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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

“辻堂那家伙,这回总算是死了。”

当亲信带着些许邀功的表情向他报告时,平田脑里顿时一片空白,完全说不出话来。虽然早在很久以前就听说他卧病在床,但一想到那个执著地跟踪自己,以报仇(根本是他擅自认定平田为仇家)为人生目标,口头禅是“若不用这把匕首刺入那家伙的肥肠油肚里,我就算死也不会瞑目”的那个辻堂,竟未达目的就这么死了,一时之间还真是难以置信。

“真的吗?”平田不由得反问亲信。

“岂止是真的,我刚从那老家伙的丧礼上回来呢。为以防万一,我甚至问过邻居,这次肯定错不了。他们父子俩一直相依为命,老父一死,可怜的儿子跪在棺木旁送终,哭得跟什么似的。跟他老爸差太多了,他儿子根本是个窝囊废啊!”

听到这个消息,平田顿觉一阵失落。举凡在府邸四周建起一道高高的水泥墙、在墙顶插上玻璃碎片,将门长屋以近乎无偿的价格出租给一个警察,家中供养两名身材壮硕的书生,平常别说是夜晚,就连白天,除非迫不得已都尽可能不出家门,即使外出也必携书生陪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恐惧辻堂的缘故。平田白手起家,凭一己之力构建起自己的事业王国,在拓展事业版图的过程中难免干下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对他怀有恨意的也绝不止两三人而已,但平田对此毫不在意,他唯一无法对付的,只有那几近疯狂的辻堂老人。如今,得知这唯一让他恐惧的对象竟离开人世了,在发出一声安心叹息的同时,却也感受到一股随着对手消失干劲瞬间蒸发的落寞情绪。

丧礼隔日,平田为慎重起见,便亲自前往辻堂住所附近偷偷观察,并确定亲信的回报正确无误。这下子,他才放下心来,总算可以解除长期以来的严防死守,尽情享受这久违的轻松心情。

不了解实情的家人对于平时阴沉的平田突然快活起来,听见他久违的笑声,多少感到纳闷。只可惜,快活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一天,这一家之主的脸上突然流露出发自心底深处的忧郁。

辻堂的丧礼过后的三天内,平田的日子过得悠闲惬意。到了第四天早上,平田像平常一样靠在书房的椅子上,随意翻阅当日送达的邮件。在大量的书信及明信片中,他无意间瞥见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潦草却似曾相识,他当场吓得满脸苍白。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这封信想必会在我死后送到你手中,此刻你一定在为我的死雀跃不已,以为总算可以放心,过起轻松的日子了吧!没这么简单,因为我的身体虽亡,但灵魂在解决你之前是绝不会死的,呵呵,你原先严密的防备对于活生生的人而言或许有效,当时就算我想出手也不得其门而入。可是啊,不管多么密不透风的防守,对于能像一阵烟般渗透而过的灵魂而言,不管你再怎么用钱做出任何严密防备也不会有多大的效果。嘿,我啊,当卧病在榻、难以动弹之际,即发下毒誓,纵使我在世时无法置你于死地,死后就算变成怨灵,也一定要牢牢地缠住你,亲手了断你。卧病在床的这几十天里,我一门心思只想着这件事,内心的这般杀意岂会无法实现?等着瞧吧,比起活人的力量,怨灵作祟可怕多了!

这封信不仅笔迹凌乱,除了汉字以外都以片假名写成,读起来分外吃力。毋庸置疑,这肯定是辻堂病卧床榻之际,灌注全部灵魂完成,并要求儿子在他死后寄出的恐吓信。

“浑、浑蛋,靠着一纸骗小孩的信就想吓唬我吗?年纪一大把了还玩这种小把戏想必是病入膏肓之际连脑袋都不清楚了的缘故吧!”

