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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崖

春日,从K温泉出发沿着山路走上一英里左右,有一处断崖。从这里遥遥往下望去,可以看到下方流淌着一条小溪。断崖上有一块天然石凳,上面并肩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两人正在谈话。男的约莫二十七八岁,女的要比男的大两三岁。两人都穿着温泉旅馆的浴衣,外罩一件和式外套。

女:“脑子里不断冒出过往记忆的片段,却说不出口,真叫人窒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那时候的事我们却从未再说起过。今天,我突然想慢慢回忆,回顾一遍后理出个头绪,你愿意吗?”

男:“当然可以,你忘掉的部分就由我来补充吧。”

女:“那就开始吧……我最初发现那件事,是一个晚上。那天,我与斋藤在床上紧紧相拥,脸颊贴着脸颊,他像平常一样哭着。泪水淌过我们紧贴着的脸颊,咸咸的液体不停流进我嘴里。”

男:“真讨厌,我可不想听这细节。我可不奉陪你的暴露嗜好,而且还是你和前任老公的闺房秘事。”

女:“可是这很重要呀,说起来这还能算是第一个线索。你不想听的话,我就省略吧……斋藤抱着我,贴着我的脸哭泣时,我忽然感到奇怪。他怎么哭得比平常更伤心,好像有什么不同的含义。我吃了一惊,忍不住挪开脸,盯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

男:“真刺激。闺房的甜言蜜语瞬间变得恐怖。那时,你在他眼中看见了深深的怜悯,对吧?”

女:“是啊。真可怜,真是太可怜了——他打心底这么怜悯着我,为我哭泣。人的眼睛里写着自己一辈子的事情呢。尤其当下的心情,更是用最大号的铅字写在上头。我很擅长读懂别人眼中的情绪,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

男:“看出他想杀你?”

女:“嗯,不过这当然是一种更为刺激的游戏。即使身处这样的社会中,我们依然时常觉得百无聊赖。儿童就算因受处罚被关进衣柜里,也能在黑暗中自得其乐,大人也是如此。不管在多么痛苦的境遇中挣扎,也能找到乐子,因为必须找到一些乐子。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本能冲动呀。”

男:“你要是继续说这些废话,天就要黑了,下面要说的还长得很呢。”

女:“你也知道他那个人的残忍,对吧?我则相反。而我们彼此都厌倦了夫妻生活。当然,我们彼此相爱。但即使相爱,还是会觉得倦怠。这你明白吧?”

男:“我再明白不过了。请别再卖弄你们的爱情了。”

女:“所以我们想找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刺激。我总是追求刺激,而斋藤也非常明白我的想法。我隐约察觉到他似乎在计划着什么,但直到那天晚上看进他眼睛里的东西,我都还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而他竟设想周全了。我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他竟会煞费周章地设计出那般阴谋。可是我也感到一股兴奋无比的期待。”

男:“你在那家伙眼中看到的深切怜悯,也许是他伪装出来的呢。这个伪装给了你第一条线索。那第二条线索呢?”

女:“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

男:“那个戴着同色软呢帽、戴墨镜的大胡子男人。”

女:“那个男人是你先发现的。”

男:“嗯,因为我寄住在你们家,是你们夫妻的御用小丑,还是个籍籍无名的画家。我时间很多,经常在街上闲逛。第一个发现穿着深蓝色大衣的男子在你们家附近转悠的是我,从街角的咖啡厅老板娘那儿听到深蓝色大衣男子刨根究底地探问你们的家庭成员和房子布局的事并告诉你的,也是我。”

女:“我也碰到那个人了。一次在厨房的小门外,一次在大门旁。他双手插在深蓝色的宽松大衣口袋里,像一个影子,还是一个不祥的影子,木头似的呆立在那头。”

男:“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小偷呢。附近人家的女佣也看到那家伙了,还提醒过我们。”

女:“然而他比小偷要更恐怖。看见斋藤怜悯的泪水时,我脑中瞬间浮现出那个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这就是第二条线索。”

男:“第三条线索是侦探小说,对吧?”

