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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水瓶

奥尔唐瑟·达尼埃尔在巴黎住下后的第四天,同意与雷尼纳亲王在布洛涅树林见面。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们坐在帝国饭店露天咖啡座稍偏的位子上。

少妇生活得幸福,十分快活,优雅而充满魅力。雷尼纳不提他提过的约定,怕把她吓着了。她叙述她从拉马雷泽出来时的情形,并肯定说她没有听到人家谈论罗西尼。

“我却听到人家谈论他了。”雷尼纳说。

“哦?”

“是的。他让证人来找我。今早做了决斗。罗西尼肩部受了伤。事情了结了。”

“说点别的吧。”

他们不再谈罗西尼了。雷尼纳立即向奥尔唐瑟介绍他即将实施的两个探险计划,并不太热情地邀她参加。“这是最过瘾的冒险,是没有丝毫准备的冒险,突如其来,没有征兆,除了熟悉内情的人,无人注意。这是行动和发挥能力的机会,它就在手边,必须立即抓住,稍一犹豫,就抓不到了。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在提醒我们,像一种猎犬的嗅觉,能在众多气味中分辨出要找的气味。”

咖啡座上开始坐满了人。邻桌有个年轻男子,正坐在那里阅读报纸。他们看见他那俗气的轮廓和褐色的长胡子。后面,透过饭店窗户,隐隐传来乐队的奏乐声。一间客厅里,有几个人在跳舞。奥尔唐瑟逐一观察着周围的人,似乎希望从他们中间某人身上发现什么个人惨剧、不幸命运或罪行的蛛丝马迹。雷尼纳结帐的当口,那长胡子年轻男子低低叫了一声,用哽塞的声音呼唤侍者。

“我该付你多少钱?……你没有零钱吗?啊!上帝,你快点儿!……”

雷尼纳毫不犹豫,一把抓过那人看过的报纸,低声读道:雅克·奥布里约的辩护人杜尔当律师在爱丽舍宫受到接见。我们认为已经获悉共和国总统拒绝特赦死囚,死刑将在明晨执行。年轻男子穿过咖啡座,发现花园门廊下面,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拦住他的去路。那先生开口道:“请原谅,先生,我对您的激动感到惊讶,是关于雅克·奥布里约的事,对吗?”

“是的……是的……雅克·奥布里约……”年轻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雅克是我童年的朋友,我要赶到他妻子那儿……她肯定非常痛苦……”

“我能帮忙吗?我是雷尼纳亲王。这位太太和我非常愿意看望奥布里约夫人,并为她效力。”

年轻男子被那条新闻弄得六神无主,似乎没有听明白雷尼纳的意思,笨拙地自我介绍:“我叫迪特勒伊……加斯通·迪特勒伊……”雷尼纳朝在一边等待的司机克莱芒打了个手势,然后将加斯通·迪特勒伊推上汽车,问道:“地址?奥布里约夫人的地址?”

“鲁尔大街二十三号乙……”

奥尔唐瑟一上车,雷尼纳便向司机说了地址。汽车一上路,雷尼纳就问加斯通·迪特勒伊:“我刚刚知道这件事。请简单说一说事情经过。雅克·奥布里约杀了一个远亲,是吗?”

“他是无辜的,先生。”年轻男子回答道,看来他无法说明。“他是无辜的,我发誓……我们是二十年的朋友了……他是无辜的……这太冤枉了……”

从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再说,路程也太短了。汽车穿过萨布隆城门,驶进讷伊。两分钟以后,汽车在一条沿墙小径前停住,小径通到一幢两层的小楼。

加斯通·迪特勒伊按了门铃。

女佣开了门,道:“夫人和她母亲在客厅里。”

“我要看看两位夫人,”加斯通说,领雷尼纳和奥尔唐瑟向客厅走去。

客厅相当宽敞,布置得十分雅致,平时想必是当工作室用的。两位夫人正在哭泣。那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夫人起身迎接加斯通·迪特勒伊。加斯通向她介绍雷尼纳亲王。老夫人立即哭喊起来:“我女婿冤枉啊,先生。雅克!他可是个最好的人……心地善良得很!他会谋杀表兄?……可他喜欢表兄呀!我向您发誓,他是无辜的,先生!他们要制造冤案,害他!啊!先生,这是要我女儿的命呀!”

