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级游民到青年绅士——论明智小五郎
文／二上洋一
《D坂杀人事件》首次出场
通过对形象的比较，名侦探明智小五郎与那些因解决困难事件而声名大噪的本格派侦探截然不同。
例如，金田一耕助因在《本阵杀人事件》、《狱门岛》中的功绩受到肯定而闻名；而神津恭介也通过在《刺青杀人事件》及《成吉思汗的秘密》中的推理，建构起他作为名侦探的形象。这些作品都是横沟正史或高木彬光不可或缺的杰作组成部分。
然而，明智小五郎在《D坂杀人事件》、《心理测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等精致短篇中或许能表现出其作为名侦探的一面，但他的形象主要还是通过通俗长篇推理小说才逐渐丰满起来的，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从乱步的代表作《带着贴画旅行的人》、《镜地狱》中完全不见明智小五郎出场来看，这或许正是最有力的证明吧！
因此，说得极端一点儿，明智小五郎的名侦探形象，是在和少年小说《怪人二十面相》中，与对手无穷无尽斗争的过程中才不断被塑造并显现出来的，我想这点是不言自明的事，无须多言。
因此本文将把从《D坂杀人事件》到《怪人二十面相》之间，明智小五郎形象变化的轨迹来做一详尽说明。
明智小五郎第一次出场是在大正十四年发表的《D坂杀人事件》中。由该作品中的描写来看，或许可形容为“相当爽朗的出场”，只是，在《D坂杀人事件》中的明智小五郎比起日后呈现出的青年绅士的爽朗形象，却又有着极大的差异。
在《D坂杀人事件》故事里描写他“根本是个怪人，头脑似乎相当聪明”，可说是很适合成为推理小说中的角色。平常总是“穿着他最爱的粗条纹浴衣，摇晃着肩膀从窗外经过，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是因为他摆动肩膀的幅度实在太大”。明智小五郎租在烟草铺二楼，“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地板上堆满了书。只有中间部位可见一小块空出来的榻榻米，其余都是书、书、书，到处是由书堆砌而成的小山”的房间里。他“算是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游民”，自称“研究的是人类”，并且“对于犯罪或寻找真相有着异于常人的兴趣及惊人的丰富知识”。
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体形偏瘦，如前所述，他走路时有个甩动肩膀的怪毛病，绝非类似豪杰大侠之类的动作，若以较耐人寻味的方式比喻，可以联想一下那位单手残疾的说书人神田伯龙的走路姿势。说到伯龙，明智从长相到声音都跟他一模一样——（中略）虽称不上美男子，但给人一种亲近感，且看起来很睿智的长相即可——只不过，明智的头发较长，蓬乱毛躁纠结成团，跟人说话时，他还会习惯性地用手指把那原本乱糟糟的头发抓得更乱。至于服装，他向来不讲究，棉质和服上系一条皱巴巴的兵儿带”，以上就是在本篇作品中，乱步对明智小五郎所做的描写。
他的推理方式是所谓的“表面的物证随着解释的角度和方式的不同，会出现全然不同的结果。最好的侦探法就是由心理层面透视人的内在”的心理推理法。明智靠着这种方式成功地解决了不少案件。
《心理测验》案发的时间是在《D坂杀人事件》之后数年，明智在这段期间“经手了许多难以解决的犯罪事件，并展现了其特殊的推理才能。不仅是专家，一般社会大众也非常认同他的才能”。当然，他此时已不再是个书生。《黑手组》发表于《新青年》的大正十四年三月号，当中有一篇《心理测验》，不过他出现在《黑手组》中时，仍然住在烟草铺的二楼。
后来他在《幽灵》、《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中出场，但这几篇作品并未对他进行过特别深入的描写，由此也可以看出江户川乱步原本并没有长期经营这位名侦探的打算。由于《D坂杀人事件》颇受好评，江户川乱步在《心理测验》以后亦让他继续出场。但在乱步心中，此时明智小五郎确切的形象或许尚未成形吧！