女:“是啊,是你让我们俩对侦探小说产生浓厚兴趣的。斋藤和我对那些原本也是有些兴趣的,但会像那样绞尽脑汁地去想什么诡计,都是受了你的影响。那时候虽说已经没那么疯狂了,但在此之前的半年可是到了巅峰呢,我们每天晚上聊的都是犯罪诡计,尤其是斋藤,更疯狂。”

男:“那个时候,他所想出来最完美的诡计……”

女:“对,是一人两角。根据我们当时的研究,一人两角的诡计还能分成很多种不同的类型呢。你还整理成一张表了,现在也还带着吧?”

男:“我留那东西做什么?不过我还记得,一人两角的种类共有三十三种,有三十三种不同的形式。”

女:“斋藤说那三十三种当中,制造一个虚构人物的诡计最高明了。”

男:“假设有个人企图谋杀另一个人。可能的话,凶手最好在下手的一年以前就创造出另一个自己。利用假胡子、眼镜、服装,进行非常简单但巧妙的乔装,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住在遥远地点的人物,让虚构人物在这个地方不断露面,被人们熟知,也就是让他过双重生活。在真正的自己谎称工作外出的时间里,虚构人物待在家里;虚构人物假装上晚班的时间里,真正的自己就待在家里。只要偶尔让某一方外出旅行,伪装起来就能更轻松。找到最佳时机,让虚构人物杀人,而在下手之前与之后,让两三个人目击到虚构人物的身影,以便让人认定凶手必是虚构人物。目的达成之后,虚构人物就这样凭空消失。乔装的物品或就地烧毁,或绑上重物沉入河底。而虚构人物住的住宅,永远等不到主人回来,主人从此下落不明。而真正的自己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原来的生活。这本来就是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所犯的罪,找不出凶手,这就是所谓的完美犯罪。”

女:“他说这是各种犯罪诡计中最完美的一种,喋喋不休地说着,对它狂热得近乎可怕,连我们都被他说服了,所以我一直没忘记那个虚构凶手的诡计。再说,还有日记这东西呢。他预期我会去找,把自己的日记都给藏起来。藏在非常隐秘的地方。可是那日记原本就要让我看的,里头并没有写下多少心底的秘密。就连后来的那个女人,也一个字都没提及。”

男:“他就想要那欲盖弥彰的效果呢。校正中有一种订正方法,像是古时候的文书,为了看到原本的字句,只在上头画上一条线。只要想看,就能看到删除线下的字句。我们写信的时候也常这样,明明是要删除一个句子,却故意删得不彻底,让人看得出来,因为删掉的部分其实才是最想让对方看到的内容。他的日记用的就是这种手法,他料准了那种欲盖弥彰的效果。”

女:“我读了他的日记,上头写了好长的论文,是虚构凶手诡计的论文。他写得很棒。内容提到制造虚构人物的乐趣。他的文笔很好呢。”

男:“我知道了,就别缅怀过去了,快接着往下说吧。”

女:“呵呵,这样三条线索都齐了。怜悯的泪水、深蓝色大衣的怪人、对虚构杀人诡计的赞美。可是如果缺少第四条线索的话,还是无法完成。也就是动机。动机是那个女人。这一点他甚至连日记里都没提起过。因为要是把这件事也写上去,就成了一场戏,就没那么刺激了。他真是慎重得叫人气愤……女人的事,是你告诉我的。但我也隐约察觉到了。他的眼底时不时闪过一位年轻女子的身影。还有我们在床上相拥时,他身上会飘来一股不属于我的淡淡的女人香……”

男:“到此为止……也就是说,把这四条线索放在一起,便是他创作的这出戏剧脚本的概要了:透过假意隐瞒,让你察觉那个女人的存在;流下怜悯的泪水,表现出虽然同情你,但为了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你会是一块绊脚石,若与你分手,生活又立刻陷入困顿中,所以斋藤离不开你——那家伙说他给朋友的公司帮忙,每天上班,但拿回来的薪水却没多少,只能算打发时间罢了。你虽然与斋藤结了婚,但没有放弃你的财产。你过世的父亲战后发了一笔横财,你一直把他留给你的遗产牢牢抓在手里,没有让它成为夫妇共有的财产。那家伙虽然从你手里获得大笔零用钱,但那财产的本金他却一个手指头都碰不到。因此如果他想违背你的意志,将这笔财产花在和别的女人享乐上,就只有杀掉你这一个办法了。他与你有婚约,而你又没有亲人,你的财产将全部落到那家伙的口袋里。这就是杀人动机。”

