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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步的天空

文/本多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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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乱步经常在签名板上挥毫“浮世为梦,夜梦方为真实”,这句话究竟有什么深意?引用乱步的解释:

从青年时期开始,爱伦·坡的一段自述让我获益良多:

“这个世界的现实,于我都是梦——不过是一场梦。相对的,出现在梦境里的千奇百怪的思绪,不仅是我生命的粮食,更是我的现实。”

最近的作家中,英国的瓦特·德·拉·麦亚的一席言论继承了个中精神:

“我愿从现实世界脱离。与现实相比,空想更具真实性。”

若有人请我在签名板或诗笺上题字,我便会将这些话语凝缩为“浮世为梦,夜梦方为真实”,致赠对方。

——《忘不了的文章》

无论是爱伦·坡,还是德·拉·麦亚的思想,都可解读为:比起枯燥无味的现实、浮世人间,梦与空想的世界中所感受到的真实、想象力更值得称颂。或许这样的形容极其适合以幻影城主自居的江户川乱步,实际上,乱步并非自闭于幻想故事的作者。许多评论家都曾指出乱步的两面性——空想与务实。如同侦探小说鼻祖爱伦·坡在《创作的哲学》中所陈述的,某一种类型的作家亟须以冷静的方式演绎出张力十足的美与疯狂、怪奇与幻想;而为了让想象力在艺术、文学中尽情翱翔,于现实与俗世建立牢固的基础及立足点是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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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乱步本名平井太郎,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出生于三重县名贺郡名张町。父亲是平井繁男,母亲是平井菊,乱步是家中长男。平井繁男从关西法律学校(现关西大学)毕业后,在名张町的名贺郡政府担任书记。而母亲与祖母和佐都喜欢阅读讲谈本、黑岩泪香等创作的小说。平井繁男的父母都是名张藤堂家藩士的后代。

而平井太郎深受母亲及祖母的影响,自少年时期便爱读岩谷小波的作品,菊池幽芳的译作《秘中之秘》,沉迷于黑岩泪香的《幽灵塔》,并嗜读押川春浪等人的小说。他从小学起就对铅字、出版心怀憧憬,甚至独立编写杂志。日后由于父亲换工作、创业,一家人搬到名古屋。不料太郎就读中学时期,父亲破产,太郎只得自力打工赚钱,而后进入早稻田大学就读。

太郎对侦探小说的兴趣从未稍减。大二那一年,他大量阅读爱伦·坡与柯南·道尔的作品,并着手编辑推理小说备忘录的手工本《奇谈》,完成密室小说习作《火绳枪》。当时半工半读的苦学生太郎甚至怀抱远渡美国、在异乡成为侦探小说家的梦想。

毕业后,太郎进入大阪贸易商社加藤洋行上班,约一年后跳槽,前后做过鸟羽造船厂事务员、旧书店老板、《东京PACK》杂志编辑、中华荞麦面摊老板、东京市政府职员、大阪时事新报记者、发油制造业经理等,历经各种职业。这段期间,他则嗜读谷崎润一郎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

在不停换工作的贫穷生活中,太郎邂逅了一九二零年创刊的《新青年》。前两年结婚、生子,却始终处于失业状态的太郎认为“创作侦探小说的时机终于到来”,于是提笔完成《两分铜币》及《一张收据》。他曾将《两分铜币》的原稿寄给英国文学评论家马场孤蝶,请他惠赐批评指教,却未获得回应。因而太郎收回稿子,改投给《新青年》主编森下雨村。便是在此时,他将笔名定为“江户川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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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两分铜币》后,雨村为其点字暗号之绝妙、情节之诡奇及结局的逆转惊叹不已,并怀着“别林斯基读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处女作后,深夜拍门的欢喜”,征询熟读欧美侦探小说的小酒井不木对《两分铜币》的见解,不木亦大感惊艳。一九二三年,雨村在《新青年》四月号发布预告:“人们总认为,‘日本也必须推出不亚于外国作品的侦探小说’,果真出现如此出色的作品。一篇真正不逊于外国名作,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番诞生的作品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纯粹创作,它就是本期发表的江户川乱步作品。”并同时刊出不木的推荐文:

即使一天吃四顿饭,我仍非得至少读一篇侦探小说才有饱足感,感谢森下先生推荐优秀如《两分铜币》的作品给我,愿此功德庇佑他转世入兜率天。(略)日本出现一水平直逼外国知名作家的侦探小说家,让人备感欣慰。

