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塔
第九章
竹冈以参考人的名义被传唤到警署,是在那天夜里的事情。当他看到警方登门造访时,脸上一瞬间露出了一副“又来了”的不耐烦表情,不过很快地,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平常那种圆滑的笑容,并且镇定自若地坐进了警方的车子里。看样子,他似乎对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有着充分的自信。
在三鹰警署的接待室里,丹那和竹冈面对面地坐着。
当旁边年轻的刑警摊开纸张,准备做审讯的笔录时,竹冈马上脸色大变,咬牙切齿地大声说:“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你们如果把我当成犯人对待的话,我可要马上走人啦!”
“请你先稍安勿躁。虽然你说有不在场证明,可是我们已经查出,那其实是伪造的证明。之前我也曾经对你说过,你拿到旅馆去的那幅画,其实是早在之前就已经完稿的旧画作。”
“开什么玩笑!我从没向公司请过假,这一点你们不是早就已经查证过了吗?”
“没错,这点我们很清楚。但是,你画下那幅画,是在老早以前的事情——更正确地说,是在旧城旁边的电线杆还是木制品的时期。”
丹那刻意将话语的末尾部分,一字一句地用非常清楚的语气说出来。在此之前一直气焰高张的竹冈,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像是忽然泄了气似地缩起了身体。
“你在说些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猪狩在井之头公园被杀的时候,我人正在田原町的餐馆里吃饭呢!关于这一点,你不是也跟我一起去确认过了吗?”
“对,我正想谈这件事情。”
丹那讲到这里,那张气色很差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你说过,吃饭的时间是二十号星期日对吧?”
“当然啰!”
“你在付完钱打算离开餐馆的时候,曾经不小心踩到一张掉在地板上的明信片。当注意到后,你将它捡起来,放到旁边的桌上之后,就离开了店里。”
“我不记得明信片的事了;也许我是下意识地这样做的。”
“跟用餐的情况正好相反,餐馆里的那位女服务生,对于这件事记得相当清楚。她告诉我说:你去吃饭的日子,并不是你自己所坚称的二十号。那张明信片,是你们在争论优惠特价时段的时候被扔到地上的;然而,正因为你曾经踩到过那张明信片,所以可以非常明确地断定,那一天并不是二十号。和东京相同,田原町的邮局也是星期日休息。邮局送来了邮寄品,就表明那一天绝对不是星期日。”
在丹那讲到一半时,竹冈就已经失去了前面那种嚣张劲,整个听完他的话之后,更是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整个肩膀无力地松弛了下去。他低下刚才还因为战斗意识高涨而闪闪发光的眼眸,用跟刚才截然不同的温顺语气说道:“我输了,是我输了。经过如此深思熟虑的计划,竟然会因为这种些微细节而全盘崩溃,这是我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既然如此,我愿意老实向您交代一切。不过,就像我最初告诉过你们的一样,杀人这件事并不是我干的——”
“事到如今你还这样说,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家伙啊!”
“您要那样想,我也无可奈何,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句句实言。请让我抽根烟好吗?”
竹冈征得同意后,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吸起了和平牌香烟。丹那在此案件发生的两天前才刚发誓要戒烟;看着竹冈在自己眼前美滋滋地抽着烟,他口中的唾液也不禁跟着翻腾了起来。
“……我之前说,猪狩与我约好在新宿大楼见面,同时又说猪狩相当抱歉地要求见面延期,这些都是谎话。实际的情况是:我们两人约好,那天下午两点在井之头植物园见面。猪狩所指定的地点,就位在杀人现场再过去一点,靠近池畔的温室里。他说,在那里见面的话,即便下雨或刮风,也会比较暖和。然而,我们约定的时间是两点,但到了两点半、三点,猪狩仍然不见踪影。因为他一向是个很守时的人,所以我并不觉得他会迟到,而是担心他是否找错了地方:于是,我便走出去看看,结果,当我不经意地往茶店里面一望的时候,竟然发现猪狩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我当时简直是吓得魂飞魄散……”
竹冈说到这里,用焦躁不安的眼神注视着两名刑警的脸;他把嘴角的烟灰吐到地上后,将烟头扔进了烟灰缸里。
“我想,我没有马上拨打一一〇,这是应该受到指责的地方。但是,请你们也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想:当猪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一定说过‘我要去跟竹冈那家伙见面’;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断定杀害他的犯人就是我。我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飞也似地狂奔到了某个可以商量的朋友家里;那位朋友喜欢推理小说,脑袋也很好。他在听完我语无伦次的叙述后,很同情我的处境,于是便帮我想出了这样一个不在场证明。”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吗?真让人难以置信哪!”年轻刑警插口说道。
“不,不管脑袋多么灵光,也不可能马上就轻易地想出什么妙计。他是把自己本来要准备去应征推理小说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方案,应用到了我的身上。由于那位朋友打从心底十分爱好旅行,所以他几乎走遍了全日本,拍了不少彩色照片。这个秋天,他刚从田原城摄影完回来,于是便设计出前往田原城的这套不在场证明方案,然后又以拍下的照片为样本,画了城堡的水彩画。”
“原来,那并不是你画的吗?”