作家甲贺三郎曾于《新青年》大正十五年二月号中，以本名春田能为投稿了一篇《明智小五郎的印象》。文中断定明智是个五短身材、脖子粗短的驽钝男子。该篇是理解当时文坛对明智小五郎的评价与印象的绝佳素材，收录在《幻影城》增刊版——《江户川乱步的世界》里，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此作为参考。
与文代夫人的邂逅
初期的短篇写作遇到瓶颈后，江户川乱步转而往长篇通俗推理发展。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推理小说家江户川乱步的声名鹊起反而是在发表了数篇长篇以后开始的。与此同时，他笔下的明智小五郎的形象也随之发生大幅变化。
《蜘蛛男》连载于《讲谈俱乐部》杂志昭和四年八月号至第二年的六月号中。
在《蜘蛛男》里，明智解决了活人手臂悬挂在百货公司假模特身上的一寸法师怪事后，作者声称他“远渡重洋到海外，听说他经由中国抵达印度，从出国至今已过三年了”。
当他回国后，突然现身在警视总监办公室时，已非过去那个高级游民明智小五郎，而是“立领白西装配上白皮鞋，打扮完全不像日本人”的绅士。在这部作品中，明智乔装成老人，表现出他乔装术高明的一面。
明智在被畔柳博士举枪威胁的情况下，竟能够若无其事地嘲笑对方子弹早已被他取出的桥段，这个手法之后也经常用在与怪人二十面相的对决中，这可说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经典场面。
在这次事件中，与明智小五郎搭档的是警视厅的波越警部。连载于《国王》杂志昭和五年九月号至昭和六年十月号的《黄金假面》中，波越警部“仿佛忘记刚经历过的失策的懊恼，颇为得意地介绍这位声名远播的朋友”，由此可见他对明智的崇敬。
通常警察与私家侦探多处于水火不容的状况中，但明智小五郎与警视厅的关系一向很好，这也可说是明智受到众人喜爱的实例之一吧！
明智小五郎在追踪黄金假面的过程中，曾隐约感觉自己追查的是替身，便佯装身体不适而退出搜查行动，改交由波越警部全权追踪，这表现出他亦有机灵狡诈的一面。
在此，我想顺便谈谈明智住所的变迁。
首次出场时，江户川乱步把他安排在烟草铺的二楼。到了《蜘蛛男》就住到饭店了。之后在《黄金假面》中，他“放弃不经济的饭店生活，搬来这处公寓，对于单身的他来说，比起独门独院的房子，还是住在公寓比较自在、方便。他租的是面向大马路的二楼两室一厅的公寓，其中一间约有七张榻榻米大小，可以同时当做客厅兼书房，另一间较小的索性就当做卧房”。
这间位于御茶水的公寓叫“开化公寓”，客厅里有个兼做会客桌的大型书桌，说到这里读者或许会问，《D坂杀人事件》中那堆积如山的书又到哪儿去了？在旅居海外前全卖掉了吗？说不定旅费就是卖书钱筹措起来的呢！
在《黄金假面》中，明智曾利用影子投射在窗户上，造成使人误以为他仍在房内的假象，这是江户川乱步笔下著名的诡计之一，借此暗示乱步在通俗推理、少年侦探小说领域中，并非如其他人所评价的，过分注重诡计的结论。
这栋开化公寓面对着水道桥到御茶水之间的路面电车轨道。故事中描述这条道路的一边面对着大排水沟，自水道桥方向望去，公寓就位于左侧御茶水的某处。如今这一带兴建了顺天堂大学医院与中小型大楼，早已没有类似于此公寓的建筑物，因此当时是以哪栋建筑为蓝本，已难以考证。
与无数犯人对决乃是名侦探的宿命。例如歇洛克·福尔摩斯与莫里亚提教授、金田一耕助与了然和尚等，要一一列举的话恐怕永无止境。在《黄金假面》的事件中，明智小五郎的对手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亚森·罗宾。这个设定可说非常少见。如果是现代，以非影射方式任意使用他人独创的角色，或许会引发著作权纠纷的问题吧！
只是法国人如何乔装成日本人？江户川乱步通过让罗宾戴上黄金面具解决了这道难题。这的确是个值得称道的创意。
接着，江户川乱步又从第二年，也就是昭和六年的三月开始在报纸《报知新闻》上连载《吸血鬼》。
在《吸血鬼》当中，原本只有两室的开化公寓不仅扩大成三室，还增加了两个同居人。以下，我引用一段关于这两个同居人的描写。
听见三谷敲门，一名年约十三四岁、脸颊红润犹如苹果、穿着立领服的少年出来应门。他就是名侦探的小徒弟。
