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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起先,我完全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电话是北见夫人打来的。我只听得出她在道歉“给你添麻烦了”,于是反问:“不好意思,你说谁来拜访?”

“对方自称是高越先生的妻子……虽然我还不确定。”

北见夫人我行我素,十分沉着。

“高越?”

“喏,就是那个高越胜巳啊。”

这几天,我不断与几乎是初识的人见面谈话,报上名字、听到对方的名字,脑袋有点饱和。高越胜巳?

停顿一拍,记忆总算成功对焦。是报纸贩卖店店员,足立则生杀伤案。高越胜巳不是那名死者吗?他的遗孀怎会去拜访北见夫人?

“我十分钟后过去!”

匆匆赶往,只见来到玄关的北见夫人,竖起食指示意我保持安静。

“我请她在屋里休息。”

新闻报导过,高越的妻子身怀六甲。我蹑手蹑脚跟着北见夫人进屋。

北见母子居住的都营住宅,摆有一张以前北见侦探接待访客的双人椅。那名女子就仰躺在上面,头枕着靠垫,一张毛毯从脖子底下盖到脚尖。大概是北见夫人帮她盖上的吧。

女子脸色苍白,眼周有黑影,似乎化着淡妆,但嘴唇严重干裂。我觉得仔细打量太失礼,别开目光。

我和北见夫人在厨房餐桌前悄声谈话。“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约莫三十分钟前。她出现时便毫无血色,说要借洗手间,我马上让她进去。”

“是害喜吗?”

“她怀孕五个月,早过了害喜的阶段。”

玄关有一双民族风刺绣带滚边的可爱平底鞋。

“她真的是高越先生的妻子吗?”

北见夫人点点头。“她给我看过母子手册。由于没办理登记,她的姓氏不是高越。”

她名叫井村绘里子。

“可是,我想她就是和高越先生同居的女子。”

“你怎么知道?”

案发后的媒体访谈,以马赛克遮住井村小姐的脸,北见夫人应该不晓得她的长相。

“她有这样东西。”

桌上放着A4尺寸的牛皮纸信封,北见夫人取出内容物。

蓝色封面上,中规中矩写着标题与日期。那是私家侦探北见一郎的调查档案。

“这是十月初足立先生来访时,我亲手交付的。井村小姐说,足立先生在杀伤事件前拿给她。”

我脑袋一团混乱。足立则生偶遇高越胜巳,前来拜访北见夫人,得知北见侦探去世的消息,只拿到一份档案,失望而归。后来,他设法(以极为笨拙的方式)不断与高越接触,却成为杀害高越的头号嫌犯,目前逃亡中。

“杀伤事件后,警方一直没来找我,原以为是足立先生的档案没被发现,其实是他交给高越胜巳的妻子。”

“这未免太奇怪。”我提出质疑,“读过这份档案,不就知道足立先生有杀害高越胜巳的动机?足立先生以前受骗,协助高越胜巳的不动产诈骗。档案上应该记载着事情始末。”

“所以,足立先生才会交给高越先生的妻子吧。”

为了揭露“你的丈夫曾涉足这样的坏事,是诈骗集团的一分子”,这一点不难理解,但井村绘里子为何没把档案交给警方,而是藏起来?

“不清楚她是否有意隐瞒,也许只是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

“没有这份档案,足立先生也够可疑了,实际上他正受到警方追捕。就算她觉得高越先生那种不光彩的往事,不说出去比较好,亦是人之常情。”

“不,我是刻意隐瞒的。”

一道虚弱的话声传来。有时风吹过枯木间隙,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井村绘里子从椅子上坐起,毯子推落到膝盖,脚放下坐直。

北见夫人立刻走近,劝道:“不用勉强起来。”

“对不起,我没事了。”

她刚刚头晕——北见夫人向我解释。井村绘里子似乎觉得很冷,北见夫人扶着她的背说:“我来开暖气。”

北见夫人操作遥控器,挨坐在井村绘里子旁边。房间狭窄,厨房和客厅的距离也近,我决定不要太靠近两位女士,留在厨房椅子上。

“敝姓杉村,曾委托北见夫人过世的丈夫调査,与他交情不错。”

井村绘里子垂着头,环抱身体点点头。

她腹部的隆起并不明显,菜穗子怀孕五个月时也是这样。身上盖着毛毯,与其说是孕妇,更像是病人。

“我一个人实在不安,所以请他来支援。”北见夫人柔声解释。“外子的工作我完全不清楚,但杉村先生帮过忙,对这些事情颇了解。”

这些事情是哪些事情?听起来有点含糊。

“方便请教你一些问题吗?如果觉得不舒服,请立刻告诉我。”

好的,井村绘里子细声细气应道。

“这份档案,是足立则生给你的吗?”

她又点点头。

“什么时候?”

“案发一周前。”

中午买东西回家,足立则生追上来。

“他表示没有要做什么,叫我不要害怕,浑身冷汗。看上去反倒是他怕极了。”

她的语调像念稿般平板,但感觉不到迟疑。

“他开口请求:太太,拜托,请看看这份文件。”

足立则生把档案塞进她的购物袋,她无法拒绝。接着,足立则生便转身离开。

“我考虑要和高越商量,可是……”

她对档案的标题颇在意,忍不主打开。

“然后,我终于明白高越和那个人起争执的原因。”

井村绘里子的眼神茫然,落在脚边。

“你有没有告诉丈夫这件事?”

沉默片刻,井村绘理子开口:“我没马上告诉他。一提到足立先生,高越就会勃然大怒,激动不已。”

——那家伙又来了?他有没有对你动手?他说些什么?

“那个时候,你丈夫和足立先生已发生好几次冲突吧。”

“高越说:那个男的在跟踪你。”

此时,井村绘里子第一次抬头看我。“请不要叫他‘你丈夫’。”

北见夫人不禁眨眼。

“我不是高越的宠物。”

轮到我忍不住眨眼。我知道有些女性和夫妻基于某些观点,嫌恶“夫君、贱内”之类的称呼。不过,为了主张这种观点,当场抬出“宠物”的字眼,未免太极端。

“抱歉。”我行一礼。“那么,后来你也没向高越先生提起档案的事吗?”

井村绘里子垂下头,垮下瘦削的肩膀。室内因空调渐渐暖和,但她依然感到很冷。北见夫人拉起毛毯替她盖上。

“我……曾觉得可疑。”

树干中央开了个洞。在寒风中颤抖、形单影只的瘦弱树木,叶子片片飘零。无力落地的叶子也已枯萎。从小声讲述的井村绘里子身上,我联想到这样的意象。她本身,以及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都是干枯的。

“你是指高越先生吗?”北见夫人问。

“他有钱和没钱的时候,落差非常大,而且好像经常换工作。”

“你们交往很久吗?”

