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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推理小说的可能

台中的夜来得早,冷风习习,街上却依然车水马龙。

“秋天是诗人容易感伤的季节,心思敏锐早熟的翩翩美少年小李我也不由得感伤起来。”在宿舍阳台的栏杆旁,小李望着台中市夜景,在老秦和我面前,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摊开画个弧,浪漫地说道。

“吃饭!”阿诺杀风景的叫声,从屋内传了出来。

时间是星期六晚上七点半。

饭桌上热腾腾的饭菜香味缭绕,老K盯着食物,摩拳擦掌,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许仙围上围巾,迅速地端了几道菜色出来。“赶快吃,八点多大头会开九人座的旅行车过来,鳄鱼和腊肠狗也要和我们一起去。我想当我们到静宜大学时,食营系的舞会一定正逢高潮时刻!”大头、鳄鱼和腊肠狗是我另外三位住在别处的同学的绰号。

每逢例假日,我的室友们就会轮流下厨开伙,许仙是我们六人当中最懂得料理的人物。每次他开出菜单,只闻其名,就足以令其他室友期待与兴奋,不像我主厨时,只有百年不变的三主菜——泡面、蛋炒饭、冷冻水饺。

阿诺和老K一天到晚吃不停,吃的方式也很不健康,令人怀疑他们的医学生身份到底是真是假。他们还送了我不少料理食谱,意思是要我“好好地反省反省”。

犹如饿虎扑羊、蝗虫过境,桌上的饭菜瞬间一扫而空。通常边吃饭边闲聊是室友联络感情的不错方式,但室长老K一喊开动后,可就没有这么绅士优哉了,因为动作慢的八成会饿肚子,这不知道是不是成功岭暑期大专集训带来的后遗症。

幸好,秦博士和我食量都不大,还能间或交谈对于早上听到的事件的看法。

因为刚接手这起案件,加上案发已过了一段时间,很多人事物的相关疑点皆有待查证,静默的老秦自然不会妄下判断。从听闻林美树学姐讲述事件开始,老秦表现出来的顶多就是如往常般沉思的模样。

林美树学姐早上谈到警方对于老秦的评价,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描述,因此对这位相处不久的室友,心底是颇感疑惑的。看不出来他与其他普通医学生模样的室友同学有什么两样,除了打扮较为怪异,背影有点神秘,实在看不出他有何特出之处!

大家吃完晚餐、着装完毕后不久,楼下传来门铃声,从对讲机传来大头一票人兴奋的语气,一群人一溜烟夺门而出。在一片混乱中,搭上在楼下等待的九人座旅行车,满车子五音不全的歌声、欢呼声、喧哗声,呼啸着开往静宜大学。

秦博士站在阳台,大衣衣角扬起,向我们挥了挥手。老秦没有随同我们一同前去,是因为想和解剖室的助教会面,并再度前往解剖室查看。

学校大讲堂这时是挤得水泄不通,室内室外气氛热烘烘的一片。

“欢迎推理作家叶承华莅校演讲!”

“本格推理浪漫派的复活,推理界的新希望!”

“作家叶承华以推理和你握手!”

“台湾的推理小说怎么走?台湾推理小说的推理方向。”

“推理小说研习会……”

今天校园内最醒目的海报布条,就是推理小说研究社制作的宣传用语,这与开学以来“推研社”给人的沉寂印象大大不同。

此刻,大讲台除了“台湾推理小说”几个字眼出现在黑板之外,四周也张贴、悬挂海报布条。

校园的学生活动就是这样,虽然有些简陋,却最热情而直接。

我的室友们与我也共同出席这场盛会,难得大家也和其他人一样乖乖坐着听演讲,小李这次是坐轮椅出席(这是昨晚静宜大学舞会的下场,小李因为技痒难耐而付出另一条腿扭伤的代价)。

说起昨夜的那场舞会,总让人觉得充满暴力的联想,因为除了小李之外,粗线条的阿诺第一次邀人跳舞就差点把女伴的手给扭断。

叶承华是新锐推理作家,三十多岁的年纪,却以无与伦比的创作力和热情推出一系列以“华神医”为主角的本格推理形态武侠小说。新书甫推出,即对整个推理界和武侠小说界造成莫大的震撼与轰动。我曾看过几本他创作的推理小说,确实写得不错,从他的作品中,读者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其笔下的推理世界蕴藏的作家才气与热情。

