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屋
二、被惩罚的人
林娜清楚地记得一年前的情形,那男孩从门后倒下,他一定是趴在门上哭泣再哭泣,直到生命熄灭的最后一刻。
不过这一次恐怖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大床,哭声正是从床上传来的。林娜的第一反应便是开灯,可是按下按钮后,灯光却没有亮起。
借着微弱的光线,林娜看到床上盖着一床被子,耸起了一小块。床单是惨白色的,而被子则鲜红如血,在夜色中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年前,也是这样的被子,也是这样的床,被子下面是一具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腐尸。
虽然现在是盛夏时分,但林娜站在床头,却全身都弥漫着刺骨的寒意。她努力镇定住情绪,伸出手,揭开了那床血红色的被子。
被子下躺着一个男孩,他平趴在床上,脑袋却转过了一百八十度,向屋顶仰着,两只空洞的眼睛瞪得老大,哭声从他体内不断地发出。
林娜只觉得脑袋“嗡”地一热,心脏几乎跳到了喉咙口。不过只是一瞬,林娜便发现这原来只是一个仿真娃娃。林娜抓起那个娃娃,找到开关拨了一下,令人心悸的哭声终于停止了。
林娜刚刚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细想,忽觉右脚脚踝一紧,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握住了。她骇然低头,发现那竟是一只从床下伸出的白花花的人手。这一下着实把林娜吓坏了,她浑身发软,惊叫着瘫坐在地上,两脚乱蹬,想要把那只大手踢开。
那只手终于松开了,原本垂着的床单也被掀起,显露出床下的情形。
林娜瞪大眼睛,看见床下蜷着一个男人,被捆得像粽子一样,嘴上贴着强力胶带。此时,他连连摇晃着脑袋,向林娜投来求助的目光。
林娜壮起胆子凑上前,揭开了他嘴上的胶带。男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显然是被憋坏了。
“你是谁?这是怎么回事?”林娜定下神,问了一句。
“我……我怎么知道?”男人说话还有些费力。他咽了一口唾液,说,“你先把我松开好不好,我都快被勒死了。”
林娜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不过他的出现无疑消散了自己心中的恐惧和无助。只犹豫了一下,她便将那男人从床下拉出来,动手去解对方身上的绳子。
“那个小孩呢?”男人突然问了一句。
林娜略一愣:“不,没有小孩。”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惘然:“可我醒来后一直听见有小孩在哭,就在这张床上。”
“那只是个会出声的娃娃。”林娜一边说,一边把娃娃抓过来给他看。
男人愤愤地抱怨了一句:“这搞的什么玩意?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娜摇摇头,茫然地说:“我也是刚刚醒过来,在对面的那个房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舒展着被束缚已久的筋骨。可突然,他的动作凝固了。他瞪眼看着身旁的床,神情有些奇怪,接着他扫视四周,脸上的表情变得骇异,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个房间……这是……”
林娜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你认识这张床?你知道这个房间?”
“他妈的,这是谁干的?什么意思!”男人似乎被戳中了心中的痛处,突然显得非常激动。他挥舞着双手,气愤的神情中带着一种深深的悲凉。
林娜的目光却被他后腰上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怎么了?”男人见林娜牢牢盯着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林娜伸出手,从他腰间取下了一件东西。那是一个荷包,红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个金色的福字。男人的目光收缩了一下,他的心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地刺中了。
这只荷包中同样藏着一些东西——当林娜把荷包打开之后,她看到了一部手机和一张折叠好的纸条。
男人抓过手机扫了一眼,嘟囔道:“这不是我的手机。”紧接着他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摸了一圈,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我的手机,我的钱包,全都不见了!我们遇到劫匪了吧?”
林娜缓缓地摇了摇头,强烈的预感告诉她:这件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她把纸条展开,快步来到客厅中,阅读起来。
男人也跟到了客厅中,迫不及待地追问:“这上面写了什么?”林娜抬眼瞥了对方一眼,反问道:“你叫刘洪?”
男人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林娜一扬手:“这是写给我们俩的信。”
男人蹙起眉头,把脑袋凑了过来。两人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沉重,因为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林娜、刘洪: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很奇怪,自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当然我是知道答案的,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你们现在需要关心的,是怎样从这屋子里逃出去。
你们都很清楚,一年前在这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一对祖孙曾在你们刚刚呆着的房间里相依为命。去年夏天,老人在一天夜里躺下后,突发脑溢血便再也没起来。男孩失去照料,被困在了那个房间中,忍受着饥渴与恐惧的煎熬。他太小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哭泣,哭累了睡会儿,醒来了再哭,直到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三岁应该正是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可是那男孩的父亲在哪里?他把老人和孩子安置在冷漠的楼群中,竟然许久连电话也不打一个。男孩哭泣的时候一定叫过无数次的‘爸爸’,刘洪,你却最终也没有出现。
即使这样,男孩也并非毫无生机。有个女孩正住在这个房间的对面,在同一片屋檐下,仅仅隔着狭小的客厅。这个女孩自然就是你,林娜。在那个寂静的夜晚,你一定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只要你去过问一下,这孩子的命运便会完全不同。但是你没有去!