“我和他约莫是三年前认识。他是我们店里的客人。”

语毕,她的眼神淡淡含笑。

“我完全不适合当酒店小姐,业绩非常差,没办法在同一家店久待。可是,每次换店,高越就会来赏光指名我。”

我默默听着。

“他就是这么重视你吧。”北见夫人微笑,缓缓抚摸井村绘里子的背。“你们交往三年,一起生活,也有小宝宝,想必很幸福吧?”

听到“幸福”两个字,井村绘里子忽然睁大眼,仿佛在端详过去,再次确定那是否称得上幸福。

“我们会同居,是因为我怀孕。搬到那栋公寓前,我是一个人住。”

房租那么贵的公寓——她摇摇头。“我觉得我们配不上,可是高越乐昏头,说要让我们的孩子在最好的环境中长大。”

家电和家具,都是在搬到那栋豪宅时,高越花钱新买的。

“他开口闭口就是‘我们结婚吧’,可是我……”

就是无法下定决心。

“我晓得不办结婚登记,小宝宝就太可怜了。不过,我实在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生下高越的小孩。怀孕是个过错,告诉高越,也是个过错。”

早知道就打掉,她低喃。话声干枯,眼神干燥。

“所以你们没去登记?”

北见夫人的问话,也变得轻声细语。

“高越找到那栋公寓,办理租屋契约时,他的公司遭举发。”

他在一家贩卖健康食品的公司工作。

“说是新产品广告违反药事法。他们宣传,只要吃那款产品,癌细胞就会消失。”

这类夸大广告并不罕见,这类检举也不稀奇,应该没变成大新闻吧。我没印象,北见夫人似乎也不知道。依我的调查,那家公司的官网并未登出类似的道歉启事。

“我非常讨厌那种事。”井村绘里子摇头。“我希望他辞职,质问那不是诈骗吗?可是,高越说那是广告代理商擅自做的宣传,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频频眨着干燥的双眼。“我觉得这个人果然不对劲。他自称是脚踏实地的上班族,但不是在公司上班的人,就是脚踏实地的好人吧?在形同诈骗集团的公司上班,明明知情却助纣为虐,跟骗子没两样。难道不是吗?”

我以为井村绘里子终于停止眨眼,没想到她脸一歪,笑出声。

“不是跟骗子没两样,高越真的是个骗子。看过档案,我总算明白。他在认识我前,就靠诈骗赚钱;认识我后,为我在店里砸下的钞票,也都是骗人赚来的。”

她发出痉挛般的刺耳笑声,突然撝住脸。

“我居然和一个骗子上床,还怀着他的孩子,怎么办?”

她抱住头用力摇晃,然后挺起身体,几乎要咬上去般逼近北见夫人。

“那份档案是真的吧?上头写的是真的吧?”

北见夫人不慌不忙,伸出右手搂住她的肩膀,左手温柔地按着她的胳膊。

“你上门拜访,就是想知道这件事吧?”

井村绘里子的眼眶湿润,一次又一次点头。“是足立先生告诉我这里的。”

拿到档案三天后,井村绘里子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被叫住。虽能理解足立则生的心情,但观察井村绘里子的行动,在她身边徘徊,遭指控是跟踪狂,或许也是自找的。

——太太,你看过档案吗?

“我说想和写这份档案的人碰面,进一步了解,不料足立先生表示……”

——那名侦探已过世,可是他太太还在。她应该会告诉你,她丈夫生前是个正派的侦探。

“他要陪我一起来,但我拒绝,请他告知地点,并表示我会独自前往。可是,足立先生担心我只身行动,于是我回嘴说会带高越同行。”

足立即生非常惊呀。

——高越承认那份档案是真的?

“他似乎认定高越不可能承认。大概是我很激动,脸色骤变……”

——对不起,你先冷静下来,这样对肚里的孩子不好。

“我匆匆逃回家,但他当时的表情,像随时会哭出来。”

即使和周围的人沟通有问题,足立则生并非心性恶劣的人,反倒具备有些不知通融的强烈正义感。他应该晓得高越胜巳的所作所为,井村绘里子没有任何责任。尽管明白,却不断纠缠她,向她揭露腹中孩子父亲的过往,他或许也感到羞耻。

“绘里子小姐,我端水给你好吗?”

听到北见夫人的话,不等井村绘里子回话,我就从椅子上站起。拿起倒扣在沥水篮的杯子,我扭开水龙头,北见夫人的话声传来:“杉村先生,请倒宝特瓶的水。那是天然水。”

我倒好水,只见两名女子依偎在沙发上。空调静静吐出暖风。

“常温的水比较好,喝太冰对身体无益。”

北见夫人把杯子交给井村绘里子。接杯子的手颤抖,嘴唇也在发抖,井村绘里子像刚学会怎么用杯子的孩童,小心翼翼啜飮。

“绘里子小姐,你一个人住在公寓吗?”

井村绘里子拿着杯子点头。

“有没有人能陪你,或让你寄住?父母或兄弟姐妹住在附近吗?”

冷不防地,仿佛刚喝下的水直接溢出,泪水滚落井村绘里子的眼眶。

“我没有父母,他们都已过世。”

她的话声哽住,眼泪滴进水杯。

“我小学二年级时,他们被债务逼得一起自杀。”

父亲是一家小工厂的老板,她哭着继续道:“虽然规模小,不过在当地颇有名,专门制作泥水匠的抹子。利润很少,日子总是勉强过得去而已,但他是个了不起的亲。”

他是被骗了,井村绘里子悲痛道。

“他碰上支票诈骗,背负一大笔债,房子和工厂都遭查封。”

北见夫人搂住她,像拥抱一个被恶梦惊醒而哭泣的孩子。

“——你一定很难受。”

“我没有人能依靠。因为欠债,亲戚都对我非常冷漠。我一直是一个人活过来的。我没上过什么学,找不到工作。即使明白自己不适合,还是只能做酒店小姐。可是、可是……”

我活得正正当当。

“我一个人活得正正当当,怎会跟那种——”

那种诈欺师。

“我跟一个能够满不在乎行骗的男人在-起,甚至怀上他的孩子。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她哭着不停地问,双手抓住救命绳般紧握杯子。北见夫人温柔地拿开杯子递给我,使个眼色,我点头回应。我们的想法一致。

我尝过那种膝盖颤抖,或者说膝盖以下瘫软的滋味。

那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也不是初次经历的感觉,我碰过两三次。当谜团解开、迷雾散去,看见原本隐藏的事物时,总会陷入那种感觉。

“爸妈一定很气我,他们绝不会原谅我。”

“不会的,没有那种事。”

北见夫人吟唱似地说,哄婴儿般轻轻摇晃她。

“你就是没有别人依靠,才会过来吧?”

