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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

市川清一的话

你,困吗?咦,不困?我也不困呢,那就说说话吧,我突然想说件怪事。

今晚我们讨论过和平呢,当然这是正确的,对此谁都不会有异议。不过,要我说,这辈子最有意义的日子应属战争期间。不,我这里说的意义和一般人嘴里的意义不同,不是所谓的为国而战,而是一种更加不健康的、反社会的意义。

那还是在战争末期,现在看来是濒于亡国的时候。空袭一日甚于一日,整个东京即将陷入一片焦原,差一步就要滑入阿鼻地狱的深渊……这话我也只对你说,若是战时说出这样的话,那可是会被杀头的。就算是现如今,说这话也会引起不少人的抨击。

人类实在是复杂的生物。带着反社会的基因出生,而这一点慢慢就成了禁忌,人是需要禁忌的,需要禁忌,也正是人类天生就有反社会基因的证据。所谓的“犯罪本能”,指的就是这一点。

火灾是万恶之源,但是,火焰却很美,“江户之华”的内涵即蕴涵于此。熊熊大火能让人感受到美好,尼禄皇帝放火烧街,看到那一片火海的狂喜之情,恐怕谁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烧洗澡水时,柴薪吐着烈焰,给人一种梦幻般的美的体验。只是小小柴薪吐出的火舌既能让人有如此感受,那一整幢屋子烧起来无疑更加美了,若是一整条市街都起火,那必定是美艳不可方物的,要是一大片国土都陷入火海中,那简直就是美不胜收啊!那种美立在死亡和毁灭的肩上,美得无与伦比,我绝对没有撒谎。我相信,这种感觉留在所有人的心里。

战争末期,上班的日子断断续续的。空袭是日课,连公交系统都瘫痪了,要是碰上公司的紧急召集,就得步行过去。空中时不时响起叫人头皮发麻的警报声,有时候在后半夜,熟睡中的人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扎上绑腿,套上防空头巾,冲向防空洞。

当然,我也是诅咒战争的,但内心深处也不免被战争的异常之处吸引。警报声大作,收音机刺啦刺啦响个不停,号外的铃声穿过一整条街道。在这样的骚乱之中,有着异常吸引人的事物,搅得人心异常兴奋。

这其中最让我欢欣雀跃的是新式武器。因为是敌人的武器,心里也是愤恨的,但愤恨中隐不住惊奇。其中的佼佼者,要数B-2那类体形庞大的战斗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原子弹这回事呢。

在东京成为焦原之前,就像前奏曲似的,那银色的大家伙组成一个编队,从遥远的高空悠悠飞过。它们的任务是轰炸飞机制造厂,当炸弹投中目标时,我们能感受到震耳欲聋的鸣响以及地震般的晃动,还能看到掠过高空的银色机翼。

B-飞过,尾翼会拉出一条长长的白线,在晴朗蔚蓝的遥远高空,像一只摇摆在清澈水池中的鳉鱼。尽管是敌机,但那模样可爱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尽管看着小巧,但一想到它飞得那么高,也能想象它到底有多大。比如现在乘飞机越过海洋时看到在海上航行的大汽船,看起来也只有鳉鱼大小。那种可爱的感受,类似于把船只从海面上移到空中。

遥远的天际飞过一列豆粒般的战斗机编队,各处的高射炮阵地陆续传来“嗒嗒嗒”的射击声,听着像玩具枪打出来的一样不真实。敌机的身姿、我方子弹的射击声,无论哪个都像戏剧《敦盛》里的远景呈现出来的那样有巧致。

在B-的前方,高射炮打出来的黑烟球炮弹,像麻子似的撒向深不见底的蓝空。敌机周边还闪烁着星辰般的飞行物,像有人把一颗颗碎钻撒在银色的机翼边上。那些是肉眼看不出来的战斗机,我方的战士就驾着这样的飞机撞向B-。它们的机翼看起来那么小,但还是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你也想起来了吧?实际上那真的很美,忘掉战争、忘掉在战争中的亡灵,就是在大空袭开始前的这一段前奏曲奏响的那一瞬间。

