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ke up/化妆
第五章
其他出席者都对我这个突然出现在联谊现场的顶替者表达出了善意。女性成员中,有小久保亚季、她的两名同期同事,以及一名年轻的自由职业设计师。窪田小姐在化妆品公司工作。”小久保亚季为我做了介绍后,其他女性纷纷说“我在用他家的产品哦”。即便她们有一半是在说客套话,我也觉得很高兴。男性成员中,有在电视局的营业部和广告部工作的年轻职员、他们的朋友,以及在网络服务行业工作的职员,总之都是“国际知名企业”的。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戴着黑框眼镜,在被女性成员笑着指出这一点时,他们回答:“那我们按视力好坏重新坐吧。”换座位时,他们甚至将视力比到了小数点后两位,场面非常好笑。
男性们提起的话题包括彼此的工作,在公司里发生的事,以及收视率较高的电视剧,等等。谈不上有深度,但也不算肤浅,既没有攻击别人也没有过分馅媚,大多是轻松的话题。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觉得很愉快,同时对正在出差的丈夫感到有些内疚。
“我觉得跟那些所谓的运动员相比,广告创意人员要辛苦得多了。”联谊开始一个小时之后,小久保亚季说道。
“怎么说?”
“比如说电视广告,这次的内容再怎么新颖有趣,下次也不能走同样的路线了,对吧?如果被大家说成炒冷饭,或是让人看出‘啊,这招已经用过了’,那就完了。音乐家和作家也需要每次创作出新的作品,但即使最基本的部分没有变化,人们也会把那看作是他们的独特之处。甚至正因为最基本的部分没变,才会有独特的韵味。然而做广告的却不能这样,每次都必须做出完全不同的东西。即使这次做出了一个新鲜的作品,也不能保证下次还能做出来。”
连我在内,所有人都点了点头,觉得她说的没错。作家或音乐家只要从地下挖到一次石油,就可以一直挖下去。与他们相比,广告界则必须不断发现新的油田。
“而且广告必须在当下就被人们所接受才行,如果像绘画作品那样,十年后才被人承认,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创意必须要能立刻看到效果,真是难度很高的创意工作啊。”我紧跟着说道。
旁边的小久保亚季好像立刻要跟我握手一般,高兴地说:“嗯嗯,就是这样啊,窪田小姐。”使我有些惊慌失措。
高中时代,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赞同过我的意见,对我表示过夸奖。无论何时,我都只有被她居高临下地批评的份。
直到这时,我都以为她变了。觉得她已经对高中时代那个非要掌控一切的自己做出了反省,得到了成长。我感慨良多地想着“人果然会因为细胞的更新和与他人的交往而改变啊”,甚至还生出揭开伤疤的勇气。
“不不,我觉得她最根本的部分是不会变的。”而在眼下的午餐餐桌上,佳织仿佛看穿了她的本质一般说道。
“但是看起来她的确成长了不少啊。”
话题继续进行下去。
在酒店餐厅举办的那场联谊会进行到一个多小时的时候,我去了趟洗手间。我上完厕所,洗了洗手,就在我对着镜子检查妆容时,门开了,小久保亚季出现在我的眼前。起初她看上去像是吓了一跳,随即便露出了微笑,然而那笑容里却隐藏着阴暗的光芒——那是对我的蔑视。我感到高中时代那个只能对她唯命是从的我就快从心里跳出来了,不禁感到十分恐惧。
“她肯定是看穿你了。”佳织敏锐地说道,“她肯定是觉得你都已经结婚了,刚才还说对联谊没兴趣,现在却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妆容来了,肯定是看上谁了。”
“可能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先不说是不是看上谁了,一般人在有镜子的地方都会想检查一下自己的妆容吧?”
“像她那种人,可是很擅长发现别人的弱点的。然后呢?”
“然后她半开玩笑地问我:‘窪田小姐,今天来的男性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类型啊?’”
“这是想怂恿你出轨?”