平田当下虽对这封恐吓信不置可否,但随着时间流逝,一种不可言喻的忐忑慢慢爬上心头,他却无计可施。他没有防御的方法,也不知对方会从何处,以何种方式出击,这样的生活令他焦躁不安。自从收到这封信后,恐怖的幻影在平田脑中不分日夜地盘旋不去,失眠症也随之严重了起来。

另一方面,平田也担忧起辻堂的儿子来。虽说那个和父亲执拗强硬的个性完全迥异的懦弱男子,想来不可能如此坚定且不顾后果,但万一他继承父亲遗志,开始视自己为复仇对象的话可不得了。一思及此,他连忙唤来过去雇来监视辻堂的男子,命令对方往后继续监视他的儿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一切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平田的神经过敏与失眠症虽不容易恢复,但至少怨灵作祟的情形并没有发生,而辻堂儿子看来也没有做出任何会威胁到平田的行动,于是原本神经十分紧绷的平田渐渐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太愚蠢可笑了。

岂料,过了一阵子后,某天晚上突然出事了。

平田难得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练习书法。由于府邸位于高级住宅区,即使当时不过是傍晚时分,附近一带却已寂静得犹如空城,顶多只从远方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吠声。

“有您的信。”

家里的书生突然走进书房里,将一封邮件放在书桌角落,随即默不做声地离去。

平田一看就知道那是张照片,是大约十天前某公司举行创立酒会时,几个创始人的纪念合照,平田也是其中之一。大概是照片冲好之后,对方请人送过来的吧!

平田原本对这类事物没有太大兴致,不过也许是长时间专心的书写让他稍感疲累,正想休息一下之故罢,他打开信封取出照片,下一刻,他仿佛碰到脏东西般用力将照片丢在桌子上。接着他用充满不安的眼神,不断环视房间四周。

过了片刻,他的手战战兢兢地伸向刚才丢出去的照片。才刚一翻开来看,又立刻丢了出去。重复两三次这令人难以理解的动作后,他总算能够把被恐惧扰乱的心绪平复下来,较为冷静地细看照片。

那绝不是幻影。不管是揉眼睛或一再擦拭照片表面,照片里的恐怖幻影始终没有消失。冰冷的感觉沿着背脊逐渐往上蹿。他猛地将照片撕碎,丢进火炉里,而后摇摇晃晃地起身,逃出书房。

这阵子以来,他最畏惧的事终于发生了。辻堂执拗的怨灵在这一刻显露出其骇人的幻影。

在这七位创始人清晰的影像背后,辻堂那朦胧模糊的阴沉鬼脸,几乎成为整张照片的背景。而在那张虚无缥缈如白雾般的脸上,辻堂那漆黑的双瞳尤为显眼,正忿恨地瞪着平田。

过度惊吓之余,平田像恐惧着妖魔鬼怪的小孩般,不住地以棉被裹住头,整晚不停哆嗦发抖。直到第二天早上,感受到太阳为周遭带来的光辉温暖后,他总算稍微恢复了些元气。

“这种荒谬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昨天晚上我一定是看错了。”平田勉强打起精神,走进一室煦阳笼罩下的书房。定睛一看,照片已在火炉中被烧得一干二净,但桌上仍留有那纸信封,静静地证明昨晚所见并非梦境。

平田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没法驱散自己内心的恐惧,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真的拍到辻堂的脸了,那么这表示一切如同那封临死前的恐吓信所写的,世上真有超乎常理的鬼怪存在,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又或者,这不过是一张没什么特别之处的普通照片,但平田的眼睛竟看到辻堂的脸,这是否意味着辻堂的诅咒生效了,与前一个推测相比这反而更叫人惊骇,平田的脑袋猝然纷乱了起来。

事发后的两三天内,平田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满脑子只有那张照片。

或许这只是某种阴差阳错的巧合,同一家相馆曾经也为辻堂拍过照,底片不小心与这张照片的底片重复曝光……平田茫然地想象着诸如此类的可能性,还派人到相馆询问。想当然耳,他所得到的回应是否定的,况且相馆的登记簿上也找不到任何姓辻堂的人。

照片事件发生一周后的某日,用人报告某业务上有来往的企业负责人来电,平田不假思索地拿起桌上的话筒,没料到,话筒中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

“哼哼哼哼……”

声音听着非常遥远,起先平田还不以为意,不一会儿那声音却近得那笑声仿佛就在耳际般,接下来无论平田如何大声问话,对方都只用大笑回应。

“喂喂,你不是××吧?”