男孩就这样在绝望中一点一点耗尽了生命,一朵稚嫩的花儿尚未开放,便在冷漠和残酷的世界中凋零了。他所需要的帮助是这么简单,简单得像给花儿浇上一杯水,可却没有任何人给予他这杯水。
所有的人都感到痛惜,可是,又有谁认真思考过他夭折的原因?
我希望能改变人们的想法,让人们感受到真正的震撼——就从你们两人开始。如果必须有人为男孩的死付出代价,我想不出谁会比你们俩更加合适。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们将陷入当时男孩所处的困境中,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惩罚。
这套房子有两个门通往外界,一个在客厅中,一个在阳台上。现在那里都装上了厚重的防盗门,不仅打不开,而且隔音效果一流。林娜,你屋子里的窗户被木板封死,如果没有工具,是不可能撬开的。至于另外一个房间的窗户,虽然没有封上,但我也换了坚固的钢化玻璃,而且嵌入了墙体之中,所以你们没有任何逃生的出口。
你们和外界的联系也基本上被切断。我留下了一部手机。不过刘洪,既然一年前你连一个电话也舍不得打回来,我现在有什么理由让你把电话打出去?所以我焊死了手机的拨号键,这个手机只能接听,无法拨出。
屋子里没有水,没有任何食物。好了,你们就是处于这样一个困境中。惩罚已经开始,你们慢慢去体会孤独、无助、绝望交杂的恐怖滋味吧……
林娜拿信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刘洪。刘洪也在看她,脸上是同样的难以描述的神情:“原来你就是那个女孩……跟他们合租的女孩。”
一年多来,林娜最怕听的话莫过于这句“原来你就是跟他们合租的女孩”,这一下,林娜既愧疚又伤心,鼻子一酸,泪水涌了出来。
看见林娜的眼泪,刘洪的怒气找到了出口:“你明明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都没有去看一眼,最后,最后孩子就是死在房间门口!”
对方的责备反而大大驱散了林娜的愧疚,她止住泪水,不服气地反问:“你怪我?那你自己呢?你把他们扔在这里不管不问,我从来没见你来过。”
“我怎么没来过!”刘洪见林娜诘问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嗓门儿也大了起来,“我来的时候你不在而已!”
“那几天如果你能打个电话过来,你儿子也不会死。”见刘洪这个样子,林娜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显然揭开了刘洪心中最痛苦的伤疤,他愣了一下,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我怎么会想到那么多?我的父亲和儿子都惨死在这里,你知道我什么心情?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外面辛苦奔波,都是为了谁?你们有什么资格来谴责我?”
林娜看到刘洪手舞足蹈、情绪失控的样子,禁不住害怕地直往后退。刘洪却紧逼上来,一下抢过她手中的信,几把撕得粉碎,边撕边吼:“惩罚我?你凭什么?你自己又是什么东西?”
刘洪仰起头,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实在是找不到发泄的目标。他变得愈发癫狂,居然跑到客厅门口,用拳头捶那厚重的铁门:“你是什么混蛋……要惩罚我?你们为什么不惩罚自己!”
林娜远远退在一旁,不敢再说任何话。刘洪又开始用脚去踢铁门。他和林娜一样,醒来时脚上都没有鞋袜。此时肉脚与铁门相撞,只能发出轻微的沉闷声响。这些声响却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林娜的心头。她痛苦而又恐惧地抽泣着。
刘洪终于平静下来。他颓然瘫坐在地上,把脑袋埋在双臂中,肩头微微耸动着,发出似有似无的呜咽声。
林娜看着他,眼神中渐渐生出一些同情。她慢慢走上前去,在刘洪面前蹲下,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刘洪埋着头,蹭去了眼角的泪水,然后抬起头来,正遇上林娜清澈的目光。他深深吸了口气,情绪渐渐恢复平静。
“好了,我们不要再互相指责,还是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吧。”他一边说,一边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因为刚才的疯狂举动,他脚上已经是青紫一片。
刘洪四下观察了片刻,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林娜的房间。林娜也跟了进来,她想开灯,随即失望地嘟囔了一声:“这个屋的灯也不亮。”
“这应该是那个家伙设计好的。”刘洪恨恨地说道,“两间屋子里都没有灯,我们就没有办法通过灯光向外界发出求救信号了。”说话间,刘洪拉开窗帘,露出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木板。
“他妈的,他还真把这里的窗户封住了。”刘洪骂骂咧咧地用手去扒拉,但木板纹丝不动。
刘洪有些丧气地说:“去那边看看吧。”
那边,就是一年前惨剧的发生地。那个房间稍微大一些,屋外便是阳台,只要能到阳台上,那两人就有救了。
然而正像信上说的,通往阳台的出口也装了防盗门,锁得死死的。整套屋子里,只有和阳台相邻的那扇窗户没有封住,还留给他们一丝希望。
此时正值深夜时分,对面的楼上漆黑一片,林娜在如此境地看到这样的情形,觉得整个世界都毫无生机。不过很快她又心中一动,满怀期待地说:“只要等到天亮,对面楼上的人或许能看到我们。”
刘洪往外望了一眼,摇头道:“隔得太远了,恐怕看不清楚……而且就算有人看到了又怎么样?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我们是被困在这里。必须想办法到阳台上才行。”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推了推面前的玻璃。
这是老式的外推窗户,但受力后却没有一点松动的感觉。刘洪定睛一看,才发现铁制的窗框都已和窗架焊死在一起了。他屈指在玻璃上用力敲了两下,声音沉闷,他皱了皱眉头,对林娜说:“你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我们得把这玻璃砸开。”
