也要上缴国库的。前天,组织部的一个朋友也过来递话了,话里话外,也大概是同样的意思,要允许人家犯错误,也要允许改嘛。官场和商场其实是一个生态,一件事情,那就不止一件事情,一个人,那就不止一个人。维护一个生态的平衡,你就算迫不得已,也是要做的。思来想去,何东楼觉得可以接这个翎子。

而他开出的见面地点,着实让刘钟吃了一惊:双方在游泳馆见面,就他们两人!

刘钟四处打听,何局长是否是个锻炼狂,连工作都在运动场上解决了。何东楼却暗自为自己的高招得意——说是见面,不外乎就是谈妥一个价钱。现在的世道,谁知道你给我下什么套子,秘密摄像、带录音机、安窃听器,你倒是把钱给我送来了,鬼知道你回过头会不会告我的黑状?所以,在游泳池边,双方“坦诚相见”,赤条条的,你藏什么东西我看不出来啊?我俩说过的话、达成的交易,就根本不会落下任何把柄:谁能证明我向你索过贿?

快过年了,平常拥挤的泳池今天人很少,又是中午,水里就那几只手脚在扑腾。何东楼刻意不事先告诉刘钟去哪个泳池,临到约会时间才告诉对方,他清楚得很,给对方准备的时间越少,对方做手脚的余地就越小。

刘钟平常不游泳,还是走到游泳池门口才临时买了行头。更衣的时候,他在想要不要带上手机。虽说事先大概知道了何东楼的样子,但第一次在泳池接头,对方又只穿条泳裤,怕认不出来。于是,他换好泳裤的时候,又给何东楼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刘钟又等了等。再拨,还是没人接。那带上手机干吗?或许何东楼根本就没带手机。想到这里,他也干脆把手机锁在了更衣柜里。

走进泳池,刘钟故意左拉拉腿,右伸伸手,像做准备运动的样子,眼睛却在四下打量何东楼的所在。池边没有人,人都在水里泡着,而且带上泳帽、泳镜,根本看不出谁是何东楼。刘钟只好在池边坐着,睁大了眼睛往水里看,想把何东楼找出来。

他还在发愣的时候,有人在肩头拍了一下,刘钟回过头,那人慢慢摘下泳镜,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到那边的椅子上坐吧。”刘钟这才反应过来,也不知道何东楼是什么时候从水里冒出来的。

椅子上,就他们两人坐着,何东楼一伸腿,自己先躺下了,很舒坦的样子,倒搞得刘钟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于是就斜倚在扶手上,看着何东楼。又觉得不妥,两个大男人,这么短兵相接还真不习惯。

“何局长雅兴啊。”刘钟没话找话。

何东楼没吭声,两手放在肚子上,两只大拇指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肚囊。

“何局长下午是几点上班呢?”刘钟硬着头皮继续找话。

“你说什么?”何东楼像没听见。

“我是说,何局长下午几点上班?游完泳吃了饭,回到办公室恐怕时间很紧吧?”

“不紧,不像你们企业,我们中午的午休时间要到两点。”

“哦,这样啊,那选择中午来锻炼效率很高啊。”

“为什么效率高呢?”

刘钟感觉两人的对话不在一个步点上——明明就是闲聊,你还问个为什么,鬼想知道你为什么啊!

“我猜想,何局长应酬应该很多,所以健身的时间就少了,能够利用好中午的时间,当然效率高啊,呵呵。”

“为什么你觉得当局长的,应酬就应该多呢?”

“呃,这个,呃,呵呵,领导嘛,日理万机呀。”刘钟还从没被人这么反问过。

何东楼又没话了,他的无声仿佛在告诉刘钟,我这个领导,与你打过交道的其他领导不同,我就是个另类,你有多大的法术,就使出来,都使出来。

刘钟见实在找不到话,就打定主意直奔主题了。

“何局长,平常想见您也挺不容易的。这次我们‘瑞基’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何东楼将泳帽取了下来,拿在手上婆娑着。好一阵子,才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什么麻烦,麻烦是你们的。”

“对对对,都怪我们挑选生意伙伴不谨慎,没有仔细审核它们的出口额,客观上给国家造成了损失。”

“要是每家企业都这么说、这么做,那国家的亏可就吃大了。”

“是的,这次的教训很深刻,我们以后绝不会再犯了,请何局长给我们一次机会。”

“不是我不给你们机会。你恐怕还不知道机关做事的程序。如果这事儿没立案,一句话,证据不足,也就结了;但现在已经立案,而且抽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进行调查;更何况,整治骗取出口退税是今年国家局的重要目标,下个月,上面就会派人到各地进行抽核。如果给了你们机会,万一被查出来,你说我该咋办?”