我站在公司的屋顶上,用望远镜观察蓝空下的飞行技艺。在望远镜圆形的视野中,闪着银光的机翼排着整齐的队列越走越近。当队列越过头顶之时,它们就成了我望远镜里的庞然大物。飞行员白皙的面庞看起来就像小人偶的脸似的。阳光下的银色机翼果然美不胜收。而撞击B-的我方战斗机,看起来就像大汽船边上的一艘小轮船似的,极为渺小。

这天晚上,我急急忙忙地走在从公司回家的路上。电车只在固定的区间内运行,因此剩下的路段我不得不步行前进。八点左右,夜空中的星星开始闪出美丽的光芒。灯火管制让街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每个人都随身携带一把小手电筒。由于当时不能使用过于明亮的灯火,加上电池耗电太快,于是更常用的其实是自动电灯泡。你也想起来了吧?那玩意儿单手就能握住,一抓握杆,灯泡就亮了;一松开便灭了。开关之间能听到发电器沙沙作响的声音。当走到崎岖不平的路段时,我就会掏出来一握,伴着沙沙作响的声音往前走。当然,光线十分昏暗,但比起需要电池的手电筒,无疑方便多了。

一道道黑糊糊的人影沉默着匆匆走过漆黑的街道,每个人都想在空袭开始之前赶到家里。大家都在心里祈祷:今天不要有空袭了吧!

那时候我刚经过传通院,尖锐的报警声毫无预警地响了起来。远处的,近处的,数不清的警报声汇成一曲不吉利的合奏曲,悲怆地响彻整个夜空。不论心里对此已经多么熟悉了,但始终让人心惊肉跳。黑色的人影慌乱地跑了起来,我很不善于跑步,只得快步往前走。前方的警防队员大喊着“避难、避难”,从我们眼前跑过。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似乎是把音量开到最大了。空袭中把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似乎也成了常识了,收音机里重复播放相同的内容,B-大编队从伊豆半岛上空飞往东京方向。只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就能抵达吧!

我也想着能尽快到家,因此急忙往大冢站方向前进。还没到大冢站就听到远处的高射炮射击的声音了,很快近处的高射炮也不沉默了。街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管制也从警戒级升到非常管制的级别。其实还不到九点,整条街却像半夜似的鸦雀无声。除了我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影了。

我时不时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心里当然害怕。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又一次在心里赞叹,真美啊!

高射炮“咻,咻”地发射炮弹,炮弹带着光划出一条条明亮的线飞向遥远的天空。很快便噼里啪啦地在空中炸开来,像梦幻的烟花。B-编队正飞过那一带吧?爆炸点和我站立的地方形成一个三十度的角,想来离得还比较远。

那一片天空上游移着好几个光线极为强烈的弧光灯的光圈,是敌军的照明弹。两国的烟花如出一辙,那是暗夜太空中的水母。

高射炮的声音和光线越来越强烈,不仅是一边的天空,另一边天空下的高射炮也开始狂轰滥炸起来,B-编队分成两列,对东京形成夹击之势,不断变换着位置,不断地往飞机下面的土地投放炸弹和烧夷弹,这是敌军最近的战略。先制造出一个火圈,让人逃不出去,然后再猛烈地往中心地带投放炸弹,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不久,远方的天边猛地亮了起来,那时我正在镇上警团的驻屯地里。人们戴着铁兜,紧握着消防钩,蹲在土堆中。我也蹲了下来。

“那是横滨,横滨烧起来了,刚才收音机说了。”一名警防团员跑过来告诉大家这个消息。

“啊,那边也亮了,那是哪儿,是涩谷吗?”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嚷嚷着的时候,亮起来的地方越来越多了。人群中不时传来“千住”、“板桥”的叫喊声,伴随着嘈杂的人声,空气里逐渐可见飞舞的火星,甚至还有火焰飘过。东京的四周变得像平常的银座一样,一片幽白。