这个选择是对的。

“你-直独自承受,一定很苦吧。你哭没关系,但千万不能认为爸妈在生你的气。他们怎么可能不原谏你?爸妈会担心你。他们担心你,也担心你肚里的孩子。”

毕竟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和孙子啊,北见夫人笑道。井村绘里子紧紧抓住她。

“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那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

“我拿出档案,高越吓一跳,却还想笑着隐混过去。他说足立则生脑袋有病,怪我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这根本不像诈骗那么严重。”

对她来说,那番话也形同诈欺。

“高越知道我爸妈是怎么死的。我以前告诉他,结果他为我哭了,觉得我实在太可怜,然而……”

他却在她的面前,辩称自己做的不是诈骗那么严重的事。在她眼中,这才是诈欺。

“我提出分手,表示要搬出去。”

“高越先生阻止你……”井村绘里子紧紧抱住夫人,我对着她的背继续道:“但你是认真的。”

井村绘里子咳嗦似地吸气,抽噎又颤抖,仍接着说:“高越一阵慌乱,气急败坏。他认为我不可能独力养育宝宝。”

——你要怎么生活?那宝宝是我的孩子,怎么能让你乱来?开什么玩笑!

“没错,开什么玩笑。我告诉他,我是认真的,会独自养大孩子,不会让孩子变成跟你一样的人渣。”

就算被骂人渣,高越胜巳依然笑着。你一个人才养不起,明明是个落魄的陪酒小姐。

——你跟你爸妈,都是抽到坏签。不过,我会帮你补回来。我是要让你幸福啊,为什么你就是不肯乖乖听话?

——这世上说来说去就是一个字:钱。弱者只能任强者剥削。

谁教那些人笨,活该被骗。

“我气昏头……”

回过神时,拿着厨房的水果刀。

“我高举刀子吼着,如果他不肯分手,我就要去死。我是认真的,没想到高越扑上来……”

换句话说,那并不是预谋,而是一场意外。高越胜巳想抢下井村绘里子手中的刀子,绘里子抵抗,两人扭打之际,刀子刺进高越的胸口。

“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

高越的左胸插着刀子,衬衫渗出血。但他站得挺直,张开双手,不明白自己发生什么事。

“他还会说话,也没倒下,只是傻在原地,感觉似乎没那么痛。”

人被刀刃刺中死亡的情况,大部分是失血过多。若是剧痛或一口气大量失血,引发失血性休克,会失去意识,不尽快抢救就会丧命。

但偶有刺入的刀子堵住伤口,发挥栓子作用的情形。虽然是暂时性的,但本人不会感受到太大的创伤。当然,体内已缓缓出血,要是拔掉刀子,就会血流如注,也会产生剧痛,必须让插进身体的刀子维持原状。

“他反复安慰我:‘不要紧,绘里子冷静点。’”

——我没怎样啊,只是有点痛。没事的,别叫救护车。

“他表示会想办法解决。”

实际上,他的确想到一个很棒的“办法”。

高越胜巳认为,只要推给足立则生,坚称是他刺伤的就行。

“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是,高越胜巳把混乱的井村绘里子留在原地,重新穿上外套,遮住插在身上的水果刀,走出公寓。

“他吩咐我,在他回来以前,绝对什么事都不要做,也不要见任何人。”

然后,他前往足立则生工作的报纸贩卖店。

单程距离一百公尺。平常的话,应该是再轻松不过的路程。然而,高越胜巳胸口插着刀子。即使运气好,出血被堵住,一旦走动就不可能不疼痛。

“高越先生平常注重健康吗?比方在慢跑之类的。”我出声。

井村绘里子点点头,流露“为何问这种问题”的困惑眼神。

“他是健身房的会员,很在乎身材,认为有啤酒肚很逊。”

大概是幸运,再加上平素的锻链吧。肌力强,心肺功能佳,而且体力充沛。多么惊人的体魄,多么敏捷的思绪啊。

刚出事的时候,高越胜已脑中浮现的解决之道,确实是神来一笔。只要全部赖到足立则生头上,不仅能守住井村绘里子和肚里的孩子,还能除掉惊扰他人生的绊脚石,真是一石二鸟。

“高越先生知道足立则生有伤害前科吗?”

“当时他曾提及,说没问题,警方一定会怀疑他。”

如果蒙上莫须有的嫌疑,足立则生会全力辩驳,也会吐出与高越胜巳的宿怨,有这样的风险。

然而,若足立则生逃亡,情况就不同。

高越胜巳脸色大变,闯进报纸贩卖店骂人,大叫“他想杀我”,再落荒而逃。这出戏最大的目的,当然是做给周围的目击者看,但应该有次要的目的:让足立则生发现自己被逼到棘手的死胡同。我陷害你喽,你要怎么办?

足立则生选择逃亡。高越胜巳是不是早料到这种可能性?他以前利用过足立则生,再次利用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他对足立则生的个性了若指掌。在高越眼中,足立则生只是颗棋子、受骗的傻蛋。受骗的人是自己笨,上当也是活该。

“他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

但高越胜巳仍握紧井村绘里子的手,反复叮嘱,要她套好说词。非常简单,弄对顺序就好。我回家,听到你又被足立纠缠,火冒三丈地跑去找足立算帐,却被那家伙刺伤。记住没?这就是事实。那家伙是騒扰你的跟踪狂,记好了吗?

“他摇摇晃晃,与其说是坐下,更像是腿软,可是嘴巴还讲个不停。他求助般抓住我的手……”

井村绘里子的手往孕妇装抹了抹,像沾上什么脏东西,仿佛那污秽残留至今。

“他不停强调是为了宝宝,为了宝宝……”

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不再出现泪痕。从眼睛和嘴唇吐出的话语,也都干透。

“刀子呢?你拔起来了吗?”