女:“当然,是刺激游戏的动机。”

男:“是啊。但即使是真正的犯罪,这个动机也无可挑剔。而杀人手段就是他所赞美的制造虚构凶手……首先让周围很多人都目击到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再以那身打扮潜入你的卧房,杀害你之后让虚构凶手永远从世上消失。深蓝色大衣男子消失后,斋藤回到家里,发现你陈尸家中,放声惊呼——计划便是如此。”

女:“嗯,他就是这么误导我,让我心生恐惧,好让彼此享受紧张刺激,并乐在其中。这只是孩子才会玩的侦探游戏。不过如果我不相信这是他玩心大起,觉得他真的对我怀有杀意,那就是再恐怖不过的惊险刺激了。这就是他的目的。他的目标是略胜于儿童侦探游戏的可怕惊悚效果。

男:“就算是孩子的侦探游戏,也不能小看啊。我十二三岁时曾玩过侦探游戏,和比我大的女孩一起躲在漆黑的仓库里,那个女孩挑逗了我。那个女生挺可爱的,却摆出一个我说不出口的奇怪姿势,再也没有比那更恐怖的事了,吓坏我了。”

女:“别岔开话题。那天晚上,我一看见斋藤哭得红肿的双眼,那短短的一秒间就想到了我们刚才说的那些。我将这一切通过逻辑分析出来,一秒钟就完成了推理。人脑真是不可思议,它究竟是怎样的构造呢?用说的要花上三十分钟,用想的却只要一秒。”

男:“可是这又代表什么?如果他真想杀你,就有个结果,但如果这全是一场玩笑,就永远没个了结不是吗?只会让人觉得他只不过想让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吓唬吓唬你罢了。”

女:“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我的猜想,但还是会有结果的。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会从窗户等通道潜进来,溜进我的卧室。我一定会被吓得尖叫不已,站在一旁看着的他一定备感刺激,我也会觉得非常刺激。然后他继续把自己当成那个男人爬上我的床——变成另一个人,爬上自己妻子的床……”

男:“这兴趣真是下流。”

女:“是啊,他的兴趣本来就很低俗,不然才想不出这古怪的刺激游戏呢。”

男:“……然而结果截然不同。”

女:“对……后来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太可怕了。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可怕。”

男:“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让我的心情不好过。可是我们还是说开了吧。在这无人的断崖上,把它明明白白回顾一次吧。这么一来,或许你也能觉得轻松一些。”

女:“嗯,我也这么认为。那天晚上之后的一段日子,相似的事情总共发生了三次。他贴着我的脸颊一次比一次哭得伤心……好几次我都觉得十分诧异,但每次他都急着别开脸,即使我偷偷地看进了他的眼睛深处,也看不出端倪。虽然只是胡猜一通,不过我想到一番更可怕的猜测。”

男:“你以为他是真心要杀你。”

女:“有时候,他的眼神像是在这样说:我制造了一个虚构的人物,企图让你饱尝惊吓刺激——起初我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连我也无法判断是否要让它以一场游戏结束,就算我真的杀了你,我也绝对安全,而你的财产将全部属于我。或许我会抗拒不了金钱的魅力。老实说,比起你,我更爱那个女人。我甚至能感觉出他扯着喉咙哭喊的嘶哑嗓音‘可怜啊,你真是太可怜了’。他眼里的泪水流个不停。泪水不停地淌进我的喉咙里。我们妄想在漆黑的空间中相互缠绕着融为一体,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男:“就在那个时候,你来找我商量。”

女:“是啊,我向你坦白了我刚才说到的不安。结果你笑话我想太多了,不会有那样的荒唐事。但你的笑眼中掠过一丝怀疑的阴影,我很清楚,你心里也有一丝不安,怀疑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