“呃,应该只是想逗逗我而已吧。”
在卫生间里,小久保亚季继续说道:“我对面的左边,也就是窪田小姐你的对面,不是有一个戴眼镜的吗?”
“大家都戴了眼镜啊。”
“啊,对哦。就是那个坐在你对面的寺内先生。刚才你离开座位的时候,他对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十分感兴趣呢。”她一边“啪啪”地甩着手上的水一边说着,并时不时地从镜子里观察我的反应。
我确实已经不再是高中时期的那个我了。不,或许正因为有高中时代的经验,我才起了戒备之心。总之,我警觉起来了。“不行啊,搞不好我丈夫正在偷听呢。”我把手指放在嘴前。
“窪田小姐真正经啊。”她一边甩水一边偷看着我说道。
“也只有正经算是我的优点了。不过,今天的聚会比我想象的要开心。”
“你丈夫在偷听你哦。”她笑着说道,“说起来,窪田小姐你是哪里的人啊?”
“呃。”那一刻,我的脊梁骨猛地震了一下,紧张得连内脏都缩紧了。
“寺内先生刚才问来着,说想知道窪田小姐你是哪里人。”
她是不是在以寺内先生为借口来打探我的真实身份?我当然有所怀疑,然而她看上去不像是在打探,还补充说:“他肯定是看上窪田小姐你啦。”
“我已经对这种事——”
“你丈夫是个怎样的人啊?”
“别说我的事了,小久保小姐,今天的成员里有没有你盯上的男性啊?”我好不容易才说出了这句,却因自己吐出的“盯上”一词过于轻薄刺耳而有些脸红。
小久保亚季突然一脸认真地盯着我。我是不是惹她生气了?我暗想着。现在想想,高中时代也是如此。当她一脸不满地对我说“等等,我为什么一定要回答这种事啊”的时候,我会觉得教室的地板塌了,满心想着“啊啊完蛋了,我过界了”,感觉体温都蒸发了。
“我喜欢从右数第二个,辻井,就是那个有名的……”她说出了一个总部在美国的网络服务公司的名字,“他那么年轻,却好像已经是那家公司的领导层了。据说他平时经常去美国。之前我曾经因为工作见过他一面。我只在这里偷偷告诉你哦,今天我就是冲着辻井来的。”
小久保亚季没有发怒,而是给了我一个非常普通的回答,使我感到一阵安心。我的身份似乎还没有暴露。
“这样啊,她也成长了啊。”佳织遗憾地说道,“不过,她也许是为了跟结衣你搞好关系才这样做的。她这样向你坦白自己的恋爱情况,就能迅速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啊。”
“有可能……”
“然后怎么样了?她没有露馅吗?没有露出狐狸尾巴?”
“其实,后来……”
虽说是场联谊,整体气氛却像成人之间的聚餐一样平淡无奇。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因为彼此都已熟悉,开始畅所欲言,气氛便活跃了起来。
小久保亚季在厕所说的那句“坐在你对面的寺内先生对你很感兴趣”,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虽然知道不能被这句话蛊惑,但我还是很在意,因而不敢直视面前的寺内先生的眼睛,又不甘心地觉得自己中了小久保亚季的计。
又过了一会儿,坐在我旁边的自由职业设计师接到一个电话,离开了座位。
话题正好转到喜欢的音乐上。坐在小久保亚季对面的辻井说出了一个音乐家的名字,并说下次要去看那个人的演唱会。
“啊,真好啊,我也喜欢他。”小久保亚季的回应既自然又适当地表现了自己。看来,她说对这个叫辻井的男人有兴趣并非谎言。正当我在一旁观察时,她开始不留痕迹地向辻井抛出无数个问题。你住在哪里?是一个人住吗?经常在外面吃饭吗?你的领带真不错,是什么牌子的?如果她只集中问一个人,势必会将她对他的好感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她冲所有人都问了一遍,却对辻井以外的男人反应得十分敷衍。
“然后呢?”佳织对我的报告比午餐更有兴趣,但她还是不忘在询问我的同时夹了一块炸鸡放进嘴里,接着像在看体育报纸一样看着我的毕业相册。
“那个辻井先生似乎对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做设计师的女生感兴趣,并表达出想邀请那个女生一起去看演唱会的意思。结果,小久保说:‘她有男朋友了,会被骂的。’正好,那个做设计师的女生当时因为去接电话而不在场。”
“哦。”炸鸡之后,她又塞进一块鸡蛋卷,“然后呢然后呢?”