以作家身段而言,叶承华的身材外貌都算顶尖,此外他谈吐不俗,本人洋溢的智慧神采,一点都不比他笔下的主角逊色。

尤其“华神医传奇系列”,传神地描述了汉方医学,对于中医课程为必修学分的B大医学院学生拥有莫大的吸引力,难怪此次演讲座无虚席。

原本我们以为在今天的会场女同学会占压倒性的多数,但实际上,我发现男女比例并没有太大的悬殊。

尽管小李和许仙心不在焉地欣赏着周遭的校园美女,但是六个人都明白此行的目的: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那位衣着整齐的男生,他是推理小说研究社的代理社长——李忠仪学长。

叶承华演讲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李忠仪学长便起身宣布整个活动的最高潮—即兴问答讨论会!

此次台湾推理小说演讲,讨论的是台湾推理小说的发展、现况,以及未来的展望,着重推理小说的介绍、整理、比较,但欠缺创作理念的论述,所以听众的即兴问答明显是针对叶先生个人创作的观点来提问。

“请问叶先生,推理小说是逻辑与理性,武侠小说着重感性、幻想,以及虚构。您当初怎会将这两类立场南辕北辙的大众文体糅合在一起,而创作出‘华神医’这一类本格推理形态的武侠小说呢?”一位绑辫子的女同学起身提问,她的桌上摆了一大叠似乎是推理小说的书籍。

可能是这位同学的外貌很可爱,角落不免有一撮男生拍手起哄。

许仙、小李和老K几人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不时诡异地笑着。反倒是秦博士双手抱胸,抚着下巴,聚精会神地聆听。

叶承华先生微笑地向那位女同学点头致意,接着答道:“基本上,我同意这位女同学的看法,推理小说和武侠小说本质上是对立的,诉求的精神也是矛盾的,但是细究起来,其实两者还是有其共通点,例如这两者都是以娱乐大众为基本目的。

“我刚开始创作的是本格推理小说,后来对浪漫主义的古典推理小说更是情有独钟,古典推理小说有四项要件:一,发端要神秘;二,经纬要紧张;三,解决要合理;四,结果要意外。

“其实细究起来,这四项要件融入其他形式的大众文学中,如果处理得好,依然能成为优秀的作品。以武侠小说而言,发端神秘、经纬紧张、解决合理、结果意外,不是也能构筑一篇精彩的故事吗?

“金庸先生武侠小说的某些桥段与古龙的作品,都具有浓厚推理小说的味道,黄鹰的《沈胜衣传奇》也是一样,温瑞安的武侠小说也处处有悬疑推理的踪迹……在许多武侠大家的作品中信手拈来,推理要素多少扮有绿叶相称的角色。但是,武侠小说终究是武侠小说,而不是以推理小说的方式来娱乐读者,所以这些偏向冷酷型的悬疑小说,以本格推理的批判眼光来看,都是不合格的。

“武侠小说在台湾,自金庸、古龙之后就逐渐走下坡了。武侠小说似乎发展到尽头,面临难以突破的瓶颈,我想这是武侠读者面对的无奈问题。当然,仍有不少年轻一辈的作者努力地以作品为实验,企求另辟蹊径。当初我就是根据这念头,想将这两种我喜爱的通俗小说形式融合在一起。

“所以,我后来写了一些实验性的本格武侠推理小说。因为在武侠小说方面,我取法的是新派武侠小说,有别于旧派与纯技击派,所以我是在新派武侠小说的逻辑中发展推理小说。

“日本讲究谜团的本格推理小说乐趣,代表性的推理小说家的传承顺序大致如下: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高木彬光→都筑道夫→岛田庄司、绫行人、有栖川有栖、法月纶太郎、我孙子武丸等人。

“我想,在座诸位都是对推理小说有着浓厚兴趣的年轻人,对于刚刚提及几位作家的作品,多半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提起他们的原因,是因为对于推理小说的创作理念,我和他们是相近的。我要特别转述其中一个观念:‘只要推理故事中的人物言行、思考推理、情节发展等,合乎作者创造出的世界本身内部逻辑即可。无论该世界的真实性有多少,只要人物在其中具有真实性,依其内部逻辑思考行动,所有构成要素都能互相紧密结合,自然就形成一个无法从外部将之击溃的虚构世界。而且作品中的诡计与推理逻辑,都须臣服在上述的前提之下,必须先形成、承认这个虚构世界,才能全力发展其中的诡计性与逻辑性。’

“讲到这里,对于推理要素和虚构的武侠世界,终于有了可靠的理论基础。

“举例来说,在新派的武侠小说中,这一掌有多强,那一剑有多快,无论作者如何夸张化神乎奇技的描写,只要读者与作者有共识能接受和理解,甚至觉得合情合理,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我基于这个论点写下的‘华神医系列’,很幸运地能获得大众的认同与支持,所以就这么一路写了十来本。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大家满不满意?”