——小酒井不木《读《两分铜币》》

与《两分铜币》同时投稿的《一张收据》则刊登在七月号。紧接着,乱步发表《致命的错误》、《二废人》、《双生儿》,一九二五年发表名侦探明智小五郎首次登场的《D坂杀人事件》,紧接着是《心理测验》、《黑手组》、《红色房间》、《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人间椅子》。而其中,《D坂杀人事件》与《心理测验》更促使乱步决心成为职业作家。

一九二六年,乱步发表《非人之恋》、《帕诺拉马岛奇谈》、《镜地狱》。在这些作品中,乱步挥洒自如地运用谜团与逻辑、诡计、意外的反转等侦探小说的手法,建构起独特的幻想耽美世界。可想而知,乱步会大受欢迎是理所当然之事。

法国文学研究家及作家涩泽辰彦曾指出:

乱步的小说中,天生拥有不凡的气质。不寻常嗜好的男子,不惜金钱与时间,费尽千辛万苦只为实现诡谲的梦想,引起世人一片哗然。该模式占绝大多数。

乱步追求的全是乌托邦的黑暗母胎,其创作冲动中,蕴涵无意识的子宫愿望。

——《乱步文学的本质》

这些评论主要指向乱步的初期短篇,尤其是《帕诺拉马岛奇谈》等作品。

随着关东大地震的灾后重建完成,大量宣传、大量消费及大众文化的时代揭开序幕。一九二四年《苦乐》、一九二五年《国王》、一九二六年《大众文艺》等杂志接连创刊。除《新青年》外,还有《侦探文艺》、《电影与侦探》、《侦探趣味》等专门介绍侦探小说的杂志登场。而由于乱步的引领,横沟正史、甲贺三郎、大下宇陀儿、梦野久作、渡边温、水谷准、海野十三、小酒井不木等以《新青年》为根据地,逐渐活跃起来。侦探小说这种新兴文艺,在以往仅有时代小说一枝独秀的大众文学世界里逐渐自成一体。

然而,乱步对于将侦探小说归类为大众文艺感到极不适应。他在小酒井不木的邀请下,决定加入《大众文艺》,结识志同道合的长谷川伸、平山芦江、白井乔二、土师清二、国枝史郎、直木三十五等人,并发表评论《侦探小说是大众文学吗?》。乱步认为,纯粹的侦探小说如同专业与艺术的混血儿,是仅一小部分读者才能够理解的作品。

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乱步以《一寸法师》第一次挑战报纸连载。这是向东京、大阪两地的《朝日新闻》两百万读者宣传侦探小说旨趣的绝佳机会。没想到,乱步却因自我要求过高,对作品左右看不顺眼,陷入自我嫌恶中,甚至宣告封笔。而后,他让夫人独立经营公寓租赁,踏上流浪之旅。

在朝日新闻撰写《一寸法师》期间,我就决心暂时封笔。作品之愚劣致使我难以承受,我一心只想中途放弃,却不被允许。最后,在极度勉强的情形下总算结束连载。只是那般痛苦令我刻骨铭心。就连看到小说两个字都想吐。

——《侦探小说四十年》

乱步曾回忆知名无产阶级文学理论家平林初之辅说:“再没有任何评论家,能够像他那样指导、鞭挞、鼓舞初期的我,且令我敬畏。”当时,平林将侦探小说家分类为“健全派”、“不健全派”(后来由甲贺三郎分类为“本格”、“变格”),同时对乱步做出以下评论,仿佛预示乱步之后将投入通俗小说领域的写作:

像乱步这类以自由落体般的重力加速度朝尖锐、怪奇、意外等要素的最高峰冲刺的作家,若不暂时转换方向,寻回从容不迫的态度,或许会一头栽进死胡同里,就此动弹不得。

——《侦探小说文坛诸倾向》

作为日本名副其实的近代侦探小说家,我对乱步怀有深切的期盼。而这份期盼,唯有作者不失严谨的态度、精益求精,才可能实现。一旦松懈便未竟全功,至少以乱步为起点的日本侦探小说界,将陷入不忍卒睹的惨状。