高射炮已经炸到头顶正上方了。敌机的银翼在地上火焰的映照下依稀可辨,B-的机体看起来比平常大了许多。它们正低空掠过。

四周的空气里飘浮着数量庞大的照明弹,像一只只水母。它们坠落的速度快得惊人,但模样又那么美。地上盘旋着无数红艳艳的火花,缓缓往上升靠近发光的水母。蓝白色的飞点花纹衬着红色的斑驳金底边,在中间交错的是高射炮弹划出来的金银丝线芒草纹。

“是我们的飞机!它撞上去了!”

空中轰地爆出一大团火花,体形庞大的B-燃成一颗火球坠落下来。坠落的地点轰地又升起另一大团火焰。

“干得好!干得好!这是第三架了!”

警防团的人群中爆出一阵阵欢呼,还有人大叫万岁。

“喂,这里很危险的,快进防空洞!”

警防团员用力推我的肩膀。我无可奈何,只能摇晃着往外走。

空中光的盛宴、周围的杂音终于被推到顶点。从那时候开始,地面上也骚乱了起来。火势不断逼近,防空洞里头已经待不住人了,警防团员指挥众人去一个广场避难。马路上挤满装着家当的货车,还有人力手推车。

我也混在这人群中跑了出去。家里只有妻子一人,想必她也逃出来了吧?虽然内心很焦急但也无可奈何。

到处都是轰隆隆的爆炸声,地上燃烧的火焰发出如寒风般的狂啸,和众人的尖叫声汇合在一起,震得周围人的耳朵嗡嗡作响。在这些杂音之中,突兀地冒出“沙沙”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就像是午后的雷阵雨敲打在屋顶上,那异常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拼命狂奔而出,因为我知道那是成捆的烧夷弹掉下来的声音。我觉得那些玩意儿就快掉到我头顶上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哇”声,我下意识回头,发现整条街道已经陷入一大片火海中了。八角形的小型烧夷弹成捆掉在地上,散了一地,我差点儿就被那些烧夷弹击中了。只见火海中有一名中年妇人摔倒在地,挣扎着往前爬。勇猛的警防团员冲进火海,帮助她逃出来。

我估计敌军不会往相同的地方投第二轮烧夷弹,稍微放心了些,便专注地欣赏起火焰来。整条大街都覆盖在熊熊烈火之下,那光景美得惊人。

八角筒的烧夷弹中塞满了浸足了油的破布,坠落的过程中,那些破布纷纷从筒里掉落出来,像轻飘飘的羽毛似的,慢悠悠地从空中往下坠落。只有八角筒会迅如箭矢,快速飞扑至地面,再狠狠地把残留在筒内的油甩到地面上,那些散落一地的油渍又引燃了另一处的火海,好在油量不大,燃烧持续的时间都不会太长。要是不幸正好砸中了木结构房屋,那确实能烧很久,但一般都是砸中地面,柏油路上并没有什么引燃物,因此火势很快就熄灭了。

我一直出神地盯着它看,直到火光微弱如萤火。最后,宽敞的地面上只剩无数细若游丝的萤火,随后一点一点熄灭了。那个过程美得就像一场烟火表演。

从八角筒里面飞出来的狐火晃晃悠悠地飘在空中,还记得人偶剧净瑠璃《十种香》的旅途场景吗?舞台背景上一大片摇曳的烛光美如狐火,眼前就是把黑天鹅绒的舞台布景放大到极致的景象。那种美,任何烟花都及不上一分一毫。我看得浑然忘我,甚至忘了这是火灾现场,呆呆地大张着嘴,痴痴地看着虚空。