全场响起如雷的掌声。我想,即使是推理小说的门外汉,也会因现场热烈的气氛而听出兴趣吧!

不少人踊跃发言,一时之间讨论风气异常热烈。最令我们讶异的是,原本仅仅是打算“看女生”才随老秦前来的其他室友们,竟然也来凑热闹参与讨论。眼前百花争鸣,我的室友阿诺突然就像一朵绽放的太阳花,在满场听众环视之下,一脸正经八百地起立侃侃而谈,讲话内容也是掷地有声。

“他是谁?哪一系的?哪一班的?”

“长得那么粗壮,讲起话来却文思敏锐,头头是道,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好厉害,好像读了不少书,看了不少小说。这是哪一号人物?”

“讲得好啊!”

诸如此类的耳语在会场传开,尤其前面那一群文艺社的女生回头张望阿诺发言的神态,露出赞叹的眼神。看着阿诺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我突然有一股想笑的冲动。

“他是我的室友阿诺,我是诗人小李,我们俩对于小说都小有研究。”小李双手摊开,轻声对轮椅四周的男女同学臭屁地说道。

热闹的气氛在李忠仪代表“推理小说研究社”发表感谢词,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之后,暂时告一个段落。

“以推理小说创作者的立场而言,叶先生对我们这群推理小说爱好者有何建议?”

“我想,我之前就强调过我对台湾推理文坛的看法。我极度赞同百家争鸣、各派齐放,无论是本格派、社会派、冷酷派、悬疑派、法庭推理、警察小说等,只要是优秀的作品就值得向推理迷推介。虽然有欣赏角度不同、见仁见智的观点,然而,让大部分购书者深觉花了冤枉钱的创作者,就该好好检讨了。因为推理读者不是盲目的,从小说内容就可以感受到作者是否投入了热情与心血。我想这一点点要求,在发展中的推理小说文坛,是作者、译者甚至出版家都应有的共同体认。

“我很喜欢举第十四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得奖作品水上勉的《海之牙》为例。这本书以本格推理的眼光来评断,简直不值一晒,但作者的创作意念十分强烈,热情感人,企图用强烈的社会性来扩展推理小说的角度和领域,这是他得奖的原因,也是一部杰出的推理作品。

“推理小说的‘市场性’是值得注意的另一个问题,如果大学生和高中生都不看推理小说,也不买推理小说,推理小说是没有前途的;而且受过严谨逻辑训练的精英对推理小说不屑一顾,这种现象将难以让推理小说跳出‘小众’的框框。很幸运的,平时与贵校推理小说研究社社员的书信往来,以及今晚有幸前来贵校演讲,身为一个创作者,我感受到读者对推理小说投入的热情,令我雀跃不已。

“我看过贵校的同人志,发现不少具有推理写作与评论天赋的同学。以我而言,我的创作观和创作方向,与浪漫型的本格推理小说较为契合。对推理小说有兴趣的作者、评论者、读者,应该可以选择较适合自己、个人较喜爱的推理范畴投入其中。总而言之,有兴趣,大家一起来!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来贵校和推理小说同好聊聊天、交换意见,谢谢!”

