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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隔天,集团广报室的朝会决定了接下来两周的工作分配。

岳父的“特别命令”内容,当然不能在会议上透露。我说明接到指令,负责撰写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不只包括我的亲身经历,得重新采访人质,整理出事件的全貌。

暮木老人留下的钱的问题,也是公车劫持事件的一部分,所以这并非谎言。但野本弟佩服地说“这个提案太棒了”,间野小姐担心地问“回想起事件不要紧吗”,我的良心隐隐作痛。

园田总编酸溜溜地丢下一句“是是是,女婿大人真难为”,没再多说。她应该察觉我在两周期限内的真正任务,却没流露一丝不安或讶异。我松口气,却也颇失望。昨晚和妻子谈过后,我忽然想到:如果说出这个特别命令,总编会不会要求——为了我要求一起调査?

“今早我也有件事要宣布。”

总编草草结束我的话题,望着间野和野本弟说。

“今天工联会送来调査报告。”

间野明显一阵惊慌。

“是报告吗?不是裁定或处分书?”

野本弟反问,总编冷笑道:“那份报告的末尾,附有职场环境改善建议。”

“呃,建议吗?那井手先生不会受到处分吗?”

“相对地,杉村先生被控滥用职权一事,也不会受到追究。”

是各打五十大板,园田总编解释。

“总编,你用那种条件进行交易吗?”

“喂,注意你的措词。工联不是警察,也不是法院,不能轻易说什么处分的。这样不是很好?反正井手先生会离开这里。”

她没回答是否做过交易。

“井手先生会被派去哪里?”

“跟打工小弟无缘的地方,他要去社长室。”

“那不是升迁吗?”野本弟相当生气。

“社长室这个头衔很方便,不管是真正优秀战力的员工,还是不属于战力、却不知如何处置的员工,都能安上。”

但还是能满足井手的自尊心吧。即使只需成天看财经报纸和杂志,写下没人会受理的报告,坐在位置上也不会接到半通电话的闲差。

“这样我就满意了。毕竟间野小姐被调走,我会很头大。”

“谢谢总编。”间野表情僵硬地行礼。“可是,没有滥用职权的杉村先生等于是被冤枉,这——”

“无所谓,反正相关人士都知道事实。”

“是吗?”野本弟望向我。

“大家都知道啊,这个人才没胆滥用什么职权。”

“没错,我没那个狗胆。”我缩缩肩。

“上班族社会,我实在没办法欣赏。”

大人真是肮脏。听野本弟这么说,我们扑哧一笑。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啊。”野本弟纳闷道。

“那你就永远像个孩子,纯洁自由地活着吧。”

总编说要去采访,一下就不见人影。我准备外出,边安慰两人:“别放在心上,我觉得是不错的解决方法。”

间野的眼神暗沉,野本弟颇生气。

“井手先生应该好好向间野小姐道歉。”

“为此又要与他有所牵扯,间野小姐不会觉得更讨厌吗?”

“啊……也对。”

间野客气地点点头,回道:“对杉村先生很过意不去,但如果能不要再见到井手先生,我会比较轻松。而且,工联的委员都仔细胎听我的说词。”

她原来相当不安,怕对方不会正视她的问题。

“虽然轮不到我自夸,不过我们的工联满公平的。”

“调到社长室后,井手先生会若无其事地回来上班吗?”

“应该会隔段时间吧?毕竟有医生的诊断书。”

“社长是杉村先生的大舅子吧?能不能利用这层关系,给他点教训?”

“那才是肮脏的大人干的事。”

我笑着说,野本弟羞愧不已。我拍拍他的背道:“那我出门了。”

我快步走到户外。手机算准时机般响起,是田中打来的。

“早——”

“后来怎么样?有没有查到什么?”

昨天刚决定要调査,而且现在才早上不到十点。

“我准备去找那三个人。”

“你没报警吧?”

“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不会擅自乱来的。”

“就在刚才,大概三十分钟前吧,警车鸣着警笛朝‘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开去。”

过没多久,又有一辆警车开过去。

“可能出什么状况,但没必要慌张吧?如果是为了钱的事,警方不会去‘克拉斯海风安养院’,而是直接来找我们。”

也对——我听见田中的鼻息。“昨天晚上我睡不着,忍不住胡思乱想。我该不会得被害妄想症?”

被害妄想应该不是用来形容这种状态,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也想了很多。不过,与其胡乱揣测,不如实际进行调查。田中先生请照平常那样生活吧。”

知道啦,田中意外顺从地挂断电话。

前野似乎具备出色的视觉性记忆。她把暮木老人指名的三个人全名,以汉字完整记下。

第一个人是“葛原旻”,第二个是“高东宪子”,第三个是“中藤史惠”。葛原住在埼玉县埼玉市西区,高东住在杉并区高圆寺北,中藤住在足立区绫濑。传送手机备忘资料过来时,芽衣补充:

——我在打高东的住址时,暮木老爷爷停顿一下,似乎想不太起来房号。

确实,三人之中,唯独高东的住址有房号。是五〇六。其余两人大概是住透天厝。

依高圆寺、绫濑、埼玉市的顺序找人,应该会较有效率。我前往东京车站,搭上中央线的快速列车。

任职于童书出版社时,我经常拜访高圆寺。交情不错的插画家住在这里,他告诉我不少藏身住宅区巷弄的精致小餐馆,和气氛迷人的酒吧。与菜穗子结婚后,我几乎没再来过,所以十分怀念。这是个年轻人很多、充满次文化气息的有趣小鎭,菜穗子可能会觉得有点吵闹,但是不是该带她来看看?

一抵达目的地,我就从悠闲的思绪回到现实。

那是一栋红砖色七层公寓,取名“高圆寺北宫殿社区”,约莫有五十户。管理员室再过去是一大片集合式信箱。

五〇六室的名牌是“角田”。与周围的名牌相比,显然比较新。

——要查出一个人的住民登录地挺容易,但那个人不一定住在登录的地方吧?

暮木老人这么说过。要找出那三个人见上一面,住址果然仅仅是线索之一。

我折回管理员室。玻璃门另一头坐着穿工作服的五旬男性,正伏案塡写某些文件。

“不好意思。”

我出声,他立刻起身来到窗口,鼻粱上挂着老花眼镜。

“不好意思,我来找五〇六室的高东女士。”

汉字写成“高东”,但不是读作“takato”,而是“koto”,颇为特别。

“Koto女士搬走喽。”管理员回答。

果然……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是最近刚搬走的吗?”

“好像是上个月吧。”

上个月?那么,发生公车劫持事件时,还有那之后,她仍住在这里吗?

“你是高东女士的朋友?”

“是的,由于工作关系,家父曾受高东女士照顾。我说要到东京出差,家父便吩咐我来问候她一声。”

我在话中暗示并非直接认识高东女士,也不是东京人。我不确定这个烟雾弹对管理员有没有效。

“原来她搬走了啊,我爸居然不晓得。”

我喃喃自语,管理员表情不变,默默抬起鼻梁上的老花眼镜。

“目前住在五〇六号室的角田,会不会是高东女士的朋友?”

“应该不是吧。”

“那么,你知道高东女士搬去哪里吗?”

“不,这个……”管理员稍稍结巴,“我不能随便透露住户隐私。”

管理员打量着我。

“令尊大概很快就会收到她的搬家通知。”

“了解。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颔首致意,离开管理员室。刚要走出去,发现玄关大厅墙上有个公布栏,用五颜六色的磁铁贴着几张公告。

我在“管委会通告”、“消防检査通知”等公告中,注意到一张“棉被清洗九折优惠中”的传单。店名为“小熊洗衣山本店”,注记“亲自送来,点数加倍送”,等于是有到府收件和送件服务。我迅速抄下店家住址,步出玄关大厅。

循着门牌找到目的地,那是位于两个街区外,面对大马路的大型洗衣店。“小熊洗衣”是连锁店名,“山本”似乎是分店名。招牌上画着可爱的熊图案,店铺外观以向日葵般的黄色统一。

自动门打开,穿着约莫是制服、胸前有小熊刺绣章黄色外衣的男子,朝气十足地大喊“欢迎光临”。他体格结实,染褐发,戴着单边耳环,长相有点像外国人。柜台上堆满衣物。

“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一下……”

我受家父之托,到“高圆寺北宫殿社区”拜访高东女士,但她已搬家——我搬出同一套谎言。

“没见到人,我这趟差事未免办得太不牢靠。所以我四处打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她搬去哪里。”

年约三十的店员,将还在分类的衣物挂在手臂上,听着佯装困窘的我的说词。

“我们也不知道。”

他冷漠地回答,继续分类。衬衫有好几件。

“这样啊,果然不会知道呢。”

我搔搔头,店员表情一动。他瞳眸颜色很淡。

“做我们这种生意的,就算是客人,随着搬家交情也就结束。”

“也是。听说高东女士是上个月搬走的。”

“这样吗?”

