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恩仇
第三节
真境名所持的手术刀被检出鲁米诺㊟反应。然而用于手术的工具会有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而科捜研㊟正在竭尽全力检验血液及特定DNA。另一方面,在真境名的口袋里捜出绳索,也被检出六乡由美香、半崎桐子和具志坚悟三人的皮肤碎屑。科捜研判断是绞杀时剥离出来的。
在侦讯室的真境名始终一派镇定。既然已被揭穿就是杰克本人了,会有这种态度不难理解,但对犬养而言,眼前这人一直是沙耶香的主治医师,因此实在难掩激动。
“真境名医生,以你高明的技术,从开腹到摘取器官,的确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而且难怪刺切伤的痕迹相当漂亮。”
“谢谢夸奖。”
“唯一不明白的是你的动机。六乡由美香、半崎桐子、具志坚悟和三田村敬介,不论哪个人都是根本和你不认识的器官受赠者,我不认为你对他们有恨意。你应该是名符其实的移植推进派第一把交椅,为什么偏要做出这种和器官移植反其道而行的事呢?”
“犬养隼人,很抱歉,你干警察几年了?”
“已经第十四年了。”
“十四年。哼!干那么久了,识人的本事还不行嘛!”
即使是嫌犯的立场,真境名的口气仍显得着扁犬养隼人。
“怎么说?”
“最好不要认定人的本质和他的学识地位或立场相同。只为己私己利工作的公务员、遭报应的宗教人士、见死不救的律师、居心叵测的政客、自称物理学者的骗子,那类不肖之徒比比皆是。虽然我高举着移植推进派的大旗,但要是认为我的信念也同旗帜一样,恐怕言之过早了。”
“那你是反对移植手术啰!原来如此,但先别说这个了!你为了信念就一个个杀害受赠者,这也太过荒唐了!”
“这只是你们的看法,我才不是这么想的。呵,你们不必一开始就送我去做精神鉴定,我是在精神完全正常的状态下,完全有负责能力的状况下干下一连串的命案。如果要请律师,我也拒绝!”
“医生,你还是没做回答。你非杀四个人不可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调査这个,就是你犬养的工作啊!我们当医生的就是听病人说他们的生活习惯、触诊、确认症状,然后发现病因再加以治疗。换句话说,就是根据留下来的证辞和留下来的证据来锁定犯人,和你们的工作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不是凭着疾病的原因去寻找病人,那样做就会造成误诊了。”
真境名挑爨地看着犬养隼人。
动机要我这边去找——这样的嫌犯态度实在太嚣张了,不过,若考虑到之后上法庭斗法,这倒可说是他的战略之一。只要动机不明,检方就难以在法庭审理上占上风。此外,真境名虽不主张,但要是辩护律师要求进行精神鉴定,万一适用刑法第三十九条的话,那就糟了!再加上真境名是一名优秀的医师,一定能看穿精神科医师准备的问题,要演出精神失常对他不是太容易了吗?犬养在内心反复推敲着。
犬养隼人试图从真境名的弱点进攻。
“今天早上,你太太打电话来问了。”
真境名的表情略显僵硬。
“你被以嫌犯身分逮捕,昨晚的新闻都在报导,她应该知道了。没想到接电话的人就是我……”
“我老婆说了什么无礼的话吗?”
“她说你不可能是杰克。因为太意外所以她吓呆了。她会马上委请优秀的律师。但你别担心,这是一般做老婆的反应。”
“这是一般当人家老婆的反应吗?”
“嗯,当然,没有哪个家伙会在家里摆出杀人犯的嘴脸!多半回到家都是一副好先生、好爸爸的模样。不会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同一张脸吧!”
“哼!不论当医生或当老公,我都是同一张脸!”
“是吗?”
“我们是在她学生时代交往的,我们之间的师生立场即使结婚了也没什么改变。”
这点可以理解。阳子看真境名的眼神,向来都是崇拜有加。对她而言,真境名的地位简直就是职场和家庭中的绝对君主。难怪今天早上的电话中,她有点歇斯底里了。
“那么,决定沙耶香的主治医师要换谁了吗?”
“这是我的私人问题……”
“那不是你的私人问题。既然我被以现行犯逮捕,就不能进行工作交接了!在医院里由谁接替我的工作?病人的生命曾交在我手上,我想我应该有知道的权利。”
“请榊原医生接手。”
“喔,那好。”真境名以医师的表情笑了。
“可以的话,就由他来主刀吧!他也是一个立场和本质相违背的人。对器官移植,他采取的是慎重的立场,但事实上,对这门技术,他有着非比寻常的研究精神和高明的技术。我希望我的病人全部由他接手。请放心,他的话,你女儿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不知该做何表情是好。真境名立即敏锐地看出犬养的困惑。
“屠杀三条人命的杀人魔还会担心病患的未来,你觉得太不合常理了是吗?犬养啊,人类本来就是不合常理的动物啊!何必自寻苦恼呢!希腊罗马时代著名的哲学家都问过自己这问题几百遍了!”