医生给人看病,通常会把病情说得重一点,这样,医好了是我的手艺好,医不好,那是你病情本就严重。官场上,给人办事,也是一样的套路:事情总是很复杂、很难办、很棘手的,最终能否办成,还是个价码问题。

好在刘钟跟父母学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话外音还是听得出来的。要是事情真那么难办,你何东楼就不出来见面了。再说了,同样一件事情,可以有不同的说法,看谁说这话了。机关就是迷宫,搞不懂的事事难为,搞得懂的一切皆有可能。

“何局长,道理我懂。您看这样好不好,为了表达我们的一点心意,我们准备在香港给您开个户头,存二十万美金。虽说现在人民币在升值,但毕竟升得慢,我个人觉得,美元还是真正经过了考验的硬通货。”

何东楼没有搭话,似乎在掂量这二十万美金的分量。应该说,这个报价是靠谱的,而且是离岸交易,安全有保障。在这类事情上,何东楼从不主动开口,除非对方付出的代价与所求之事相差太大,否则他从来都不会主动引导盘面的。

去年,检察院举行了一次全市范围的反腐倡廉展览,市里规定每个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必须去看,看了以后还要写观后感。一个工商局检查队长的案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家伙就是出价过高,导致对方咬牙先应承,再来个鱼死网破,一边同意了价码,一边就向检察院举报,结果在现金交割的时候,被抓了个人赃俱获。

对于何东楼在每次对话时的停顿,刘钟都觉得心紧。他适应的对话节奏好比打排球,你击球过网了,就会预期对方如何回过来。而跟何东楼的对话,仿佛是球过去了好久,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会以什么方式回来。

当官真他妈累,什么话都要字斟句酌。刘钟想起偶尔在电视上看到的领导讲话,都一样的费劲。说话不经过大脑当然是傻子,但每句话都在大脑里转上几圈,人还活不活了?

“什么银行?”何东楼好一会儿才又问。

什么什么银行?换其他人,刘钟早这么反问了。我们不是在谈钱吗?你是嫌多了,还是嫌少了哇?怎么突然扯到银行了?

他迷糊地看着何东楼,刚好碰上何东楼的眼光,刘钟第一次感觉有股寒气。刚才进泳池的时候,整个环境都充满了暖气,并不觉得冷。在池边跟何东楼坐了,寒气就过来了。跟这样的男人,张瑾你也够可怜的。

何东楼看人,很少主动收回眼光,他要直盯到你发毛。那样子似乎在告诉刘钟:谈钱当然要谈钱存在什么银行咯!

蓦地,刘钟反应过来了,继而心头一喜:谈到银行,不就说明他愿意接受钱款了吗?

“您放心,不会是中资银行,汇丰的,全球任何地方都可以支取。”

“款呢,还是要罚的,一点不罚说不过去,”何东楼收回犀利的目光,看着泳池的水,仿佛水里面都是钱在漂浮,“但会按这类案件的最低额罚,非法所得也是要退的,你们自己选几个金额少的交易退。其他几个办事的兄弟,你们自己看着打点,我不出面。”

何东楼从银行又扯回到罚款,说明刚才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刘钟慢慢觉得自己开始跟上了何东楼的节奏。

正在这个时候,何东楼站了起来。

“我还要再游一会儿。”也不说再见,径直就往池边走过去。刘钟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刚想开口,何东楼又回过头:“下周我打电话给你,你别打给我,我们把这事儿给结了。”

说罢,扑通跳入水中。

上次殷警官将柴卫和余恒在一起的事情向万诗锦和刘钟透露了以后,从万诗锦那里没有得到突破,倒是刘钟没有沉住气,失言自己回家的时候,余恒并不在家。而余恒不在家,即使有人证明刘钟回家了,但回家后是否又外出,就没有人可以证明了。