店员边工作,状似在寻思。我从他的表现,感觉到异于管理员的反应,或者说蛛丝马迹。是过去经验累积的直觉发动了吗?

“我爸一定会很失望。他膝盖不好,几乎无法外出,跟高东女士也很久没碰面。”

衣物分类完毕,轮廓深邃的店员以除尘掸清理着柜台,抬起眼道:“不好意思,我们不清楚。”

“这样啊,打扰了。”

我穿过自动门来到马路上。我慢慢走着,在稍前方的电线杆旁回头一看,发现店员从柜台探出上半身望着我。不只他,还有另一名女同事,不然就是他太太吧。穿一样的制服,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我一回头,两人的脑袋立刻缩回去。

果然有鬼。不光是“不能透露住户隐私”,而是另有原因。

我继续四处打转,找到有宅配服务的超市,和像是当地老字号的酒行。超市什么都没问到,但酒行有反应。看店的老妇人对我(胡扯)的说词毫不理会,劈头就问:“你是哪里的记者?”

老妇人一头白发染成淡紫色,穿着花纹鲜艳的毛衣,脸上的妆很浓。

“记者?”

“你是周刊杂志的记者吧?”

“呃……这是什么意思?”我装傻道。

满脸皱纹的老妇人鼻头挤出更多皱纹。她在笑我。

“放过她吧。”

高东太太很可怜,她说。

“高东女士发生什么会被记者采访的事吗?”

老妇人的小眼睛发亮,“怎会没有?别再騒扰她了吧。”

“不,我真的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父亲什么都没告诉我。”

和刚才的管理员一样,老妇人上下打量我。如果管理员的眼神是X光,那么老妇人就是CT或MRI。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表情像在表示“听你胡扯”。“放过她吧。”老妇人嘴角抽动,其实她想说得要命。

“发生什么状况吗?”

我一问,老妇人便转向我。她坐在旋转椅上。

“上个月——那时是九月,算是上上个月。千叶的哪里不是发生过一个神经病老头劫持公车的案件吗?”

对啊,我倾身向前。

“高东太太似乎参了一脚。警察找上门,媒体记者也来一大堆。”

“原来出过这种事啊。”

我演技很差,但这名老妇人的CT或MRI,也许是想要忽略上头的阴影就能忽略的机型。

“后来高东太太就搬家了。她说要去跟女儿住,可是不知出什么问题,拖了很久。”

公车劫持事件发生时,高东宪子住在“高圆寺北宫殿社区”的五〇六室,有警察和媒体找上门。约一个月后,她便搬家去投靠女儿。

暮木老人说要“找出”那三个人,至少高东宪子没必要特地去找。那他为何要举出高东宪子的名字?

答案十分简单。暮木老人希望他们受到公审,想透过警方和媒体的“权力”,把他们拖到公共场域示众。

我再度感受到暮木老人的恶意与愤怒。

——因为他们有罪。

“可是,她跟劫持公车的老人究竟有何关系?”

看着我的蹩脚戏,老妇人嗤之以鼻。

“谁晓得?去问你爸啊。”

“家父一无所知。原来有警察找上门啊,真可怕。媒体一直纠缠不休吗?”

“大概闹了一个星期。因为劫持犯的老头死掉,想从别地方采访到消息吧,可是高东太太东逃西躲。”

“东逃西躲?”

“那个人满有钱,约莫是去住饭店之类的吧。”老妇人眼底冒出恶意的光芒。“你爸也被她骗过?”

背部一阵寒颤,我默默隐藏。

“被骗……?”

“你真的不知道?”

那我也不说了,老妇人又旋转椅子,面向一旁,但嘴角还在抽动。

我决定暂时撤退。先去找其他两人,隔段时间再来吧。那样对这名老妇人也比较有效果。

“打扰了,谢谢。”

离开店里时,我眼角余光扫到老妇人期待落空的表情。下次上门,她应该不会再卖关子,会一五一十全告诉我吧。

窜过背脊的恶寒,在走向车站的途中迟迟没消失。很有钱、被她骗,这些字眼在耳朵深处回响。

绫濑地区的中藤史惠,“原本”住在老旧的灰泥二层楼住宅。她也搬家了。

门牌列出五口之家的成员名字,是小孩的字迹,以黑色麦克笔写的,姓氏是“田中”。狭小的停车场内,停着附辅助轮的小自行车,及附儿童座的淑女车。

我按下门铃,随即听到女人应声。

“不好意思,我来找住在这里的中藤女士。”

约莫是身为这个家的主妇和母亲,她机敏地回答:“中藤女士是我们的房东,她不住这里。”

“这样啊。现在这里是田中家吗?”

“是的,我们去年底搬过来。你找房东有事吗?”

“她是我父亲的老友。”

我搬出同一套说词,她回答:“我们不晓得房东的住址,可能要去问房仲。”

她告诉我,房仲公司在站前圆环的大楼一楼。

“谢谢。”

不好继续打扰看似忙录的田中家主妇,我折回站前。

踏进房仲公司,一名穿西装的年轻男职员招呼我。他请我坐下,毕恭毕敬地询问来意。

“不好意思,我们不能透露顾客的个资。”

同为社会人士、有常识的大人,你明白吧?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我苦笑着点点头。

“也是。我不抱希望地来问问看,果然行不通。”

“令尊没收到中藤女士的搬家通知吗?”

“不清楚,毕竟家父年事已高,或许收到却忘了。”

我没在绫濑四处问话,直接前往埼玉市西区。中藤史惠在去年底搬家,暮木老人知道吗?他是何时调查中藤史惠的住民登录?

从心理上来看,不太可能在劫持公车前几个月就调査。假设是一个月前,中藤史惠已搬家八月。这表示当时她还未申请变更住民登录。

搬家后不尽快重新进行住民登录,生活上会有诸多不便。若中藤史惠有学龄的孩子,上学会有问题;若她的岁数可领年金,不办理住址变更就领不到钱。不过,只要提出迁居申请,一年内邮件会直接转送到新地址。

可是,这未免太不自然。搬了家,住民登录仍留在旧地,不是个性粗枝大叶,就是生病或年纪太大无法亲自办手续,又或者——

不想被知道搬去哪里?

也就是在躲避什么人。

上个月搬家,和女儿同住的高东宪子,住民登录可能依然留在“高圆寺北宫殿社区”。

要确定这一点并不难。但是,在公所服务窗口虚构身分,满不在乎地撒谎骗到住民卡,和编造说词哄骗做生意的店员或不会再次见面的好心主妇,程度相差许多。何况,我想快点知道第三人的葛原旻是不是也搬家,又是什么时候搬的。

在高圆寺和绫濑,我拜访的那一带大部分都是住宅,但各处夹杂着店铺和小工厂、作业所。不过,笔记上的埼玉市西区,应属纯粹的住宅区。

找到葛原家的门牌。那是一楝雅致的透天厝,农舍风格的大屋顶格外醒目。

门牌也十分讲究。以五颜六色的小陶砖组合而成的牌子上,拼贴着树脂制的英文字母,显示“KUZUHARA”(葛原),底下则是更小一号的文字“MAKOTO”、“KANAE”和“ARISA”。

最下面一行是空的。制作这个门牌时,似乎共有四个家人的名字。而第四人的名字被拿下,依稀留有一点痕迹。

那会不会是“AKIRA”(旻)?

我按下门铃,等待片刻,又慢慢按了三次,没有任何回应。

望向齐整划一的街道,贯穿住宅之间的单线马路不见半个人影。我压抑内心的焦急,在周围闲晃。绕一圈再回来,仍没有变化。绕两圈再回来,与葛原家间隔两户的住家大门打开,一个年纪和园田总编差不多、穿衣风格也很相近的女子,推着自行车走出来。

我快步走近,出声说“不好意思”。对方的长相与园田总编截然不同,仔细一看,穿着也比园田御用的民族风衣物高好几个等级。

“我来拜访葛原家的旻先生,但他似乎不在,门牌上也没有旻先生的名字,不晓得是不是找错地方。”

是家父托我来的——对于我这番编造的说词,女子修整得很漂亮的眉毛,及眼影浓重的双眸都文风不动。

“葛原家的祖父已过世。”她回答。

或许我由衷感到惊讶,女子的表情出现涟漪。

“大概是今年二月。”

“这样啊……是生病吗?”

对方顿时瞪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不是打量的视线,带有一丝同情。

“你不知道吗?”