很快,火就烧到眼前了。偶尔火花飞到另一处,便引燃了另一处火势。街道明亮得像笼罩在夕阳下一般,慌乱地四处奔跑的人们脸上被映得一片鲜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遭在火势的围攻下几乎面目全非,渐渐有了炼狱的模样。整个东京都被巨大的火势包围了,浓烟滚滚如黑云,艳红的火光给它镶上一圈红色的边。浓烟挟裹着火舌不断往上空蹿去,在强烈气流的带动下如怒吼的狂风,“咻咻”叫个不停;另一头,黑红交缠的旋涡交织成一柱龙卷风,越升越高,吹落了屋顶,数不清的屋瓦被烧成灰,像锡箔纸似的漫天狂舞。

在这之中,B-编队不断变换队形。我方的高射炮发射频率越来越低,于是敌机队列也越飞越低了,以恐吓市民,同时也为了瞄准目标以投下小型炸弹和烧夷弹。

我看到B-庞大的身躯迫近眼前,银色的机体在地面火光的映照下像酒醉巨人的脸庞,一片赤红。

不知为何,当我看到迫近头顶的巨大敌机的身躯时,竟然联想到了天狗面具。通红的天狗面具大得占住了一大面天空,金色的眼珠似直勾勾盯着我,顷刻间急速降落。就像正身处噩梦中,一张张鲜红色的脸接二连三地飞扑下来。

在火灾卷起的狂风、龙卷风和滚滚黑烟中,胡乱穿梭在这些之间犹如深红色面具的巨大飞机既带来世界末日般的恐惧,却也美得无法言喻,那简直是凄绝,甚至是庄严。

街上已无立足之处了。瓦片、铁板以及喷着火四处飞舞的圆木和木块,还有横冲直撞、各种形状的碎片纷纷从赤红的天空坠落下来。正出神之际,一枚铁板击中我的肩部,下巴被割开一个大口子,当即血流如注。就在这之间,沙沙沙的,成捆的烧夷弹又开始往下掉。我的眼镜不知道被风吹到哪儿了,甚至都想不起来去找。

只能找地方避难了。为了越过暴风带,站在大冢町十字路口的我只能往前走,横穿过矗立着寺庙的小巷,不停歇地往北边进发。我跑过的路两侧小巷林立,已经烧起来了。路的尽头是一幢宽敞的大屋子,门大敞着,我毫不犹豫地飞奔进去。

里头的院子宽敞得像一座公园,一排排树木在疾风中摇摆,我钻进火星四溅的树林朝最里头飞奔而去。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位姓杉本的知名企业家的住宅。

这幢宅子临着高高的断崖。经辻町走到头就是了,断崖下头是一条连着巢鸭与冰川町的大马路。类似的高台在东京随处可见,形成一个个独立的断层,这里也是其中之一。之前我从没到过这一带,这是第一次,因此心里还暗暗吃惊,以为是大空袭引起了地层变动。

断层位于整幢宅子最里头的位置。在断层前方,实际上还稍隔着些距离,有一座水泥浇筑起来的大型防空洞。我是后来才知道为了躲避空袭,这家人疏散到别的地方去了,偌大的宅子空无一人。那时候,我只以为大家都躲到防空洞里头去了,心想若见到他们,向他们问一声就好,便走了进去。

这座防空洞不论地板、墙壁还是天花板都用水泥浇筑而成,看着相当坚固。我手里转着先前说过的自动小灯泡,提心吊胆地往里走去。从入口进去后转了两个弯,差不多走了快一半的路程,却依旧不见一个人影。

中段建成两个约两坪大小的长方形屋子,靠墙的两边各安装了一排长椅。我刚坐下又一下子蹦了起来。哪儿都不太平,尽管躲在防空洞里,空中和地面上的杂音依旧若隐若现地从远处传进我耳朵里。“咚,咚”的爆炸声听起来比在外面时更惨烈,整座防空洞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偶尔,防空洞里闪过一道赤红得凄厉的光线,把狭窄的空间照得一览无余。这些光线闪过屋子最深处时,我看到对面长椅的最里头似乎坐着一个人,而且应该是个女子。