“你说的没错,但现代的法庭所审判的不是哲学,而是人;不是想法,而是行为。是不考虑人合不合常理的!”
“既然不考虑人的想法,那么就没必要问我是什么动机杀害三条人命了吧?”
自鸣得意的口气。但听在犬养耳里,显得虚张声势。
他只想让人知道他是凶手的事实,却想隐瞒动机?
“你是怎么拿到那四个人的资料的?即使你是鼎鼎大名的真境名医生,也不能去碰受赠者资料才对。”
“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恕难奉告!”
“现在有律师在场的话,你就可以拒绝说出对你本身不利的证辞。倒是听起来,这是你们医院内部的事啰?如果是组织型犯罪,我们就不得不采取行动。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们!”
“不是犯罪啦……算了,告诉你吧!并不是信息管理不当,是我自己缺德!我看了高野小姐的计算机!”
“高野小姐的?”
“关于移植数据,为了防止被骇,她有专用的计算机。她会在办公室用那台计算机,可是习惯不好,常常离开座位时画面还开着,我就趁机偷看计算机。那四个人的数据就是这么拿到手的。希望这件事能给高野小姐警惕,改善日后的数据管理方式。”
“我会转达她!”
犬养隼人判断此时可以卖个人情给他。像真境名这类型的人,应该不太会欠人人情才对。
“从那三名死者身上取得的器官是怎么处理的?”
“很抱歉!我不能回答!”
“为什么?你明明已经供称自己犯罪了,如果再隐匿器官的处理方法,对你的罪状并不会有帮助喔!”
“就是说啊!就算我告诉你了,不但不会减轻罪状,还可能加重求刑呢!其实杀人,尤其还杀了三个人,是免不了被判死刑的吧!”
“难道……难道医生你要那些器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癖好……”
此话一出,真境名毫不掩饰愤怒地皱起眉头。
“别乱想那些低级的事!我还想留点名声呢!我绝对没有那种飮食习惯!我这么说可能太过傲慢,但那些事请你们自己去查!”
以稍稍严肃的口气说完后,真境名的表情突然温和下来。
“那么,后来敬介怎么了?”
“什么意思?”
“对你来说,这也可能是个矛盾的心理,因为我把他吓坏了啊!我一直很关心动完移植手术后,那颗在他身上还待没多久的心脏是不是造成什么不良的影响,身为医师,我想建议他的主治医师对他进行精密检查。”
“精密检查?”
“器官的主要病因来自生活习惯,但受到精神压力而起病变的例子也不少。被移植的器官,尤其在吻合部位容易受到这层影响而造成器官损害,如果你能帮我把这话转达给他的主治医师就太好了。”
“我会转达的!”
侦讯继续进行,但最终,犬养隼人仍未问出动机。
“死鸭子还嘴硬的老家伙!”负责记录侦讯内容的古手川气不过地说。
“不是死鸭子嘴硬,应该是想刻意隠瞒什么。我猜多半是比杀人犯的罪名还更恐怖的东西。”
“是比杀人犯的罪名更不名誉的事吗?”
“是吧!像他那样拥有声望地位的人……”
会成为具有声望地位人士的污点的,种类应该不多。
“犬养兄,你好像有什么眉目了?”
“也不是什么眉目啦……我只是在想真境名教授为什么要以那四个人为目标。真境名教授和受赠者的连结关系只有供移植用的器官而已,所以我想原因应该追溯回器官摘取。”
“意思是说,进行摘取手术时,发生了什么事?”
犬养隼人默默点头。至此的推论应不致太离谱吧!
不过,还有两个问题。首先,即便犬养的推论正确,目前并未找到支持此立论的手段。这些已经提供移植的器官,真境名到底是以何手段处置呢?而今剩下的就只有在敬介体内跳动着的心脏而已,但根本不可能剖开胸膛来査个究竟啊!
第二,自从真境名被列为犯罪嫌疑人后,犬养隼人便感到困惑不知所以。虽非直接关系人,但毕竟是女儿的主治医师,一直以来皆视他为救世主,如今这层后座力所激发出的冲击仍未平息。纵然这种一厢情愿的看法已经是过去式了,但遭一向信任的人背叛,这道冲击已令身为刑警的犬养失去该有的判断能力。
过去自己遭人背叛的经验不计其数,今后再不可能为此伤怀了,然而,因为沙耶香的关系而全心全意相信的人竟也背叛了自己,这伤害怎能无动于衷!