我胸口一阵騒动,女子压低声音:“好像是自杀。”

返回高圆寺途中,我在东京车站吃迟来的午餐,然后前往糕饼铺买饼干礼盒。一路上,牵自行车的民族风美女简略告知的事实,不断在我脑中重播。

——家里的人私下办葬礼。但葛原旻自杀一事,仍传入左邻右舍耳里。

——他过世的时候,不只是救护车,警车也来了,闹得满大。我们家不太和邻居打交道,很担心出什么事。

刚刚来的时候完全没留意,不过老妇人所在的传统酒行叫“播磨屋”。上头是沉重的屋瓦,屋檐下挂着印有店号的木制招牌。

顾店的从老妇人变成老人。老人的头光秃秃,戴着看起来很沉的玳瑁眼镜,在柜台里读报。

“不好意思。”

老人转动凳子面向我。“你好,欢迎光临。”

“我上午造访过一次……”

啊,来了、来了——里头传来兴奋的话声。那名老妇人拨开蓝染门帘,花纹毛衣上套着围裙登场。

善于刺探的她,随即注意到我手上的糕点纸袋。

“如果你一来就这么做,搞不好骗得过我。”

没错。如果我是为自己捏造的理由,来拜访父亲旧友的正常人,至少该提个伴手礼袋。

“孩子的爸,这个人来找高东太太。”

老妇人对老人说。玳瑁眼镜厚厚的镜片底下,老人的双眸顿时睁大。

“你是自救会的人?”

两人应该是夫妇吧。妻子问“你是记者吗”,丈夫则问“你是自救会的人吗”。

“不,我没加入自救会。不过,如同太太的猜测,跟高东女士有过一些纠纷。”

不是我本人,是家父——我补上一句,老人说“啊,那太可怜了”。

“不要太责备你父亲。老人家就是会忍不住听信那种话,也不是贪心啦。”

只是想尽量不给孩子添麻烦啊,老人加重语气。

“我倒不这么认为。”

老妇人语带冷笑,但接过我递出的礼盒,就搬出凳子请我坐。不是旋转椅,而是有红色塑胶套、脚椅有些摇晃的凳子。我坐下来。

“两位在这里做生意很久了吗?”

老人折起报纸,老妇人从柜台下方取出香薛和烟灰缸。

“很久啦。从我父母那一代开始,已将近七十年。”

“那两位对这一带无所不知喽?”

“高东太太的公寓有很多我们的客人。”老妇人点燃HIGHLIGHT牌香烟。

“可是,她诈骗的事,不是我从客人那里听来的。高东太太也常上门推销一些有的没的。”

我统统都拒绝了——老妇人毫不留情面。

“她气得跳脚,说再也不跟我们买东西。求我卖给她,我还不卖哩。”

丈夫安抚火冒三丈的妻子:“这样会害血压上升,高东太太也没恶意啊。”

播磨屋双人队,看来妻子负责“攻”,丈夫负责“守”。从店内琳琅满目的酒瓶、壮观的红酒架,及写满送货预定的月历来看,他们在过去的人生中想必是攻无不克的无敌搭档。

播磨屋夫摘下眼镜望着我,问道:“你父亲被推销什么?”

我早预料会碰到这个问题,马上回答:“家父不肯透露,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会员资格之类的。”

我觉得这是个安全的谎言,但播磨屋妻立刻应道:“是协会要在冲绳盖的渡假饭店吧?她也通知过我们,说是协会规模最大的计划案。”

“协会?”

“日商新天地协会,不是吗?”

“啊,没错。果然一样。”

日商新天地协会啊,我暗记在心。

“当初,高东太太是不是来推销净水器?”

“对。她来过好多次,非常难缠。最后来推销的,是那间渡假饭店的会员资格。”

所以她有恶意好吗?播磨屋妻捻熄烟。她抽得快烧到滤嘴。

“一个换一个,成天上门来推销,分明就是要骗人。”

“那个会员资格,总觉得条件太梦幻。”我应道。

对对对,播磨屋妻用力点头。“一般提到渡假饭店的会员资格,都是买饭店的使用权吧?她的不一样,是投资饭店建设,买下符合投资金额的客房。”

买下的饭店客房,会员当然可自由使用。此外,当客房空下来,就会自动变成租赁给渡假饭店的营运管理公司,即使没有会员使用,也一定能得到租赁费。

这样的制度内容,是不是似曾相识?只是把金条换成渡假饭店的客房罢了。

“条件太美啦。除非一整年天天客满,不然像那样付房租给每个拥有客房的会员,管理公司岂不要亏大钱?”

依常识来看,确实如此。或者不必想得这么深,也十足可疑。

“那栋饭店盖好了吗?”

“连个影子都没有。”根本不可能盖,播磨屋妻点燃第二根HIGHLIGHT说:“等于是画上的大饼。”

“那么,与其说是会员资格诈骗,更接近吸金投资诈骗。”

“那个协会根本没在冲绳买土地。”

我想也是。

播磨屋夫微微偏头说:“听父亲提起前,你完全不晓得那协会的事吗?干部被抓时,报纸有登。”

我小心选择答案:“我知道那则新闻,但没想到父亲会是受害者。”

“这样啊,也对。”

播磨屋夫从圆凳上站起,打开冰箱取出两瓶凉茶,一瓶递给我。

“来,给你。”

“谢谢。”

播磨屋妻似乎有烟抽就足够。

“近年来,这类诈骗案层出不穷,报纸渐渐不会大篇幅报导。受害金额是五十亿圆吗?小意思、小意思。”播磨屋妻开口。

那个叫什么的团体,不是吸金两百亿圆吗?哦,亏你记得那么清楚。我边用凉茶滋润喉咙,边听着夫妻俩的对话。

“日商新天地协会非法吸金被査获,是何时的事?”

我装傻问,丈夫立刻回答:“是去年七月。七月的……嗯,七日,是七夕。”

“所以你记得这么清楚。”

“不不不,”播磨屋夫笑道:“那时我不巧为胆结石手术住院。是内视镜手术,相当简单。不过,我血压高又有糖尿,变得有点麻烦。”

去年七夕是手术前一天,播磨屋妻带着报纸去探病,嚷嚷“高东那婆娘果然是诈骗集团的成员”,他才会记得。

“说她是诈骗集团成员未免太可怜。”

“哪会?她明明就是啊。”

“可是,高东太太也是被骗的吧。”

“一开始被骗,后来换成骗别人,根本一样坏。”

播磨屋夫屈居劣势。

“高东女士也向其他人推销吗?”

播磨屋妻起劲地逐一列举:“她也向公寓房客推销,还有三丁目的超市、公车站路上的洗衣店、美容院,连在孙子小学的师生聚会上也积极推销,最后根本是见人就推销。”

孙子是小学生,可推测出高东宪子大概的年龄,而且——

“公车站路上的洗衣店,是‘小熊洗衣山本店’吗?”

“是啊,就是那间制服是鲜黄色的店。那里的太太拗不过高东太太,加入会员。她丈夫气得要命。”

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

“日商新天地协会是经营出现问题,才会被査获吧?”

“是付不出红利给会员。”

“咦,是自救会提告啦。”

看来在被查获之前,就有自救会在活动。这也是此类案件常见的发展模式。

“高东太太应该早点金盆洗手,加入自救会。”

播磨屋夫同情地低喃,益发激怒播磨屋妻。

“如果早早脱身,岂不是更狡猾?赚得饱饱的,看苗头不对,就脚底抹油跑路吗?”

播磨屋夫的秃头泛着油光,对我笑道:“虽然店铺这么小,我们也算是家公司。太太是社长,我只是常务,总抬不起头。”

叫“播磨屋酒行有限公司”,播磨屋夫开心地补充。

“待会儿请让我看看红酒,我想买回去当礼物。”

“你好好学着啊。带红酒回去给你爸喝,红酒可以让血液顺畅。”

要不是为了调査,我真想和这对夫妻一直聊下去。

“太太提到,九月发生在千叶的公车劫持案……”

播磨屋妻叼着烟点点头。

“你知道那件案子的歹徒,一个姓暮木的老人吗?他和高东女士似乎有仇。”

“可是,那个歹徒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我在报上看到——”

“嗯,他住在足立区的公寓。”

民生委员还建议他申请生活补助,我补充道。播磨屋妻鼻翼翕张,连连点头:“高东太太居然连那种人都不放过。”

“不,事实怎样并不清楚。”

“可是,歹徒不是要警察带高东太太过去吗?想必就是如此恨她。那他肯定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受害者。”

“除了高东女士,歹徒还提到另外两个人。”

“他们也是一伙的啦。”

我搔搔鼻梁,播磨屋夫也搔搔鼻梁,开口道:“高东太太的丈夫,跟我在町内会有往来,他在新宿开进口杂货的贸易公司。”

家中经济状况宽裕,他说。

“高东太太也是干部,所以夫妻俩人面非常广。她会推销的,也不仅仅这一带的居民吧。”

“高东女士的丈夫如今在哪里?”

“他已过世四、五年。如果他活着,高东女士也不必去干那种骗人的勾当吧。”

“他们原本很有钱吗?”