如雷的掌声再度爆出,一群人拥上叶承华,有要求签名的,有要求拍照的,也有人私下发问……顿时热闹异常。

我回头一看,竟有几个女生围绕着阿诺和小李,他俩口沫横飞,不知在和那群文艺社女生聊些什么。阿诺不顾形象的爽朗笑声在嘈杂的会场不时传来。

这时,我突然有种被喧宾夺主的错觉。

偌大的讲堂显得空荡荡的,几个推理小说研究社的社员正忙着清扫会后的场地。

李忠仪学长坐在我们面前,他身材不高,但长得眉清目秀,态度也很从容,身边摆了几本日文版的横沟正史、岛田庄司、内田康夫的推理小说,以及推理小说研究社的档案卷宗。

阿诺、小李、老K、许仙被文艺社的女生邀请去社团大楼参观她们的社团,所以只有秦博士和我留下来和李忠仪学长对谈,这也是我在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和B大医学院的推理小说研究社有所接触。

今天早上,寝室的六个人也曾经就伊本荣事件约略交换彼此的意见,因此对本案的看法也有共同的默契。

夜阑人静,从讲堂的窗户往外看去,校园的景色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浪漫凄美,偶尔有状似亲昵的校园情侣经过,一派清纯的校园情调。

在李忠仪学长不介意之下,我们开始彼此的访谈,但他先提出了一个疑问:“你们怎么会想要调查这件案子?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喔!”

林美树学姐似乎没有事先通知他。

“部分原因是感到好奇,再者我想以此事件写成一篇报道式推理小说,林美树学姐也曾和我们聊过这件案子,加上昨天早上解剖室又发生了那件事,学长有听说吗?”我代表说明。

“原来如此。你们想写推理小说?那何不立刻报名加入我们社团呢?哈哈!随时欢迎喔!昨天早上解剖室的那件事我听说了。平心而论,伊本荣社长的死亡,从头到尾都显示着强烈的不可思议性,昨天再发生那件事,或许表面上看起来更为离奇,不过按照推理小说的阅读经验来看,或许对于陷入瓶颈的案情能有所突破吧!虽然推理小说的阅读经验与现实生活不能混为一谈,但我就是无法区分得太清楚。

“研究推理小说的人或许拥有如同侦探般的自负癖性,因此多少会对警方有所轻视,但这件案子从一开始就是由许大山组长承办,他是个不错的警官,我指的是办案能力方面,然而案情似乎不太乐观啊!”李忠仪微笑地对我们说。

“我们希望在这不可思议的案件中寻求合理的解决,希望学长助我们一臂之力。”老秦以客气的语调对学长说。

李忠仪微笑地看着老秦。“直觉上,我会说你们真的是吃饱撑着啊!要创作推理小说,只要虚构情节就绰绰有余了,按照现实事件来构思一定绑手绑脚……当然这是我的偏见啦!伊本荣是我们社团社长,也是我的同班同学,对于案情,我当然知无不言,倒是这位姓秦的学弟,从外表看起来就颇有推理神探的风采哩!”

“呃……”老秦有点脸红。

我内心回应道:“据说他本来就是侦探嘛!”

李忠仪继续说:“其实,我们解剖研习营除了伊本荣之外的其他九人,只要案情一天没有获得澄清,那种跳到黄河洗不清的感觉可能会一直存在,相当不舒服。这种谜样的事件,我们社里的每一位社员自然都会关切,也想去调查清楚。这么讲又显得我说的话前后矛盾,你们可别笑我也是吃饱撑着啊!我刚才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实在很讽刺,这次校园命案死者竟然是自己的社长,我们社团的确也曾调查并讨论过这起案件,但由于整起事件关系人都是我的同学和朋友,因此在调查过程中难免会掺入太多情感偏见,我想这很难避免吧!所以,除了林美树外,似乎没有人敢再进一步探究事物的核心。毕竟,如果真有自己的同学牵涉其中,这都可能是一桩令人遗憾的悲剧。

“或许让你们这些局外人来调查也是好的。你们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吧!因为事件尚处在迷雾中,在此我不愿替自己的立场作辩护。我想,虽然以推理小说的研究精神来审视这起事件,但现在却处于僵局无解的情况,或许往后的调查……我不知道你们访问过几位关系人?你们应该会发现我说的情况。”

“学长是否愿意以个人的观点,谈谈伊本荣社长和你们的社团?”我问道。

“其实林美树应该已经向你们提过一些了。大一时,伊本荣和我以及一些同学基于对推理小说的热爱而组成推理小说研究社。在一些东西方的大学,因为推理小说而筹组的研究社并不稀奇,但在我们学校似乎是第一遭。伊本荣平时在班上并不活跃,个性也是安安静静的;但是从大一开始,为了成立社团,他展现无比的组织能力和领导才能,整个社团发展得还不错。