“那,走吧!”古手川和也拉拉犬养的外套,将他从沉思中拔出来。
“走去哪?”
“你不是说要传话给敬介的主治医师吗?所以我们现在就去啊!去羽生谷综合医院城仁田健让医师那里啊!不管要不要开心脏手术,仅存的证据、仅存的资料都在那里了!”
两人搭档的时间并不长,可这男人有时总能明快地救自己一把!这就是天生绝配啊!
犬养隼人苦笑着追上古手川。
城仁田予人的第一印象绝不算好。
犬养隼人与古手川请求见面时,被以看诊中为由苦等一小时。好不容易见到人了,却一开始就摆张臭脸。与其说此次来访造成困扰,城仁田的表情无宁更像是见到杀父仇人般。
“我看新闻了,帝都大的真境名医师被逮捕了是吗?”
“嗯,是现行犯。”
“我觉得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啊!他不是会拿手术刀杀人的人!”
“很抱歉!你们认识吗?”
“我们常一起参加组织移植学会,在移植手术方面,他的技术和见识一直是我们的典范。目前还有很多患者正在等待移植手术,你们将他逮捕羁押起来,可知道这造成医学多大的损失吗?”
城仁田属于移植推进派,他的愤忿便不难理解。昨晚,真境名教授遭逮捕的新闻一经披露,立即引起医学界哗然。知名的现役医师被视为连续杀人犯的嫌疑人,又以现行犯被捕,各界哗然是意料中事,而格外惊愕的就属移植推进派的成员了。
推进派的领袖这块招牌一蒙上污垢,无疑便是移植慎重派的追击更进一层。将个人行为与组织团体的善恶混为一谈当然不合理,但对于希望毁掉对立者的人而言,这道理并不适用。今早的新闻节目中便火速请来慎重派的论客,针对推进派过于躁进的医疗行为大肆抨击。
“好像已经有不愿淌混水的骑墙派医院表示今后对移植手术敬而远之了!这么一来,原本应该有救的病患们,会有多少人在失意中对移植手术绝望了。这个责任你们负得起吗?”
犬养隼人和古手川互使了一下眼色。对基层刑警做这种抗议根本就搞错对象了,但城仁田的愤慨叫人无法忽略,这是由于过度气愤填膺,抑或是城仁田本身的幼稚?无论如何,此刻该是对付男人很有一套的犬养上场了!
“我们今天来拜访,是因为真境名医师有话要转达给你。”
“真境名医生要你们转达什么?”
“嗯,是关于医生你所主刀的三田村敬介手术后的事。”
于是,犬养隼人将真境名的话如实转达后,城仁田顿时一脸愕然。
“真境名医生真的这么说吗?……奇怪了!”
“怎么啦?”
“不对啊!精神上的压力是会对器官造成不良的影响没错,但会严重到器官受损,这就有点反应过度了……”
“意思是太夸张了吗?”
“例如有人说,太操心会造成胃穿孔,虽然这不全然只是个比喻,但要造成这样的结果必须得持续一定程度的压力才行。如果只是一次的恐怖经验就引起器官受损,那是绝不可能的啊!”
城仁田语毕。一直保持沉默的古手川突然想起似地插话进来。
“城仁田医生,手术后会引起器官损害的原因有哪些?”
“如果不是和基本的疾病有关,那么有可能是缝合不全,或者手术时的伤害而引起并发症。”
“有没有不必开腹就能确认的方法?”
“有症状的话,照X光也可以诊断,但缝合痕的话,就不容易看出来了……既然是真境名医生的指示就不能忽视,那么就赶快安排对敬介做精密检查吧!”
说完城仁田掉头就走,不愿和犬养他们多说话的态度不言可喻。
“好像有着什么事?”
一纳闷,古手川露出令人发忧的眼神说:“我一直在想,对真境名教授来说,比杀人犯的污名更不名誉的会是什么……刚刚我想到了,是医疗疏失。”
是啊!犬养恍然大悟。若只是杀人,责任就归自己,但若是医疗疏失,就不单单是主刀医师的责任而已,主刀团队人员、甚至扩及帝都大医院全体都会遭到非难。
“有道理。可,这要怎么证明?刚刚那医生才说,就算有什么医疗疏失,在器官出现受损症状之前,是很难被发现的啊!难道非要等到敬介的身体出现异状吗?”
“没必要证明,只要有自白就行了啊?”
“也是没错……”
“犬养兄,你认识真境名医生,应该比较知道,他对捐赠者家属的态度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