“嗳,满有钱的。”

家父是靠年金生活,我应道。这不是谎言,山梨老家的父亲从公所退休后,便靠领年金过日子。

“高东太太给人的感觉并不坏。她挺时髦,又会说话。”

令尊会受骗也是难怪,不能怪他啊——我又挨训了。

下午三点过后踏进公寓大门,柜台小姐向我行礼说“您回来了”。我同样笑容满面地回礼,心想可能会有新的流言萌芽:这阵子十六楼的杉村先生都在奇怪的时间回来,会不会是被裁员啦?会想到这么无聊的事,是因为与高圆寺的播磨屋夫妇深谈后,我深切感觉到“人意外地被别人仔细观察着”。即使扣掉播磨屋夫妇(尤其是妻子)是不折不扣的生意人这一点,我不得不想,生活在都市的人,当发生什么问题的时候,要完全不被外人得知地过日子,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是自行用钥匙开公寓大门,但上楼后我怕突然出现吓到菜穗子,于是先按门铃。妻子随即来应门。

“我出去查点事情,今天早退。”

妻子顿时睁大眼,“看你的表情,应该有收获?”

我说出半天来的访査过程,及打听到“日商新天地协会”这个关键字的事。妻子为我冲了咖啡。

“那是去年被査获,干部遭到逮捕的吸金诈骗案,上网捜寻应该能知道详情。”

“是啊,总觉得听过这个协会的名字。”

话说回来——妻子眼珠转了一圈,“你运气真的很好,还是嗅觉特别灵敏?居然第一天就遇到那对酒行夫妇。”

“我们聊得颇开心。”

日商新天地协会的真实面貌遭到揭发后,高东宪子在“高圆寺北宫殿区”的生活顿时变得如坐针毡——虽然愈说愈辛辣的播磨屋妻,与愈说愈同情的播磨屋夫,两方的看法相当不同。

——不过,她在千叶的公车劫持案发生前,一直努力撑着,算是很有骨气吗……?

如同高东宪子,中藤史惠和葛原旻应该曾对有交情的邻居、朋友、熟人,当然还有亲戚进行推销。那么,他们在协会被査获后,(虽然程度各有不同)想必也坐立难安。

去年七月七日协会被查获,年底中藤史惠搬离绫濑的住家。今年二月葛原旻自杀,九月暮木老人劫持公车。因此,高东宪子不得不逃离“高圆寺北宫殿社区”。

三人都如坐针毡,内心受到重创,葛原旻甚至失去性命。

“要说嗅觉灵敏,有人比我更厉害。”

我无法不细细观察妻子,因为他们的眼睛和下巴线条极像。

“谁?”

“你父亲。”

我在内心感叹连连。

——岳父,您真是个狠角色。

我尚未展开调査,他已预先描绘出相关事实的大框架。

“岳父认为,不是牵涉宗教之类精神上的事物,一定与金钱有关。还有,诈骗行销那种让被害者变成加害者,制造出下一个受害者的制度,就是遭歹徒指名的三人‘罪’的根源。两项推论都正中红心。”

“父亲很厉害的。”妻子微笑道。

此时,我忽然发现妻子穿着外出服,妆容非常完整,胸口垂挂着和嫂嫂同款的粉红珍珠项链。

“你要出门?”妻子反射性地摸着项链。

“我想去接桃子,顺便买个东西。”

进小学后,桃子每周会去音乐教室三天。今天是上课日,预计四点多结束。

“打扮得太刻意了吗?”妻子腼腆地问。

“机会难得,今晚在外面吃吧?”

“你在说什么啊?每次展开调査,你都会一头栽进去,对别的事心不在焉,还是在家里吃吧。”

“你在说什么啊”,妻子也会对我讲这种话,仿佛我们与播磨屋夫妇重叠在一起,我有点开心。

“我带了礼物回来。”

“我一直在想那是什么,红酒对吧?”

我挑这个牌子,播磨屋夫颇为惊讶。

“拉图酒庄”

看到那特征十足的标签,妻子露出微笑:“那今晚吃肉吧。”

接下来,我关在书房,坐在电脑前。

播磨屋妻说,这起吸金五十亿圆的诈骗案是“小意思”,但五十亿圆可不是小数目。我使用搜寻引擎,很快找到整理日商新天地协会诈骗手法的网站,省下许多工夫。

日商新天地协会创业于一九九〇年,当时叫日商新天地有限公司,主力商品是一款“奇迹名水雅典娜”天然水。卖点是装设飮水机,以交换桶装水的方式贩卖,而非瓶装水。所以,不是透过邮购方式,而是上门推销贩卖。

“以奇迹的名水净化体内!‘雅典娜’守护您远离失智与癌症。”

采取的策略是主攻高龄世代,而非一般家庭。

桶装水式的飮料水事业逐渐在一般家庭流行,往前回溯,只是近十年间的事。从这一点来看,日商新天地可谓具有先见之明。即使对自来水有疑虑,顶多装净水器应对,没办法天天去买沉重的保特瓶水。对于这样的高龄者家庭,业者定期送桶装水来交换的制度,确实方便。同时,可预防“失智与癌症”的噱头也很打动人心。

不过,正因如此,“雅典娜”十分昂贵。当时,日商新天地将目标市场瞄准较富裕的高龄者家庭。

——嗳,满有钱的。

播磨屋夫如此评论的高东宪子,或许是这时期的顾客。

虽然有签约愈多年,折扣愈多的优惠,但九〇年代前半的日商新天地没有会员制度。一九九三年,开始贩卖维生素和深海鲨鱼精华,但会员制度“日商之友”,要到九六年四月才推出。契机是他们在日本国内,一座气候与名水雅典娜源头的地中海沿岸最为相似的静冈县海边小鎭,兴建叫“日商生命之家”的住宿设施。

这座“生命之家”不是一般休闲设施,目的是“让会员进行全面性的健康管理与抗老化”,可挑选四天三夜到两周等各种住宿方案,依规画的行程生活,以获得彻底的体内净化与细胞再生。“无论是疲惫的心灵,或受损的DNA,都可在此得到疗愈。”

看到当时的广告标语,我不禁苦笑。

从这时起,他们向会员宣传“请向朋友介绍”、“将长寿与健康带给更多人”。当然,如果介绍新会员,除了优惠更多,还有现金回馈,逐渐显露近似老鼠会的一面。

播磨屋夫妇提到的净水器,直到一九九九年三月才成为商品。安装这种净水器,自来水会拥有和“雅典娜”天然水一样的效果。虽然是针对没有空间装设飮水器的家庭开发的商品,但“整理网站”的作者写道:“‘生命之家’的收益不如预期,业绩恶化,净水器是为了开拓新客源推出的商品。”由于净水器并非针对高龄者家庭,而是把主力放在一般家庭,因此文宣强调“只要改变用水,两周就能治好过敏性皮肤炎”、“减重效果经FDA认证”。

FDA,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负责检验食品和药品的安全性、决定能否上市的机关,也负责监督有害的食品和药品。由于认证严格,不限于美国境内,闻名世界。只是,有些FDA认可的药品,日本厚生劳动省却不认可。不过,搬出FDA,或许比“减重效果经WHO认证”更稀罕。不管怎样,都不是大众熟悉的词汇。

从净水器开始,日商新天地明确切换成近似老鼠会的行销手法。打造出金字塔型的会员组织,按每月销售金额分级,包括“小草会员”、“花朵会员”、“珍珠会员”、“黄金会员”、“白金会员”、“尊荣会员”等等。业绩好的会员,还能在盛大华丽的典礼中受到表扬。“日商之友”改名“日商新天地协会”,成为独立组织。

然后,贩卖的商品变得五花八门,健康飮料、营养食品、化妆品、塑身衣……多不胜数。刚加入的“小草会员”,会拿到一本叫“事业手册”的皮革封面厚重档案。

点开“整理网站”中的影片档,内容是二〇〇四年九月二十日在都内饭店宴会厅举行的表扬大会。在台上向会员演讲,接受喝采,被众人呼喊“代表!代表!”称颂的,是一个满头银发、体格健伟的男人。年纪约六十五,外貌与穿着像歌谣曲全盛时期的人气演歌歌手,十足装模作样。他接受会员狂热的欢呼,脸泛油光。

此人就是日商新天地有限公司的创业社长,日商新天地协会代表——小羽雅次郎。他与担任副代表的儿子小羽辉彦,在去年七月因诈欺与违反出资法的嫌疑遭到逮捕。

在表扬大会的喧闹声中,我梭巡暮木老人的身影,但没找着。没找到就好,他应该藏身组织背后,是幕后黑手才对。

“整理网站”中,除了协会事务局长和会计负责人,还有其他被逮捕的名单,可是上头也没有暮木一光的名字。

最后被起诉的,只有小羽父子和辉彦之妻纱依里。她在二十几岁时,是相当活跃的模特儿。将化妆品和塑身衣带进协会的,或许就是这名女子。

二〇〇四年十月,“日商受害者自救会”成立。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会员向国民生活中心投诉“商品功效可疑”、“这不是老鼠会吗”。自救会的代表人是都内一名公司干部,因为妻子加入会员,被骗走约一千万圆。

