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废园的历史
全体的视线集中而来,城纳莓悚然不语,表情比方才更添僵硬。再加上身旁的骑岛正冲她举着镜头,莓越发无所适从。虽不像先前拍摄玲子和惠利香那样被肆无忌惮地对准胸部,但对新手而言,面对镜头实在难以开口。
即便如此,莓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短暂犹豫之后,她终于带着生硬的口吻开始介绍。
“正如骑岛先生刚才所说,起初是洞末社长在街头向我发出邀请,询问是否愿意在影像作品里出镜,而我回绝了。不过通过之后的电话,我得知作品的拍摄舞台正是一蓝先生的废墟庭园‘魔庭’——无论如何我也希望亲眼目睹。”
“莓小姐身为建筑系学生,似乎是出于专业兴趣才答应同行。”
骑岛轻声从旁补充说明。
“是的。所谓建筑,并不单指建筑物本身,还包括周遭景观,整体布局非常重要。其实在我进入大学专攻建筑之前,曾有远亲在我家借住过一段时间。受那位兄长般的人物影响,我对欧式庭园十分倾心,魔庭的存在自然魅力非凡。”
“可惜小莓别说亲自进里头去,就连看也没看过吧。还是像这样跟着偶像组团,梦想成真的可能性更大。”
玲子似乎对城纳莓其人重拾兴趣,不禁从旁插嘴。
“我自然很想收藏介绍了魔庭的《迷宫草子》,可惜市面上已经一本难求。就算跑遍各处图书馆,也很难看上一眼……所以得知洞末社长愿意将书带来借阅,我真的相当高兴,因为那本书里的文章和照片是接触魔庭的唯一手段。”
莓如是作答,神情带着几丝恍惚,甚至酝酿出惊人风韵。
“莓小姐,差不多该进行废园的介绍了——”
骑岛毫不掩饰地拍摄着城纳莓的表情变化,同时不忘提醒她进入正题。
“啊,很、很抱歉……”
莓慌忙低头道歉,似在掩饰羞愧般稍显焦躁地转入介绍。
“废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代东方文明,请恕我长话短说,这里只能为各位简单说明废墟庭园……”
“简介就足够了,请赐教。”
“十九世纪后半叶,浪漫主义盛行于英德两国,古希腊及古罗马文明备受追捧,其中也包括当地的古代遗迹。当时文人们推崇的艺术作品包括绘画、雕塑、诗歌、小说,其中就吸收了废墟情怀。这不仅局限于艺术创作,最终还发展为实际建造人工废墟的浩大工程。当然,有能力付诸实践的群体原本仅限于君主贵族阶层,不过考虑到当时还有希特勒之类人物的出现——”
“希特勒?纳粹德国那个?”
“是的,废墟主题的绘画是他的爱好,希特勒自身制订的都市计划也能体现这一点,甚至可以说,他的规划始终隐含着这样一种考量——如何让原本的城市在废弃之后能够化为理想的废墟,这足见他对废墟的偏爱。希特勒本是学画出身,断壁残垣一定深深刺激着他的创作欲吧。”
“话是这么说,他是完全做过头了。”
“再举个不太切题的例子,放火烧毁罗马城的暴君尼禄同样如此,希望目睹城市被燃烧殆尽的念头,其实也能归为某种废墟情怀。而要想满足这一欲求,必定只能是当时的权力者。”
“放在一蓝身上,这人虽然没权,但一不小心就有了钱。”
“废园最终能否完成,当然也受建造规模影响,但有时金钱权力并非一切,主宰因素或许在于此人的执念。比如在法国东南部,有一座人称薛瓦勒理想官的建筑物,虽然和废墟稍有不同——”
“那地方我也听说过,是个邮差修起来的怪玩意儿,没错吧?”
帖之真兴冲冲的抢答让莓露出些许微笑,她略一点头。
“有失偏颇地说,薛瓦勒只是村子里的一介邮差,至多不过小学文化,他一直做着分发信件的工作,直到将满三十一岁时,依然每天步行三十二公里来回奔波。薛瓦勒喜欢收集世界各地的风景明信片,他将明信片中看到的建筑样式融入自身幻想,就在送信期间构思出了属于自己的梦幻宫殿。当他四十三岁时,偶然在配送途中被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绊倒,薛瓦勒对那块石头一见倾心,从此便开始物色石头。他甚至会在结束日常工作后推着推车出外捡石头,足见投入的感情之深。接着他就使用这些收集来的石头,开始修建自己的理想宫。可想而知,薛瓦勒原本没有任何建筑相关知识,一切都靠自学摸索。就这样,直到薛瓦勒理想宫最终完成,总共耗费了三十三年的漫长时日。这座建筑高八到十米,东西跨度都为二十六米,南北分别为十二米和十四米——”
“莓、莓小姐……这一部分介绍得够详细了……”
解说进行到半途时,骑岛就明显焦躁起来,现在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
“很、很抱歉!一不留神就太过投入——”
方才为止还自信飞扬的声音瞬间消散,莓立刻恢复了惶恐不安,惠利香却没神经地冲她追问起来。
“那位邮差先生住在自己修的房子里吗?”