男:“但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心里也已经生出那样的不安。你的洞察力叫我甘拜下风。你甚至能看穿对方潜意识的想法呢。”

女:“我害怕看他的眼睛,也担心被他看出我心里的恐惧。然后,我终于想到手枪……一天黄昏,我又在门外碰见了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他总在黄昏或夜里出没,大概是害怕他的乔装被人识破。那时四下也一片昏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我觉得他看着我,露出邪恶的笑容。即便知道那是斋藤乔装的,还是禁不住毛骨悚然。而那一刹那,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手枪,就是他藏在书房桌子抽屉里的手枪。”

男:“我也知道那把枪。他违反禁令,偷偷弄了把枪,枪里还总填着实弹。他把枪收在抽屉深处,也不说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弄到手,就这么放着。”

女:“我想到那个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可能随身携带着那把枪,内心惊恐极了。所以急忙冲进书房,打开抽屉一看,手枪还在原来的地方。我只松了一口气,很快就发现斋藤不可能那么傻,会让虚构的凶手持有这把属于斋藤的枪。深蓝色大衣男子或许弄到了其他的枪,也可能准备了其他凶器。就算手枪还在原来的地方,也绝不能大意。一想到这里,我更加不安了。”

男:“于是你决定要自己收着那把枪。”

女:“对,我认为这样可以让自己安心些。所以我把手枪拿回自己的房间,晚上就带着它上床。”

男:“手枪真是万恶之源,要是没有它的话……”

女:“当时我问你,万一穿深蓝色大衣的男子潜入我的卧房,而我开枪射杀那个人,我会被定什么罪?”

男:“是啊,当时我回答,陌生男子以暴力侵入屋子里,甚至闯进卧室的话,即使对方没有加害于你的意志,你开枪也算正当防卫。就算射杀对方,你也没有罪。事实就是如此,但现在回想,我真不该这么回答的。”

女:“然后,那个人终于来了。斋藤不在的夜晚,我甚至都下意识地等着他出现。十二点过后,那个人翻过围墙,从走廊的窗户潜进来,没发出半点儿脚步声,就推开了卧室的门。他穿着深蓝色大衣,戴着软呢帽,加上那墨镜和大胡子,无疑就是我三番两次撞见的那个人。我闭着眼睛装睡,透过睫毛之间直盯着那名男子。而在被子底下,我握紧了手枪,随时准备开枪。”

男:“……”

女:“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很想赶紧开枪,但还是硬被我忍下来了,透过睫毛偷看……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戳在那儿不动。似乎早就识破我在装睡了。我觉得我们的对峙似乎延续了一个小时之久。我咬紧牙关,按捺着想突然跳下床,尖叫一声逃走的冲动。”

男:“……”

女:“终于,他大步走向床前。他的脸虽然笼在立灯灯光的阴影下,却显得又大又清楚。尽管乔装得非常巧妙,我还是知道那就是斋藤……我看见他在墨镜底下笑着的眼睛。然后他突然俯下上半身,突袭了我。当时棉被挡住了我所有的视线,我还是瞥见了那把短刀,但我已经浑然忘我了。我悄悄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枪,冷不防朝男子的胸膛扣下扳机……我实在没办法一边拿着手枪瞄准,一边盘问。我满脑子只想着开枪,想得快疯了。当你和女佣听见枪声赶来时,他已经被子弹击中胸口断了气,而我则昏倒在床上了。”

男:“一开始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很快就察觉果然是那一回事。他的尸体旁边掉着一把出鞘的短刀。”

女:“警察来了。我被叫到检察厅,你也被叫去了。我毫不隐瞒地全盘托出。检察官责备我们放荡的生活,教训了许久。然后我得了个不起诉的处分——因为有短刀,无法否定斋藤的杀意……后来我也没有因此忧伤成疾。他的葬礼顺利结束,我在家里关了一个月左右。你每天安慰我。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好友,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斋藤外头的女人,也是你帮我解决掉的。”

男:“之后过了快一年了,我与你结婚也已经五个多月了……我们慢慢往回走吧。”

女:“还没说完呀。”

男:“还没说完?不是已经全部回顾完了吗?”