虽然经济不虞匮乏,但工作上已退休,尽管热爱社交,人生却枯燥乏味,寻觅着参与社会的机会。在日商新天地协会中,这样的高龄者是最主要的目标客群。至少,当初他们并未盯上靠年金生活,热切想将宝贵退休金尽量投资在高利率金融商品的长者。协会制造出这种受害者,是挖东墙补西墙到极限,经营走下坡的时候,等于是末期症状。然后,播磨屋夫妇告诉我的冲绳会员制休闲饭店建设计划,是日商新天地协会为了紧紧抓住“我们不是诈骗集团,是正派经营的企业团体”的幻想,自吹自擂的最后一记起死回生之策。

当然,这是徒然的挣扎。与丰田商事愈接近垂死,就愈华丽动听的夸张计划非常相似。

不管是对警方或检方,小羽父子在侦讯中一概否认涉案。雅次郎就像被逮捕前对会员进行的演说般,不停使用“社会改革”的字眼。

“我们国家是举世罕见的少子高龄化社会。不断膨胀的高龄者医疗费用,早晚会让全民健保破产。我就是想阻止这样的悲剧。”

“健康的老人,可以让国家更健康。我要让老人从药罐子式的医疗解放,让他们恢复真正的健康,找到生活意义,借以改革社会。”

直到警方査获协会前一刻,许多人都还在进行会员活动,但协会的经营真相一被揭露,便倏然清醒般主张自己是受害者。另一方面,即使小羽父子遭到起诉,有些会员仍对他们信赖有加,热心参与审判旁听,在记者的采访中做出拥护他们的发言。

“代表是社会改革的先锋。”

若说“社会改革”是小羽父子同路人的关键字,那么受害一方的关键字就是“洗脑”。

“我们都被灌输错误的观念,认为只要在协会活动,就能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进而得到真正的幸福。”

“依赖社会的照顾度过晚年很空虚。我们想自力更生,为社会做出贡献。这样的心情遭到利用,我们完全上当,我们被洗脑了。”

“整理网站”上记载的前会员证词中,并未提到指导他们的干部或员工的真实姓名,也没发现类似教练的角色。在协会里,是由上级会员对下级会员进行教育,也有指导手册,但没被当成资料放在网站。

不过,找到一项挺有意思的东西。二〇〇二年左右,协会内部鼓励上级会员私下借贷给下级会员购买商品,由协会负责人仲介,即当时的金钱消费借贷契约书。换算成年利率,是三六%的暴利,其中一成要缴纳给协会。此外,要得到这种个人融资的资格,必须先通过协会的审核,而审核也要花钱。得到资格,在会员之间进行高利贷放款的,大半是白金会员和最高级的尊荣会员。查获时登录的两千七百八十名会员中,有一百四十七名在进行个人融资。

一开始被骗,但后来去骗人,根本一样坏啊。播磨屋妻的话犹如字幕,在我盯着电脑的疲惫眼眸底下闪烁。

暮木一光存在于这个组织的何处,又是出现在哪个发展阶段?他为何挑出高东、中藤与葛原三个人,指责他们“有罪”?身兼受害者与加害者的不只他们。光在里面放高利贷剥削下级会员的,就有一百四十七人。

更令人不解的是,暮木老人劫持公车,要求警方带那三个人过来时,葛原旻已禁不起良心呵责,或受不了如坐针毡的处境自杀。暮木老人不可能不晓得此事,为何要把早就死去的人拖出来鞭尸?

我筋疲力竭地关掉电脑,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被唤去吃晚饭。菜穗子亲手做的料理和桃子明亮的笑容抚慰了我。

用完饭,我和桃子一起洗澡。在学校发生的事、和朋友交换日记的内容(桃子的学校奖励学生用传统笔记本与朋友交换日记)、上星期在社会课课外观摩时去的糖果工厂,桃子甜蜜的童言童语,驱散透过电脑荧幕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的悲叹之声。借钱买一大堆(其实根本不値钱的)净水器,走投无路的老人,推销塑身衣和同事闹僵,不得不离职的年轻女孩,谎称购屋资金向父母借钱,却把钱换成形同废纸的渡假旅馆会员资格,无法为后来生病住院的父母付医疗费的中年男子,是这些人的悲叹之声。

“爸爸。”

“嗯?”

“你会来参加文化祭吗?”

是下星期六。

“当然会呀。”

“桃子朗读得很棒喔。”

桃子睡前,我在床边念故事书给她听。这是从她三岁起的习惯。可能是像妻子,桃子本来就喜欢看书,但进小学后,阅读方面的好奇心似乎变得更为强烈。

“我要有很多、很多故事的书。”

回应她的要求,我挑选托尔金的《哈比人历险记》。开始念的时候,恰恰刚放暑假,现在故事正渐入佳境。

《哈比人历险记》是托尔金的巨作《魔戒》前传,是以儿童为对象撰写的冒险故事。其中有《魔戒》的故事核心——体现黑魔王索伦力量的“魔戒”登场。桃子非常喜欢《哈比人历险记》,我说等读完这本,还有故事更多的《魔戒》在等着她,她非常期待。

“如果这个故事有后续,比尔博应该不会怎样吧?”

主角哈比人比尔博,已成为桃子的心灵伴侣。

“当然。”

我读着比尔博老弟在伟大魔法师甘道夫带领下,碰上恶龙史矛革的故事时,忽然想到一个托尔金在这部壮阔故事中描写的普遍真理。

邪恶是会传染的。

“魔戒”是黑魔王索伦的力量来源,也是他的分身。魔戒污染了回到索伦身边途中遇到的中土大陆每一个人。魔戒腐蚀他们的心,不仅是人格,甚至改变他们的外貌。

邪恶会传染。不,会传染的应该是“负的力量”,能让深藏所有人心中的邪恶,也就是潜伏的邪恶浮上表面,以恶行的形式呈现。

活在现实中的我们没有“魔戒”,但能得到替代品。那就是错误的信念与欲望,还有将其传达给他人的话语。

——阴影笼罩的魔多大地。我们也活在那里。

接下来几天,为捜寻更进一步的资讯,我四处走访。得到有关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基础知识后,我逐渐厘清该提出什么问题,所以拜访的相关人士及他们的家人容易松口,访査益发顺利。连第一次造访时,只目送我离去的“小熊洗衣山本店”夫妻,也愿意跟我谈话。

“高东太太本来是我们的客人,不能叫她不要再来。就算她上门,也不能赶她走。”

山本太太一副现在想起仍吃不消的表情。

“事后回想,去年夏天那家协会濒临破产,内部应该有许多纷争吧。高东太太居然向在柜台排队的客人推销,我们真不晓得该怎么办。”

山本太太被协会吸走的金额约是二十万圆。

“她实在太缠人,我拗不过便买下去。害我被丈夫骂,被婆婆酸,简直衰透。”

那笔钱至今都没拿回来。

“我去过自救会,可是一堆都是被吸金一、两百万的人,也有许多损失超过一千万的人,我反而吓到了。”

她当成付费上一堂课,放弃那笔钱。这番话似曾相识。

高东、葛原、中藤,他们三个都是尊荣会员。葛原旻最早加入,是“日商之友”时期的会员。

中藤史惠资历较短,仅有三年多,但根据网站掌握的资料,从小草会员(没半途脱离)要升格到尊荣会员,平均需要花六年,因此她的业绩应该相当优秀。三人之中,她被选为“每月表扬会员”的次数最多。高东宪子的会员资历约七年,虽然强势推销,业绩却没其他两人好。三人皆拥有二〇〇二年左右开始的协会内部个人融资资格,而融资金额方面,葛原旻出类拔萃。

上述的资料中,融资金额清单并非在网站上找到,是拜一点直觉与幸运之赐,从某人手中取得。

由于葛原旻自杀,周围的人口风很紧。考虑到那富丽堂皇的透天厝,及个人融资的金额,我前往该辖区的税务署。这么一个大富豪,想必会办理蓝色申报。

大厅张贴着“加入蓝色申报会吧!”的海报,上面的联络地址就在附近。我前往一看,那是一间大电器行,由六旬老板担任蓝色申报会的会长。

我猜中了。葛原旻是蓝色申报会的会员,担任会长的电器行老板非常清楚他与日商新天地的事,亲切接待突然造访的我,并且提供清单。

“自救会也看过这份清单,没关系,你拿去吧。”

老板本身并不是日商的受害者。如我猜想,葛原旻在当地的蓝色申报会积极进行推销活动。

“不管怎么制止,他就是不听。我发出传阅文件警告,采取多种手段,仍无法阻止。”

这不纯粹是钱的问题,老板解释。

“身为古来的大地主,葛原先生是当地的门面……我们会里也有几个人受害,等于坐视事态演变成双方都遗憾的结果。”

老板前去自救会,进行一些调查。我拿到的清单便是他调查的成果。

“葛原先生过世时,你有什么想法?”

