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听好,真相:我站在绝壁的边缘,
此而下就是矿坑忧伤的裂口,回荡着无止尽的呻吟,像迭集的雷鸣。
幽深,浓窒,没有一丝孱弱的光照亮它的所在,
我虽极目俯探,想寻觅坑底,却连一样东西我都看不见。
我们一定要沉落,到那个黑暗世界,如同盲了的一般。
“你又害我趟了一趟浑水,”刑事主任狄埃尔说。
在巴仕可的心影里,他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扭曲着横扁的阔脸,装出火大但意欲安慰的表情。这个画面必定是精神幻觉,因为他从上面摔下来的时候,手电筒就掉落了,而且这一摔还害得他腰部以下整个卡住,动弹不得;至于狄埃尔手上的灯光也是有一下没一下,因为他正徒手在残岩碎石中开挖。
不管是不是精神幻觉,反正巴仕可对这画面没什么好感。听到狄埃尔出言安慰,就犹如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眼睁睁看着医生被急着要进行临终仪式的神父推到一旁,感觉自己死定了。他再次设法移动身体,瞬时疼痛沿着他的双腿往上窜,好比火苗追着保险丝延烧,痛爆了,但,意识也完全清醒了。
“天啊!”他喘着气说。
“痛喔?这是个好征兆。”
“这就是你他妈的专家意见,是吗?”巴仕可粗声粗气吼道。“你是在哪里学到这宝贵真理的?巴兹教学医院,是吗?还是侦讯室?”
“讲话小心点,小子,”狄埃尔出言警告。“精神错乱我可以体谅,但以下犯上我可不会容忍。你若再口不择言,我就……”
他欲言又止。
“你就怎样?”巴仕可逼问。“把我调去当交警吗?你省省吧,我会自愿请调。”
“不是,”狄埃尔说。“我刚刚是要说,你再口不择言,我就会大发雷霆,劈得你如同千斤压顶。”
两人之间一下安静无声,但这片刻已足以让他们想起,在这个地方,所谓的安静无声根本不存在。水在滴,土在掉,石头咚咚作响,三不五时还会传来吱嘎呜嗡的声响,因为那些上万吨重的老岩石正想尽办法弥补体内那道被猛烈撕开的伤口。
然后,一个之前没有的声音加入了众声齐鸣的行列,听似是痛苦的呻吟,但也不尽然。
“千斤压顶!”巴仕可呻吟着说。“喔,拜托,别逗我笑行不行。”
“千斤压顶!”狄埃尔说,已经开始口齿不清了。“千……”
他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声在巴仕可躺卧处下的碎石瓦砾间东弹西跳,然后沿着两人身后的轨道轰隆远去。
“不要,”巴仕可求情。“请不要……”
但是为时已晚,笑声的感染力已经在他身上发挥作用,足足有三十秒的时间,这两名警官陷入乐不可支的狂笑中,那掩饰不足的疼痛和恐惧,令他们笑得无法自拔。
终于,这股畅快欢笑逐渐消退,不过在它死寂而去之后,巴仕可设法让它又撑了一下子。在他幻觉中的下一位驻客,是一个吱吱如鼠的声音,它告诉他,他已困陷在一个深黑幽闭的空间,获救已然无望。套句错用的成语,这真是“梦想成真”,他那噩运终将降临的梦境成真。他闭上眼睛——虽然在此处实在没这个必要——设法让自己再度回到无意识状态。他想必成功了一半,因为他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他张开眼睛,一圈白光照得他眼冒金星。他极尽混充之能事,将这朵白圆光,比作他家花园中那株莱姆树上高挂的明月。那是少数的某几个夜晚,工作和天气凑合一气,应许他和艾莉享受一顿凉气吹拂的晚餐,在夏日柔和、花香甜美、黑如丝绒的夜色中,两人惬意的闲坐,微醺。
可惜这番尝试是白费了功夫,那只是个甚至连幻觉也称不上的谎言——出声的人其实是狄埃尔,光线则来自他的手电筒。
“什么?”他问。
“没事。只是想,你要是翘了辫子,我再挖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只会弄坏我的指甲而已,”狄埃尔说。“两条腿怎么样?还痛吗?”
“痛好像离我愈来愈远了,”巴仕可轻声说。“不过,可能是两条腿离我愈来愈远也说不定。”
“就爱说笑,是吧?不然你想指望什么,小子?他妈的警察荣誉奖章吗?”
“没在说笑,长官,是绝望。”
“是这样的话就好。有种东西总让我消化不良,那就是他妈的英雄。”
狄埃尔打了个嗝,仿佛在做示范图解,然后想了想,又说:“不过,给我一个黑公牛酒馆杰克做的肉派,我倒是消化得了。”
“食物——”巴仕可说。
“你也饿啦?那就还有救啦。”
“又是一个好征兆吗?”巴仕可低声说。“没有,那里并没有,我是说先前在白岩的时候,你有看到什么食物吗?”
“可能他还没拿出来吧。他怎么有时间呢,对不对?”
“或许吧……那里面还有个人,你知道……”
“在哪里?白岩吗?在洞穴里,还是哪里?”
“在背面……侧面的坑道……有人,有东西……我不记得了……”
“你是说,在那里面?当然有人罗。法瑞尔那个臭小子就在那里,所以我们现在才会在这里,而且动弹不得!好了,我得继续干活了。”
这并不是答案,或者说,只是一部分答案。但他的心智似乎不愿留下太多记忆,反正他们已愚蠢得离弃那充满空气、树木、空间及星星的美妙世界。他放弃思忆,静静躺着,倾听那个肥佬如鼠类般的掘土声。这样做有用吗?他怀疑。他不觉得自己说出了这番心声,但狄埃尔开口回答了:“恐怕没用。他们可能早就带着铲子还有电钻还有毛毯还有热汤还有电视打光灯还有一堆没大脑的采访记者,去练习他们那些笨死人的问题。才不是,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暖。聪明的话,应该要像那个老主教对女演员说的:躺下来,耐着性子等。”
“他们要如何得知我们在哪里?”
“你以为那些瘪三不会像我们一样被困住吗?一对遁地鼠,那两个。这些矿工天生就长了铲子似的手、尖锄似的牙。我巴不得立刻伸出手掐住法瑞尔那小杂种的脖子。这全都要怪他,逃到下面这里来。该死的法瑞尔。下次再让我看到他,他一定希望自己溜得够远。”
对这肥佬的故作轻松,巴仕可惨淡地笑一笑。他不相信自己和柯林·法瑞尔会有缘再见。他的思绪往困住他的巨大石块中深掘,然而他的心让他明白,柯林·法瑞尔也困在那里——或者更糟。若是更糟,而他又若有微乎其微的机会可以活着说明经过,那他该怎么向艾莉解释这件事?任何解释听起来一定都像是自圆其说。所以,除了责任和法律规定所需,他将拒绝做出任何解释。在上面那里,凡事必须以简单为原则,否则没有别的办法存活。
但在下面这里,存活的希望已太过渺茫而不需想望,只有黑暗弥漫着疑惑与指控的恶臭。“现在是下结论的时候了,”像老美说的。这里也是下结论的地点。至于结论,请见如下:
柯林·法瑞尔。困陷在他痛恨的煤坑里。逼他落入那暗黑岩中的是一个痛恨他的男人。柯林·法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