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斟一杯苦丁茶
第八章
张镜提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刘思思死的时候,喝过一杯王静然泡的苦丁茶。我们检查了她身边的所有东西,但是没有检查自己兄弟泡的那杯茶水。泡茶的纸杯哪里去了呢?
“王静然拿走了。”郑语修说,“说是帮我扔垃圾箱里去了。”
第二,刘思思给王静然的程序,以王静然的水平,真的看不出里面有玄机吗?
“只要他看了,一定看得出来。”李长天说。
第三,账户被盗的用户非常多,但是每个人,只盗走了一小笔金额。如果每个被黑的账户金额加起来,全部盗走,整个中国金融市场会有一场震动。然而蓝帽会没有,它只带走了每个账户上的一小笔钱。由于账户众多,加起来依旧是个天文数字。为什么它没有尽可能地带走最多的钱呢?
“他只拿走了需要的一部分。”张镜沉吟着,“这部分钱,正好和化工厂受害群众后续治疗费相等同。”
正好张镜的手机响了,是每日手机报,第一条正是国外一家人道主义机构向国内捐了一笔巨款,用于某化工企业受污染影响的群众后续治疗。费用支付方式很复杂,分年度领取补贴,带着各种百分点和使用条件,张镜拿出纸和笔计算,算到最后,发现和涉案金额出奇吻合。
“我们能做什么?”他向李长天摇头,“我们不能查证境外资金的来源,也不能证明这两笔钱有实质性联系。最多只能看作一种巧合。”
李长天脸色不怎么样。
他推开一桌子碗碟站起来:“我去找王静然。”
“那我找到那只装苦丁茶的纸杯。”张镜说。
那只纸杯就放在王静然桌上,泡了一杯苦丁茶。
晚上十点,他还在加班玩QQ斗地主。
王静然赢了一局牌,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颗阿尔卑斯奶糖。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奶糖呢?大概是从只喝苦丁茶开始的。
爱情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苦丁茶是他对自己的惩罚。这种茶水汤色青碧,入口苦涩,那件事情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时时反省,自己不配拥有爱情。苦茶入口,浇在心上,正好浇出一片清醒。
那时他只是一介书生,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女朋友在病床前香消玉殒。他寻求过社会的帮助,可是帮了她一个人,就意味着正视她身后数百位同样患病的群体。社会无力负担,人情冷暖,自有感知。感知多了,心就冷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收到那一张蓝色的邀请卡呢?
卡片上的字是黑色宋体,冷冰冰的,充满诱惑。
王先生:
我们欣赏你的才华,愿意为你提供完成心愿的平台。
Blue hat
这个计划是他设立的,恭喜发财病毒出自于他的手,刘思思只不过是一颗弃子。蓝帽会内部总是有无数的弃子,或者是因为身份暴露,或者是因为思想转变,或者只是因为不够强大而被组织抛弃,王静然知道刘思思是那枚弃子时,并没有多想。
他在自己家看到她时,甚至有点惊讶:这真是一颗美丽的弃子。
站在她身后,看她坐在电脑前,不断破解自己的病毒,全力以赴,王静然甚至有点遗憾——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全力以赴破解的病毒,是我编写的。对于她,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警察,这样挺好。
甚至到他把脸色苍白的女孩从座位上拉到食堂,为她点了一碗面时,他心中想的不过是——这种感觉不叫心痛,不叫喜欢。她是我的对手,委屈对手就是委屈自己。
就连把掺了毒药的苦丁茶递给她时,王静然依旧很平静,像在做梦一样,按部就班,一切根据自己的设定进行。一个总是完美执行计划的程序,用完之后总是要销毁的。
我发过誓,再也不会碰爱情,这种感觉不是爱情——他想。
可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他忽然觉得少了什么。
他想起张镜的话:“不要用过去欺骗现在。”
他打开编译程序,重新看刘思思留下的杀毒软件。这个女孩子留下来的代码很有灵气,只有她能将代码写得顺畅得像一首抒情诗。王静然看下去,忽然看到一句话,跟在代码最后。
“王学长,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们可以脱离组织,一起去苏格兰的石楠荒原旅行吗?——思思。”
Heatherland这个单词,并没有拼错。“我们”,“脱离组织”,王静然想,原来她早认出了他。她关注过他,认得他的编码风格,看过他的大学四级试卷,知道他当年总写错那个单词。
对,写错heatherland单词的人并不是刘思思,而是他。
对于王静然,那是很久远的过往了。他本科时,看过一本叫《呼啸山庄》的小说,特别喜欢苏格兰高原上的石楠花。如果用花比喻女孩子,大概就像刘思思这类,坚强美丽,孤独寂寞,因为生长的地方太高,而鲜有人欣赏。只是这么多年,他记错了石楠花的拼写方式。
当他端着茶杯站在她身后,指挥她写代码时,她不说话。因为她知道他是谁。当他拉着她的手,为她点一碗面条时,她知道他是谁。
当他把那杯毒茶推过去时,她知道他是谁。
刘思思知道自己是弃子,是承担这次案件罪责的存在,可是无法违抗蓝帽会的意志。抱着一点微小的想法,想争取自己的幸福。她给王静然留了一条信息:
王学长,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们可以脱离组织,一起去苏格兰的石楠荒原旅行吗?
王静然没有看到。
他不仅没看到,还推给她一杯有毒的苦丁茶。
王静然躺在椅子上想反思,自己之所以爱吃奶糖,还是因为性格太软弱。一边用苦茶惩罚自己,一边从奶糖那里寻找安慰。因此才喝一杯苦丁茶,吃一颗奶糖,喝一杯苦丁茶,吃一颗奶糖。
依照现在的时间,他应该离开了。车就在楼下某个街角等他。上了车,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国家,他就可以获得自由和新生。可是王静然突然不想要这种“自由”和“新生”。
“她对于我,有喜欢的感觉吗?”他对着空白的天花板思考,“因为喜欢才会留那么一句话吗?”
“一定是喜欢。”
“对,一定是喜欢。”
“如果不是呢?”
“看来只有亲自去问,负荆请罪了。”
他端起桌上泡苦丁茶的纸杯,一口一口将杯中茶水喝完,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纸杯没有清洗,他很清楚,里面有致死剂量的三氧化二砷残留。
大概是茶水有点苦,他将掌心的阿尔卑斯奶糖剥开,放进嘴里。
一杯苦丁茶一颗糖。
一杯苦丁茶一颗糖。
“原来我这么爱她。”王静然苦笑起来,“我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