我沙沙地转动小灯泡,举着那淡淡的微光出声招呼,于是女人站了起来,朝我这边走来。

她穿着老旧的深蓝色碎花扎腿服,包着相同花色的防空头巾。我把小灯泡高高拿起,移到那女子的头巾上方,光线下的面孔竟那么美,着实让我吓了一跳。那张脸实在太美了,美得无法形容。我只能说,那不是我所能想象的那种美。

“你是这家的人吗?”我问。

“不,我只是路过的。”女人回答。

“这儿的院子很宽敞,轰炸不会到这里的。最好在这里静静待到清晨。”我说,劝她坐下。

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们只是沉默地坐在一起。既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询问对方的住址。

“轰”的一声,分不清暴风还是火焰燃烧的杂音,跌跌撞撞地蹿进我的耳朵里。在这之间还夹杂着几乎要炸裂地面的“咚,咚”的爆炸声,赤红色的闪电一道接一道划过天空,空气中弥漫着焦味。

我再一次走出防空洞,看了看周围。前方的主屋已经被火焰包围了,火势延烧至主屋前的树木林子,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四周亮如白昼,连我的面孔都感受得到那火辣辣的热度。抬眼一看,整片天空被染成了浓黑的血色,狂风“呼呼”地刮个不停,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人似乎已经死绝了。我一路朝大门的方向走去,前面的大马路上也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源源不绝的火焰和黑烟,卷成一个个旋涡。除了回到防空洞里,我无处可去。

回去一看,漆黑之中,女人依旧维持原来的姿势,蹲着不动。

“啊,口好渴,要是有水就好了。”我说。

女人说了声“我有水”,手忙脚乱地从肩上解下水壶,摸索着递给我。这女子想得真周到,逃命还带上水壶。我一连喝了好几杯,把水壶还过去后,她自己似乎也喝了。

“我们已经完了吗?”女人不安地喃喃自语道。

“放心,只要待在这里就会没事的,这儿很安全。”

此时,我身体内部突然涌现一股强烈的情欲,在这个纷乱的人世中,在这个犹如世界末日的时点,也许根本无暇兴起什么情欲,但事实却完全相反。我认识的一名青年就向我坦白,说他每次碰上空袭,就抑制不住强烈的欲望在体内翻腾,并沉溺于自慰中。

但我的情况可不是单纯的情欲,更准确的应该是一见钟情的爱恋。那名女子美得超凡脱俗,美得像一名坠入凡间的天使。在这生命中最非同一般的时刻里,我邂逅了经常徘徊在我梦中的人,这场神秘的邂逅让我失去了一切理智。黑暗中我紧紧握住那名女子的手,对方并不抗拒,甚至还怯生生地反握住我的手。

整个东京化成一团巨大的火焰,熊熊燃烧着,黑色的烟雾挟裹着火花把天空涂抹成斑驳的金彩绘,狂风疯狂地撞击着那一带,地上的各种碎片在龙卷风的淫威下,如无根的浮萍飘上半空,像外表赤红的巨人战斗机似的舞出狂乱的舞蹈。炸弹、烧夷弹如骤雨倾注在天地之间,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震得大地摇摇欲坠。那种情欲你明白吗?不在乎天长地久,不在乎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为了这一刻可以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一辈子,我从没感受过那样的欢喜、生命的喜悦和意义,以前不曾有过,未来也不可能有。

天地狂乱,家国也将灭亡,天地之间只剩下疯狂的我们。我们扯下一切多余的外物,作为这人间仅存的两个人,我们紧紧相拥、扭动、哭泣、叫唤,沉醉于爱欲的极致。

后来,我睡着了吗?不,不可能睡着,我没有睡。可是,天边还是一点一点发白,不知什么时候夜到尽头了。防空洞中飘浮着淡淡的光和透明的黄色烟雾。怪的是,那名女子不见了,遍寻无踪迹。她带走了一切属于她的东西。