不能就这样扔着,那是凶器。如果被发现凶刀来自高越和井村的自宅,那场戏等于白演。

井村绘里子眼神迷茫飘移,摇摇头。

“是他自己拔的。”

流好多血。她低喃着,双手掩面。

“他要我把血冲干净,我照做后,打电话叫救护车。”

那把水果刀是高越胜已为两人的新生活买的,是银器餐具组之,收放在天鹅绒内里的盒子。刀子至今仍放在原处,警方没怀疑,也没进行调查。

井村绘里子浑身发抖,北见夫人抚着她的背。

“我知道刀子一拔掉,他的性命也会跟着消逝。”

——啊啊,他要死掉了。

“地板上蓄积出血泊,愈来愈大,可是我……”

还在洗水果刀,擦干后放进收纳盒。

“是为了宝宝,为了宝宝……”

低沉的呢喃也在颤抖。

“全是为了宝宝。原本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生,那个时候,却满脑子想着是为了宝宝……”

她放下手,垮下肩,抬起头。那双眼睛十分空洞,没有注视任何事物的力量,尽是一片虚无。

“如果说出一切……”

她又开始摇头,似乎没办法静静不动。

“我的宝宝就会变成诈欺师的小孩、杀人犯的小孩,岂不是太没天理?”

听见她不寻求回答的呢喃,北见夫人意外强烈地反驳:“没错,太没天理。你的想法错得离谱,宝宝是你们的孩子,但孩子不是生下来背负你们的罪。”

井村绘里子顿时一愣,眨眨空洞的双眼,望向北见夫人。早该干涸的泪水又涌现。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脑海浮现一个画面。奢华的公寓一室,倒在血泊中的高越胜巳。他逐渐死去,生命慢慢脱离身体。井村绘里子望着这一幕,是不是也像这样不停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仿佛时间冻结般,只有两人的场面。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靠近。

她以为不可能顺利。

她以为一定会有人怀疑,识破真相。她以为这种谎言不可能成功。

然而,没有人怀疑她,没有人揭穿她。

“我一直在撒谎。”

因为肚里的孩子父亲命令她这么做,恳求她这么做。

“每个人都被我骗了,却没人发现。大家都对我好,同情我。”

可是——井村绘里子抱住肚子。

“这孩子知道我是个骗子,因为他流着我的血。我不能再继续骗下去。”

井村绘里子放声大哭。这不是即将成为母亲的年轻女子的哭法。在她腹中成长的孩子,不久足月呱呱坠地,过两、三年后,一定也会是这样的哭法吧。妈妈,我跌倒了。妈妈,肚子饿了。妈妈、妈妈、妈妈。

“那就不要再继续撒谎。你已这么决定,对吧?所以你才会过来这里,不是吗?”

井村绘里子紧闭双眼,不断点头。

“我们去找警察吧,我陪你。”

在母女般相拥的两名女子旁,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桌上的档案——北见一郎留下的档案。

报导非常迅速。尽管这起案件十分离奇,报导内容却相当正确。

这表示井村绘里子的供述就是如此前后一贯,値得信赖吧。傍晚的新闻只有相关事实的报导,但晚上九点的新闻,还播出捜査总部的记者会情况。

我没告诉妻子,我也参与此事。光是公车劫持事件和“特别命令”,就够让她操心的。我在书房用电脑偷偷看新闻,看到搜查总部负责人回答记者的问题,说警方并未认定列为重要关系人、下落不明的足立则生就是命案嫌犯,忍不住苦笑。

虽然从谎言中解脱,但井村绘里子的未来绝不能说是光明的。她的决定很正确,为了总有一天能够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这是必要的,只是需要时间。不游过苦水,没办法取得甘甜的水。

对于未曾谋面的高越胜巳,我怀有一种感叹。对他的智慧与行动力的感叹。难道他不能将才智发挥在更好的地方吗?虽然这样的喟叹于事无补。

被骗的人是自己活该。

他应该是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井村绘里子吧。他是真心想要和她一起打造幸福的人生吧。当他发现两人的价値观——说是正义感也行,南辕北辙时,一定打从心底惊讶不已吧。

我没办法对这孩子撒谎。

我灵光一闪,梭巡起书架。那是几年前的事?我和菜穗子一起去上野的美术馆参观林布兰展,买了画集。

我翻找到的作品,是收藏在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的画作《圣彼得不认主》。这么说来,我们曾聊到,总有一天要去当地看原画。

圣彼得是耶稣十二门徒中的大弟子。他不是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原本是乡下的渔夫,是个朴实的中年男子。

拥有强大权力的罗马帝国,对基督教警戒日益加深,展开打压与迫害。耶稣即将被捕时,十二门徒各别表达自身坚定的信仰,发誓效忠耶稣,但是“神子”已看透弟子心中隐藏的迷惘。

用三十枚银币卖掉耶稣的背叛者是犹大,但彼得也背叛过耶稣。耶稣被官员和群众抓住,只有彼得直到最后仍跟随在耶稣身边。然而,经过一整夜严厉的讯问,他终于屈服,发誓自己绝不是耶稣的弟子。在这桩悲剧发生前,耶稣早预言此事。

“在鸡啼前,你将三次不认我。”

对于自己的谎言,及心中的想法遭耶稣看透,彼得羞愧难当,后悔不已,说出真相后,被倒吊在十字架上殉教。建在他墓上的,便是基督教的大本营,梵谛冈的圣伯多禄大教堂。

圣人彼得是个骗子,是为自身谎言悔过的人。他一度为求苟活而撒谎,最后无法背负谎言活下去,选择壮烈牺牲。

林布兰画笔的魔术建构出的美丽明暗中,《圣彼得不认主》里的彼得撒谎:“我不认识什么耶稣。”遭官员拖走的耶稣,回望彼得。光打在耶稣的脸上,彼得的脸则没入阴影。

真实与欺瞒,生与死,人心的坚强与脆弱。这是将种种对比的瞬间切割下来的美丽名画,但菜穗子不是很喜欢。她认为这样太残酷。

——其他门徒都逃走,只有彼得留在耶稣身边不是吗?由于他坚持留到最后,才会禁不起严厉的逼问而撒谎。

——如果彼得胆小一点,根本不需要撒谎。因为他有勇气和信念,落得备受侮辱折磨的下场。因为他是个正直的人,结果背上了罪。

这太令人难过,菜穗子说。

谎言之所以会摧残人心,是因为谎言迟早会结束。谎言不是永远的,人没那么坚强。愈想活得正直、活得善良,不论是如何逼不得已撒的谎,还是会无法承受重担,总有一天会道出真相。

既然如此,能够不把自己的谎言当成谎言、能够摆脱谎言重担的人,不是幸福得多?

不管是怎样的彼得,都有回头注视他的耶稣,所以我们才会无法承受谎言。但是认为自己没有耶稣、不需要耶稣的人,将肆无忌惮吧。

井村绘里子可以选择贯彻谎言,因为肚里的孩子一无所知。不能对孩子撒谎,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或许当孩子长大成人,会希望母亲贯彻她的谎言。或许孩子会责怪母亲为何不撒谎撒到底,保护他的人生?