相信就连熟悉明智十五郎的读者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小徒弟的存在，但在这间侦探事务所中，还有另一名引人注目的助手。那就是一位名叫文代的美丽姑娘。
这就是那位有名的小林少年与明智夫人文代女士。明智与夫人的相遇其实是在《魔术师》那篇作品里，以下将针对两人的邂逅相识稍加说明。
《魔术师》连载于《讲谈俱乐部》昭和五年七月号到昭和六年五月号。在这篇作品的开头，江户川描写了明智这位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由于爱上刚自女校毕业的千金大小姐妙子而心烦意乱的情形。江户川乱步写道：“犯罪背后隐藏着恋爱，无一例外。专门解决犯罪的侦探若是个不懂爱情的迟钝男人，又如何能做好他的工作呢？”借此为明智的恋情做辩护，不觉令人莞尔。在这故事里，明智便是因为妙子而卷入事件的。
接下来，必须对明智与文代之间的发展做进一步的描述，明智被歹徒捉住，并由歹徒的女儿文代负责看守他。在善良的文代好心帮助下，明智得以逃脱。
“谢谢，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只是你为何要背叛他们而帮助我呢？你不是歹徒的同伙吗？”明智握着少女的手，悄声询问。一股暖流自明智心中缓缓流过，化为液体不断从他的眼眶中簌簌而下，不可遏止。
“我是歹徒的女儿。”文代悲伤地说，“可是、可是！我经常听到您的大名，我无法不帮您。”激动之余，少女差点儿哭了出来，她紧紧地反握住明智的手。
由于文中少女的年纪约是十八岁，因此与明智大概有二十岁的差距，不过“在这起事件中，在千钧一发之际拯救名侦探的，竟然是怪盗的亲生女儿。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姻缘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刚才明智说他心里有所爱的人，应该就是这位文代姑娘吧”，完全就像流行歌曲里唱的“只要有爱，年龄不是问题”一样。
前文曾提到明智在高级游民时代存有大量书籍的问题，趁着自家住宅兼事务所扩展成三室一厅，家里单独隔出一间书房的机会，明智“将出国游历时寄放在朋友家的藏书全数搬回，四边墙壁搭起一排排的书架，除此之外还将从海内外搜集来的各类书籍全放到书架上。不，不只是书架，就跟过去一样，大量书籍堆放在书桌、安乐椅的扶手、灯架周围的地板、地板的绒毯上，过去那个房间似乎又回来了”，简直就像岛崎总编辑的住所一般。
每当案件遭遇瓶颈时，明智总会抽起“费加洛”牌的埃及卷烟。而此一事件发展到最后，明智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内幕，原来妙子与文代在出生后不久即被人调包，明智所爱的奥村文代其实才是玉村家的千金。
“文代自愿当明智小五郎的女助手，每天前往开化公寓的明智事务所报到”的理由就是因为两人有过这么一段前缘。
在《吸血鬼》中，依靠文代与小林少年展开积极的调查事件才得以解决。最后，故事以刊载在报纸上的明智与文代结婚的消息而结束。
进入婚姻生活的明智小五郎，自此之后有一段时间似乎在犯罪界消失了。再出现是在《黑蜥蜴》中。本篇连载于《日出》昭和九年一月号至十二月号，文中的明智小五郎摇身一变，以“身材细瘦，身穿黑色西服”的新形象出场。
在《黑蜥蜴》中曾提及明智有许多部下，由此可以作一个猜测，原本仅有小林少年一名助手的明智事务所，之后说不定有所扩张。但是本篇作品并未描写明智的新婚生活，反而以与女妖黑蜥蜴展开斗智斗勇为主轴，“明智默默地亲吻‘黑蜥蜴’逐渐冰冷的额头，亲吻了原本想要杀他的杀人魔的额头”，或许是因为这段描写，作者认为不适合过多地把文代夫人牵扯进来吧！明智的形象毕竟是有情有义的。
昭和九年五月号到昭和十年五月号，连载在《讲谈俱乐部》上的《人间豹》中描写了“明智小五郎在经过‘吸血鬼’事件后，结束在开化公寓的独居生活，在麻布区龙土町买了房子，与原本的女助手——美丽的文代女士结婚共组幸福的家庭。（中略）在矮矮的花岗岩门柱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黄铜招牌，上面写着‘明智侦探事务所’。穿过大门，眼前是一条石板道，道两边种满了枣树，往前走几步，拐个弯，一栋小巧别致的白色洋房映入眼帘。摁下门铃，立刻有个脸颊红润似苹果、身穿立领服的可爱少年出来应门”，这就是小林少年。此外还有个女佣，一家四口住在一起。