雷尼纳明白,几个月来她们始终认为雅克是无辜的,并且坚信无辜者不会被处死。现在,死刑肯定执行的新闻让她们发疯。雷尼纳朝那位哭作一团的可怜女人走去。她生着一头漂亮的金发,脸蛋还年轻,因为绝望而扭曲变了形。奥尔唐瑟已经坐在她身边,温柔地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雷尼纳对她说:“夫人,我不知道我能为您做什么。但我以名誉担保,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帮助您,那就是我。请您回答我的问题。您回答得清楚、明确,就有助于改变事情的状况,有助于让我得出和您一样的看法。因为雅克·奥布里约是无辜的,对吗?”

“哦!先生!”她十分激动地说。

“那么,您未能把您的这份确信转达给司法当局,那就由我来转达吧。我不要您谈细节,也不想引起您从头至尾再受一次那可怕的痛苦。我只要您回答几个问题。好吗?”

“问吧,先生。”

她止住了哭泣。雷尼纳三言两语就让她镇定下来,产生了顺从的意愿。

奥尔唐瑟再次看到了雷尼纳的力量、气势和说服人的本事。雷尼纳请求老夫人和加斯通·迪特勒伊保持安静,然后问道:“您丈夫是做什么的?”

“保险经纪人。”

“生意好吗?”

“直到去年都好。”

“这么说,近几个月来,手头拮据?”

“是的。”

“凶杀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今年三月的一个星期天。”

“死者是谁?”

“吉约默先生,是一个远亲,住在絮勒斯纳。”

“抢了多少钱?”

“六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吉约默头天收到的一笔债款。”

“您丈夫知道吗?”

“知道。星期天,他表兄打电话告诉他的。雅克执意要表兄不要把这样一笔巨款放在家里,让他第二天存到银行去。”

“电话是早晨打的?”

“下午一点。雅克本打算骑摩托车去吉约默家,可是太累了,就打电话告诉他不去了。雅克整天都呆在家里。”

“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两个女仆休假了。我同妈妈和我们的朋友迪特勒伊到泰尔纳街一家电影院去了。晚上,我们得知吉约默先生被谋杀。第二天早晨,雅克被捕了。”

“什么罪名?”

这可怜的女人犹豫着。罪名一定很重。雷尼纳打手势鼓励她,于是她一口气说了出来:“凶手是骑摩托去圣-克卢的。检查结果,车印是我丈夫的摩托车的。警方找到了一块绣有我丈夫姓名开头字母的手帕。手枪也是我丈夫的。最后,一个邻居硬说他三点钟看到我丈夫骑摩托车出去了,另一个邻居声称他四点半钟看见我丈夫回来了。而凶杀正是四点钟发生的。”

“雅克·奥布里约是怎么辩解的呢?”

“他坚决说自己一下午都在家里睡觉。他睡觉的时候,大概有人来过,打开车库,骑了摩托去过絮勒斯纳。至于手帕和手枪,本来就放在工具袋里,凶手用它们作案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种解释说得过去……”

“是啊!可是司法当局提出两点疑问。首先,无人知道我丈夫整天都在家里。因为恰恰相反,每个星期天下午他都骑摩托外出。”

“其次呢?”

少妇脸一红,低声道:“在吉约默先生的配膳室里,凶手捧着瓶子喝了半瓶酒。警察在酒瓶上检查出我丈夫的指纹。”

她似乎在竭尽全力讲述。本来,雷尼纳的介入,使她产生隐隐一线希望。

可是在这一大堆证据面前,这希望突然一下破灭了。她又变得沮丧,陷入沉思。奥尔唐瑟的温柔亲抚也没有使她回过神来。

那位母亲期期艾艾说道:“他是无辜的,是吧,先生?无辜者是不该受惩罚的,是吧?他们没有这个权利。他们无权害死我女儿。啊!上帝啊!上帝,我们究竟做了什么,要受这种迫害呢?我可怜的小马德莱娜……”

“她会自杀的,”迪特勒伊叫道,声音中充满恐惧,“一想到雅克要上断头台,她就受不了。今天下午……今晚……她会自杀的。”雷尼纳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您帮不了她,是吗?”奥尔唐瑟问道。

“现在是十一点半……”他发愁地说,“而明天早晨……”

“您相信他有罪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幸的女人坚信丈夫是无辜的,给人的印象深刻,不可忽视。两人一起生活了好多年,是不可能瞒到这一步的……但是……”

雷尼纳躺在长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他一连抽了三支。无人打断他的思考。他不时看看表。现在一分一秒都十分重要!终于,他转向马德莱娜·奥布里约,抓起她的手,非常温柔地说道:“决不能害死您。直到最后一分钟,您什么也不会失去;至于我,我答应您,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不会失去勇气。但是,我需要您的冷静和信任。”

“我会冷静的。”少妇说道,样子很可怜。

“您信任我吗?”

“信任。”

“好!您等着,我两点钟后回到这里。迪特勒伊先生,您和我们一道走吗?”