女:“可先前说的,都只是表象而已。”

男:“咦?表象?不是都已经分析到心理层面了吗?”

女:“真正的事实总埋藏在最深处。我们还没有说到最深处。”

男:“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神经衰弱了?”

女:“你在害怕?”

男人的目光陡然冷了下来,但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甚至连身体也不动。女方说到激动处,双颊微微泛红,眼睛闪闪发光,嘴角高高扬起,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女:“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随心所欲地操纵别人犯下重罪,对指使的人来说,他心里一定非常痛快吧。而被教唆的人完全没察觉自己成了傀儡,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全的犯罪了。这才是不折不扣的完美犯罪吧?”

男:“你到底想说什么?”

女:“我是在指控,你就是操纵傀儡的魔术师,但我并不是要揭发你。两个恶魔头挨着头得意地窃笑,相互吹捧对方的奸计之精巧——我希望我们能够那样,更敞开彼此的心胸。也就是你说的暴露的嗜好。”

男:“喂,别这样,我可没有暴露的嗜好。”

女:“你果然在害怕。可是话只说到一半就这么放下了,以后会觉得不舒服的吧。我要说……向已经死去的斋藤灌输侦探兴趣的就是你。斋藤原本就有这方面的潜质,所以对你来说,他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傀儡。你让他沉迷于犯罪手法的研究,让他醉心于虚构的凶手诡计。当然,是斋藤自己一头栽进去的,但其实是你非常巧妙地将他引导到那个方向的。那是一种说话的技巧吗?不,比说话技巧要更深奥。你靠着这个技巧,随心所欲地控制斋藤……斋藤的外遇与你无关。女人是斋藤自己找的,不过斋藤原本就是个浪荡子弟,这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而你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

男:“……”

女:“斋藤想将虚构凶手的诡计与外遇对象关联在一起,让我们夫妇进行一场惊险刺激的游戏,其中当然也是你在推动。斋藤的个性,原本就会乐于实现那种荒谬的点子,你只要不露痕迹地给他一点暗示就行了——用那种斋藤察觉不到,但绝对能暗示他的话语。”

男:“这可以随你自己的意愿进行天马行空的想象。不过你会这么想只证明你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坏蛋罢了。”

女:“是啊,因为我是坏人,才了解坏人的心思。当斋藤掉进你的圈套,摇身一变成了深蓝色大衣的男子,时常在我们家附近转悠时,不是你第一个发现的吗?而你通知了我。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但事后回想,突然想起来那时你双眼闪烁着藏不住的喜悦。那眼神不光是因为发现了可疑的男子而已。如今回想,当时你的眼神中赤裸裸地写着‘成功了!太顺利了’的欢喜。我必须分析斋藤的泪水,回想起虚构凶手的诡计才能够推理出来的事,你这个计划者打一开始就一清二楚了。”

男:“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好吗?别谈了。”

女:“快说完了,我还有一些要说。我觉得假戏不知不觉间就要真做,斋藤可能真的想杀了我。所以我弄到一把手枪,并找你商量。但你说这太荒唐了,不可能,却又在眼睛深处显露出不安的神色来。不仅如此,你又清楚地让我明白,万一用手枪射杀了对方,也是正当防卫,不会构成犯罪……接下来你只需静观其变就行了。命案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但就算没有发生,你也没有任何损失。如果我开了枪,斋藤死亡,整个计划就完全合了你的意。多么高明的算计啊!过去我们热衷于讨论犯罪诡计时,也争论过或然率犯罪。虽然有十足的可能性,却无法确定目的是否真能达成。这是交付给命运的,最为狡猾也最为安全的方法。即使失败了,凶手也不必担心会遭到怀疑,因此可以再三挑战不同的计划。反复尝试,总有一天能达成目的。即使成功了,凶手也绝对不会被怀疑……你的或然率犯罪,比斋藤想到的虚构凶手的点子高明太多了。”

男:“我要生气啦。你这是在胡思乱想。你精神失常了……我要先回去了。”