每个人都没有义务随时要证明自己是否在某处,是否有证人,除非在那个时候,一个与你有关的人出了事情,需要你证明。但是,你即使拿不出证明,也只能说明你不能排除有嫌疑,如果据此抓人,却站不住脚。殷警官还得再寻找线索。

从柳河街小区外围的调查看,这几个人当晚都没上过张瑾的楼。先说刘钟,他经常到张瑾家,每次都开着自己那辆白色的“雅阁”,即使是周围几个居民老太太也都记得。但事发当晚,没有人看到刘钟的车来过。从“天网”上调来的监控资料也没发现刘钟的车子出现过。

他没有开车来,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来过。世界上没那么傻的人,明知道自己的目标大,还开着车来作案。当调查员将何东楼、柴卫、余恒、万诗锦、倪贤媛的照片给周边的邻居看时,大家都表示没有看到过这几个人。

但是,11月7日那晚下了大雨,许多店铺都提前关门了。再说,深秋的夜里,即使不下雨,也不会有人在街边乘凉。这样一来,找到目击证人的可能性很小。

殷警官在烟铺和碟片店里外都看过,这两家店铺是关门最晚的,从屋子里往外看,即使罪犯出现在大街上,里面的人也仅能看个大概,况且是晚上,也看不真切。在碟片店里,殷警官皱着眉头看着卖碟的“杯底”,看他那样子,那么近视的眼睛,能看出个啥?他不喜欢“杯底”那张脸,瘦得像偷工减料一般,面无三两肉的人,大多奸猾。

“这些人以前到你店里买过碟片吗?”他把照片递给“杯底”。

“杯底”分明不是在看,是在闻,凑那么近。

“他来过,”他指着柴卫,“他也来过,”又指了指刘钟,“这小子经常开辆‘雅阁’来接那女的,你也知道,女人嘛,总归是慢吞吞的,所以,他就会到我这里来挑些碟片。”

“女的也来吗?”

“她不来的。她跟周围的街坊邻居都不来往的。最多就是看那男人在里头挑碟,她就站在外面,不像大多数女的,叽叽喳喳,要这个韩剧,要那个日剧的。”

“在11月7日的前几天,他们来过你店铺吗?”

“开‘雅阁’的好久不来了,上次他说有张碟片放不出来,说下次来换,也没见他来过。”

“那这个人呢?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殷警官指着柴卫。

“让我想想……记起来了!就是楼上那女的死的那天晚上他来过。”

“几点钟?”殷警官尽量按捺住自己的兴奋。

“大概九点多吧。我记不太清楚了,反正不是很晚。对了,那时候还没下雨。他也没呆多久,以往他来挑碟片,总要有个半个多小时。那次是直接问我有没有美剧《犯罪心理》,我说有,他拿了就走了。”

“他住附近吗?”

“不大像。不是我吹,我这里的碟片,品种多,很多客户都是从其他地方过来买的。你看现在哪条街上没有卖碟片的?一般到我这里来的,就算是碰巧来随便翻翻,也会发现我这里的货比其他地方好,而且最新的片子,我这里第一时间就有了,绝对不是枪版,你看这张……”

“是你最早报的案?”殷警官打断了“杯底”。

“是我最早报的,但不是我最早发现的,是门口的清洁工老赵发现的。他一早来扫地,发现了一女的躺在地上。我听到动静就跑出去了。他吓坏了,根本不敢打电话,周围几个人也不敢,大家就叫我打了。”

“听说你也通知了电视台?”