在钻进汽车的同时,他问迪特勒伊:“您知道附近有没有顾客不多的小饭馆?”

“吕特蒂亚饭馆,在我住的房子底层,泰尔纳广场。”

“很好,很合适。”

路上,大家几乎都没说话。然而雷尼纳却问加斯通·迪特勒伊:“我记得她说了一句,记下了钞票号码,是吧?”

“是的。吉约默表兄在记事本上记下了六十个号码。”过了一会儿,雷尼纳喃喃自语道:“所有问题都在这里。钞票哪里去了?既然他抢了,总得放在一个地方。”

在吕特蒂亚饭馆里,电话机放在雅座。雷尼纳请侍者上菜,等他一走。

就果断地抓起话筒。

“喂……请接警察总署,小姐……喂……喂……警察总署吗?请接保安局。紧急电话,雷尼纳亲王打的。”他把话筒拿在手中,朝加斯通·迪特勒伊转过身去。“我可以叫个人来,对吗?我们不会受拘束的。”

“当然。”

他又听电话。

“局长先生的秘书吗?啊!太好了,秘书先生,我曾有机会与迪杜伊先生交往,向他提供过一些与几个案子有关的情况,对他很有帮助。毫无疑问,他还记得雷尼纳亲王。今天,我可以告诉他,凶手奥布里约从他表兄那里盗来的六十张一千法郎钞票放在什么地方。如果他对我的建议感兴趣,就请立即派一个侦探来泰尔纳广场的吕特蒂亚饭馆。我与一位太太及奥布里约的朋友迪特勒伊先生在这里等候。再见,秘书先生。”

雷尼纳挂断电话,发现身边奥尔唐瑟和加斯通·迪特勒伊都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奥尔唐瑟低声问:“您知道了?您发现了?”

“什么也没发现。”他笑着回答。

“那为什么?”

“因为我要装出知道的样子行动。这只是一个手段。吃饭吧,好吗?”

时钟指向十二点三刻。

“最多二十分钟,”雷尼纳道,“警察总署的人就到了。”

“如果没人来呢?”奥尔唐瑟提出异议。

“那就怪了。啊!如果我让人告诉迪杜伊先生说:‘奥布里约是无罪的’,那就起不了作用。行刑前夕,竟要让警察和法官相信被判处死刑的人是无罪的,不可能!从现在起,雅克·奥布里约属于刽子手了。但六万法郎,这份意外收获是值得跑点路的。你们想想看,指控的一个缺陷,就是没有找到钞票。”

“可是,既然您什么也不知道……”

“亲爱的朋友,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吗?亲爱的朋友,当人们不能解释某个物理现象的时候,就采用某种假设;如果在这个假设里,这个现象的所有表现都能得到说明,人们就会说,这个现象就是如此产生的。我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这就是说,您假设了什么?”

雷尼纳没有回答。吃过饭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当然,我假设了什么。如果还有几天时间,我首先将设法验证这个假设。因为这个假设只是凭我的直觉,和我对几个没有联系的事实的观察做出的。然而,我只有两小时的时间。我一下子踏上一条陌生的道路,似乎确信这条路会引我揭出真相。”

“假如您弄错了呢?”

“我没有选择。再说,即使能选择,也太晚了。有人在敲门。我再说一句!无论我说了什么,您都不要揭穿我。迪特勒伊先生,您也一样。”

他开了门。一个留着棕红色胡须的瘦男人走了进来。“您是雷尼纳亲王?”

“正是,先生。大概,您是迪杜伊先生派来的?”

“是的。”

那男子自我介绍:“探长莫里索。”

“劳您大驾,探长先生。迪杜伊先生派您来,我十分高兴。我了解您的业绩,对您办的几个案子深表钦佩。”探长鞠了一躬,觉得这番话十分受用。

“迪杜伊先生吩咐我一切听您调遣,还有我留在广场上的两个侦探。他们从一开始就和我一起负责此案。”

“用不了多久,”雷尼纳说,“我甚至不请您坐下了,必须在几分钟内解决问题。您知道是什么问题吗?”

“吉约默先生被盗的六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喏,这是钞票号码。”

雷尼纳仔细看了单子,说:“正是这些号码。我们意见一致。”

莫里索探长显得十分激动。

“局长非常重视您的发现。因此,您能告诉我……”雷尼纳过了片刻才说道:“探长先生,我私下做了周密调查,发现凶手从絮勒斯纳回来,把摩托车放回鲁尔大街的车库便直奔泰尔纳广场,进了这幢房子。”

“这幢房子?”

“对。”

“可他来这儿干什么?”