“辻井先生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沮丧,但最终,这件事自然而然地以他和小久保约好一起去看演唱会而告终。”
“哦哦。”
“你怎么跟猫头鹰似的。”我因为她的回应而笑了起来。
出现问题的时刻,不,应该是我觉得“有问题!”的时刻,是在这之后。
正在出差的丈夫给我打来了电话,于是我慌忙跑到店门口接听。丈夫打电话来,是为了告诉我他的出差行程有所变更,会晚一点回来。当他问“你现在在哪里”的时候,我不想说谎,就全都坦白了。在听说我和高中同学再会,以及和她一起参加联谊的来龙去脉之后,丈夫有点吃惊地说:“居然有这种事。”又温和地说,“别勉强自己啊。”我回答他“当然”,便挂断电话准备回到桌上。这时,我遇上了那个当设计师的女生。
“您在跟您丈夫通话吗?好羡慕啊。”她微笑着说。
我回应她说:“你不是也有恋人吗,我们的状况很像啊。”却在听到她的回答后差点儿“啊”地惊呼出声。
“我男朋友跟我提出分手了,反正我们已经到了倦怠期,就像是一对想要离婚的老夫老妻,早就无法继续下去了。就是因为知道这点,小久保才邀请我参加今天的联谊的。”
正在我眼前吃午饭的佳织双眼放光。“原来如此啊,那小久保就是故意传播假情报来着。明明知道她要跟恋人分手了,还故意不说出来,就是因为不甘心让那个谁,辻井?让辻井和设计师走到一起。”
“果然是这么回事。”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我不由得回想起了高中时代的事情。
那时班里有个棒球部的男生很喜欢一个英国的摇滚乐队,并拿到了那个乐队在日本的演唱会门票。原本他们计划三个人一起去东京看那场演唱会的,其中一人是他姐姐,另一个是手球部部长。但是手球部部长突然感冒,只能找人代替。就我听到的情况来看,好像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虽说同班,由于我在班里的存在感很弱,小道消息自不用说,就连官方消息我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所以我是在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总之,那场演唱会的同行者最后成了小久保亚季。
“那个棒球部的男生很受欢迎吗?”佳织问道。
“嗯,大概是吧。”
“你怎么脸红了?啊,原来是结衣你曾经喜欢过的男生啊。”
“不是……”我含糊其辞,“反正那次也相当于是被她抢走了。”
“抢走!”
“有另一个女生也喜欢那个乐队,但当那个棒球部的男生想邀请那个女生时,小久保马上散播了假消息。”
听说那个女生的家教很严,不能去东京玩哦。说起来我也很喜欢那个乐队,一直很想去看。
“也就是在不露痕迹地贬低其他公司的产品的同时推销自己的产品啊。像是‘我们公司的这款新产品,能够大幅缩短卸妆时间’之类的。”
“正是如此。”
“那么,小久保同学通过和光头棒球男孩一起去东京看演出,两人之间的距离急速缩短,最终迎来了美满的结局?”
“好像没有。”
“啊,是吗?”
“听说手球部部长的意志力击退了感冒病菌。”
“原来如此,这么说他后来能去了?正义必胜!”
“要是你非说去看演唱会就是正义的话……总之,她昨天在联谊会上采取了同样的手段。一旦看见谁和谁有苗头,就若无其事地加以阻挠,自己横插一脚。”
“太厉害了,真让我佩服。后来呢?联谊后来怎么样了?”
“没什么特别的事就结束了。”
“你也没复仇?”
“没有。”
“还要留到下次啊……”
面对擅自下了结论的佳织,我回答道:“没人说要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