女:“你怎么满头大汗?不舒服吗?那个时候,我扣下扳机的时候,并不知道斋藤拿着短刀。那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掐我的脖子,也觉得他可能只是要拥抱我。我不知道真正的实情。即使如此,我还是扣下了扳机……因为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已经移情别恋,爱上了你,而你应该也了解我的心意。我扣下扳机后,就这么昏倒了。等我恢复意识,才看到了短刀。所以那把短刀可能是斋藤装在大衣口袋里,也有可能是你事先准备好的,那时你只需把斋藤的指纹印上去,扔在那里。因为枪声响后第一个赶来的人是你,而且只要现场有斋藤的短刀,正当防卫的借口就更牢不可破了。你期望斋藤被杀,但万一我被判有罪就糟糕了。为了救我,你必须不择手段。”

男:“真叫我吃惊。你竟然胡思乱想到这地步了,哈哈哈……”

女:“装傻也没用,你连声音都变了,听着简直像在哭……你何必那么害怕呢?这是我俩的秘密呀。即便是毫无风险的或然率犯罪,但你为了和我在一起甚至想出这么可怕的计划,我怎么会背叛这样的你呢?我打心底爱着你。就把这件事当成我俩永远的秘密吧。我只是想与你互诉一回肺腑之言罢了。”

男子默默无语,仿佛不愿理会这个疯子,从岩石长椅上站了起来。女子也跟着站起来,朝回程反方向的崖边慢慢走去。男子战战兢兢地跟在离女子两三步远的后面。

女子来到距离崖边约两尺的地方,停下脚步。遥远的谷底依稀传来湍流的水声,但看不见河流。谷底遍布淡黑色的雾霭,不知深有几十丈。

女子面对溪谷,向身后的男子发话。

女:“我们今天说的全是实话呢。这样的心里话很难说得出口。我觉得畅快极了……可是还有一件事我没说。我就把这最后的实话给说出来吧。说的时候我不想看你的脸……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但你爱的却是我和我的钱。现在,你已经不再爱我,爱的只剩我的钱而已。我非常明白这一点。你的眼神暴露了一切,而你也知道我察觉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把我约到这无人的断崖上……就算你不爱我,你也离不开我。因为你和斋藤一样,毫无谋生能力。那么你就只剩一个选择了——就是除掉我。如此一来,我所有的财产都会成为你这个丈夫的。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在外头有人,也知道现在的你恨着我。”

背后传来激烈的喘息声,男子的身体正悄悄逼近上来。女子知道,时候终于到了。

男子的双手触上女子的后背。那双手一阵阵猛烈颤抖着。然后它们一个使劲,蓄积的力量瞬间爆发,他从后面推了女子一把。

女子没有抵抗那股力量,而是柔软地蜷缩起身子,倏然向一旁闪身躲开。

男子收势不住,往前一扑。他拼了命想止住步伐,但最后一步脚下已然悬空了。他的身体像根棒子直直往前扑去,霎时坠落深渊。

耳际传来原本丝毫没注意到的鸟啭声,唧唧喳喳的。河川下游开阔的天边,聚着一团团被夕阳染得鲜红的云朵。那是雄伟又美得惊心动魄的夕阳。

女子茫然伫立在崖边,不久后开始自言自语。

“又是正当防卫。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年前,想杀我的是斋藤。尽管如此,被杀的却不是我,而是斋藤。这次也是,要把我推落悬崖的是他,掉下悬崖的却不是我,而是他……正当防卫真是奇妙。实际上两回的凶手都是我,法律却不制裁我,世人也不怀疑我。我竟然能想到这么圆滑的方法,真是个蛇蝎女。今后我还不知道要正当防卫多少次,不知道还要不犯法地杀害多少人……”

夕阳灼烧着天空,将断崖的岩壁染得血红,映得背后郁郁苍苍的森林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孤独地伫立在岩石上的女子,身影如人偶般小巧可爱,她美丽的脸庞泛成粉红色,浑圆的双眼里头倒映出一大片天空,闪着异样的光辉。

女子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就像大自然微妙、精巧的装饰物般,良久都没有动弹。

(发表于一九五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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