“藏赃物,是六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怎么?在什么地方?”

“在六楼,一个套间里,他有钥匙。”

加斯通·迪特勒伊惊慌地叫了起来:“可六楼只有一个套间,是我住在那里。”

“正是。您与奥布里约夫人和她母亲看电影的时候,罪犯趁您不在……”

“不可能,只有我有钥匙。”

“罪犯没用钥匙就进去了。”

“可我没发现任何痕迹。”

莫里索探长插话道:“好啦,我们说清楚些。您说钞票是藏在迪特勒伊先生家里?”

“是的。”

“但雅克·奥布里约第二天一早就被捕了,这些钞票应该还在这里,对吗?”

“我认为还在。”

加斯通·迪特勒伊不禁大笑起来。

“真荒谬,如果在这里,我会发现的。”

“您发现了吗?”

“没有。真的在我房间里,我时刻都会见到的。我的房间只有那么大。您想看看吗?”

“房间虽小,容纳六十张纸还是足够了。”

“当然,”迪特勒伊说道,“当然,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是,我必须再说一遍,我认为没有人进过我的房间,只有一把钥匙,我自己收拾房间。我不太明白……”

奥尔唐瑟也弄不明白。她盯着雷尼纳亲王的眼睛,试图深入到他的思想深处。他在打什么牌?她应该支持他的看法吗?她终于说道:“探长先生,既然雷尼纳亲王断言钞票放在楼上,最简单的事情难道不是去找一找吗?迪特勒伊先生会领我们去的,对吧?”

“马上就去。”迪特勒伊说道,“确实,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四个人登上了六楼。迪特勒伊打开了房门。他们走进一个两卧室带两小厅的小套间。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

当作客厅的房间里摆着扶手椅和靠背椅。烟斗放在一块搁板上,火柴放在另一块上。三根手杖整齐地排列着挂在三枚钉子上。窗前一张独脚小圆桌上放着一个帽盒,里面装满了纱纸,迪特勒伊小心地把毡帽放进去……又将手套放在旁边的盒盖上。这个动作做得自然大方,是那种喜欢整洁的男人的动作。

在雷尼纳亲王移动一件东西的时候,迪特勒伊流露出抗议的表示,抓起帽子,扣在头上。他打开窗子,手肘支在窗台上,背对着室内,似乎不能忍受这种亵渎圣物的场面。“您能肯定,是吗?……”探长问雷尼纳。

“对,对。我肯定罪犯杀人以后,将六十张钞票带到这里来了。”

“搜吧!”房间很小,很快就搜遍了,才半个小时,就没一个角落没被搜过,没一件小摆设没被掂量过。

“没有。”莫里索探长说,“还要继续寻找吗?”

“不必了,”雷尼纳答道,“钞票不在了。”

“您的意思是……”

“有人将钞票拿走了。”

“谁?请说得明确一点。”

雷尼纳没有回答。然而,加斯通·迪特勒伊却转过身,呼吸急促地说:“探长先生,您愿意让我把这一切说得明确一点,说出这位先生的意思吗?这一切都意味着这儿有一个不诚实的人,发现凶手藏在这儿的钞票,然后将它们偷走,转移到另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了。这就是您的想法,对吗,先生?您指控我偷走了钞票,对吗?”迪特勒伊一边向前走,一边使劲地拍着胸脯。“我!我!我发现了钞票!我藏起来自己花!您敢说……”雷尼纳仍不答话。迪特勒伊怒气冲冲,又开始责怪莫里索探长:“探长先生,我强烈抗议这种荒唐做法,强烈抗议您无意中扮演的角色。您到达之前,雷尼纳亲王跟我和这位太太说他什么也不知道,说他只是在这件事中碰碰运气,说他碰上哪条路就走哪条路,听从运气安排。这不是真的吗,先生?”雷尼纳没开口。

“说话呀,先生!请您说个明白。因为是您,拿不出任何证据,却提出要干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的!说我偷钞票,真是太容易了!可还得知道钞票在不在这儿?谁把钞票拿走的!凶手为什么要选择我的住所藏钞票呢?这一切都是荒诞的,不合乎逻辑,是愚蠢的……证据,先生!……只要有证据!”

莫里索探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便用目光询问雷尼纳。雷尼纳不慌不忙地说:“既然您要说明白一点,还是由奥布里约夫人来说吧。她家有电话。我们下楼吧。只要一分钟,我们心里就有底了。”迪特勒伊耸了耸肩。

“随您便,这只是浪费时间!”