平田发疯似的大吼,而后话筒里的声音逐渐变小,最后仅剩“呜呜呜……”的微弱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无声无息,最后只听到接线生“几号……几号……几号……”的高声呼叫。

平田发泄般地将话筒重重丢下,而后失神地盯着某处,一动不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缓缓地在心里蔓延开来……那笑声似曾相识,简直和辻堂的一模一样。桌上电话瞬间成了一面目可憎的鬼怪,恐惧几乎让他心神俱裂,他却不敢擅自将视线移开,只能颤颤悠悠、一步一步地缓缓后退,最后像逃一般蹿出书房。

平田的失眠症再次复发,而且更为严重了。好几个夜晚,好不容易睡着的他,又莫名其妙地突然发出惊恐的叫声跳起来,家人对于他完全反常的行为很是担忧,执意要他去看医生。可以的话,平田真想找个人哭诉,像个年幼的孩子紧紧抱住母亲哭喊“好可怕啊”,并将他这阵子的恐惧与压力一股气地全发泄出来。但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能逞强地对家人说“没什么,大概是神经衰弱吧”,坚决不愿接受医生的治疗。

几天后的某日,平田必须出席由他担任高层领导的公司股东大会,同时在大会中代表发言。这半年来,公司的业绩呈现从未有过的井喷盛况,也没有其他令人担心的问题,届时只需简短说明公司平稳有序的营运状况即可。由于早已习惯这种场合,平田态度大方、语调稳重地站在近百名股东面前侃侃而谈。

平田演说的同时,习惯将视线扫过每位股东的面孔,突然,他瞥见一个奇怪的“东西”。注意到这“东西”后,他不自觉得停下演讲,众人深感困惑,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平田还是没有反应,张着嘴,呆呆地茫然站立。

一张与死去的辻堂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混在台下股东的脸孔中,眼睛直直地盯着台上的平田。

“基于上述问题……”

平田只能重新打起精神,刻意提高嗓门继续向股东说明。但不知为何,再怎么提醒自己振奋,视线却始终无法自那张脸上移开。他的心绪被狼狈不堪的感觉占据,演讲的内容也变得紊乱毫无条理起来。一见到他的窘状,底下的“辻堂”仿佛嘲弄平田的狼狈似的,猝然狞笑起来。

平田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结束这场演讲的,只知道最后,他几乎陷入一种濒临昏厥的状态,灵魂似乎离开他的躯体而去。当他弯腰致意、离开演讲桌时,他无视众人的疑惑,径自往会场出口狂奔而去,企图找到那张让他备感威胁的面孔。但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他无奈地回到会场贵宾席,此时,他离演讲桌不远,趁这个机会他重新仔细地审视每位股东的面孔,却再也找不到那张和辻堂长得过分相似的脸了。

这次会场的大楼,任何人都可自由出入,理智分析一下,或许只是某一个和辻堂长得很像的普通听众罢了,他早于平田寻找之前便离开了。不过,在这世上,真有可能存在着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无论平田怎么抱头苦思,还是觉得这是辻堂临死前的恐吓宣言作祟。

股东大会之后,平田频繁撞见辻堂。有时是在剧场走廊,有时是在傍晚的公园,有时是在人潮汹涌的都会街头……更甚者,辻堂的脸竟出现在自家门口前,而这最后的碰面地点更是令平田几近晕厥。某个深夜,平田乘着轿车回来,正当车要进家门时,门里突然蹿出一道黑影与轿车擦身而过。就在那个黑影经过之际,平田的视线透过车窗瞥见人影的面孔。

是辻堂!心惊胆战的平田呆若木鸡,迎门的书生与女佣频频呼唤,他好不容易恢复镇定,平田赶紧命司机出门寻找,但辻堂早已消失无踪。

“说不定辻堂那家伙还活着,故意玩这些把戏来折磨我。”

一时之间,平田对辻堂的死产生质疑。可是,整日监视辻堂儿子的亲信却回报,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若辻堂还活着,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他总会找机会与儿子见面吧?然而,完全没有两人见面的迹象。而且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区区一个普通人,怎么有办法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平田非常重视隐私,每当外出时,别说对仆人,连对家人也鲜少透露去向。因此,若想出现在他也出现的地方,就得经常埋伏在他家门口,等平田出门时,再尾随轿车而去。但在如此人烟稀少的住宅区,若有任何汽车跟踪,不可能毫无所觉。即使是雇用计程车,附近也没有招车处,更别说是徒步跟踪了。因此,无论怎么想,平田都认为这是怨灵作祟。

“难道是我精神错乱了?”