就这样，根基稳固的明智小五郎跨足进入到少年小说世界，继续打造更果敢的名侦探形象。
怪人二十面相出场
《怪人二十面相》在杂志《少年俱乐部》上连载是昭和十一年的事。明智、小林与二十面相的世纪对决从本书开始。接下来该系列持续连载，并成为少年刊物中的畅销作品。由此可知，明智小五郎与二十面相的故事是多么能够吸引少年的心灵啊！关于这点，明智频频在广告中露脸，由这一点亦可窥视一二。
请原谅我不厌其烦的啰唆，《怪人二十面相》连载于《少年俱乐部》是在昭和十一年这一年。
这个时期，江户川乱步撰写刊登在青年刊物上的故事，进入到一个无法突破的瓶颈期。正在此时，来自少年杂志的邀稿反成了他创作上柳暗花明的转折，江户川乱步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这段时期，他的心情感受于拙作《江户川乱步的少年推理小说》中有翔实解说。而《怪人二十面相》亦可视为日本少年推理小说的代表作。
明智小五郎接受“满洲国”政府的委托前往新京出差期间，二十面相正式出场。故事就在小林少年与二十面相的对决中展开，明智回国之后，故事才正式上演。
明智身穿“黑西装、黑外套，黑软帽，一身黑色系打扮，他很快就看见小林少年，微笑地向他招手”，但是怪人二十面相也隐身在这东京车站的一角，迎接未来夙敌的归来。佐藤忠男㊟对这个场面做过评价，说这是日后少年时髦主义的滥觞。
明智小五郎的住宅位于麻布区龙土町一处幽静的住宅区。名侦探与依然年轻美丽的文代夫人、助手小林少年、女佣，一家四口过着平凡的生活。
这段与青年刊物中的描写并无二致。此时，以小林芳雄为中心的少年侦探团的成立，甚至成了下一部作品的题名。
《少年侦探团》于昭和十二年在《少年俱乐部》上连载一整年，与前作相同，获得无数读者热情的支持。
在《少年侦探团》中，第一次使用了BD徽章。在此容我说个题外话，详细介绍一下作为少年侦探团会员奖的BD徽章。所谓的“B”与“D”，是“少年”（Boy）与“侦探”（Detective）英文的第一个字母，这个徽章以沉重的铅块制成，少年侦探团团员经常在口袋中放着二三十个徽章。必要时会用小刀在上面刻上文字作为联络信号，并可用来测量水的深度，当遭到绑架时，亦可抛在转角处作为记号，指引同伴前来相助。
自本作起，怪人二十面相系列的情节逐渐雷同，作品本身并无可看之处。但相反地，明智侦探的名声却扶摇直上，成为日本第一名侦探。
二十面相系列在《妖怪博士》之后经历二次大战，并于战后再次连载。昭和二十四年，在杂志《少年》上又连载了《青铜魔人》、昭和二十五年《虎牙》、昭和二十六年《透明怪人》等。
这一阵子，明智事务所已搬到千代田区，对这个新的事务所，江户川乱步描写道：“宽敞的欧式风格书房的四面墙壁上摆放着了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一格一格排满了烫金字的图书。书房正中央摆着约有一张榻榻米大小的办公桌，在雕刻着装饰纹样的古董扶手椅上，明智隔着办公桌与之相望。”
“明智小五郎坐在这张椅子上，手枕在桌上拄着脸颊，另一只手拨弄着他那头蓬乱的头发。”从这段描写看得出来，和刚出场时相比，明智的生活富裕了不少，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头蓬发而已。
原本爱好的埃及卷烟“费加洛”，此时也换成烟斗。少年侦探团也学起福尔摩斯的少年游击队（Baker Street Irregulars），成立了分队。
乔装、腹语术等，这些明智小五郎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特技，比起怪人二十面相毫不逊色。这样的设定完全切中少年读者的兴趣。
而且，少年小说特有的大而化之特质，也使得读者对于书中的某些假设无须一一挑剔辩论，这对明智小五郎的性格塑造有锦上添花之效，恐怕是自不待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