“‘推理小说研究社’,顾名思义,研究与推理小说相关的一切,就是我们的创社宗旨。我们有同人志,上面有社员的创作、评论、推理理论、杂文、新书信息、社员动态以及其他学校推理同好的交流信息。最近一期有个专辑,是西村京太郎的‘铁路之旅’。社员收集他的作品,包括中文版及日文版,将作品中的系列主角、配角整理出来,将作品中提及的铁路、地方风土民情、城市、火车型号等一切相关资料搜集出来,登在同人志上,也有一番乐趣。我们还打算将杰出的作品投稿到《罪案杂志》。所以,我们的社团人数虽然不如棒球社和合唱团这类大型社团,但凝聚力却是一流的,从今晚的演讲情况你们就应该知道我所言不假。伊本荣对于整个社团始终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但是,尽管他意外身亡,社团的运作都还上轨道,所以社里的活动都算顺利。

“伊本荣是个本格推理的真诚拥护者,也是标准的推理狂热者。他的课余时间几乎都投入在推理小说的练习与创作上。我看过他的小说,无论是结构、诡计、谜团、文笔、逻辑,我个人都给他极高的评价。正因为他潜力雄厚,若有一天摆脱业余玩家的身份,一定可以成大器的。在他的实力考虑之下,创社后,他就当选了我们的社长,因为他实在做得太好了,因此我们根本没有改选社长的意图,所以他一直连任到现在。

“或许伊本荣也有作家孤僻的本质吧!他的生活其实蛮单纯的,也没听说过他和别人结怨,如果一定要点出的话,戴生彬、林美树和他的三角关系或许勉强算得上是感情纠葛。说真的,当初知道这层关系时,解剖研习营的所有成员都很意外,但是身为局外人,根本无从插手;其次,我和他也曾有过类似佐野洋和都筑道夫的‘名探的论争’,但也不过是观点不同而产生的争论罢了。除此之外,就我所知,根本不知道他和谁曾有过争执,你们也可以问问其他社员。”

李忠仪学长提到的戴生彬、林美树及伊本荣三人之间的情况,和林美树学姐所说的并没有多大出入。

“社团的财务状况如何?”老秦问。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社团的经费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是钱少或钱多,办起活动其实也没差啦!差别的只是活动规模罢了。我们社团的经费来源,除了学校有一定的补助外,同学缴交的社费是最大的来源,而且据说学校的董事会要改组,因此往后几年对社团的经费补助自然会紧缩,因此同学缴的社费就格外重要了。不过由于本社的开销并不大,同学有书捐书,有钱捐钱,同人志的印刷编排全由一个家里开印刷场的药学系同学免费编排印刷,所以经费上根本不成问题,而且账目清楚,是由一位女同学管理,所以我们社团的干部对金钱的使用其实都有一定程序的监督,应该不至于发生问题。”

我们都不发一语,老秦深思一下才问道:“学长,你在这次事件中……”

“大部分情形我已经回答过警方和林美树了,基本上和你们获得的信息差不多。那天我原本是一大早要到解剖室,我去约他,但他不在,似乎是深夜就出去了。直到我的解剖工作结束他都没来,我当然有点被放鸽子的感觉。后来回到宿舍,我还打过两次电话到他宿舍去,一样找不到人,甚至第二天‘推研社’的活动,他也没出现。我原本觉得有点奇怪,后来大家想到一件事后,就没再探究他失踪的原因。我回到宿舍后,除了打两通公用电话找他,就独自待在房里睡觉,所以我在三十一日那天有某些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造成了我很大的困扰。”

“您说‘后来大家想到一件事后,就没再探究他失踪的原因’,是指什么事?”

“这个嘛,我想我可以顺便提一下我对伊本荣这件案子的看法。伊本荣曾经说过,他特别偏爱推理小说中某些神经质的角色,例如出现在推理小说中的推理作家、推理小说收藏偏执狂、推理小说研究社社员、推理小说评论者、推理剧导演、演员,以及以知名推理作家的名字为绰号的登场人物。这些出现在推理虚幻国度的角色,通常在书中都会扮演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这群人物在真相揭晓后发现自己与侦探处于对立的地位,是很吸引人的构想,如果是凶手就更棒了。

“所以,伊本荣不只一次表示要写出这类作品,还特别宣称前几部的推理创作要嵌入类似的理念。我其实很不好意思说,推理小说中透过小说情节人物来宣扬推理小说的可能性,有时对读者来说是很无聊的,但这是题外话。