“没有。虽说被称做理想宫,实际上更像雕刻着繁复装饰的大块岩石,内部倒也挖掘了通道,但完全不能住人。薛瓦勒后来也曾表示,那是他为自己修建的墓地。”
莓依然认真地接受了惠利香的提问,极尽细致地为之解答。
“这恐怕不是我们的重点吧。”
让这两人随意聊下去无疑只会离题万里,这回轮到玲子出面导回正题。
“废园这东西,不是因为主人死了或是没人照料,最后荒废的庭园。而是说打一开始就故意修得破破烂烂,专门做出废弃感觉的庭园,是这意思吧?”
“这是一种情况,不过倒不局限于修建之初就得如何如何。假如原本有座气派华丽的庭园,出于平岛小姐所说的理由被处理成为废墟,这种情况也可以称之为废园。不过区别于无人居住导致的破败,废园的废必须是刻意为之,这是重点。”
“原来如此。这么说,一蓝的废园也是故意弄成那样的?”
“没错。就《迷宫草子》提供的信息来看,魔庭不仅是座废墟庭园,我想同时还包含了怪物公园的要素。”
“怪物公园?这又是什么东西?”
“著名代表有罗马北部波马佐小镇郊外的‘圣林’,由领主奥西尼打造,别名怪物公园。在西西里岛巴勒莫之东,巴盖里亚的‘怪兽别墅’也是同一类型。而前者更将这一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森林里有看守般的斯芬克斯,龇牙咧嘴的食人魔,撕开怪物双腿的赫拉克勒斯,还有海怪、天马柏伽索斯、地狱看门犬刻耳柏洛斯,诸如此类的石像数不胜数。当地还煞有介事地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说,据闻奥西尼相貌极丑,为了不让年轻貌美的新娘惧怕,才刻意制作了比自己更加恐怖的众多怪物。另外,食人魔大张的嘴巴内部其实被设计为一座凉亭,单就庭园来看也颇具匠心。再说怪兽别墅,这就必须提及歌德和《意大利游记》,最为有趣的要属将繁多雕像按照品种进行分类,比如人类、动物类、花瓶类等——”
“要不这样,莓小姐,这方面的详细说明我们就放到下回——”
骑岛将视线从镜头移向手表,再次客气地阻止城纳继续发挥。
“啊,抱、抱歉!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作多余的说明……真、真的非常抱歉,真的很对不起大家。”
“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对了,刚才忘了说,在英国泰晤士河畔的梅德纳姆,有一座根据修道院废墟改建的‘地狱火俱乐部’,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称之为废墟庭园。”
莓投射在取景器中的模样严肃认真,骑岛不禁语塞。两人的互动通过后视镜传至车首,引得帖之真捧腹不已。
“啊哈哈哈……我说阿豪,你看刚才小姑娘神采飞扬的样子多好,不如就围着废墟和怪物庭园聊吧,目前这是最佳方案。”
“话虽如此,可是绕着这话题没完没了地讲下去,就怕时间不够用——”
“我明白……”
骑岛本是对着帖之真说话,一旁的莓却满脸通红地垂着头,怃然低语。
“不过真亏了小莓的解说,我多少算是明白了。一蓝的那座魔庭,说穿了就是仿造废墟建成的庭园,然后里头装饰了各式各样的怪物雕塑,没错吧?”
帖之真也笑着为玲子帮腔。
“嗯,虽然没你说的单纯,基本上的确可以这么理解。很像乱步的通俗长篇里头经常出现的八幡神社㊟,给人的感觉巨大而且细致。可以想象它是一座立体迷宫式的鬼屋,但实际情况还要更加惊人。”
“那儿是一座迷宫鬼屋啊!”