年轻的宫本刑警发出吃惊的声音说着;丹那则是双臂交迭,默默地听着竹冈的话语。
“没那回事。尽管我平常就一直有在画画,但在那种紧迫的状态下,我根本没办法挥动手中的笔。可是,就这样请别人代笔也不妥,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特色与风格,很容易被别人感觉出来。因此,平常顶多用到三十分钟就可以完成的水彩画,我却整整花了两个小时。在这段期间中,我那位朋友一边为我张罗写生的道具,一边则替我写好备忘录,告诉我去田原车站之后应该做些什么。”
“看来,人还是应该要有朋友哪!”
年轻刑警既像是感慨又像是讽剌似地说着。竹冈用毫无表情的眼眸望着刑警,不过他并没有对此做出回应,而是又继续说了下去:“我煞费苦心画出来的水彩画,不用说,当然是要拿给当地旅馆的服务人员看,好让‘自己先前都在旧城址写生’这样一个谎言,看起来能够像真的一样。可是没想到,我打的这个如意算盘,到最后却起了相反的作用,让我自己的欺诈行为被人识破,这说起来还真是讽刺呢!话说回来,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如果被女侍看穿了,那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但是,我在心里也暗暗存着一丝侥幸的希望,认为对方搞不好不会察觉。唉,靠接待客人吃饭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朦骗的呢!”
讲到这里,竹冈的语气似乎稍微缓和了一点。当他点上第二根和平牌香烟时,丹那不禁用神色不豫的表情注视着他。
不过,让丹那感到相当满足的一件事是,竹冈在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一号——在餐馆里吃饭的经过,完全就如同他所推理的那样。尽管没有明确地说出口,不过他在心里却暗自高兴地想着,“我果然是个能干而老练的刑警啊!”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是啊,”年轻刑警这时又插嘴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田原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是偶尔还是会有观光的人去那里吧?如果你二十一号在那里写生的事情被人目击到的话,那你的谎言不是就曝光了吗?”
“那种危险性也在我们的计算和考虑之中。所以,那幅铅笔画,也是早在朋友家里描好之后才带过去的。”
“那也就是说,你一共带去了两幅画是吗?”
“是的。因为其中一幅没有上色,所以‘椰果’餐馆的女服务生才没有注意到电线杆的事情。后来想到这一点,我也觉得相当幸运而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不过,另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天气。二十号和二十一号都是晴天,所以你们的计划才得以顺利进行。可是假如其中的一天是雨天的话,那你们不就有麻烦了吗?比方说,二十号如果下着倾盆大雨,你总不可能在大雨中写生吧?就算可以好了,在大雨中画出的速写,又怎么可能会是晴天的风景呢?如果真这样做的话,就算再愚蠢的女侍也能察觉得到吧?”