“在解剖研习营的那一段时间,伊本荣更表示要利用八天的块状时间,闭关写一篇让大家咋舌的推理小说来阐述他的构想和理念,据说密室诡计都已经想好了,所以那几天找不到他,大家都以为他闭关写作去了,毕竟八月一日的那场推理小说研究社的活动不一定要社长参加。然而,他的尸体被发现,加上因为整起案件处处透着不可思议之处,所以有一种大胆的猜想在社里流传……那就是伊本荣是不是自杀?也就是说,他亲身实验,构筑一篇现实中疯狂的密室杀人推理案件!”

听到这种大胆推测,我哑口无言,反倒是老秦露出微笑,不置可否。

“听来有些无稽,但相对于鬼魅之说就显得有说服力多了,毕竟像伊本荣这种推理小说狂热分子,这样的可能性还是有的。死后还留下一大堆未解的谜团,以推理小说的恶作剧特性而言,他说不定还在天国得意地偷笑哩!”李忠仪学长说。

“七月三十一日那天,你可曾注意到解剖室是否有人在里面?还有冷藏间的锁头,案发当时真的是上锁的吗?”

“嘿!因为人不是我杀的,和警方相比,我还是喜欢和你们聊。也许这位学弟推理小说尚未完成,反倒先解决了此案也说不定,加油吧!七月三十一日清晨,我先在解剖室外等伊本荣,我曾经先注意留言板以及蔡生智助教的辨识卡是否有人先到而打上‘×’记号,结果当然是没有,所以我才会继续在外面等。进入解剖室工作前和平时是不太一样的,我除了开灯,还是大约看了一下伊本荣是否在仓库或是骨箱室,结果也是没有。至于冷藏间,我怎么可能会特别去注意是否有上锁?因为印象中这地方本来就应该是锁着的,根本不会去注意。”

“辨识卡记号的矛盾情形,学长知道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伊本荣学长是怎么进入解剖室的?”

“我如果能解决这个难题就好了。我不知道是谁说谎,我也相信我的同学应该是清白的,我自己也没说谎,只不过大家都无法提出有力的证据。”

“伊学长难道没有任何招致被杀的动机吗?”

“想不出来……医学院学生生活单纯,实在很难想象会招来杀机的原因。不过,有件事我并没有告诉警方和林美树。好像是七月二十还是二十一日,他曾对我讲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好像是说什么职业学生、政治、校园污点、社团耻辱、出卖灵魂,等等。我当时正忙着自己的事,没去注意他零碎地在说些什么,只当他在自言自语,后来也没再问他,只以为他和以前在构思推理小说时一样,会不知不觉将想法说出来。现在回想起来,这或许和这学期期中考后,学生活动中心的总干事选举有关吧!只是此刻也无从查证起。”

老秦似乎兴致盎然地拿出纸笔写了几个字。

和学长聊了一些问题以及推理小说的话题之后,我们便向他致谢,准备离去。

“学弟啊!这篇推理小说完成后,别忘了送学长一本啊!如果能附带的把案情查个水落石出,我想伊本荣会感谢你们的。”临走前,李忠仪学长鼓励我。

深夜十一点,秦博士和我向李忠仪学长道别。我们踏着夜色,缓缓步出校门。

在校门口碰到许仙,许仙说道:“哈!我有点受不了文艺社的女生和阿诺越聊越开心,不知道要聊到什么时候,所以我就借口尿遁了。”

我把李忠仪学长说的话择要告诉许仙。

“伊本荣学长的死,会不会真的像李忠仪学长所说的,是一场自杀的闹剧?”许仙问。

老秦说道:“应该不是。”

“为什么?”我问。

三个人的脚步仍不停歇。在短暂的静默后,老秦说道:“冷藏室外面那道锁和死者脖子上的那条绳索都解释不通。”

我侧头看着老秦,一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思考老秦所说的话,还是摸不着头绪。

许仙靠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安慰地说道:“人生在世,智商就有高低不同,我也不知道老秦指的是什么。”

“嘿!许仙,你的精神怎么变好了?”我问。

“别忘了,‘贫道’我乃夜行性动物也。”

“老秦,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要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可能要许仙你助我一臂之力。”老秦说。

“一臂之力?真的假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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