然而,即使真是精神错乱,恐惧感依旧存在。平田自此陷入无穷无尽的疑惑当中。

就在他左思右想、烦恼不已之际,赫然想到一记妙招。

“我怎么没及早想到这办法?这么一来,便能确定他的生死了。”

于是,平田快步走进书房,执笔写信给辻堂老家的户政机关,并以辻堂儿子的名义申请一份户籍誊本,若户籍誊本上注明辻堂还活着的信息,心中的疑惑就能解开。平田内心祈祷着这就是他所企求的结果。

数日之后,户政机关寄来户籍誊本,令平田失望的是,户籍誊本上辻堂的名字已被画上红线,上栏明确记载着死亡日期与死亡证明书的送达时间,辻堂的死已不容置疑。

“最近您怎么了,是不是不太舒服?”

平田的老熟人都担忧地询问,连平田也觉得自己仿佛苍老了许多,相较于两个月前,他头上的白发明显增加了不少。

“要不要去散散心,休息一阵子?”

由于平田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就医,无计可施的家人只好劝他换个地方休养一段时间。对平田而言,自从在自家门前瞥见那张面孔后,即便待在家里也无法安心。平田想,换个环境或许不错,因此他接受家人的建议,决定前往温暖的海岸度假村调养。

于是,平田寄了一张明信片通知常去的旅馆,请他们保留房间,并为他准备住宿期间需要的生活用品,挑选随侍的仆役……借此,平田感受到久违的愉快心情,虽说多少有点儿刻意,但他真像个年轻人计划游山玩水般雀跃不已。

来到海岸后,果然如同原本预期的,心情着实轻松不少。他当下爱上海边万里无云的明亮景色,也喜欢淳朴乐观的小镇人情,旅馆的房间也安排地让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这里虽是海岸,但比起海水浴场,温泉其实更为闻名。因此,除了整天泡温泉之外,剩余的时间平田总是到温暖的海岸散步。

原本总叫人不安的面孔“幻影”,到了开阔地后果然不复出现,如今就算在无人的海岸散步,平田也不再心惊胆战。

这一天,他散步去了直到目前为止还不曾到过的远处,心不在焉的他完全没意识到天色已暗,夜晚悄然来到,等他惊觉过来,才发现周遭广阔的沙滩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轰轰……沙沙……轰轰……沙沙……浪涛反复拍打岸边的声响让周围的气氛倏地阴郁起来,仿佛告知人们即将发生什么不祥之事般。

他急急忙忙往旅馆赶,只是这段路程实在太过遥远,即便加快脚步使劲往前走,还没走到一半天就黑了。他汗流浃背,只能极尽所能大步大步地加速前进。

只是,在这四下无人的海岸边,他自己的脚步声怎么仿佛自背后传来,他禁不住提心吊胆地回头看一眼,种植在道路两旁的松树,影影绰绰,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继续赶一段路后,平田乍见前方隆起的小沙丘对面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这一刻他总算稍微放下心来。于是,他连忙朝小沙丘对面走去,心想借机与对方说上几句话,应该有助于平复这股恐慌情绪吧!他这么想着,加快脚步朝人影迈进。

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也是一名男子,而且年纪很大了。这老人一直背对平田蹲着,由背影看来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

或许是听到平田的脚步声吧,对方像受到惊吓般,猛然抬起头转向平田。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苍白的面孔异常清晰,五官也无比深刻。

“啊!”

平田一见到那张脸,随即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犹如被碾压过,破碎无法成形。他转身立刻拔腿狂奔而去。五十多岁的平田,此刻竟像个参加跑步比赛的小学生般拼命往前冲。

方才那张脸,竟然是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辻堂。

“危险!”

一名年轻人看到忘我狂奔、不幸被障碍物绊倒的平田,赶忙跑过来。

“您还好吧?啊,您受伤了!”