惠利香照例亮绝活儿般高声感叹,大家似乎已经清楚她担任的角色,谁也没费心吐槽。
“正如帖先生和玲子小姐所言,魔庭大致就是这样的场所。其实呢,虽然无关紧要,实际上还不止这些……”
不知为何,骑岛这话说得支支吾吾。
“其他还有什么?小莓?”帖之真的点名提问,把莓惊得直摇头。
“不,这部分不是莓小姐的专长。其实我只是听社长说……”
“干吗呢阿豪,别卖关子,有话快说。”
玲子耐心告罄,回头冲后座催促起来。
“事情发生在七八年前,当时就读城南大学建筑专业的三年级学生——算是莓小姐的前辈呢——士末裕树,以及住在前方讴会町的女高中生雪森佐绪里,据说这两人悄悄进入魔庭后就不曾出来,自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他俩,直到现在依然行踪不明。”
“进去了就没出来?警察也不管管?”
“警方好歹也向一蓝提出协助调查,结果当然被断然回绝。土末和雪森的确向很多朋友宣布了探险计划,但实际上并没有目击证人能够证实他俩进入了魔庭。不对,应该说只有一个人……”
“既然有证人,那就好办了啊。”
“问题就在于那名所谓的证人,他是雪森同父异母的兄长,名叫雪森洋大,是当地有名的流氓,他的证词被认为缺乏可信度,最终未被采纳。”
“就算他臭名昭著又是异母兄长,毕竟是家人出面证——”
玲子不肯作罢,接下来的说明似乎让骑岛颇感难以启齿。
“唔……这至多不过当时的流言飞语而已,据说洋大对佐绪里抱有爱慕之心……”
“真的假的?就算老妈不同,怎么说也是同一个老爸,这事儿行不通吧?”
“这自然有悖伦理,但洋大对妹妹的感情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事实上,在妹妹失踪之后,他曾进入魔庭寻人——而且并非悄悄潜入,应该说强行闯入更为恰当,结果反而被一蓝扭送到警察局。另一方面,土末其人也颇为怪异。”
“怎么个怪异法?他也有什么不正常?”
“洋大虽然劣迹斑斑,真要说反常,也只是对妹妹的感情而已。相对而言,土末平素就奇行怪论不断。他能进入城南大学就读建筑专业,想必头脑不错,不过当时的三流期刊曾曝光他的成长环境并不理想,少年时代的土末南于家庭原因在亲戚家寄住,大家都把他视作烫手山芋扔来推去。依照那些八卦报道的看法,他的怪异性格正是受此影响。”
“话说回来,雪森佐绪里这孩子,貌似异性缘很差啊。”
“的确。于是乎,土末性情怪异本是事实,加之雪森家对女儿的搜索并不积极,最后竟然得出了二人相约私奔的结论。”
“莫名其妙。不过啊,连自己的女儿都懒得去找,这种亲人真不如抛下的好。”
玲子显露出不合时宜的怒气,惠利香也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阿豪,这一蓝就没被怀疑吗?”
帖之真颇有兴趣地问道。
“当地人自然都对他抱有疑心,虽说是位作家,但他的小说里全是残忍的杀人场面——不过仅凭这点就认为他真会动手杀人,那也实在武断。可是一蓝太过特立独行,不仅在荒无人烟的山里建造了古怪的人工废园,还把自己关在里头闭门不出……难免遭人揣测。”
“我们要去的讴会町就是一蓝的出生地?”
“无法断言,此人的生平经历完全成谜。假如一蓝真是讴会町出身,当地长者多少会有印象,可是似乎完全没人认得他。”
“或者说,他只是单纯为了建造自己的乐园物色土地,偶然定址在讴会町,这种可能性似乎更高。”
“的确如此。总之有一点很明确,在当地人看来,一蓝不仅是位异乡来客,还是引来灾祸的怪人。”
“亏得他们没对一蓝动私刑。”
“行踪不明的土末并非当地人,佐绪里虽然是土生土长,但家里又是那么个情况,大概谁也不愿为了这两人出面讨说法吧。加之事发后不久,就连关键人物一蓝也行踪不明。”
“原来如此……我还奇怪他怎么搁笔不写了,不过那时候我已经进了演艺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机会看书。好像挺长时间之后吧,《书斋尸体》刊登了他的短篇《惨杀病》,当时我还感叹真是久违了,所以印象很深。现在看来,那篇多半就是一蓝的绝笔吧。不过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怎么会失踪?”
“一蓝的失踪完全成了谜,全无头绪。土末裕树和雪森佐绪里失踪大约两年,他不知为何就消失无踪……据说是这样。”
“换句话说,等有人注意到时,一蓝已经不在了?”
“正是如此。雪森的兄长证实了这一情况,他死性不改再次闯入魔庭,最终确认一蓝已经不在其中。”
“这么说,魔庭里头其实不大?”