“嘿嘿,不是电视台的,是一个职业爆料人,他们整天就在全市犄角旮旯找消息,然后卖给电视台。电视台的记者哪能都第一时间跑到现场啊。”

走出“杯底”的店铺,殷警官上了车。刚刚吹过一阵风,零零落落的又掉下一些叶子,整个街道颓丧不堪。快过年了,小区竟没有什么喜庆的色彩,仿佛年节的气氛只在大商场有,而这个居民小区,竟然触及不到。偶尔几个孩童扔个鞭炮在空中,嘻嘻哈哈的是他们的快乐,而周遭的往来人等,脸上都没有岁末的轻松,嘟嘟哝哝地走在路上,活像被老板拖欠了年终奖。

殷警官发现自己的警车挡风玻璃上,落下了两滴鸟屎,白乎乎的。他开启了雨刮器,喷了好些水,才勉强扫干净。

这时,电话响了,是警校同学,现在检察院举报中心工作的章也打来的。

“忙什么呢,都?”章也问他,“今天晚上聚聚?约你两次了,再不来,架子也太大了吧?”

殷警官经常说自己选错了行。他这样的人,总希望麻烦能够很快过去,而他从事的工作,偏偏麻烦一桩接着一桩。犯罪案件在任何季节都可能出现,它们才不会管你过不过年,你的心情是否平静。

章也的工作虽然也是查案子,他却乐在其中。“麻烦是解决不完的,麻烦就是我们的生活。”他经常开导殷警官。

殷警官看了看表,快六点了:“好吧,吃饭去,好久没见了。”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开了,说好不谈工作,说来说去,还是聊到工作上。

“搞我们这个工作,还经常有些意外发现。”章也不胜酒力,一会儿就脸红筋涨了,一来劲,两条腿干脆盘起坐在凳子上,“给你讲个好玩的事情。今天我接到一封举报信,是举报一个税务局官员的。这不奇怪,举报中心就是收这种信件的。但这封信却有所不同,里面的照片引起了我的兴趣。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院里面有个妞很正点吧?”

“妞哪有正点的,丑女就是妞。你是说那个叫岳什么的来着?”殷警官没太在意,今天点了鱼,刺多,得小心对付。他把肉嚼了进去在口中团着,用舌头寻找刺的所在,捣鼓半天,才敢吞下去。就是吞下去了,也还怔怔地感受着,怕刺到喉咙。

“岳小凡,去年分到检察院来的,听说她有个什么表哥在法院工作。这妞人长得真是正点,我们院里面好几个哥们儿都盯上了她。”

“你不也盯上了吗?还没进展啊?”

“我也想啊,人家那眼光多高啊,里三层,外三层,哥们儿我近不了身啊。”章也狠狠地抽了口烟。

“然后呢?”

“嘿嘿,我收到的那封举报信中的照片,居然是她跟那个政府官员在酒店里面的,出双入对啊。从两人肩并肩,手拉手的距离来看,她肯定被‘正法’了。郁闷。”章也瘪着嘴,一副不屑的样子。

“嗬!至于吗?他们这样的身份,还需要开房?”殷警官觉得有些纳闷。

“那也说不准,克林顿,总统啊,憋不住了不也照样在白宫开荤。”

“换我就不会,别在自己吃饭的地方拉屎。拿我瞧瞧,那女的长什么样,听你说得这么油腻腻的。”

等章也把照片递给殷警官的时候,刚刚还迷迷糊糊喝酒的他,立刻来了兴趣,他的兴趣没有在岳小凡身上,而是她旁边的男人——那不正是何东楼吗?!

殷警官一阵兴奋。

何东楼跟岳小凡并肩出现在酒店里面,照片中的神情,别说警犬,就是家犬也闻得出两人的关系来。那么,何东楼在与张瑾保持关系的同时,居然还暗度陈仓搭上了岳小凡这样有背景的女人,接下去就不难联想,他完全可能为情杀人,至少动机已经摆在那里了,何东楼的嫌疑正在上升!

挨过打之后,柴卫开车的灵活度大大降低,刚才从车库出来,那么宽的位子,他竟然差点跟旁边的车挂上。在家养了两个多月,第一天摸方向盘,感觉就像铁路上的扳道夫。这段时间,一想起自己挨揍,他就血往上涌,血涌上来,手臂就疼得越厉害。

后来收到余恒的短信,知道刘家在开始清理门户。刘钟,算你狠!