老板的神情与其说是苦涩,更接近痛苦。

“嗳,应该是当成以死谢罪吧。”

“受害者曾强烈抨击他吗?”

“我们会里的受害者全是当地人,事情闹开大家都难过,所以……”

老板又露出牙痛般的表情。即使是平日白天,电器行仍偶有客人上门,电话经常响起,女职员多次来唤老板。

“不好意思,吵吵闹闹的。”

我这是穷忙啊,他苦笑。

“我才是,不好意思打扰了。”

“协会倒闭后,葛原先生与个人融资的对象谈判,几乎跟所有人都达成和解。只是收了相当离谱的利息。”

“根据协会的规定吗?”

“光是老鼠会已够恶质,还让会员借高利贷,然后从中抽成,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事。”

不过,有几个人……老板欲言又止。

“说绝不能原谅葛原先生的行为——啊,他们不是当地人,是葛原先生个人认识的人。而且不是对葛原先生,是向他儿子的公司打小报告之类……”

葛原旻的长男,门牌上的“MAKOTO”,名叫葛原诚,据说在大型银行上班。

“父亲做的坏事,儿子没道理替他受责备。但毕竟是银行那种保守的机关,每天都接到抗议电话,对方甚至去柜台骂人,害葛原先生的儿子相当困扰。”

葛原旻会自杀,这或许是主因,老板推测道。

“家中不和,老年人会特别难受。恕我多管闲事,府上不要紧吧?”

今多财团也是很保守的公司嘛,老板说。虽然掏出真的名片,但我仍继续沿用“家父被日商所骗”的说词。

“家父是小草会员,所以目前没事,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嗳,真的太好了,令尊相当幸运。你要珍惜老人家啊。”

那恳切的语气,让编造谎言的我十分心虚。

“这份清单,”老板敲一下桌上的纸,“不是我主动做的,是葛原先生拜托我。”

我颇为诧异,老板露出忧郁的神情。

“小羽父子被捕时,他气愤不平,说他们完全上当,小羽是骗子,骂得非常凶。然后,警方査获协会后,他也出席自救会的第一次集会。”

葛原干劲十足,主张受害者必须团结起来,揭发日商新天地协会的真面目,弥补受害。

“他说日商大半的受害人,都是完全不懂什么是金融诈骗的门外汉,所以他必须带领大家。”

呃……我有些疑虑,老板也苦笑着叹气。

“但是,周围的人不买葛原先生的帐。他们批评:你算什么东西?你和小羽父子根本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明明赚这么多,事到如今少摆出受害者的嘴脸!”

我能理解会员的愤怒。

“葛原先生被一堆人包围,推啊骂的,嗳,总之吃足苦头,狼狈逃回来。然后,他直接找我商量。毕竟他也是这边的会员。”

“所以老板代替他去吗?”

我没办法再去自救会,否则可能会被活活打死。可是,我想知道受害的全貌,弄清自身的立场。葛原旻如此拜托老板。

“他尤其执著个人融资的部分。他不是出于自愿,是协会逼他借钱的。”

葛原会想调査其他个人融资者的状况,是不是认为错的不只他,还有融资更多钱、获取更多暴利的会员?

“我觉得这下麻烦了,不过……”老板搔搔掺杂白发的脑袋,“总不能不管他吧?若说葛原先生想得太简单,的确是太简单,不过那种有钱人,原本就有些自私的地方。”

这是老生意人的话。

“所以,这是就我掌握到的范围内,列出的不完整清单。有人需要,我便提供,不是多了不起的资料。”

“不,这很有帮助。”我行一礼。“家父不愿告诉我是谁邀他入会,实际上付给谁多少钱,也不清不楚。”

“一旦上过那种当,就会有许多类似的陷阱找上门。”

会员名单变成“肥羊候补”名单,在地下流通。网站上也有警告文。

“为了往后着想,你得好好告诉令尊日商是多么可怕的地方。”

“好,我一定会。”

忠厚热心的电器行老板,不认识高东宪子和中藤史惠,也不晓得葛原旻与其他两人和九月的公车劫持案有关。不过,葛原旻认识这两名女会员。

“葛原先生要我帮忙调査个人融资状况时,劈头就举出两人的名字,说她们借的钱比他多,应该赚到不少。”

所以老板印象深刻。

“协会经常举办尊荣会员限定的讲座或茶叙,葛原先生没说得很明确,不过那些活动应该是要撩拨他们的虚荣心,进而传授如何更赚钱的奸巧手法吧。”

葛原、中藤和高东,似乎就是在聚会中认识。

“那么,他们不是从以前就认识的朋友喽?”

“应该不是。听葛原先生的口气,跟她们不太熟。”

中藤与高东的风评极差。

“论起被自救会憎恨的程度,她们比葛原先生更严重。”

“讲座”一词引起我的注意,我取出暮木一光的肖像画。

“这是发生在千叶的公车劫持案歹徒。他挟持乘客当人质,要求警方带葛原先生、中藤女士和高东女士过去。”

老板蹙起眉,“他也是被葛原先生骗的人吗?”

“其实相反,比起会员,他更可能是协会的人。或许他在葛原先生参加的讲座担任讲师。”

老板顿时一愣。

“遭警方査获前,协会表面上还欣欣向荣时,你有没有从葛原先生那里听过类似的话?像是有个厉害的讲师,或在协会遇到値得尊敬的人。”

老閲拿着肖像画,思忖一会儿。“葛原先生那把年纪,与其崇拜别人,更想受到崇拜……”

山大王类型吗?

“他鲜少称赞别人。而且,在葛原先生风光的时候,私底下我都避免听他谈协会的事。”

老板把肖像画还给我,纳闷地问:“如果是协会的人,怎么会憎恨葛原先生他们?”

“我不太清楚内情。不过,与其说是憎恨,更像是想惩罚三人。”

“惩罚?”

这未免太可怕,老板颇为诧异。

“嗯,比方被警方査获,曾是诈骗集团一分子的自己已悔改,但葛原先生他们的反省还不够。”

一说出口,我再次认清一点。没错,这才是暮木老人的意图。不是惩罚,他要让那三人察觉自身的罪,要他们忏悔。

真是不幸的事,老板低喃。

东奔西走,向许多人打听,是令人郁闷的作业。在日商新天地协会事件中,没有任何人得利。

一时之间,仿佛做了玫瑰色的美梦,虚幻的一场梦。若只是梦,不会有实际损害,然而,这个梦侵蚀现实,留下无穷后患。一想到此事可能也渗透我的身体,散发出馊味,内心不禁萎靡。

因此,碰到像电器行老闾的人,我不禁燃起一丝希望。人基本上都是好人,老板这样的人,不管置身何种状况,都会努力当一个好人吧。不随波逐流,在心中确实明辨是非对错,然后采取行动。

我也想和他一样——怀着这个念头回到公司,却遇上考验我决心的意外事件。

当时是下午一点半。午休时间已过,一楼的“睡莲”空荡荡。我犹豫着先回集团广报室,还是先吃午饭。隔着玻璃窥望店内,却和坐在靠近大厅卡座的客人打了个照面。

是井手正男。他穿西装打领带,是回来上班吗?或是要和人事部门面谈?

我颔首致意,他点点头,看不出有何情绪。他单独坐在店里,桌上只有咖啡杯和水杯。

不是犹豫,我暗暗思索着,在这种情况下,若是电器行老板会怎么办?佯装没看见,直接经过?还是,考虑到必须把事情做个了结,至少打声招呼?

我选择后者,走进“睡莲”。丢人的是,我竟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好久不见。”

我打招呼,走近卡座,井手抬起头。“睡莲”老板兴味盎然地望着我们。

“可以坐吗?”

“请。”

我在井手对面坐下。

“身体状况如何?”

井手若无其事地把水杯挪到旁边,对着杯子回答:“还过得去。”

“你今天是来……?”

“我是来拿聘书的。”

荣升社长室职员是吗?