——《日本近代侦探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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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长达十四个月的第一次封笔后,乱步尝试东山再起,该作品是一九二八年的力作《阴兽》。《阴兽》虽具备本格推理小说的结构,内容却极煽情,是描述虐待狂、被虐狂的,同时富有耽美的魅力,甚至乱步让自身夸张化的人物登场,也算是对过去的自己反省。而与《帕诺拉马岛奇谈》相同,决定刊登《阴兽》的,是时任《新青年》杂志编辑的横沟正史。

乱步十分擅长开场,尤其是《帕诺拉马岛奇谈》的开头,便直叫人预感到接下来会有惊涛骇浪、摄人心魄的情节发展,可谓出类拔萃。至今,我依然深信这部作品与《阴兽》是乱步文学的两大巅峰。

——横沟正史《〈帕诺拉马岛奇谈〉与〈阴兽〉完成的过程》

乱步回归文坛后发表的《阴兽》受好评的程度甚至使该刊次的杂志加印了三次。紧接着,乱步便投入后世评价最高的《孤岛之鬼》长篇连载。此外,在《烟虫》、《带着贴画旅行的人》、《虫》等作品中,乱步独特的耽美文风更进一步深化。这些作品披着同性恋与残废制造者、尸奸等丑怪的遐思,深深唤起读者内心深处的诗情感性,每一篇都堪称代表作。然而,被奉为侦探小说界龙头的乱步却为此苦恼。

战前出版变格侦探小说巨著《脑髓地狱》的梦野久作曾说:“……日本也可能出现如同柯南·道尔那般的小说吗?……(略)相对于爱伦·坡遗留世间的刺鼻药水味,乱步创造出的那种浓稠的黑砂糖风味我还是第一次嗅闻。”(《我对江户川乱步的感想》)。他指责乱步的本格侦探小说《心理测验》、《D坂杀人事件》根本是模仿欧美创作,却对基于乱步文学资质开花结果的《白日梦》、《红色房间》、《跳舞的一寸法师》、《虫》等赞誉有加。即便如此,乱步仍没有自信。

封笔时期结束后,我撰写了《阴兽》、《烟虫》、《带着贴画旅行的人》、《虫》等,即使博得部分人士好评,依旧毫无自信。无论如何,这些根本不是真正的侦探小说,作为平林先生所谓的变格作品,我觉得它们早已过时。

——《侦探小说四十年》

乱步为《侦探小说四十年》中的《一九二九年》这一节写下了“活着就是妥协”的标题。

在私有财产、自由经济的世界中,没有钱,就意味着沦为奴隶。(略)这样的动机极度不纯、令人作呕,不料以我自己备感拙劣的小说谋生,竟是最有效且轻松的赚钱方法。(略)最后我妥协了。活着本身就是妥协。

——《侦探小说四十年》

乱步在初期耗尽创作侦探小说的热情,且自我要求太过之后,出于对自己作品的嫌恶,甚至宣告封笔。而再次执笔时,这位严苛的艺术创作家摇身一变,成为所谓的职业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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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年《蜘蛛男》(《讲谈俱乐部》八月号至一九三零年六月号)

一九三零年《猎奇的尽头》(《文艺俱乐部》一月号至十二月号)、《魔术师》(《讲谈俱乐部》七月号至一九三一年六月号)、《黄金假面》(《国王》九月号至一九三一年十月号)、《吸血鬼》(《报知新闻》九月至一九三一年三月)

一九三一年《盲兽》(《朝日》一月号至一九三二年三月号)、《白发鬼》(《富士》四月号至一九三二年四月号)、《恐怖王》(《讲谈俱乐部》六月号至一九三二年五月号)

一九三三年《妖虫》(《国王》十二月号至一九三四年十月号)

一九三四年《人间豹》(《讲谈俱乐部》一月号至一九三五年五月号)、《黑蜥蜴》(《日出》一月号至十一月号)

一九三五年《绿衣之鬼》(《讲谈俱乐部》一月号至一九三七年二月号)

上面列出的作品多是以名侦探明智小五郎与蜘蛛男、魔术师、黄金假面、人豹等异形怪人斗智斗力,惊心动魄的动作大戏。“对侦探小说读者而言,故事或许脱不开荒唐无稽的冒险怪奇内容,却意外颇受好评。”(《侦探小说四十年》)也因此,乱步在一九三一年的幻想短篇《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及一九三三年暌违已久地在《新青年》以本格长篇为目标的《恶灵》中断后,仿佛不再倾全力创作。一九三一年,集往年作品大成的《江户川乱步全集》共十三卷由平凡社出版,佳评如潮。这套全集可说巩固了乱步大众小说家的地位。