不过,我绝对不是做梦,不可能做梦。

我摇晃着走出了防空洞,周围的房屋都被烧毁了,放眼望去,净是烧焦的木桩、烟雾与一丛丛苟延残喘的火堆。我踩在被烧得滚烫的铁板上,躲开火焰与烟雾,看准能落脚的空地一蹦一蹦跳着走,走了很久终于到了自己家里。不幸中的大幸,房子竟然没有全被烧毁,而妻子也平安无事。

在那些被称为街道的地方,到处挤满了身无长物、无家可归的男男女女,他们或乞讨,或呆呆地、漫无目的地徘徊着。

我家里也住进了三户失去家园的友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为了买粮食我们四处奔走。

在这当中,我依然忘不掉那销魂的一夜情,于是几乎每天都要到辻町的杉本宅子转一转,向回到那一带挖掘贵重物品的居民打听。我一再询问,空袭当晚有一名年轻女子进入杉本家的水泥防空洞,有见过这个人的吗?

具体的经过我就省略不说了,总之费尽了各种辛苦,苦苦追寻大家给我留下的蛛丝马迹,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一名老婆婆。老婆婆寄住在池袋最里头的千早町的朋友家,孤身一人的宫园富已经五十多岁了。

于是我上门拜访了这位宫园婆婆,打破沙锅问到底。老婆婆原先受雇于杉本的邻居家,一户工薪家庭。空袭之夜,那一家人撇下老婆婆一个人到别处避难去了,想起杉本家有一座防空洞,她便独自去里头避难了。

老婆婆在里面待到第二天早上,不可思议的是,她没见过我更没看到过什么年轻女子。我恍惚了一下,想着会不会是两座不同的防空洞,于是进一步询问。那一带只有杉本一家,水泥防空洞所在的位置也与我当时避难的相同。那座防空洞也是两边有出口,拐弯的中段利用弯曲折出来的空间改建成两个房间。宫园婆婆并不在防空洞的中部,而是蹲在另一个出口,经我这么询问,老婆婆的回答却越来越模棱两可。当时她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也难怪记不清了。

就这样,我始终没找到那名女子,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这十年间我也极尽所能地寻找,但始终没有任何线索。那名女子是被鬼神藏起来了吧?就这么人间蒸发了。而那一夜,那神秘的一夜却更加神圣了。我一生的爱欲都倾注于那一夜。

不论是容颜还是身材,人世间就此一个,她的美好再没有人能比得上。那晚之后,我对所有的女人都失去了兴趣。在那疯狂的一夜激情中,我耗尽了我所有的爱欲。

啊,光是回想,我的身子都仿佛要颤抖了,在铺天盖地的地狱之火包围的黑暗洞窟中,那美丽的脸庞、身躯朦胧浮现在黑暗中,狂热的拥抱,将千夜的爱欲凝缩于一夜……我啊,总是在心中反复品味这句古怪的话:美艳得令人悚惧的五彩极光之梦。就是它。那场空袭的火焰和死亡的饕餮之宴,那种恐怖和美丽,是如同垂幕笼罩在一大片极地天空的五彩极光。在那底下的一夜情,不折不扣,就是五彩极光。

宫园富的说辞

我已经好久都没遇上喝得像您这般醉的客人了。老爷您也真是疯狂呢。

听到老爷的情史,我也想起来了。您想听听我这干巴巴老太婆的罗曼史吗?那可也是像怪谈一样的呢。呵呵……

就像刚才说的,这天地虽大我却没有半个亲人,是个孤苦无依的可怜老太婆。战争以后,我流落到这偏远山区的温泉乡来,老板亲切地收留了我,一起工作的女佣们也都是好人,便决定了终老在这里。不过之前我一直住在东京,也经历了那场可怕的空袭。而我碰上那桩古怪至极的事呢,老爷,就是在那场空袭的时候。