“不,想必绝不算小。”
“怎么说?”
“照雪森兄长描述,魔庭内部相当广阔,不过每回闯入,一蓝总会立刻现身把他驱逐出去。然而那一天无论逗留多久也不见一蓝出现,之后也再没有人见过他。”
“那位雪森洋大——难不成他经常往魔庭里钻?”
“没错。不过一蓝也有对策,他把入口的铁栅栏改得很高。”
“说不准还经常麻烦警察叔叔。”
“并非如此,惊动警方只是在最初时的大骚动而已,估计一蓝自身也很忌讳警方介入,就怕被逮着机会进入魔庭调查。”
玲子愀然低喃道:“就是说,这背后当真有古怪……”
“就性格而言,一蓝应该极度厌恶遭人干涉,对警察更该加倍排斥。但玲子小姐的担心又非全无根据,甚至是正常反应。”
“这么说,当地人也认为有蹊跷?”
“因为那之后又有四人……成了那魔庭的祭品……”
骑岛的台词效果超群,帖之真和玲子双双倒抽一口凉气,惠利香更是夸张地叫嚷起来。
三人的模样立刻被骑岛抓拍入镜,坐在他身旁的莓依然沉默无言,但表情更显僵硬。
“就在一蓝失踪数月后的暑假,又有东京都内的四名大学生偷偷潜入魔庭。他们专程从都内驱车而至——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多半是为了试胆探险吧。”
“难不成他们全在废园里消失了?”
骑岛摇头否定了帖之真的猜测。
“虽不清楚正确的位置关系,但是,就在入口往里不远处,发现了天谷大学二年级学生乔木享多的遗体,全身都被锋利的刃具胡乱捅破。在接下来的场所发现了同校二年级学生岸本爱那的遗体,另一名二年级学生津津见聪陈尸于更深处,二人的死状都和乔木相似。”
“怎么会……”
“唯一的例外是岸本高中时代的友人,也就是第四名成员冢本惠,她的尸体并未被发现,但按照魔庭最深处残留的大量血迹判断,她恐怕也同冢本三人一样,惨遭杀害了吧。”
“犯人是……”
“行凶者不明。按理一蓝有最高嫌疑,但他本人也行踪不明,谁也拿这桩案子束手无策。”
“起先那个女高中生的老哥,就是姓雪森那位,说不准人是他杀的吧?他不是老爱往魔庭里钻吗,结果某天恰好和大学生四人组碰个正着——”
“可是为什么要把他们杀光光?”
玲子正提出自己的看法,半路就遭惠利香打断。
“不需要什么理由,你没听阿豪讲吗?那位雪森哥哥明显就不正常,竟然对妹妹怀有色心,就算母亲不同,怎么说也有一半血缘——这人脑子绝对有问题。”
“如果换作B级恐怖电影——”
帖之真似乎对两人的斗嘴颇感兴趣,乐呵呵地加入其中。
“真相是——妹妹被心智错乱的兄长侵犯,秘密在魔庭里产下禁忌之子,而且这孩子是个畸形杀人狂,把进入庭园之人挨个血祭——”
“讨厌!太恶心了……帖前辈别吓唬人嘛!”
玲子看着惠利香缩作一团尖叫连连的举动,心下愕然。
“干吗呢,你刚才不还乐颠颠地嚷嚷什么脑袋飞出去,肠子流出来吗?”
“不一样啊,人家形容的场面多痛快,可是这种近亲相奸一样的行为好恶心,太不纯洁了,而且生下来的孩子还是畸形……”
“哦,是吗……”
看表情,玲子已经放弃尝试理解后辈的喜好。
“不过还真叫人毛骨悚然,最开始的两人和之后的四人,如果再加上一蓝,已经有七个人被活活杀死或者就此失踪。那种地方——也对,正因为是那种地方,Rosso才会找上门去,不过真的没问题吗?”
突如其来的厌恶感扭曲了面孔。
“虽然唐突,但正如玲子小姐所言,选择魔庭作为本次策划的舞台的确出于这一考虑——啊,帖先生,差不多该下高速了。”
骑岛停止了拍摄,转而盯着窗外,得到提醒的众人一齐望向前方。
不知不觉,周围的风景已从成片的农田换为连绵起伏的山脊,厚重的云层沉沉低垂于山峦之上,给人的第一印象越发灰暗。道路前后皆不见车辆穿行,更酝酿出无法言喻的寂寥,如同逼近无人踏足之境。
在这般阴郁的景色之中,距离讴会町还有两公里的路标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