此外,一九二九年,乱步出版第一本随笔集《恶人志愿》,开启乱步以随笔家为名的足迹。《鬼之言》(一九三六)、《幻影城主》(一九四七)、《随笔侦探小说》(一九四七)、《幻影城》(一九五一)、《续·幻影城》(一九五四)、《海外侦探小说作家及作品》、《我的梦与真实》(一九五七)。乱步在侦探小说上的造诣自不必说,其贡献还囊括自传性的回顾、文化评论、关于同性恋文献的知识收集等,每一篇文章都以丰富的阅读基底与见解为基础,且言简意赅,是值得再三细读的高质量随笔集。

乱步的通俗长篇毁誉参半、褒贬皆有,但其独特魅力深深吸引《新青年》读者以外的大众,也是不争的事实。那些交织悬疑色彩而成的冒险的怪谈,或许故事之间大同小异,作者也过分自卑,但其文笔、描述之精湛无人能出其右,即使经过半世纪以上,每一篇作品依然为后世津津乐读,并改编为电视剧或电影,甚至进一步成为歌舞伎,着实令人惊艳。近年来,在立教大学的主导下,学界更重新对乱步的通俗长篇与都市文化、大众文化之间的关联进行评价。

乱步的通俗长篇带来意想不到的影响。一九三六年,乱步第一部少年小说《怪盗二十面相》开始在《少年俱乐部》上连载,故事主线是怪盗二十面相与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对决。从此,以明智的助手小林少年为首的少年侦探团协助办案的冒险故事,受到全国年轻读者的支持,热潮延续至战后,是难得一见的长寿系列。而乱步的遗作正是同系列的《超人尼可拉》(一九六二)。

“情节犹如亚森·罗宾的翻版,比起创作成人读物,撰写少年读物轻松许多。约莫是少年刊物中,从未出现类似的作品,因而大受欢迎。由于经常收到孩子们的来信,受到鼓舞的我,决定每年连载一部长篇少年作品。”(《侦探小说四十年》)众多通俗长篇致使乱步被视为情色丑怪的代名词,少年长篇却让他在意想不到之处邂逅了知己。

战后,写下反推理小说大作《献给虚无的供物》的中井英夫注意到乱步少年作品的舞台——东京。

作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迷恋、怜恤无赖的东京及创作小说?

开头一定会出现的寂寥荒原(略),这是居住在都会的少年所害怕的原始风景。

乱步是直到最后心中都保有这份纯粹的恐惧,且深知如何直接表现的罕见人材之一。

其实乱步才是那过分孤独、不得不接连改变外表出现在少年面前的那个“存在本身就是羞耻”的怪盗二十面相。

——中井英夫《过于孤独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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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时代朝中日战争、太平洋战争一路迈进,在此背景下,可解读为反战意义的《烟虫》在一九三九年被警视厅命令全篇删除。紧接着,第二次近卫内阁成立、日德意三国同盟缔结、大政翼赞会组织、七七禁令发布。在创作日益艰难的环境中,出版社也暂停乱步著作的重新改版。一九四零年,乱步结束在《日出》连载的《幽鬼之塔》后,决定隐居。

我原本就没有大众作家那种灵巧的本事,只是出于想探索自身的心理底层、爱好逻辑及对怪奇幻想的嗜好等天性,而立志创作侦探小说、怪奇小说,因此,我无法像其他侦探作家那般,短时间内便改为创作其他类型的小说。

——《侦探小说四十年》

一九四一年,著作出版实质上遭到禁止的乱步,着手制作《贴杂年谱》。他将平井家的祖先来历一直到自己的生平、与自己作品相关的报道、书简、手稿、照片等,全收进以母亲的和服腰带制成封面的大部头剪贴簿里,总计两册。乱步以平井太郎的身份撰写《序》:“值此时局,靠稿费生活几乎不可能,因而决定暂时休养。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兴起制作这份贴杂帖的念头。我将决心写作侦探小说以来,闲暇时剪下并随意收进剪贴簿的印刷品,依年代顺序整理,还翻出其他杂文,尝试简述我的过去。(略)这当然不是为了让任何人阅读,主要是作为自身的备忘,聊以慰藉,同时也觉得这对我的家人、子孙或许具有某种程度上的意义。”