真相绝不美丽。世上最美丽的不是真相,而是没有终点的谎言。

摆在旁边的手机响起。

显示的是北见家的号码。接听说“我是杉村”,传来的却不是北见夫人的话声,也不是司。

“杉村三郎先生吗?”

那是客气、胆怯的低沉嗓音。

“你——”

是足立即生。

“不好意思,在这种时间打电话。”

我望向时钟,将近晚上十一点。

“我在北见先生家,太太叫我联络你一下。”

我借用他们家的电话,他补充。

“你看到新闻了?”我问。

“嗯。”

“你何时过去的?”

“八点左右。”

原本只想打声招呼——他有些难为情,话声渐弱。

“没想到太太留我吃晚饭。”

今天北见夫人马不停蹄。她陪井村绘里子投案,理所当然,应该也做了笔录,总算回到家,足立则生又登场。

“我还是得向警方报到一下吧。”

我早就期待、预测到他会这么说,但实际听见仍松一口气。

“明天我会去警署。”

在那之前,他想先看看北见夫人和司,便上门造访。

“害他们为我这种人担心,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电话另一头隐约传来司的话声。,感觉像日常对话,似乎在和北见夫人聊天。

“太太真是个好人。”足立则生感叹。“她很了不起,不愧是北见侦探的妻子,儿子也一样。”

这回传来北见夫人的笑声:“别这样啦。”

“是真的啊。”

不是对我,足立则生对北见母子说。最后,换司来听电话:“晚安,杉村先生。抱歉,这么晚打扰。”

“哪里。”

“足立先生比想像中有精神。”

“那就好。”

“警方不会太严厉地讯问他吧?”

“嗯,或许该担心会被媒体记者追着跑。”

“果然会变成那种情况。”

其实我们家也一样——司压低音量。

“直到三十分钟前,电话和门铃响个不停,吵都吵死了,现在总算安静下来。多亏自治会长过来斥责:你们有点常识好不好!”

我妈真是太热心了——司不禁叹息。“就爱插手管多余的事。可是,还是没办法袖手旁观吧。”

跟我爸一样,他笑道。

“想到我爸过世,感觉就像他附身到我妈身上。”

少胡说八道,北见夫人的话声响起。

足立则生接过电话,“看到电视新闻中,高越太太在女性友人陪伴下投案的消息,我马上想到可能是北见夫人。”

没有任何根据,纯粹是直觉。他想确定这一点,于是登门造访。

“你进去公寓时,居然没被任何人看见。”

“这部分……唔……”

又躲在垃圾桶后面?

“今晚你有地方住吗?”

“怎么跟北见母子担心一样的事?”

我不要紧的,他开朗道。

“我当过一阵子游民,现在也晓得怎么露宿街头。”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所以你没必要逃到很远的地方。”我语带惊奇。

是啊,他笑道。“去哪里都用走的,是游民生活的基本。要是随便跑到地方都市,因为不熟悉环境,反而会混不下去。”

他一直待在都内,才能这么快回来。

“可是,明天去找警察,必须穿得体些。太太借我北见先生的衬衫和长裤。”

我会感激地穿去报到,他继续道。

“感觉像北见先生陪着我。”

我也这么想。

“报纸贩卖店那边怎么办?”

“警察那边处理完,我会去道歉。虽然不晓得他们肯不肯再雇用我。”

毕竟我有前科的事曝光了……他话声变小。

“嗳,总有办法吧。如果不想出办法,也太对不起北见先生。我会好好加油,不再让大家担心。”

他忽然冒出乖巧国中生会说的话。

“就算去警署,我也见不到高越的妻子吧?”

“应该见不到。”

“我想也是。”

我想向她道歉——他解释道。“是我害高越太太犯下那种罪。”

我保持沉默。

“我自以为在做对的事,自以为在进行正义的告发。”

居然是错的吗?他低喃。

“关于井村绘里子父母的事,北见夫人提过吗?”

那是新闻还没揭露的情报。

停顿片刻,传来回答:“——嗯。”

“你不可能会知道那样的内情。高越先生和绘里子小姐的关系不稳定,也是你无从得知的事,对吧?”

“自责之前,最好确实画清界线。不能所有事都想往身上揽。”

我也一样,没资格讲别人。我拿着手机,望着朦胧倒映在关机的电脑荧幕上的自己。

“如果晓得下手的是高越的妻子……”

我已猜到足立则生想说什么。

“我可以永远逃下去。我会请她不要泄漏,扛下这个罪名。”

“这不是好主意。”谎言会结束,总有一天会结束。

“况且,实际上也没办法这么做。做不到的事,就别再想东想西。”

“你真的很不可思议。以为你心地善良,却说那种冷酷的话。”

倒映在荧幕上的我,有些疼痛般皱起脸。

“或许我有点古怪。”

“不是有点,是非常怪。”

那是亲近的口吻。

“高越太太的罪不会太重吧?”

“依我所知,那是一场意外。说要把罪诬赖到你头上,也是高越先生的主意,我想不会有问题。”

是嘛,他说。

“你所能做的,就是将前后的事实坦白告诉警方。与其无谓地包庇,说出真相才是最有效用的。啊,对了。”

我想起一件细微,但十分重要的事。

“高越先生的太太名叫井村绘里子。他们是事实婚姻,所以不同姓氏。她相当在乎这一点,今后别再喊‘高越太太’,称呼她‘井村小姐’吧。”

“可是,他们看起来感情很好。”

“感情应该不差吧,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问题。”

这样啊——足立则生应道。

“与其说高越是三寸不烂之舌,更接近强势的人。他会牵着对方的鼻子走,耍得对方团团转。他和我合作时,都是这样。”

听到这番话,我才想到,足立则生也晓得会传染的邪恶,及谎言的罪恶。他与回头的耶稣对望过,不知他会怎么评价暮木老人?

“等你稳定下来,方便见个面吗?”

“为什么?”

面对直率的疑问,我不禁一笑。“让我看看你过得好的模样吧。”

“这样啊,那我会再打电话。”

“嗯,就这么约定。”

给你添麻烦了,足立以亲近的语气做结,挂断电话。静谧的书房中,我身子一动,椅子压出声响。或许是我的心在倾轧。

对外烩业者的访査,由于发生出乎预料的状况延期,本身没什么收获,不过内容挺有意思。这家公司的负责人是三名三十多岁的女子,从念短大时感情就很好。八年前,她门实现一起创业的梦想。

“关于日商新天地,是我们主动寄广告文宣过去,才开始合作。那时经营尚未上轨道,我们想设法开拓新客源,拼命打广告。”

服装、化妆、发型,甚至连发质都相似的三名女老板都十分健谈。嗓音不同,但说话的调调都一样。即使把收下的名片搁在眼前,我还是分辨不出谁是谁,有如三胞胎姐妹。

“我们早就晓得这个客户不太好。”

“整体气氛就是可疑。”

“可是,我们只提供外烩,又不是要加入会员。”

“虽然他们缠着要我们加入会员。”

“开口闭口就是‘我会让你们发大财’。”

“对对对!那个代表公司的老头油滋滋的,儿子更是差劲透顶。”

“就是那种一夜暴富,自以为了不起,没人要的典型!”