平田的双手因为指甲剥落而鲜血淋漓,他口中还不断发出梦呓般的呻吟。年轻人自怀中取出干净的手帕熟练地包扎伤口。在极度恐惧与伤口的双重折磨下,几乎孱弱得一步也动弹不得的平田在年轻人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回到旅馆。

原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昏睡下去,还好情况不算太糟,第二天一早起床时,平田感觉精神还不错。由于脚伤尚未痊愈,无法随意走动,但至少能正常进食了。

用完早餐的时候,昨晚照顾他的年轻人前来探望,原来年轻人也住同一家旅馆。两人的话题由探望的客套话及感谢之词,逐渐转为闲话家常。原本就需要找个人好好聊一聊,此时的平田一方面也是基于感谢之情,因此比平时更放开,畅快交谈了起来。

等到平田的仆役都离开之后,似乎早在等候这一刻般,年轻人一转刚才的轻松口吻,慎重又礼貌地问了以下的问题:

“事实上,打从您住进这家旅馆以来,我一直都很好奇……您特地来此休养必定有什么理由吧,不知是否方便告诉我原因呢?”

平田十分震惊。这名刚认识的年轻人究竟知道什么内情?这样的提问未免也太唐突失礼了。在此之前,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关于辻堂怨灵的事,因为牵涉的内情太可耻无聊,平田实在说不出口。因此对于年轻人的提问,他当然没打算和盘托出。

岂料,短暂的交谈后,平田像蚌壳一样严的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对方不但谈话技巧高明,而且好像拥有神奇魔力的魔法师,让人不自觉地对他全然信任。话一旦出口,就像线头,长久闷在心里的苦闷有如丝线般不断被抽出。倘若对方只是一般人,平田势必能轻松地将内心的不安掩饰过去吧,但对眼前这名年轻人却无济于事,年轻人巧舌如簧,还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轻松交谈间,已一一将平田的心事套了出来。当然,年轻人能够轻松达到目的,一方面也是由于昨夜才刚发生让他心神俱乱的事件,平田犹如失去自由的囚犯,越想错开话题却越陷越深。最后终于将关于辻堂怨灵的一切毫无遗漏地和盘托出。

问完相关细节后,年轻人再次展现高超的语言技术,不着痕迹地将对话导引回其他日常话题。等到他为漫长的打扰致歉,离开房间时,平田不仅未对他半强迫地套出自己的心事而不悦,反倒深觉这名年轻人相当可靠。

又过了十天左右,在这期间风平浪静。渐渐地,平田厌烦起这无所事事的温泉区来,可惜脚伤仍未痊愈,与其勉强回到东京那寂寥的宅邸,还不如继续留在这个人来人往的旅馆,因为反而较能放松心情,因此他还是选择继续住下来。况且,刚认识的年轻人是个很风趣的聊天对象,这同时让他留在此地的意愿更深一层。

今天,年轻人又来拜访他。他笑着说:

“今后,不管您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再出事,幽灵不会再出现了。”

霎时间,平田无法理解他话中的含义,感到十分疑惑。

平田一脸意外,一会儿后,讶异的表情浮现出一缕遭人碰到痛处的不快。

“乍听外人这么说,也难怪您会不高兴,但我绝不是在开玩笑。幽灵已被逮到,请看这封电报。”年轻人顺势将手上的电报摊开给平田看。上面写着:

如您明察,本人已招供一切,静待指示。

“这是东京的朋友发给我的电报。这里所说的‘已招供一切’是指辻堂的幽灵,不,其实不该说是幽灵,而是还活着的辻堂已招供。”

这实在太过突然,平田完全没有辨析真假的时间,只能呆呆地听着眼前的年轻人所说的一字一句,偶尔低头望一眼年轻人与电报的内容。

“事实上,我的兴趣是到处搜罗这类事件。我的娱乐就是挖出隐匿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一切秘密或诡异事件,并试图找出答案。”年轻人一脸微笑,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前些日子,听您述说困扰您的怨灵事件时,我直觉怀疑当中是否潜藏着不合常理的实情。就我的观察,您的精神应该不像虚弱到会看到幻想幽灵。您本人或许没发觉,这个幽灵现身的地点显然有一定的规律。或许您会认为,幽灵甚至现身在您旅行的目的地,简直是无孔不入。但仔细一想便会发现,幽灵现身的地点都是户外。即使出现在室内,也必定是如剧场走廊或大厦之类等无论是谁都能自由出入的场所。真正的幽灵,不是应该不受场合限制,也能自由来去的吗?说到您府上曾发生的灵异现象,除了照片与电话以外,幽灵不过就在任谁都能出入的门口附近稍微露个脸罢了!综合这些情况判断,岂不违背了幽灵自由穿梭空间的原则了吗?因此我仔细推敲后,除了某些部分较为棘手,稍微花了点儿时间外,总算成功逮住了幽灵。”

平田听了年轻人这番话,依然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曾一度怀疑辻堂或许还活着而申请户籍誊本,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究竟这名年轻人是以何种方法轻易识破幽灵的真面目的?