此期间所制作的两本《贴杂年谱》,之后由讲谈社制作抄录成相片制版本(一九八九),东京创元社也制作完全复刻本(二零零一)。乱步的回忆录式自传《侦探小说四十年》即根据这份《贴杂年谱》完成,平井隆太郎曾在《乱步的轨迹——出自家父的贴杂帖》中尝试解读。

战时的乱步创作,包括一九四一年以小松龙之介为笔名发表、主要描写少年科学机智的“智慧的一太郎系列”,及一九四三年的谍报小说《伟大的梦》,但多为配合时局而创作的科学诡计小说,了无新意。

在这次战争中值得一提的是,曾因嫌恶自作而选择流浪、厌世且深具艺术家特质的乱步,逐渐显现不同的面貌。他与邻组等街坊交流互动,成为战争时期的好国民,不仅积极参与防空演习,还担任町会干部。乱步另一种社交的、社会化的实务家性格浮现。想必他原本就具备此一资质,而这也成为战后从事侦探小说复兴、普及运动的原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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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太平洋战争结束。接获战败通知的同时,乱步认为“侦探小说国美国占领了日本,因此即使日本固有的大众小说就此衰退,我相信侦探小说也必将普及”。而果真不负他的期待,战后侦探小说声势如日中天。从岩谷书店的《宝石》起,一时之间多达十四种侦探小说杂志同台较劲,盛况空前。

以横沟正史相继发表的《本阵杀人事件》、《蝴蝶杀人事件》、《狱门岛》等力作为嚆矢,坂口安吾发表《不连续杀人事件》、角田喜久雄发表《高木家的惨剧》、高木彬光发表《刺青杀人事件》。开启了长篇本格侦探小说的时代。此外,还有飞鸟高、香山滋、山田风太郎、岛田一男、大坪砂男等新人辈出。而乱步的旧作也重新出版,《心理测验》、《一寸法师》、《幽灵塔》等作品陆续改拍成电影。一九四七年,乱步主持侦探小说爱好者的亲睦会“土曜会”,隔年改为“侦探作家俱乐部”。仿佛试图填补战争时期的空白,乱步竭尽所能地搜罗海外侦探小说的平装版,专注于追踪侦探小说的最新动向及研究。他也参与演出文士剧和广播节目,并前往各地进行推广、介绍侦探小说的演讲,为扩充与巩固侦探小说的市民权,积极投入相关活动。乱步可谓以侦探小说领导者的身份,全力支持启蒙普及运动。

然而,最重要的创作却逐渐停摆。一九四九年起,乱步开始连载少年作品《青铜魔人》等,但除一九五一年把罗格·斯卡莱特《安吉尔家的命案》改编为《三角馆的恐怖》,还有短篇《凶器》外,仅撰写连作第一回而已。同年出版的侦探小说评论集《幻影城》,则是乱步对侦探小说的过往评论及研究的集大成,该书获得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奖。

至于本格长篇作品,则是直到一九五四年才开始在《宝石》连载的《化人幻戏》。同年,位于丸之内的东京会馆举行参加者超过五百名的乱步六十花甲寿宴,现场众星云集,乱步更在席间捐出百万圆给侦探作家俱乐部,并宣布成立“江户川乱步奖”。第一届颁给中岛河太郎的《侦探小说辞典》。第二届颁给早川书房的口袋推理丛书,第三届起改为推理新人奖,之后造就仁木悦子、多岐川恭、新章文子、陈舜臣等作家,至今仍是新人的登龙门奖项。当中仁木悦子的《只有猫知道》,同时期写出《点与线》、《零的焦点》等畅销著作的松本清张,让战前予人阴森印象的侦探小说脱胎换骨,成为木木高太郎重新命名为“推理小说”的新文学。在进入高度成长期的日本,推理小说成为知性娱乐读物,逐渐普及。

连载《化人幻戏》之际,乱步也写作《影男》。众人多期待《化人幻戏》会是乱步的第一部本格长篇作品,然而,尽管犯罪动机别开生面,却无法视为突破以往乱步风格的侦探小说,而《影男》的内容也像是战前通俗长篇的总合。唯有和渡边剑次合作、以倒叙形式撰写的《十字路》别出心裁,博得好评,但乱步的陈述“与渡边合作的《十字路》受到称赞,我也不怎么高兴”(《侦探小说四十年》)。隔年,即一九五五年,乱步仅执笔完成《月亮与手套》、《防空洞》,其余时间都专注于侦探小说的推广活动、评论研究及少年读物的写作。