热闹得像女子更衣室。

“我们摸着良心做生意,估价都照规矩来,也会配合对方的活动内容提出各种方案。”

可是,日商新天地协会——或者说小羽父子想要的不一样。

“他们只求外观好看,味道怎样都无所谓。”

“说什么反正不会有人吃。”

“还说最后都会变成厨余,花工夫是浪费资源。”

甚至问大冷盘能不能用蜡制食物样品代替,不必用真的食物。她们觉得实在太离谱,当场反对。

“我们也有自尊心。”

小羽父子对细节要求很多,但付钱相当大方。

“身为女老板,真的经常遇到不合理的状况。”

由于是女人,经常被瞧不起、砍价,或拖延付款。

“可是,小羽父子看我们是女人,想让我们见识他们的威风。”

“展现‘我超阔气的!’之类的姿态。”

“想必也是别有用心。”

“我们被约过好几次,说什么‘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日商新天地协会的会员,多是上了年纪的人。

“即使是我们这种年过三十的女人,在代表大人眼中仍是鲜嫩欲滴吧。”

“儿子也一样,一副‘没有女人不为我痴迷’的态度。我们不鸟他,他就像笨蛋般发动追求攻势。”

听着有趣,但当下发生过许多不愉快的纠纷吧。

“的确,相比其他业者,以那种菜色来说,我们收取较昂贵的费用。可是,谁教我们开多少,对方就付多少嘛。”

“我们是当包括精神赔偿金。”

她们安抚小羽父子,一面接着他们利润极佳的案子,同时搜集日商新天地协会的相关资讯,留意自救会动向。

“光看自救会的网站,就晓得日商新天地差不多快完蛋。”

日商新天地被査获三个月前,她们要求停止交易。

“真是千钧一发。”

“再晚一此二,或许我们也会蒙受池鱼之殃。”

“学到宝贵的一课。”

不论男女,坚强的人都会将活力带给身边的人。在这件事的访査中,我第一次分享到活力。

女老板啊……菜穗子和朋友也会像这样“学习”吗?思及此,我忍不住说出内子在帮忙朋友开餐厅的事。她们七嘴八舌地吵闹起来。

“哇!”

“那真的只是帮忙吗?还是有出钱投资?”

“如果来得及,最好说服太太退出。”

“做生意可不是什么漂亮好看的事。”

“太太可能会一口气失去金钱、朋友和年轻等宝贵的资产。”

“确实会变老呢,一口气老个十岁。”

“细纹会变多。”

“还会自律神经失调。”

等一下啦——三人中个子最高的女子笑着制止。

“讨厌,搞得我们好像《马克白》里的三个女巫。”

我和三个女巫一起笑,答应她们会好好劝妻子。

“抱歉说了些无聊的话。”

临别之际,她们致歉。

“我们不是要挑剔你太太的工作。”

“只是创业真的很辛苦,想高高在上地忠告几句而已。”

对吧?三人互相点头。

“这短短八年间,我们多次差点闹翻。”

“可是,还是撑到现在。希望太太的工作也能顺利。”

来到外头,走在秋阳下,我想着要找段悠闲的时间,进一步询问菜穗子帮忙餐厅经营的细节。这阵子,我都只顾着自己的事。只顾着自己,还有自己的伙伴。因为菜穗子和桃子总会等我回来,所以我放心投入眼前的事。这是我的坏毛病,不仅仅是这次而已。我忍不住搔搔头。

今天买束花回家吧。

隔天,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寄件人自称是日商新天地协会代表小羽雅次郎在半个世纪前,仍是年轻上班族时的同事。

当时刚吃完晚饭,正在休息。在我们家,为了桃子要配合下周六文化祭表演穿的衣服与鞋子,把发型也“SET一下”,掀起一阵騒动。

“人家不要绑辫子,想挽起来。”

像这样露出后颈的头发—比手画脚的女儿,唯有那一瞬间异样成熟,我心头一惊。“后颈的头发”,她何时学到这种词?

“妈妈不喜欢小女孩装大人。”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发型,妻子劝道。女儿双手插腰对抗,“人家就是不要绑辫子!”我留下一句“我去厕所”,顺便进书房瞄一眼,发现有邮件透过正打开的部落格传来。

寄件人自称“古猿庵”,主旨是“关于小羽雅次郎”。

“突然致函,不揣冒昧。小生曾与小羽雅次郎共事。在搜寻小羽雅次郎的名字时,偶然发现您的部落格。”

从字面也看得出,对方是与小羽代表年纪相当的人物。比起写电子邮件,写实体书信的时间更长久的人。

“小羽雅次郎因数项罪名,遭判处刑罚。我回顾人生时,为此感慨良多。小生是退休的老者,或许回忆并非您想追査的情报,但若能帮助您了解小羽雅次郎的为人,幸甚。”

对方没留下联络方式,我回信致谢。

一会儿后,我调停母女内战,回到书房。这次又收到长篇信件。

“感谢您郑重回信。小生与小羽曾在昭和三十七年(一九六二年)四月至三十九年三月,位于神田骏河台下十字路口附近,一间叫森山堂有限公司的英语会话教材公司任职。”

那是间有二十名左右员工的小公司,但时値令全世界惊奇的经济高度成长期初期,为了光荣回归国际社会,日本的英语会话风潮如火如荼,因此业绩傲人。

“小生当时十九岁,小羽二十岁。如同字面,我们同桌共事,每日外出跑业务回来,一块塡写日志。在业绩表上,两人的名字也并列在一起。”

从协会的纪录影片来看,小羽代表即使上了年纪,仍是仪表堂堂的伟岸男子。

“小羽外貌出众,虽是半带玩笑,但上司甚至曾劝他转行当影星。此外,他能言善道,是优秀的业务员。然而,讽刺的是,小羽似乎缺乏英语会话天分。反过来说,意谓着他的业务能力就是如此杰出,足以弥补缺点,成功推销教材。”

两人经常结伴去喝酒。由于是年轻人,也会去跳舞,或和女孩一块出游。

“只要和小羽出门,就不愁没有女伴。”