车在路上堵着,本来半个小时就能开到的地方,现在堵成了绷带,缠得你紧紧的。柴卫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喝那么多水,现在膀胱涨得像个球,每一分钟都在增大。他开始怀疑自己肾亏了,好像又不对,挨打的地方是手,跟肾有什么关系?但为什么最近老尿涨?喝下去的水,不到十分钟就跑膀胱里了,不应该啊。他有些忍不住了,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意思就地解决啊。

前面仍旧堵着,明明变成了绿灯,照样走不动。这条道的绿灯时间本来就短。估计这样子,还得吃三个红灯才走得过去。

他想着余恒在咖啡吧等他,有些激动,人一激动,尿也跟着激动。柴卫在座位上站了起来,试图让膀胱轻松一些。突然间他有了个主意,干脆把饮料瓶的水全倒掉,用作尿壶,或许能解决一二。

想到了就做,好容易对准了瓶口,由于紧张,半天还不出来。这时候,前面的车动了起来,后面车的喇叭立马就响。催个屌啊!柴卫一紧张,更尿不出来。

幸好自己的防爆膜用的是深色,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没法,柴卫只好强忍着坐下,把车往前开。终于在下一个路口,听凭自己的意识放松对膀胱的管制,让那憋了很久的尿,顺畅地进入指定地点。

与此同时,在“一叶”咖啡厅里,余恒也发着愣。昨天,她的账户上多了好些钱,从来就没有这么多过,她毛算了一下,自己完全不工作,就整天玩,这笔钱也够用上至少十年。

卸下外套,余恒的体型立刻就勾画出来了,毛衣紧贴着身体,那是“莱卡”的功劳。不过,要是“本钱”不够的人穿同样的衣服,身上的缺陷也会一样表露无遗。衣服是中立的,你的身体是本质,衣服随人走。

她现在抽烟已经很有腔调了,吞吞吐吐间,烟都是整齐地出来,断不是歪歪斜斜的。一个女友告示她,女人抽烟,尽量别从嘴里吐,那样嘴会臭的。烟才不管你是男是女,凡是经过了嘴又不加以打理,第二天一早准臭。所以,那位女友的建议是,多从鼻子里面冒烟。嘴要说话的、接吻的,属社交型,鼻子不,属功能型。

柴卫说他堵在路上。过去两个多月,两人没见,全是短信在联系。电话费单子过来的时候,余恒诧异地发现,这两个月的短信费用竟然超过电话费用,一毛一毛的,多了就成了大数。让两人不见面的主意是她律师出的,理由是虽然刘家有钱,也表示了拿钱消灾的意思,但此时如果不检点,能否拿到钱就成问题。柴卫被打的事情,几乎跟倪贤媛和她摊牌的时间同步,不是刘家干的是谁干的?余恒在这个豪门住了这么久,头一次觉得阴气重。

而这期间,刘钟竟然一次都没跟她谈过,到底夫妻一场,怎么全是倪贤媛在出面?婆媳之间摊牌之后,刘钟就没有回过家,反正怎么都有住的,怎么都有女人。有超过两幢房子的人一般都容易分裂,刘钟早就四分五裂了,那还跟他谈个屁。

柴卫来了,余恒没想到就两个月时间,人可以胖成这样。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柴卫笑了笑,“我平常做教练,天天保持一定的运动量,一下子停了,体内原来被压抑的脂肪就反攻倒算了。”

“裤子怎么像是湿的?”余恒娇嗔地看着他。

“呃,刚才喝了口水,正好遇到前面车减速,我就跟着急刹,结果把水搞到裤子上了。”柴卫才没好意思告诉余恒自己在车里跟膀胱较劲的事情。

“我看看你的手。”余恒沉下脸来。

“咳,没啥看的。再说,衣服穿得多,不方便捋袖子。”柴卫故意大大咧咧的。

“不,我要看,非要看!”

柴卫没再说话,慢慢把外套脱下,两只手就像刚学会用筷子一样,不是人脱衣服,而是衣服跟人牵牵扯扯。

余恒有些心酸。柴卫默默地把袖子解开,左手腕上一道浅红色的疤痕,显然还没有长老,右手倒看不出异样。柴卫说:“断在里头,是内伤,不像左边是被砍的,右边是被活生生拧断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脸平静,像在解说别人的事情。他收回右手,颤巍巍地掏出烟,不是把烟夹出来,而是用手摇晃,想把烟给摇出来。

余恒帮他拎了一支,放到柴卫的嘴里,然后亲手给点上。在以前,余恒完全不会给刘钟做这些,刘钟也不需要。就短短几个月,余恒似乎突然对男女之间的微妙情愫有了焕然一新的了解。刹那间,她觉得柴卫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不是衣服那样的一部分,而是身体,肉体、精神上的那部分。

“这仇得报,”柴卫深深吸了一口,“但得想透,想个万全之策。在床上躺的这两个多月,我想了很多。我他妈就是个一点心计都没有的人,就整个一傻逼,所以老被人算计!”