此外,自一九五七年起,乱步出面重建陷入经营危机的《宝石》,成为总编辑。他邀请各界知名人士撰写侦探小说,倾注热情挖掘新人,并于一九五九年出版《欺诈师与空气男》。此为全新创作小说,也是乱步生前最后一部长篇。

一九六零年,松本清张在《日本推理小说大系第二集 江户川乱步集》中撰写的解说《江户川乱步论》提到:

乱步在那十几篇短篇小说中,将生命燃烧殆尽。那些短篇小说真正绽放出永恒的光芒。

乱步在后半期开始写作通俗小说,并受到部分人士抨击。我虽不甚赞同,但乱步写作这些通俗作品时的痛苦、自我嫌恶正如同前述。然而,只看这一连串的长篇作品本身,其旨趣构筑出独特的世界,实非尔后辈出的乱步模仿者所能企及,由此更凸显乱步的非凡。

这是乱步回忆过往时亦承认的事实。以此作为乱步生前的评价,侦探小说资深读者应深感认同吧。

一九六一年,重磅回忆录《侦探小说四十年》出版,同年桃源社出版由乱步亲手校订,并附上自注自解的《江户川乱步全集》全十八集。同时,基于对推理小说界长年来的贡献,乱步获颁紫绶褒章。自此,乱步不时受高血压及帕金森氏症所扰。然而,他仍拖着病躯,在一九六三年将“侦探作家俱乐部”改组为“社团法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并就任第一任理事长。

离世前两年,乱步委托三重县津市乙郡的净明院住持安达易堂为他取法名,当时的信件至今还保留着。法名则依乱步本人的遗愿。

感谢师父前日所选法名。师父在信中提醒我务必提出自己的想法,恭敬不如从命。不揣冒昧,仅将鄙见陈述于左,还望指点。

最胜院文学乱步居士

法名中若包括“乱步”二字,甚感欣喜。然“文学”似乎略嫌露骨,叫人腼腆,欲以“幻城”二字代“文学”之。至于个中缘由,我素日即以“幻影城城主”自居,亦出版《幻影城主》、《幻影城》、《续·幻影城》三册随笔。此外,于名张市的诞生碑上也刻有“幻影城”三字。

“最胜院”应有出典,然而,我认为若能改成“智胜院”三字,应更合适。侦探小说是描写智慧(尽管是俗世的智慧)的胜利,因此“智胜”二字似与我有缘,也较适切。但《法华经·忆城喻品》中有大通智胜如来神佛,不清楚这类佛名能否用于法名上,故望指点。亦即,我企盼的法名是:

智胜院幻城乱步居士

还请赐教。

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四日

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八日,长期在家里疗养的乱步因脑溢血过世,享年七十岁。八月一日,在青山葬仪所举行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葬,墓地设于三处:津市净明院、富士灵园、多磨灵园。

山村正夫、角田喜久雄曾分别描述乱步临终的情况。

病房是面向庭院的八张榻榻米大的和室。墙壁前铺着寝具,老师闭着眼睛,仰躺在床上。双臂呈八字形伸出被子外,上面插满各种注射针头,榻榻米铺着大量的橡皮管,鼻子上用医疗胶布固定氧气管,令人不忍正视。由于喘息剧烈,胸口上下猛烈起伏,痛苦的呻吟不时从老师嘴里传出来。(略)

就在我守在电话旁时,老师撒手尘寰。据在场所有作家的说法,老师最后深深喘了一口气,原来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逐个确认似的环顾在场众人,未久,便静静阖眸,溘然长逝。

主治医师乃于下午四时七分,宣告临终。

——山村正夫《续推理文坛战后史》

长期昏迷不醒、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的人,当医师宣告其临终后,围在枕边的夫人及公子深情呼唤,他竟突然睁开眼睛。他的目光清澈,静静扫视周围众人时,泪滴缓缓滑过脸颊,接着渐渐阖眼,溘然长眠。此际掠过乱步脑海中的,究竟是什么?以颓废派自居、自称利己主义者的乱步,心底真正存在的,是否一样是无异于凡夫俗子的、舍不得妻儿的可悲人性?