“所以我是在朋友向丰桥气候观测所打电话,问清楚那天是大晴天,而且好天气会持续几天之后,才开始画田原城的画的。如果东海地方是雨天的话,那我们就会寻找没有下雨的地区,并改去其他地方。那天,关东地方所有区域都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说起来,我们其实如果去群马县的水上一带,其实也相当不错;只是,因为田原町那家‘椰果’有特价午餐时段,对我们来说是很好利用的一间餐厅,所以我们才会选择那里的。”
“你那位朋友的脑筋还真不简单呢!不过,除了你之外,我们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犯罪嫌疑人了——除非你能证明,被猪狩掌握了秘密、逼到无路可走的人,除你之外还另有他人。”
年轻刑警丝毫不打算放过他,紧迫盯人地说着。丹那也深表同感。即便另外还存在与竹冈有着同样立场的男人,猪狩也不可能把他们两人叫到同一个场所与自己见面。如果在植物园等待猪狩的就只有竹冈一个人的话,那么再怎么想,都不可能有其他人犯下这起案子。
“你们警方打从开始侦办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了。你们从案件发生之初,就一直朝着错误的推断方向在摸索,所以才会认为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嫌疑犯存在。”
竹冈冷不防地,突然说出这样一段莫名奇妙的话,两名刑警一头雾水,不由得面面相觑。
“喂!你最好稍微节制一点,别乱说话!”
“你们总是摆脱不了‘杀猪狩的是我’这样一个固定观念,并因此坚决认定,我在杀死猪狩后,又因为杀人现场遭人目击,而将路过的芭蕾舞者成濑杀死。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设想一下相反的情况呢?为什么不设想成濑才是犯人要杀害的第一目标,而猪狩只是因为路过目击而遭到灭口呢?”
“这个嘛……”年轻刑警一下说不出话来,只是动着嘴唇不停嘟囔些什么。
其实,本部说起来,也并不是一开始便将侦察目标锁定在一点上的,只是竹冈身为嫌疑犯的嫌疑实在太过明显了,所以警方才坚信他一定就是犯人,从而不再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可是,根据现场的情况——”
“你想说的是,从现场看起来,完全是猪狩先被杀害的样子吧?不过啊,那可是犯人的伪装喔!我的那位朋友曾经说,‘这案子的犯人,一定是一个跟我一样,脑筋非常好的家伙。’罪犯在杀害成濑之后,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如果故意颠倒杀人顺序的话,那么自己便可以完全处在被怀疑的圈子外。那么,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您认为他会怎么做呢?当然,首先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成濑的尸体重迭到猪狩的尸体上。至于第二件事情则是,故意在丝袜弄出小洞后,让里面的沙洒落在地上,然后再用丝袜牢牢勒住尸体的喉咙。第三件事情就是,取下猪狩的眼镜弄碎镜片,并且让眼镜的碎片插进成濑的鞋底。犯人能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而且是在刚刚结束杀人这种异常行为的情况下,想出如此绝妙的高招,实在让人不得不叹服他的智慧超群。”
两名刑警听了竹冈的话,不禁张口结舌、面面相觑地对望着。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摆在眼前的这样的这种可能性,在竹冈提出指摘之前,他们竟然丝毫不曾注意到,这让他们不禁感到懊恼不已。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们这些的话,那不就好了吗……”
丹那叹了一口气,像在发牢骚似地说着。竹冈的眼眸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眼角比平常吊得更高了:“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会说这些呢?!你们警方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一切都栽到我身上,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有了那么一点不在现场证明。你认为我会自愿舍弃不在场证明,乖乖地向你们承认说,‘我当时在现场附近’吗?”
对于自己反过来被嫌犯斥责了一顿,两名刑警也只能报以苦笑。
“你在讲话中总是用‘他’来指代罪犯,不过,那种程度的谋杀,身材高大的女人同样也能够做到,不是吗?”
年轻刑警接过竹冈的话这样说道。
“罪犯绝不可能是女人;因为我亲眼见到了他。”
“你说什么!”
“刚才我不是说过,自己在温室里面等待猪狩吗?不久之后,我就看到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从温室前的砂石步道结伴走过。在那之后大约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这次我看见的是那男人独自离开的身影。我当时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暗自思忖道:哎呀,那女人发生什么事了呢?那个女人便是后来陈尸在现场的成濑,所以我认为,真正的罪犯一定就是那个男人没错。”
“喂,那个男的有什么特征?他总不会连一点特征都没有吧?”
年轻刑警的说话态度一下子变了不少。
“有倒是有啦……”
知道自己现在完全处于上风,电机工程师动了一下他那浓密的眉毛之后,用重重的语气说道:“那家伙是个身材与我相仿,年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身穿灰色系的外套,戴着一顶贝雷帽。红色的贝雷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