老板送来开水,我随口点杯咖啡。消息灵通的老板相当会察颜观色,很快离开。

“由于医生的指示,我下周一才开始上班。”

还在试行运转,井手解释。

确实,和待在集团广报室时相比,他的脸颊有些消瘦。但难缠的感冒,一样会造成憔悴之色。眼中无神,可是从他的老大森阁下走下神坛后,他就是如此,并非这一、两天的事。

“虽然发生令彼此心烦的事,多亏工联的调停,应该是找到不幸中的大幸的解决方案。”

请保重身体,祝你顺利——我轻轻行礼。

抬头一看,咖啡送上桌,老板加满井手的水杯后离开。店里只有两个貌似外来的女客,愉快地谈天说地。

“身为成年人,我应该回礼吧。”井手注视着我,冷冷地笑。“但不好意思,我修养没那么好。”

我默默望着他。

以四十后半的上班族来看,井手的外貌算是相当抢眼。请病假的现在虽然略显苍白,但在财务部呼风唤雨时,他的皮肤因打高尔夫球晒成古铜色。不仅长袖善舞,性格爽朗且热爱运动,和追随他的部下交情都很好,在女员工之间也颇有人气。自从他眼中出现嘲讽的阴影,人气如同潮水般消退,却仍英俊飞扬,有些颓废的氛围或许反倒更添魅力。

那张脸浮现不止是嘲讽的神色。早知如此,我应该视若无睹地经过。

“杉村先生的立场十分为难,我非常明白。所以……是啊,还是得先向你道个歉。”

他的话声变低。

“你不是那种会滥用职权的人,我撒了谎。但在战略上,攻击你是最有效的方法,我才会这么做。”

其他人不管怎么攻击都不会有效果,他继续道。

“他们没有东西可以失去。”

“什么意思?”

我是真的不懂,不由得反问。

“在这场纠纷里,园田总编和间野小姐都受了伤。”

井手噗啮一笑。“那又怎样?说是受伤,也只是心情上的问题吧?不会有实质影响。间野是准社员,园田运气好是正职员工,实际上跟计时欧巴桑有啥两样?”

只是小角色,他接着道:“是公司的寄生虫,吃白饭的。可是,像那种欧巴桑,明明派不上用场,却也没有害处,所以组织想除也除不掉。”

分明不是那种季节,然而意识到时,我发现自己在冒冷汗。

井手正男直呼园田、间野两位女性的名字时,口气下流至极。

“你似乎没意识到给周围添多少麻烦。”我提醒道。

“我做了什么?”井手扬起眉,一副打趣的神情。“间野的事也一样,哪有证据?只是那个女的含血喷人。”

这次变成“那个女的”。

“野本弟多次发现间野小姐为你的态度感到困扰,也曾在场目睹。”

井手嗤之以鼻,“那种小鬼头,哪懂得我们这种大企业?”

他根本不是能在这里工作的人材,井手语带不屑。

“不过是个打工的,却老爱得意洋洋地装懂。就算参加入社考试,野本连初试都过不了吧。书面审査阶段就会被刷掉。”

我抛弃熟悉(且热爱)的童书编辑工作,来到今多财团,待了十年以上。即使如此,依然没办法像过去深爱“蓝天书房”,并以身为一员为荣那样,去喜爱今多财团。对我来说,这个组织过于巨大。

然而,面对井手,我却涌出前所未有的念头。

少在那里“我们、我们”地乱叫,今多财团不是你的东西!

——这是岳父打造出来的公司。

我揩掉额头上的汗水,恍然大悟。我不是为今多财团愤怒,而是为岳父感慨。向我低头拜托关照井手正男的,不是别人,正是岳父。

“杉村先生是今多家的一员,但站在我们组织的角度来看,我的资历比较深。出于一番苦心,我给你个建议吧。”

井手倾身向前,我往后退。

“对园田和间野那些女人,你千万要当心。杉村先生,你对她们太好,应该冷静下来,听听周围的耳语。”

“周围的耳语?”我像只鹦鹉般复述。

“会长千金虽没在集团任职,毕竟是一家人吧?她的父亲是会长、哥哥是社长,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而你是她的丈夫——

“身为今多家的一员,坚称你没有任何权力可行不通。”

只要巴着你、讨你欢心,或许会有甜头尝,或许能分一杯羹,总是有这样一群人。

“杉村先生是老实人,不喜欢被奉承,也不习惯被吹捧吧。可是相反地,如果碰上有人向你求助,你就无法拒绝。”

井手动个不停的嘴唇,看起来犹如独立的生物。

“像间野,她就是看透你的弱点,才会依赖你。原本她就是会巴结你老婆,耍手段混进我们公司的人。光是这样,便得充分提防。”

“虽然不懂你要忠告我什么,总之,你是想说没对间野小姐性騒扰吗?”我总算找到机会反驳。

他撑起身体,半眯着眼看我。

“是啊,我是清白的。间野是个骗子,她满口谎言。”

谁要騒扰那种女人?井手不屑道。

“杉村先生,以前在财务部的时候,我曾陪森先生出差,在冲绳碰到台风登陆。回程班机无法起飞,临时安排的饭店客满,我只好和森先生的女秘书同房一晚,却没发生任何问题,也没传出丑闻。我就是这样一个正人君子,你可别瞧扁人。”

根据你的逻辑,对方是森阁下的秘书,是必须小心应付的正职员工吧?她是“我们公司的人”,而间野小姐不是“我们公司的人”,是来历不明的野女人,所以当成下流欲望发泄的对象也无所谓,不是吗?

我琢磨着该怎么辨驳,井手继续道:“仔细听听周围的声音吧。要在组织里生存,不能光凭着有限的情报行动,偶尔也得聆听不想听的事。你一定不晓得间野在公司散播怎样的谣言吧?”

“她散播怎样的谣言?”

居然反问,我实在太蠢。

井手的眼中流露得意之色。他多久没散发出这样的神采?

“她到处向人吹嘘,杉村先生会对她那么好,是因为你对她有意思。太太是会长的女儿,所以杉村先生连在家里都无法放松。杉村先生在追求可以安心的女人。”

你被间野咬住了,井手说。

“园田不懂得耍诈,又人老珠黄,加上现状安逸,不会乱来。可是,间野不一样。她准备紧咬住你不放,如果有甜头可尝,就物尽其用。即使没好处,也不会有损失,没什么好怕。”

对于一个有夫之妇,还有个稚龄孩子的女人来说,这是近乎暴力的中伤。

“在井手先生眼中,那或许是‘巴结’。”我忍不住回嘴,“但如你所知,间野小姐会加入集团广报室,是内子的要求。内子难得提出这种要求,因为她明白自身的立场。”

你的这番中伤,等于是在侮辱今多菜穗子。我费好大的劲才压低音量。

“间野小姐是内子相中的人才。我们共事的期间,我也渐渐看出她的人品。你刚才的话,我无法相信。”

井手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注视我。

“嗳,也对。人尽皆知,只有本人浑然不觉,现实中会有这种事。所以,自古有一句老话……”

井手停顿片刻,眼珠骨碌碌转,仿佛发现有趣的东西。

“没看见头顶绿帽的,只有丈夫自己。”

那种口气,就像把什么玩意好好咀嚼过,再吐出来让我瞧个仔细。

“总之,我已给过忠告。”

他一把抄起帐单,起身恭敬行礼。

“杉村先生才是,请多保重,祝你大展长才。”

我没吃午饭就上去集团广报室,佯装若无其事,检查我不在时留在桌上的字条,和同事讨论工作。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都没有异状,间野和野本弟谈笑的样子也一如往常。大伙各自忙碌,俐落地做事。看来,与井手正男进行第三类接触的,只有倒霉的我。

他在总部领完聘书,没直接回家,而是刻意去“睡莲”,会不会是在埋伏等待间野?与他道别后,我才想到这一点,真是太迟钝,根本就是任由井手大放厥词而已。

这个想像,与其说不愉快,更令人恶心,也不是能随便提出的疑问。我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或是最好别说,决定先从公事包拿出笔电。

访査中愿意收下我名片的人,我会写下电子邮件信箱,请他们如果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目前虽然没有收获,但轻易放弃未免太没意思。

前野和坂本也一样,开始寻找托运单的收件地点后,会需要写下较长的报告或附上照片,不是简讯联络,而是寄电子邮件的情形变多。柴野司机同样使用电子邮件。

遇见井手前,我刚在电车里检査过信箱,所以没有新的来信。我喘口气,打开“特别命令”专用的资料夹,整理今天的行动成果,打成报告。

间野为我端来咖啡。

“谢谢。”

总编聚精会神地校稿。野本弟对着电脑荧幕操作滑鼠,一下皱眉,一下搔太阳穴。

“听井手先生说,他已接到社长室的正式聘书。”

三人望向我。

“他应该……没来打招呼吧?”

总编和间野互望一眼。

“怎么可能?”

“间野小姐后来有没有遇到不愉快的事?”

“没有,我很好。”她的语气坚定。

“这样啊,那就好。”

“那个人去总部后,哪有必要再过来?他没那么傻吧?身为社长室职员,却闹出问题,真的会被开除。”

那还是别说出遇见井手的事,我暗忖着,没想到总编接着道:“这么一提,森阁下有联络。”

他打电话来,希望暂缓的出书计划继续。

“听到井手先生的话题,立刻联想到森阁下或许很失礼,”总编耸耸肩,“不过,他想暂缓出,似乎不是要支持井手先生,真的是夫人病况堪虑。”

“那么,他想继续,是夫人的病况回稳吗?”