如果是年轻人,应该会在后面附上一个冒汗的表情符号。

“附带一提,小生是所谓的猴子脸,古猿庵这个网路代号,也源于这副相貌。年轻的时候,即使是男人,也很在乎外表。而外表往往带给小生无名怨愤,但小羽经常笑我:日本男儿长得像日本猴有什么好羞耻的,要抬头挺胸。”

昭和时代,日本在败战中重新来过、焕然一新。我仿佛听得到,在这个时代青春活跃的年轻上班族的声音。

“小羽个性阳光,如同前述,工作表现十分优秀。因此,对小生而言,他是同事,也是像兄长般値得信赖的人。不可思议的是,小羽几乎不谈论自己。我从没听他提过家人的事。小羽谈论的,总是对未来的野望。”

——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一方霸主,拥有令每个人刮目相看的雄伟城堡。

这是小羽雅次郎的口头禅。

“小生与小羽在同一时期离开森山堂,不过我认为那是巧合。小生原本就预定要继承家业,是暂时领一份薪水。小羽则说要存钱开公司,看到森山堂发展不大,便想跳槽到其他更好的公司。”

这段文章后面的内容,跟我的感想相同。

“当时,出于这种动机转职的人极为罕见。成功的例子应该也比现在少。”

我对着电脑点点头。

“离开森山堂后,约一年之间,我们偶有联络,但毕竟去者日以疏,我们渐行渐远。小生继承家业,长久以来,鎭日为筹措资金奔走。即使如此,对小生而言,小羽仍是年轻时日的美好回忆,唯有贺年卡我每年都不忘寄给他。小羽也会来信,只是住址迁徙不定。不过,这是他的大志逐步实现的佐证?抑或相反?每逢新年,小生总内心复杂。”

分量这么多的文章,一个小时不可能写得出来。在不确定我会不会回信时,古猿庵就写好这篇文章。或许他花了一星期来写。

我和古猿庵都不晓得彼此是怎样的人。我只是一个征求情报的窗口,而古猿庵只是寄一篇文章过来。正因只有这样的连系,古猿庵才能道出往事。

像这样回顾过去的你,一定过着平静的晚年吧——我心想。无论是播磨屋夫妇那种热闹的平静,或高东宪子那种带着孤寂的平静。

“昭和四十二年的秋天,小生偶然到神田,顺道拜访森山堂,从女职员那里听到关于小羽的意外事实。”

离职约三年的员工,忽然回来打招呼。怀念、亲近与放松,让女职员禁不住泄漏口风。

“她说小羽会辞掉森山堂,是小生辞职的缘故。当时只是小生不知道而已,其实小羽在社内的评价颇有问题。”

据说小羽蒙上盗用公款的嫌疑。

“那名女职员是会计人员,应该相当了解内情,但说得模模糊糊。小生在公司内是少数的小羽信奉者之一,如果小生离开,小羽势必难以容身,才会匆匆离职。”

这表示两人在同一时期离职,并非偶然。

“小生闻言,非常讶异。小羽连零钱都没向小生借过,反倒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小生经常让他请客。”

我忽然想起,后来成为日商新天地协会代表的小羽雅次郎,不停想向外烩公司的三个女巫展现他有多大方。

“我向女职员埋怨,如今告诉我这种事,我也无从反应。但女职员似乎是出于一番好意,想给我忠告。”

——如果你和小羽先生仍有来往,最好快点断绝关系。我很清楚他的为人。

“女职员曾和小羽发展成亲密的男女关系。森山堂禁止职场恋爱,他们是地下情侣。”

深知小羽雅次郎有多吃香的古猿庵,对两人的秘密恋情并不惊讶。他惊讶的是别的事。

“当时她认真考虑和小羽结婚,但小羽总顾左右而言他,推托逃避,最后甚至告诉女方,和他结婚会变得不幸。”

与其说是夸张,更像是做戏。我仿佛看到日后接受会员喝采,在讲台上顾盼自雄的小羽代表的萌芽。

“于是,她询问小羽理由。小羽做了一番辩解。当然,这些都是小生初次耳闻。”

小羽雅次郎的老家,在近畿地方的某地方都市。小羽家是当地的世家望族,也是大富豪,代代都有贡献地方发展的优秀人才辈出,雅次郎的曾祖父还担任过县议会议长的要职。

然而,到雅次郎的父亲那一代就跛了脚。在当地的山林开发案中,雅次郎的父亲因收贿嫌疑遭到逮捕。如果只是钱的问题,负起政治责任也就罢了,但其中有黑道介入,为了利益分配问题,甚至闹出杀人命案。

雅次郎的父亲并未直接参与杀人,但他协助事后的灭证工作,因此遭到杀人实行犯集团的恐吓。对政治家来说,这也是致命伤。

“由于父亲的丑行,十六岁的小羽遭故乡放逐,高中无法毕业,只能辍学。但在森山堂任职时,小羽告诉小生,他是神奈川的县立高中出身。从不谈论自己的小羽难得主动提起,小生记得相当清楚。”

这是本人两、三下就会忘掉的谎言吧。

“小羽对女职员说,故乡憎恨他,而他也憎恨着故乡。总有一天,他要在社会上获得成功,让那些对他扔石头、把他赶走的家伙,见识到他的厉害。在目标达成前,包括结婚、在公司飞黄腾达等一般人追求的平凡幸福,他都要暂时抛下。”

——所以,你不能跟我这种受诅咒的男人结婚。

我决定要赚大钱,娶名门千金为妻,以妻子为垫脚石,跻身上流社会。即使如此,若你还是爱我,我可以让你当我的情妇。小羽雅次郎这么说……

“女职员目瞪口呆,决定和小羽分手。”

亲密交往时期,她借一笔相当可观的钱给小羽雅次郎。或者该说是供养他?那笔钱也没拿回来。

“她也想过要报警,控告小羽骗婚,但考虑到世人的眼光,还是作罢。她谴责那男人是信口雌黄的大骗子。向我诉说时,她的愤怒与伤心似乎仍未完全平息。”

古猿庵困惑不已。

“那个时候,小生与小羽的往来逐渐疏远,就算听到这件事,也没有任何损害。但是,虽为期短暂,毕竟曾是我视为兄长景仰的人,得知小羽这一面,还是未经历练的年轻人的小生,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我拉动荧幕卷轴,看到电子邮件末尾。

“后来,小生与小羽的交往如同前述,但小生又和小羽见过-面。”

约莫是一九九九年,邮件上写着。

“小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回忆并不确实,不过见面时,和小羽聊到世界会在一九九九年七月灭亡的预言,最后没有实现。”