迪特勒伊似乎很生气,长久站在窗前,被强烈的阳光烤着,浑身直冒汗。

他走进卧室,拿了一个水瓶出来,喝了几口水,把瓶子搁在窗台上。

“走吧。”迪特勒伊说道。

雷尼纳亲王冷笑道:“好像您急于离开似的?”

“我急于让您哑口无言。”迪特勒伊反驳道,砰地拉上了房门。他们下楼来到摆放着电话的雅座。室内空无一人,雷尼纳向加斯通·迪特勒伊问了奥布里约家的电话号码,便抓起听筒要通了电话。

是女仆接的电话。她说奥布里约夫人绝望至极,昏厥过去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请她母亲来,说雷尼纳亲王找她,有急事。”他将听筒递给莫里索,声音非常清楚,迪特勒伊和奥尔唐瑟都能听到。

“是您,夫人?”

“是我。您是雷尼纳亲王,对吗!啊!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呢?有希望吗?”老夫人口气里带着哀求。

“正在调查。情况让您满意。”雷尼纳告诉她,“您可以抱有希望。现在,我要问您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发案那天,加斯通·迪特勒伊去过你们家吗?”

“去过。午饭后,他来邀我们,我女儿和我。”

“那时候他知道吉约默表兄家里有六万法郎吗?”

“知道,我告诉他了。”

“雅克·奥布里约身体有点不舒服,没有像往常那样,骑摩托兜风,而是在家里睡觉?”

“是的。”

“您肯定吗,夫人?……”

“绝对肯定。”

“你们是三个人一起去电影院的吗?”

“是的。”

“你们是挨着坐的吗?”

“噢,不是!旁边没有空位子。迪特勒伊坐在远处。”

“他坐的位置您能看到吗?”

“看不到。”

“幕间休息时,他到您身边来过吗?”

“没有。散场时才见到他。”

“这话确实吗?”

“确实。”

“好,夫人,一个小时以后,我向您报告结果。但千万不要叫醒奥布里约夫人。”

“如果她醒了呢?”

“那就让她放心,充满信心。情况越来越清楚,比我希望的还要顺利。”

雷尼纳挂上电话,转向迪特勒伊,笑道:“嗳!嗳!年轻人,事情有些眉目了。您看呢?”他这话意味着什么?

他从电话里得出了什么结论?室内一片沉重难耐的静默。

“探长先生,您的手下在广场上,是吗?”

“两个小队长。”

“让他们守在那儿。您再关照老板,不要以任何借口来打扰我莫里索先生。”回来后,雷尼纳关上门,站在迪特勒伊面前打趣似地说道:“总之,年轻人,从三点到五点,两位夫人没有看到您。这是相当奇怪的事情。”

“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迪特勒伊回答,“再说,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年轻人,这说明您有两个小时的自由。”

“可这两小时,我明明是在电影院里度过的。”

“或许是在别处。”

迪特勒伊打量着雷尼纳。

“或许是在别处?”

“对。因为您是自由的,有时间随意走走……比如,去絮勒斯纳那边。”

“哈!哈!”年轻人开玩笑似地说,“絮勒斯纳,太远了。”

“很近!您不是有朋友雅克·奥布里约的摩托车吗?”这些话又引出一阵沉默。迪特勒伊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弄明白什么。终于,他轻轻说道:

“这就是他要说的……啊!这混蛋……”

雷尼纳在迪特勒伊的肩膀上拍了一掌。

“别废话!我说的都是事实!加斯通·迪特勒伊,您是那天唯一知道两件主要事情的人。一件是:吉约默表兄家里有六万法郎;另一件是:雅克·奥布里约不打算出去。您马上觉得机会来了。您可以使用雅克的摩托车,便从电影院溜出来,赶到絮勒斯纳,杀死吉约默表兄,拿走六十张钞票,带回往所。五点钟,您又赶回电影院,与两位夫人会合。”

迪特勒伊听他讲着,时而显出嘲笑的样子,时而显得惊愕,还不时地注视着莫里索探长,似乎要请他做见证人。“这是个疯子,不要见怪。”

雷尼纳说完,迪特勒伊便哈哈大笑起来。

“太可笑了……好一场笑剧……那么,邻居看见骑摩托车来去的,就是我啰?”

“您穿了雅克·奥布里约的衣服。”

“吉约默表兄配膳室里的酒瓶上面,也是我的指纹吗?”

“吃午饭时,雅克·奥布里约开了这瓶酒,您把它带到犯罪现场作为物证。”

“越来越可笑了,”迪特勒伊嚷道,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这么说是我杀了人,却让雅克·奥布里约背上罪名啰?”

“这是逃避指控最安全的办法。”

“是啊,但雅克从小就是我的朋友。”

“您爱他的妻子。”

年轻人勃然大怒,一跳而起。

“您也太放肆了!……什么!竟这样卑鄙!”