“不是,恰恰相反。”

据说失智症益发恶化。

“夫人终于没办法在自家疗养,搬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不过,夫人很想家,上次还从安养院跑出来,闹到报警找人。”

“这是总编听森先生说的吗?”

“对啊,他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森先生也是想找个人倾吐吧。”

“一个人承受这些,实在太沉重。”间野点点头。

我思索片刻,问道:“那场騒动是何时发生?”

总编戴上老花眼镜,瞥向桌历回答:“唔,四天前。杉村先生接到特别命令那天。”

这样啊。我忽然想起,那天还没到车站,就接到田中惊慌失措的电话。

——有警车鸣着警笛朝‘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开去。

原来那是在寻找走失的森夫人。

“那种看护机构,会因入住者不见,马上打一一〇报警吗?通常会尽量私下解决吧?”

听到野本弟的低语,间野应道:“是啊,我觉得‘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很了不起。森夫人失智症如此严重,仍能自行离开,表示并未被绑起来或服药昏睡。”

我也有同感。“是在哪里找到夫人的?”

“她在安养院里。据说躲在地下锅炉室,不晓得怎么进去的。”

终于找到时,她打着赤脚,全身发抖,真是令人心痛。

“连自己家都待不住,却能跑出病房躲起来,她有办法做出这样的判断吗?”

“即使患失智症,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想返家,就会自行找路回去。正因找不到路,才会跑进奇怪的地方。”

有些情况很危险。“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报警协寻,代表是紧急情况,是正确的做法,非常诚实。

“这么一折腾,森先生似乎心力交瘁,才会对我这种人倾吐这么多。”

——对内子很抱歉,但我实在无能为力。

“进行访谈时,他也提到不少夫人的事吧?”

从与夫人的邂逅,谈到她是怎样一个才女、贤妻。森先生不止一次提及,他能跻身成功企业人士的行列,多躬有贤内助。

“他希望起码做成一本出色的书,留下夫人的倩影。”

我会尽力——总编保证。“听到那些话却无动于衷,身为一个女人就白活了。”

“这句话不错。”

等解决“特别命令”,我也来帮忙吧。为了森夫妇,做出一本好书吧。或许这会成为我在此的最后一份工作。

准备关上笔电外出时,收到一封邮件。我急忙打开一看,是柴野司机寄的,主旨是“联络上迫田女士的女儿”。

迫田女士的女儿听到电话答录机的留言,打给柴野司机。

“公车劫持事件后,迫田女士的状况就不理想,希望我们别再打扰。如果我们继续联络,她会很为难,还强调好几次。”

这几天,柴野司机以温和的口吻留下数则讯息。她个性一丝不苟,会逐一通知我今天几点打过电话,留下怎样的讯息。好不容易获得回音,没想到——

“这纯粹是我的印象,但听对方的语气,与其说是在提防我们,更像害怕我们。或许迫田女士已收到钱,正不知所措。”

我有同感。

“她叫我不要再打电话,怎么办?”

我立刻回信:“请告诉她,关于赔偿金,我们正在调査钱的来源,目前还没通知警方。至于要怎么处理,打算所有人一起讨论再决定。麻烦了。”

不到两分钟,柴野司机回复:“好力。”

不小心传出注音文,看得出她多么慌张。

我原本推测,暮木老人调查过柴野司机的周遭,但似乎猜错。暮木老人没接触过她的同事,或母女俩的公寓邻居。

不过,柴野司机轮班时载过佳美。母女俩住在当地,有此机会不足为奇。这种时候,佳美会叫“妈妈”,柴野司机也会喊女儿的名字吧。看到这样的场面,乘客应该会觉得温馨,并留下印象。

为了勘查,暮木老人想必搭过那条路线好几次。若其中一次是柴野司机开车,且载着佳美呢?老人随着公车摇晃,边拟定劫持计划,恐怕会认为有孩子的女司机可以利用。尾随佳美下车回家,就能确认门牌。暮木老人握有的柴野母女情报,会不会仅止于此?

——我做事一向滴水不漏。

这种做法,是不是他的拿手绝活?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情报,也能效果十足地加以利用,趁虚而入。得到期望的反应后,再诱导对方。他只是把应用在公车上的我们五人的手法,也拿来对付柴野司机罢了。

话说回来,暮木老人为何挑选那条路线的那班公车?或许是他熟悉附近环境,但案件上新闻后,该地区的民众对他的名字和长相都没有反应,想必是相当久远以前的事。

另一方面,调查托运单的前野、坂本搭档仍在奋战。

收到钱的地方,目前共有六处,托运单也有六张。在托运日期的隔天,我们便收到东西。不管是从千叶县或东京都寄出,一天就能送达。

这六张托运单,依收货地点可分为三类。①寄给柴野司机和我的“日出龙町店”。②寄给前野和园田总编的“堀川青野商店”。③寄给田中和坂本的“京SUPER高桥”。收件栏全用原子笔手写,不是盖章。笔迹①②③不同,但①的两张、②的两张、③的两张都很相似,约莫是同一个人同时收货写下的吧。①的字迹浑圆,②的字迹杂乱,③则如习字帖范本一样端正。③和托运单本身的字迹也颇像。

①的“日出”是连锁超商,龙町店在群马县前桥市。②的“堀川”这个地名(或町名)全国多不胜数,前野、坂本搭档在捜寻时颇费心力,但“青野商店”为他们打开活路。这是网购直销有机蔬果的公司,宅配的业务窗口似乎是服务当地居民。大概是公司每天都会寄出大量宅配,顺便接收邻近住户的货物吧。

这家公司一样位在群马县,是涩川市的堀内町。等于三种中,有两种是从群马县寄送出来。前桥市与涩川市相距不远,依地图判断,开车不用一小时。

问题在于③的“京SUPER高桥”。

“一般像这样写的时候,‘京’是店名,‘高桥’是收货店员的名字。”

“所以,我们认为得找叫‘京’的超市。这家‘京SUPER’,应该是店员人数多到经手宅配者必须写下自己的姓氏,想必规模相当大。”

两人心里有了底,继续努力寻找。

然而,事情没那么容易。叫“京”的超市和店铺多如牛毛,散布全国各地。他们先和①、②一样,锁定群马县内,却找不到符合的店家,于是扩大捜寻范围到关东甲信越地区,这回在山梨县找到一堆,似乎是当地的连锁店。可惜,那是拉面店,不是超市。不过,川崎市内有家“京和菓子店”,由于有②“青野商店”的例子,他们打电话去确认,却没有宅配服务。

“或许SUPER不是超市的意思。”

“从京SUPER这个名称来看,会是什么行业?我想到的是柏青哥店。”

柏青哥?斯洛,本日大放送优惠!“京SUPER”。确实很像,可是柏青哥店不会有宅配业务吧。

烦恼的两人,从前天就暂时放下③,前往拜访“日出龙町店”和堀川町的“青野商店”。他们在这两个地方,总共见到约十五名员工,但拿出暮木老人的肖像画都没有反应,也没人记得顾客拿那样的东西来托运。“日出龙町店”位于私铁车站前,地点很好;“青野商店”的店面也贩卖有机蔬菜,两家店都门庭若市,生意繁忙。

“请求日出让我们看监视录影带,他们拒绝,说只有警方才能调阅。”

前野传简讯通知。

“既然来到群马,我们用当地的黄页电话簿调査每一间超市。可能有些小店家,用网路搜寻不到。”

在现代社会,如果网路搜寻不到,形同不存在——这话是谁说的?果真如此,那就轻松许多。于是,今天两人也在群马县内,开着租来的车子四处奔波。日出的店员说的没错,若我们是警方,就不必这么辛苦。只要请宅配公司调査托运单号码,一下就能得知是何时、在哪里受理的货物。

但两人仍拼命调查。他们同心协力行动,也会发生口角。通话时感觉不出来,但简讯文字直接反映出两人的心情,有时也能从短短的字句中看出他们的迷惘与烦躁。

“小启今天一直臭着脸,都不跟我讲话。”

“芽衣査得很起劲,却忘记追根究柢,这是和钱有关的问题。”

前野不是忘记,而是尽力不去想吧。有时应该会心生犹豫,觉得不必这么大费周章,赶快收下钱算了。然后,她的脑海是否会浮现,暮木老人独自听着捡来的收音机的瘦削身影?接着她会想:我得查出老爷爷是如何、又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存下这笔钱。

将联络上迫田女士的女儿一事,传简讯通知两人后,我把笔电收进包包,决定进行下一场访査。曾是中藤史惠下线会员的女子,告诉我日商新天地协会委托外烩的业者。这名下线会员做过外烩业,因日商供应的轻食类品质实在太糟,曾提醒事务局“你们被坑了”,但没受到理会。

——在饭店举行的表扬大会,摆出的料理也都虚有其表。不肯为餐点花钱的公司,不会是什么好地方。现在想想,实在是见微知着。

离开集团广报室时,我的手机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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