那是几年几月的事呢?就在轰炸上野、浅草,隅田川沿岸横尸遍野的那场空袭后不久。那轮空袭中,新宿到池袋,巢鸭、小石川,全都变成了焦土。

当时我在三芳氏的家里帮佣,空袭中一整幢房子都被烧毁了,我找不到老板一家人,只好独自躲进附近一幢大宅子的防空洞里。

那里是大冢的辻町,靠近市电终点站的车库。那幢宅子位于距辻町口内约三四丁远的地方,在一座高大的石墙边,那家人全部疏散到后方,大宅子成了空屋。

那座防空洞由水泥浇筑而成,坚固异常。我独自缩在黑暗当中,害怕地瑟瑟发抖。

没过多久,一个男人打着手电筒进来了。他拿着手电筒,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能感觉出来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有那么一会儿,他没发现我的存在,自顾自坐在防空洞里的木条长椅子上,便不动了。但没多久他就发现了蹲在角落的我,手电筒光线照到我脸上,往我这边走来。

我只有一个人,怕得要命,便高兴地坐到他旁边。我刚好带着水壶,便给他喝了些水,聊着聊着,你猜怎么着?他竟然用力握住了我的手。

他好像误会了,以为我是个年轻女孩儿呢。他的手电筒很小,可能连我的脸也没能仔细瞧清楚吧。而且外头的火焰熊熊燃烧着,还刮着可怕的狂风,在这恐怖的状况下,他可能也神志不清了。接着他竟挑逗起我来了。呵……讨厌啦,都是老爷您太会逗人说话,我才不小心连这种事都给说出来了。但这是我头一次说给别人听呢。因为实在是太丢人了,不是该说给别人听的事呀。

咦?您说然后怎么了吗?我也被空袭搞得神志不清了,错把自己当成了年轻小姑娘,呵……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呢,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荒唐极了。我顺着对方的要求,把衣服什么的全给脱了。

哎哟,讨厌啦,就算喝醉了,接下来的事也不能说啦,呵……然后啊,发生了许多事之后,那个男的就倒在地上了,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我突然觉得羞死人了,连忙穿了衣服,趁着天还没亮,逃出防空洞。我们连彼此的长相都没看清,也不知道各自的名字。

咦?您说这样就结束太没意思了?可是啊,这事其实还有下文。在防空洞里面,我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清楚,只知道是个年轻男子。过了半个月左右,我寄住在池袋千早町一个朋友家里,帮忙厨房的工作,结果不知道那名男子怎么打听到的,竟然找上门来了。

起初我并不知道他就是当时的那个人,是聊天中慢慢发现的。当时防空洞里有个年轻女子,我到处打听,问到你那天晚上也躲在同一座防空洞里,所以特地前来。你见到那名年轻女子了吗?她会不会是你认识的人?那个男子啊,问得可着急了呢。

他说他叫市川清一。服装呢,因为当时的时局,穿的是像军装的咔叽服,不过看起来像个大公司的职员,模样还挺称头。大概三十出头,戴着眼镜,告诉您,那真是个叫人看了浑身酥软的美男子呀。哦……

我听了他的话,瞬间恍然大悟。那位市川先生产生了天大的误会。他完全不知道他费尽苦心要找的那名女子其实就是老婆子我,始终坚信对方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孩。这岂不是很叫人感动吗?他因为爱慕那个女孩,费尽千辛万苦,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呢。

我当下真是觉得既尴尬又荒唐,简直是慌了手脚。对方认定那是个年轻女孩,我怎么能告诉他那个女孩其实就是我这个老太婆呢?我只能压抑怦怦乱跳的一颗心,打马虎眼儿混过去了。对方一点儿都没有怀疑。他完全没发现我慌张的模样。

看到那位美男子市川先生双眼含泪,怀念着年轻女子的样子,连我都不对劲儿了。心中既是恼怒,又觉得可怜的,那种心情,真有说不出的复杂啊。

咦,您说能和那样年轻的美男子发生一夜情,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吧?那当然了。就算到了这把年纪,还是一样令人既高兴又害羞,感觉非常奇妙呢。正因为对方是那样的一个美男子,万一被发现就更不好了,我真不知道费了多大一番劲儿,才勉强装出不知情的模样呢。呵……

(发表于一九五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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