“没什么,幽灵使用的不过是简单的伎俩,他聪明地使用单纯的手段,反而不易被外人看穿。在看过如此真实的丧礼后,任谁都会上当。又不是欧美推理小说,有谁想象得到东京竟会上演这般戏码呢?而辻堂毅然决然地与儿子断绝往来也是很重要的因素。不管在什么样的犯罪中,想成功欺骗对方就得先压抑自己的情感,行常人之所不能行。人类这种生物总是会以自己的想法作为推测人心的基准,一旦下错判断便很难察觉其中的谬误。幽灵的出场顺序确实安排得十分巧妙,幽灵一步步紧逼,最终如同前些日子您所说的,当所有去处都出现幽灵的踪影时,任何人都会陷入极度恐惧中吧!而最后决定性的关键就是户籍誊本,这幽灵对于所有小细节可说考量得十分周全呢!”

“没错!那张照片姑且算是我看错好了,但我最想不通的是,倘使辻堂还活着,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所到之处?而那份户籍誊本又该如何解释?我实在很难想象官方户籍誊本也会出错。”

不自觉地专注在年轻人说明中的平田,不由得提出心中的疑问。

“这个问题也是我一开始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而我思考的主要方向则是找出将这三个看似不合理的事实转化为合理的方法。最后,我发现这看似完全不相关的三件事其实有个共通点,而且是个相当细微无聊,却在推测真相上非常重要的事实——这三件事都跟邮件有关。照片是以邮寄方式送来的,户籍誊本也是。而您每次外出的目的地,想必都是通过日常书信往来联络吧,哈哈哈,您懂了吧?辻堂就躲在您家附近的邮局里身兼邮差呢。当然,他想必乔了装,而且至今仍未被识破,真是不可思议。不管是送到您府上的邮件,还是自府上寄出的邮件,势必都会被他一一审读。要偷看您的信件并不难,只消让蒸气热一下信封,封口自然会不着痕迹地裂开,举凡照片与户籍誊本都曾经他如此精细的处理后拆封。一旦看过您的信件,自然不难得知您的去向。剩下来他要做的,无非是趁没轮班的日子或找个借口请假,再到您的去处晃晃,佯装成幽灵即可。”

“或许只要花点儿工夫就不难合成照片,可是户籍誊本的伪造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吧?”

“那并非伪造的。其实,只要稍微模仿一下办理户籍的人员的字迹即可。要消除写在户籍誊本纸上的字迹或许十分困难,但若只是追加注记,却无须费多大的工夫。即使号称万无一失的官方资料也是经常会出现一些疏漏的。我这么说可能会令你有点儿难以接受,但户籍誊本上的记录并无法确实证明当事人去世与否。想变更户主的资料可能有些难度,但其他成员的资料倒是可轻而易举地篡改。只要在名字上画上红线,并在空格栏上标明已收到死亡证明书就行,这么一来,尽管人还活着,户籍上却记载不在人世了。一般人总是无条件地信任官方文件,因此不大会怀疑什么。我也寄了一封信到那天从您那儿打听来的辻堂的户籍地,并申请一份户籍誊本,寄来的文件果然印证了我的推理,您看。”

年轻人边说着边从怀中取出一份户籍誊本,递到平田面前。在这份户籍誊本上,户主的栏位上写着辻堂儿子的名字,下一栏则登记着辻堂的名字。他在佯装死亡前已经申请隐居,并将户主的资格过户给儿子。上面的名字既没被画上红线,栏位上亦仅注明接受隐居申请,连个“死亡”的“死”字也没有。

以上,就是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的名字何以出现在企业家平田的通讯录上的缘由。

(《幽灵》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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