那不是偶然的再会,是小羽雅次郎主动联络古猿庵。

“小羽做起新生意。他在贩卖、出租家庭用的高性能净水器,说飮料水产业绝对会有巨大的成长,问小生要不要投资。”

我翻开手边的笔记本。日商新天地协会推出号称只要安装,就能让自来水拥有和奇绩之水“雅典娜”相同效果的净水器,是一九九九年四月。古猿庵的记忆是正确的。

“光是经营继承父亲的小公司,小生已焦头烂额。即使深受小羽的提议吸引,或全面信赖他,也不可能投资。”

这表示,自昭和三十九年分别以来,睽违三十五年忽然被找去,阔别重逢的小羽雅次郎提出的投资案,对古猿庵来说缺乏吸引力与可信度。

“小羽看起来经济状况非常好,小生认为他已实现年轻时的大志。然而,这样的想法中,不免掺杂一抹不安。”

小羽雅次郎成为手头阔绰的中年欧吉桑,就像男性古龙水,散发年轻时古猿庵没能看透,如同月球背面般隐藏的可疑气息与撒谎天性。

“小羽介绍一位和他一起来的先生。自称经营顾问的那个人的气质,及小羽仿佛恋爱中少女般为他痴迷的模样,都令小生担忧。”

单肘撑在桌上盯着荧幕的我,忍不住直起身子。

净水器销售,是小羽雅次郎创立的日商新天地协会,明确转换到老鼠会诈骗的契机与转捩点。

当时,有个令代表小羽如同热恋少女般痴迷的“经营顾问”……

“那位经营顾问与小生几乎没有对话,小生对他的印象也很薄弱。但小羽对年纪相仿的顾问不停喊着‘老师、老师’,还告诉我‘这位老师不是随便就见得到的’、‘机会难得’。”

这位经营顾问,或许就是在这次的査获行动中,与小羽父子一同被逮捕的干部之一。

“不知不觉变得冗长。谢谢您奉陪老人家回忆,谨此致谢。”

结语后面空一行,又写道:“小羽雅次郎欺骗众多善良市民,诈骗牟利,造成社会严重不安。对于他的罪行,小生不打算袒护。但他是活生生的人,纵然天性善于撒谎,要是没在人生行路上做出错误选择,或有人将他导上正途,也许不致身陷囹圄。小生不由得作此想。”

我有同感。小羽雅次郎推出的健康食品和“雅典娜”,是一种安慰剂生意。虽然可疑,但光是这样,不至于造成多大伤害。可是,一九九九年四月后的发展,却一头栽进不同次元。不是贩卖商品和服务给会员,而是利用会员来销售商品和服务,驱使许多活生生的人变成敛财机器。

如果这个手法不是小羽雅次郎靠自己脑袋想到的呢?如果是有人指导他,或教给他这样的坏主意呢?

“透过一连串报导,小生有机会见到小羽现在的模样。他的言行和表情,让我感觉过去他告诉女友的往事——被赶出故乡、憎恨故乡,想出人头地让乡亲刮目相看,或许有那么一丝真实性。”

没错。小羽雅次郎不断高谈阔论“社会改革”。他透过改革之法,来称霸贬抑他、指责他的社会。再也不愿屈就于社会劣势,这就是他生存的目的,与人生对抗的意义。

倘若他背后有个军师?

我取出几乎不用的扫瞄器,扫入向媒体公开的暮木老人肖像画,写信给古猿庵。

“一九九九年,与小羽雅次郎同行的经营顾问,是这位先生吗?”

我急得打错字。

“可以请您从这张肖像画想像年轻十岁的样子吗?身高约一六〇公分,体型瘦小。此外,希望能告知那名经营顾问如何自称。”

传送后,我焦急不安地在书房踱步。很快就收到回信,对方应该也在等我的反应吧。

“据小生记忆,当时小羽痴迷的经营顾问,并非这名人物。”

膝盖以下一软,我瘫坐在旋转椅上。

“小生不记得那经营顾问的名字,但曾收到他的名片。小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名片全都保存起来。我想翻找一下,应该能寻获。”时间跨入隔日,古猿庵打算现在开始翻箱倒柜吗?

“感谢,您的一席话助益良多,我深为感谢,但请千万不要勉强。”

我又在书房踱步一会儿,心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决定去洗澡。桃子早就入睡,菜穗子在客厅翻杂志。

“今晚是我读绘本给她听的。”

菜穗子微微噘着嘴。

“比尔博故事的高潮你来负责。”

“嗯,谢谢你。不好意思。”

坐下后,我告诉妻子古猿庵的事。妻子睁圆眼,感叹:“网路真是厉害!”

“唔,不必四处奔波,情报也会自行送上门。”

这天晚上睡眠很浅,我清晨六点起床,检査邮件,发现没回音,不禁觉得自己太性急。用完早饭,换上衣服后,传来收到邮件的提示声。

“小生把当时小羽给我的名片扫描成档。”

那是扫瞄的名片图档。

“御厨尚宪”

字旁附有读音,不是念“Mikuriya Takanori”,而是“Mikuriya Syoken”。

没有头衔。除了名字,只有住址和电话号码。门牌号码在涩谷区,没有房号。我立刻用电脑的地图软体查询,那是个不存在的门牌号码。

我试着拨打电话。一接通,立刻传来传真机的“哔”声。这个号码想必老早就转卖,换别人使用。

门牌号码大刺刺地使用假号码,而这罕见的姓氏也极有可能是假名。我原本推测暮木一光是他的本名,或假名之一,但与古猿庵的记忆“不是这张肖像画的男人”相互矛盾。那位顾问与小羽雅次郎年纪相当,就算他是暮木老人也不足为奇,只是……

烦恼之前,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急忙将这项新情报告诉田中、柴野司机、坂本和前野搭档,并附注:请你们留意“御厨”这个姓氏,如果在哪里看到,请告诉我。

先前访问过的人,我以邮件和传真通知他们,并写信到自救会网站。日商新天地协会中,有没有叫“Mikuriya Syoken”的人?若和暮木老人一样是假名就没辙了,但期待万分之一的侥幸也没损失吧。能得到古猿庵的情报,已是奇迹。

我也写信向对方道谢。按下传送键前,我略微犹豫,又添一句:“古猿庵先生,你会去旁听即将开始的小羽雅次郎代表的审判吗?”

我在迟到前一刻赶抵办公室,在集团广报室大致确认过早上的业务后,检查自家电脑信箱的邮件。有回信了。

“至少小生一个人,要守住小羽雅次郎年轻时日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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