“我有证据。”

“撒谎!我对奥布里约夫人一直尊敬,敬重……”

“只是表面上。但您爱她,渴望得到她。不要否认,我有充分的证据。”

“撒谎!您刚刚认识我。”

“嗬,我暗中观察您几天了。我等着您跳出来。”他抓住年轻人的双肩,猛烈地摇晃着。

“好啦,迪特勒伊,招了吧!我掌握所有的证据。等会儿见到保安局长的时候,我会拿出证据。还是招认吧!不管怎样,您还是感到内疚。想想您在帝国饭店,从报纸上看到那则消息时多么恐慌!啊!雅克·奥布里约被判死刑!……您并不希望这个结果!让雅克做苦役就够了。杀头就……雅克·奥布里约明天就要被处死,可他是无罪的!招了吧,为了保住您这颗脑袋,还是招了吧!”他俯向迪特勒伊,想方设法劝他招供。然而,迪特勒伊却挺直身子,冷漠而轻蔑地答道:“您疯了,先生。您的话不合常识。您对我的指控都是凭空捏造。那些钞票,您硬说在我家里,可您找到了吗?”雷尼纳一听这话,恼羞成怒,朝迪特勒伊扬起拳头,大声道:“啊!坏蛋,我要剥掉你的皮!”

说罢,他把探长拉到一边。

“怎么样,您有什么看法?一个大无赖,不是吗?”探长点点头。

“也许……可是……直到现在……没有实在的证据……”

“等一等,莫里索先生,”雷尼纳说,“等我们与迪杜伊先生会面后再说。我们将在警察总署见到迪杜伊先生,是吗?”

“是的。他下午三点上班。”

“很好,那时您就会清楚了,探长先生!我把话说在前面,您会清楚的。”

雷尼纳发出一阵胸有成竹的冷笑。奥尔唐瑟紧挨着他,低声问:“您逮住他了,是吗?”

“是逮住了!就是说从第一分钟以来我没有任何进展。”

“这就糟了!您的证据呢?”

“没一点证据……我原希望打他个措手不及。可这无赖很快就沉住气了。”

“可您确信是他吗?”

“只可能是他。我一开始就直觉是他,一直盯着他。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现他越来越不安。现在,我知道了。”

“那么,他真爱奥布里约夫人吗?”

“逻辑上说是这样。但这一切只是理论上的假设,或者说只是我个人确信的事实。如果找到了钞票,迪杜伊先生就会信服;否则,他会当面嘲笑我。”

“那怎么办?”奥尔唐瑟低声问道,心里忐忑不安。他没有吭声。他装出高兴的样子,在屋内走来走去,还搓着双手。一切顺利!的确,办这种可说是不攻自破的案子,真是惬意呀!

“莫里索先生,我们是不是去警察总署?局长想必在那儿等我们。到了这一步,也等于结束了。迪特勒伊先生肯定愿意陪我们走一趟吧?”

“为什么不呢?”迪特勒伊说,神态极为傲慢。雷尼纳正要开门,走廊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老板手忙脚乱地跑进屋来。

“迪特勒伊先生还在这儿吗?迪特勒伊先生,您的房间失火了!是一个过路人告诉我们的……他从广场看到了火焰。”迪特勒伊两眼一亮,嘴角掠过一丝微笑。雷尼纳注意到了。“好哇,强盗!”雷尼纳大喝一声,“你露出了马脚!是你放的火,现在钞票烧起来了。”

他拦住迪特勒伊的去路。

“让开!”迪特勒伊吼着,“起火了,谁也进不去。因为你们谁也没有钥匙。瞧,钥匙在这里,哈哈哈……让我过去,妈的!”雷尼纳从他手中夺过钥匙,揪住他的衣领,说:“不要动,伙计。现在,这一局我赢了。哈!无赖……莫里索先生,命令您的手下看住他,他胆敢逃跑,就一枪把他打死。我们指望您了,队长,一枪打脑袋!对吧?”

雷尼纳匆匆爬上楼梯,奥尔唐瑟和探长紧跟在后面。探长气恼地提出异议:“喂,这火不是他放的,因为他没离我们半步。”

“哎!他预先放的!”

“预先放?我再问一遍,怎么放?”