林娜出去,过了一会儿,刘洪听她在客厅中喊起来:“你来看看这个东西行不行?我搬不动。”
刘洪来到客厅,见角落中有个四四方方的东西,竟是一个小小的保险箱。这箱子虽然不大,但通体都是由钨钢制成,颇为沉重,刘洪使足力气才把它抱了起来。两人一路把箱子抬到大屋的窗户前,刘洪稍微歇了口气,说:“你听我的口令,我数到三的时候,就一起把箱子扔到玻璃上。”
林娜点点头,两人慢慢聚起力量,数到“三”时,保险箱飞了出去,坚硬的箱体撞在窗户上,发出一声闷响,但那玻璃只是微微颤了两下,丝毫未损。保险箱重重地落在地上,将木质地板砸出了一道凹槽。
两人躲开弹回来的保险箱。林娜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没用的。他没有骗我们,这是钢化玻璃,砸不碎的。”
刘洪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又不约而同地茫然四顾。夜色幽暗,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孤独和恐惧在静谧中弥漫开来,冷飕飕地渗入了他们的肌肤。
信上描述的情形真实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林娜只觉得一阵阵冷汗泛遍了全身。这间封闭的屋子突然间变得如此闷热,密不透风,几乎令人无法喘息。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颤抖着问刘洪:“我们……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刘洪没有回答,他扑到床前,拿起了之前被他丢下的那只手机,胡乱按了几下,然后气恼地将手机重新摔回了床上。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忍着伤脚的疼痛一头扎进了卫生间里。林娜也惶惶然地跟了过去。她走到门口时,见刘洪双手撑在水池沿上,正缓缓地转过头来,他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是彻底绝望的神情,从喉口挤出一个嘶哑的声音说:“……没有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这屋子里没有水……他,他是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林娜的心蓦地一沉,愈发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在这样酷热的天气,如果断了饮水,他们的生命就处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缘。“为什么?”林娜带着哭腔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惩罚。”刘洪瞪眼看着林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他已经说了,这是惩罚……我儿子是被活活渴死的,所以我们也要面对同样的苦难。”
“我不是故意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委屈的泪水从林娜的眼里奔涌而出,“他到底是什么人?”
刘洪茫然怔了片刻,忽然问:“你一直都住在这个屋子里吗?”
林娜苦笑了一下,摇头说:“怎么可能?出事的当天我就搬走了……你知道,那场面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只想远远地逃开,永远也不要回来。”
“那你现在怎么会在这里的?”刘洪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林娜再次努力思索着,但还是毫无头绪,“我下班后好像喝醉了,醒来时就出现在这里。”
刘洪点点头说:“我昨天加班走得很晚,离开公司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经过一个地下通道时,我感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查看,后脑勺就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以后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直到你进入那个房间,把我救出来。”
“这是有预谋的。你看现在的屋子……还有我们的行踪,他一定准备了很久。”林娜抱着自己的肩膀,越想越觉得可怕,她睁大眼睛,可怜地看着刘洪,“要不我们再去试试吧,也许多砸几次,那窗户可以被砸开的。”
刘洪摇了摇头:“不可能。”话音刚落,他的眼角忽然跳动了一下,兴奋地说:“我倒有个主意,或许有用!”
“什么主意?”林娜急切地问。
刘洪没有回答,他离开卫生间,再次回到了那间大屋中,将地上那个保险箱抱了起来,然后一撒手,保险箱重重地砸落在地板上,连三米开外的林娜都能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震动。
“你这是……”林娜有些不解。
“现在是凌晨三四点钟。楼下的人一定会受不了的,他不是去物业投诉,就是亲自上来查看。”刘洪一边说,一边把保险柜重新抱起,又摔下,“——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有希望获救了!”
“对啊。”林娜恍然大悟,连忙抢上前帮刘洪的忙,一次次地把沉甸甸的保险柜砸在地板上。
七八个回合下来,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林娜揉着胳膊说:“不……不行,我实在是……没……没力气了。下面的人应该听见了吧?”
“除非他是个聋子,否则不可能听不见。”刘洪顿了下,又说,“不过只这几下,下面的人说不定懒得动,骂两句就算了。我们还得继续砸,砸到他受不了为止!”
林娜点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寂静里忽然响起了一个稚嫩的童音:“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