——角田喜久雄《乱步的临终》

山村正夫回忆,当年热心演出文士剧的乱步曾感叹:“演员能够在戏里演死人,实在太叫人羡慕了。”而从洞察丈夫所想的夫人阿隆所言:“他认为人生就是一场戏,他想要尽可能演出更多的戏。”可推知或许那正是乱步最真切的心情。仔细回想,江户川乱步遗留后世的作品,正是屹立于生死间、幽冥境的幻影文学。

8

一九六九年,乱步殁后的第一部《江户川乱步全集》出版,并及时赶上《梦野久作全集》,《久生十兰全集》。《小栗虫太郎作品集》等异端文学复活的时机,因而掀起一阵旋风。后来作品收录于角川文库及春阳文库,若与白杨社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一并阅读,几乎便能接触到乱步全部的小说。

一九七八年起,推出全二十五集的《江户川乱步全集》;一九八七年起,出版全六十五集的《江户川乱步推理文库》。此外,一九七五年有岛崎博编辑的《幻影城增刊——江户川乱步的世界》、一九八〇年有中岛河太郎汇整成书的《江户川乱步——评论与研究》,过往的乱步评论中,重要的著作至此可谓已集大成。一九八四年,松山岩从都市文学的角度尝试解读二十年代的乱步,于是出版《乱步与东京》。并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一九九四年,迎接乱步诞辰一百周年,乱步旋风再起。前年平成五年有久世光彦以乱步为主角而写的《一九三四年冬——乱步》获得山本周五郎奖。电影方面,实相寺昭雄翻拍《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川岛透改编《带着贴画旅行的人》、奥山和由与黛凛太郎分别导演的两部RAMPO蔚为话题,杂志也争相推出特集。以百年诞辰为契机,乱步国民作家的地位更进一步得到确立。

其后,几乎每年都有乱步作品改拍成电视剧、电影,或出版文库本、杂志特集。而近年的重大话题,应是江户川乱步故居于二零零二年委由立教大学接管一事吧。

乱步故居邻接丰岛区池袋的立教大学,占地约一千两百平方米,是一幢木造楼房,附土仓库;乱步从一九三四年直至一九六五年离开人世为止,在此居住三十一年。留在邸内的乱步遗物,包括旧藏的近现代资料约两万册、近世资料约九百五十种三千五百册、托管资料约五千种等。这些数量庞大的资料及文化遗产都委托给半公共的大学保存,一部分于二〇〇四年夏天在池袋东武百货举行的“江户川乱步与大众的二十世纪展”中公开,并整理为新保博久与山前让共编的《幻影仓库》。立教大学主编的《江户川乱步旧藏江户文学作品展图录》两种藏书目录。

立教大学设立“江户川乱步纪念·大众文化研究中心”,二零零九年创刊《大众文化》。并着手进行《D坂杀人事件》、《人间椅子》的草稿的复刻,十分令人期待。

以上简略回顾了江户川乱步的一生,即使如此,还是难以掌握大乱步的全貌。此外,他的足迹留存在许多人的回忆及《贴杂年谱》、《侦探小说四十年》中,但几乎未有以一贯的视点描写其整体形象的评传。这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就连热心的学者也只能对着巨大的资料山脉仰头兴叹。

不过,由新保博久与山前让编纂、经严谨校订的新版《江户川乱步全集》全三十集;中相作主编、内容充实的《江户川乱步参考书》全三集;滨田雄介发现《两分铜币》的草稿并编纂《子不语之梦》等,促使乱步身为代表昭和文学的国民作家的基础资料逐渐完备,而立教大学的支援活动,今后也将盛大展开。作家江户川乱步及其众多作品,作为凡人平井太郎描绘出的真实梦想,将永远充满乡愁地停驻在读者的心灵故乡。

听说江户川乱步完成稿子,或心情好的时候,总会吹起口哨或哼唱起《故乡的天空》。《故乡的天空》一八八八年发表于《明治唱歌(第一集)》,由大和田建树作词,原曲为苏格兰民谣。

日暮天晴 秋风徐徐

月影西下 铃虫唧唧

遥想那 远方故乡天空

啊 爸爸妈妈 可否安好?

澄澈溪流 秋荻飘摇

凝珠露水 遍布芒草

远望这 原野仿若故乡

啊 我的手足 正与谁游?

我们这些爱好江户川乱步的读者心中,永远有着一片怀念的故乡天空,广阔的“乱步的天空”。

黑蜥蜴》_乱步的天空_转载于网络 - 文学作品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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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蜥蜴乱步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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