“我怎么知道!不过,在需要烧毁罪证的时候,绝不会无缘无故发生火灾。”

楼上传来砸门声。饭馆的几个伙计正在想法开门。楼梯间充满呛人的气味。

雷尼纳冲到六楼,叫道:“让开,朋友们!我有钥匙。”

他将钥匙插进锁眼,打开了房门。

一股烟浪迎面扑来,浓烈得使人以为整层楼都烧起来了。然而,雷尼纳马上看出火已熄灭,因为没有可烧的东西了。“莫里索先生,别让闲人进来,对吧?最不讨厌的人也会碍事。关上门,插上门闩,这样更好。”

他走进面前的房间,一眼看出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家具,墙壁和天花板虽然被浓烟熏得漆黑,却并未着火。其实,烧掉的只是一堆纸。现在那堆纸正在窗前化成灰烬。

雷尼纳猛拍额头,说:“我是个大傻瓜!我真蠢!”

“怎么?”探长问道。

“独脚小圆桌上的帽盒。那坏蛋把钱藏在了那里面,刚才搜查时它还在。”

“不可能!”

“是啊,最显眼的,就在手边的东西,我们总是忘了搜查!怎么想得到,窃贼竟会将六万法郎放在打开的帽盒里,进屋时又很自然地将帽子放进盒子里!在这里面找不到了……迪特勒伊先生这手玩得漂亮!”

探长仍然有些不信,道:“不,不,不可能。我们都在这里,他不可能放火。”

“他预先准备了应急办法,……纸盒……纱纸……钞票,所有东西都浸透了某种易燃的油脂。离开房间时,他扔了一根火柴,或者一种化学药剂!”

“可是他如果扔了,我们会看见。再说,一个人为了盗窃六万法郎而杀人,却又将钞票烧了,这说不过去。既然帽盒如此保险,我们都没发现,他何必还要做这种无益的事呢?”

“……他害怕了,莫里索先生。别忘了他是在拿脑袋做赌注。再怎么样也比上断头台好。这些钞票是唯一能指控他的证据,他怎么会留下呢?”

莫里索探长目瞪口呆。

“怎么!唯一的证据……”

“当然!”

“可您那些证据,那些罪证呢?您要向局长报告的一切呢?”

“都是虚的。”

“哼,虚的,”探长生气地抱怨道,“亏您说得出口!”

“要不您会来吗?”

“不会。”

“那么,您还说什么?”

雷尼纳弯腰搅动灰烬。然而,没有发现一点保留原状的残片。“什么也没有。不过这有点怪!那魔鬼是怎么点的火呢?”他站起来,动着脑子,目光专注。奥尔唐瑟感到他在做最后的努力,在这茫茫黑暗中做出最后一番拼搏之后,他会拿出取胜的计划,或者承认失败。

她恹恹无力,不安地问:“毫无希望了,是吗?”

“不……不……”雷尼纳若有所思地说,“大有希望!刚才有一会儿,好像是毫无希望了。可这会儿,又有了一线光明,让我生出了希望。”

“啊!上帝呀!但愿这是真的!”

“别高兴得太早!”他说,“这只是个尝试……但是个非常好的尝试……有可能成功!”雷尼纳沉默片刻,然后开心地一笑,打了个响舌,说道:“好狠的家伙,这个迪特勒伊!这烧毁钞票的办法……这种新奇的手段!……多么沉着!啊!他竟给我出了难题,出了我的丑,这畜生!这是个老手!”

他找了把扫帚,把部分灰烬推到隔壁房间,又从里面拿来一个同烧掉的那个,一样大小一样外形的帽盒,翻了翻填满帽盒的纱纸,放在独脚圆桌上,然后划着火柴点燃。火焰燃起。帽盒烧到一半,纱纸几乎烧尽的时候,他将火熄灭,从自己背心兜里掏出一叠钞票,抽出六张,将它们几乎全部烧毁,然后整理灰烬,将钞票残片藏在盒底的灰烬之中。“莫里索先生,”他最后说道,“最后一次请您协助,去把迪特勒伊叫来,只告诉他:‘您的假面具被揭掉了。钞票并没烧掉。跟我走!’就把他带来。”

探长虽然犹豫不决,怕超出局长给他的任务范围,但无法不接受雷尼纳的请求,还是去了。

雷尼纳面向奥尔唐瑟,问道:“您明白我的战斗方案吗?”

“明白。可这个试验很危险。您认为迪特勒伊会中圈套吗?”

“就看他神经是不是紧张,紧张到什么地步。一次出其不意的攻击,可以把他彻底打垮的。”

“不过,如果他看出什么疑点,比如帽盒换了,那又会怎么样呢?”