“小点声。”余恒看了看周围。旁边一桌,围坐着五个聋哑人,正用手比比划划的。

“你打算怎么做?以牙还牙?”

“那太明显了。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让对方无法反击。他们家有什么事情见不得人的?或是有什么仇人?”

“见不得人的事情肯定有,仇人也肯定有,做生意的人家,又做这么大,不可能跟人没瓜葛。不过,我平常都不介入他们家的生意,不太清楚。”余恒心头有些遗憾,平常怎么就没有留一个心眼?当你想起要报复某个人的时候才来寻找对方的弱点,往往有些不得要领。

“是人就有弱点。”

“但即使找到突破口,我们现在就着手,嫌疑也大。”

“打我的人,也不是他刘钟本人。”

余恒又掏出一支烟,陷入了沉思。

在二人旁边坐了一桌聋哑人,哑巴相互交流的时候,不仅用手语,其实嘴也在动,有时候还动得相当厉害——如果他们能开口的话,这叫声称得上是吼了。大概是说激动了,手舞得很快,嘴也同步得很快,不时发出不成调的声音。说是聋哑人,他们交谈起来可真够吵的。

“你真确定这事儿是刘钟做的吗?”

“我柴卫没有仇人。即使有得罪过的人,也不至于得罪到要把我打成这样。”

“等等,我记起一件事情。几个月以前,有一次倪贤媛过生日,我们一家人吃饭,在饭桌上,我听到他们在谈被税务局盯上了,好像是关于出口退税的事情。那天喝了些酒,刘钟说得有点多。我因为对他们家生意的事情一直没上心,所以也没听他们细讲,后来,倪贤媛让刘钟别讲了,说影响情绪,他才没有说的。”

“出口退税?”本来已经陷入沙发里面的柴卫突然将身体前倾了过来,手中的烟灰落到了他的手上,“我姑父就在国税总局稽查局!我们整个刘家的材料,给捅到上头去。但是俗话说,‘民不举,官不究’,得让人上状子才行啊。”

“我来看看能不能从她那儿找到突破口。”余恒像是在自言自语。

“谁?从谁那儿?”

“瑞基公司的财务经理王丛,她欠我个人情。”

“你不是平常都不介入他们公司的事情吗?怎么跟财务的人还认识?”

“是这样的,王丛的妈妈去年被查出得了乳腺癌,到处托人找关系住院。有一天,王丛来刘家送材料,刚好我也在,听到他们在谈这个事情。我妈在肿瘤医院当了几十年的外科医生,正好可以帮到她。所以,我就主动提了一下。后来,把她妈妈送进了医院,床位、医生、护士都配备了最好的,还帮她省了很多钱。不过,送进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没过几个月人就死了。但为这事儿,王丛一直很感激我,说了好几次,说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一定要告诉她。我也没什么事情有求于她,反而搞得她不报答一下就心不安一样,逢年过节就给我发祝福短信。”

“这可能丢饭碗的事情,她肯?”

“肯不肯的,我不确定。不过刘家很薄情寡义,要不是我无意当中听到王丛在找医院,刘钟才不会提到我这个关系呢。后来还嫌我多事,说什么反正人都快死了,花那么多精力做什么。他们家就是这样的,只要求你卖命,你想图他们个什么,还是早死了这条心。”

“你跟刘钟离婚的事情王丛知道吗?”

“我不清楚。可能不知道,他们家做事,就倪贤媛和刘钟两个人商量,他老爸都很少插手。”

“约王丛谈谈?”柴卫隐约地感觉到,王丛很可能是个重要的抓手。一个私人企业的财务,就是那个企业的档案室,那里直达刘钟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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