“哦!当然,他也可能有运气。他比我想的要狡猾得多,有可能不上当;但是,另一方面,他肯定很慌张,热血攻头,耳朵鸣响,眼睛花了!不,不可能,我认为他顶不住……一定会垮的……”他们不再说话了。雷尼纳一动也不动。奥尔唐瑟内心深处十分慌乱。事关一个无辜者的生命,策略上稍有失误,运气稍为不佳,十二个小时以后,雅克·奥布里约就会被处决。不过在这种不安中,她仍然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雷尼纳亲王会采取什么行动?试验会有什么结果?加斯通·迪特勒伊又将怎样抵抗呢?此时,她体验到了那种激发生命力,使其充分发挥作用的高度紧张。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急匆匆地,愈来愈近,到了六楼。奥尔唐瑟看了看同伴。他站起来,凝神听着,面容紧张。听到脚步声到了走廊里,他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奔向门口,喊道:“快!……快结束吧!”

两名侦探和两名饭馆的小伙计走了进来。

雷尼纳一把揪住迪特勒伊,把他从两个侦探中间拖出来,快活地说道:“妙哇!老伙计。独脚小圆桌和水瓶,这办法真绝了!杰作!可惜没成功。”

“什么!出了什么岔子?”迪特勒伊打了个趔趄,喃喃自语道。“上帝啊,是的,纱纸和帽盒只烧掉一半,有些钞票烧掉了……有些钞票在这里,在盒底……明白吗?那些钞票,重要的罪证……它们在这里,在你收藏的地方……出于偶然,钞票没有被烧光……喏,看吧……这是号码……你能认出来……啊!你彻底输了,伙计。”

迪特勒伊呆若木鸡,两眼眨个不停。他没有去看,既没检查帽盒,也没检查钞票。他来不及思索,也没有得到本能的提醒,一下就信以为真。他颓然倒在椅子上,痛哭起来。照雷尼纳的说法,这次出其不意的攻击成功了。

看到自己的阴谋被揭穿,发现对方掌握了自己的秘密,这个歹徒失去了勇气,也没有必需的理智来自卫了。他放弃了抗争。雷尼纳不给他以喘息之机。

“现在还不晚!你要保住脑袋,非常简单,小家伙。为了少些麻烦,把供词写下来。喏,这里有笔……唔!你没有运气,这我知道。但是,你最后的这一招很漂亮,不是吗?那些钞票要坏事了,你才把它们烧掉,是吧?办法再简单不过了。你把一只大肚玻璃瓶放在窗台上,当作透镜,将阳光聚焦到事先准备的帽盒纱纸上,十分钟后。帽盒便点燃了。奇妙的办法!一如所有重大发现,这也是出于偶然,是吧?比如说,牛顿的那只苹果……有一天,你发现阳光透过这瓶里的水,将纤维物或火柴点燃。刚才有太阳,于是,‘干吧’,就把这只瓶子放到合适的位置。祝贺你,加斯通!喏,这是纸。写上:‘我是谋杀吉约默先生的凶手。’写啊,坏蛋!”

雷尼纳低头向着年轻人,以无法抗拒的意志强迫他写,并且口授供词,指示他如何落笔。迪特勒伊精神垮了,只得从命。“探长先生,这是供词。请交给迪杜伊先生。这两位先生,”他对饭馆的两名伙计说,“我相信你们同意做证人。”迪特勒伊垂头丧气,一动不动。雷尼纳推他一把,说道:“喂!伙计,你应该活动活动。既然你有这么蠢,招认了,那就索性蠢到底吧,白痴!”

迪特勒伊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

“显然,”雷尼纳继续说,“你只是一个傻瓜。帽盒很漂亮,但已烧毁,钞票也烧光了。这只帽盒是另外一只,老伙计,这些钞票是我的。为了让你相信,我甚至烧了六张。哎!你什么也不懂,竟有这么傻!在最后一刻,给了我证据,而在这之前,我一个证据也没有!而且这是什么证据!是你亲笔写的供词!你当着证人的面写的供词!听着,伙计,如果人家要砍你的脑袋,像我希望的那样,那只怪你罪有应得。永别了!迪特勒伊。”走到街上,雷尼纳亲王请求奥尔唐瑟·达尼埃尔乘车去马德莱娜·奥布里约家,把情况通知她。

“您呢?”奥尔唐瑟问他。

“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有些刻不容缓的约会。”

“怎么,您不愿享受报喜的快乐?……”

“我厌烦这种快乐。对我来说,日日常新的快乐,就是战斗的快乐。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了。”奥尔唐瑟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她真想吐露对这位奇人的仰慕。

这位奇人把行善当作一种体育活动,而且办事是那样富有才干。然而她表达不出她的仰慕之情。她被这些事件震撼了。她的喉头因为激动而哽塞,眼睛也噙着感动的泪水。他鞠了一躬,说道:“谢谢您。我得到了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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