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墙面装饰有巨幅的轴装绢本。画面纵高一百六十厘米,横长一百三十厘米,就绢本而言,尺寸之大实属罕见。虽然没有题名,作品追求的宗教主题,看上去一目了然。
占据画面上半部的天空中,飞有吐着青白色火焰的巨龙。龙背上并排站立着,五位身裹薄衣的佛陀,它们正以柔和的目光俯瞰着大地。
佛陀周围咫尺莫辨,洁白的流云盘绕在他们的脚边,遮掩着他们的下半身。黑暗之中,独有一抹如光的亮色——那是瘦削佛陀手拈野花的金黄。仔细观察,黄花竟同飞龙炽烈的金色双目,构成细长的三角形,为暗沉的画面赋予了一丝紧张感。
这当是刻意为之,绝非偶然。
向下面一瞧,则是五彩缤纷的地狱绘图。腹部高鼓的累累死尸,被弃于泛着白光的沙地上,油光发亮的黑鸟聚集成群。还有好些尸体,被体内膨胀的气体,砰地一声冲破肚皮,炸裂的单薄皮囊下,漏出猩红色的内脏。又或许那是被鸟群争抢啄食后的残羹吧……
不,看来并非如此,倒不如说,那些鸟儿担任着善后一职。
吃人者,同为人类也!
左侧伫立着五、六名骨痩如柴的赤裸着身子的男女,他们的嘴角涂满黑色的血浆,唯有两只眼睛炯炯放光。其中甚至还有老太太宝贝一般地,抱着拽下的瘦削胳膊——那些是饿鬼。他们的肚皮也异常鼓胀,但较满地尸体又有不同,传递出有别于气体的沉甸质感。
只是阴影和颜料的细微区别,却能让人对双方腹中之物,产生出不同的联想,足见画师的超凡功力。
沙地或许意味着近海吧,虽然不见波涛,右下角却能窥到巨大松木的根系,直延伸至画面之外,暗示着不远处的汪洋。肆虐的气流只怕是潮湿的海风,沙尘自树根席卷而上,大气沿着巨大的树木疯狂攀越。松树皮诡异地泛着白色,强加给观众酷似鱼鳞的悚然印象。
好一幅来自地狱的图景!
感叹着继续观看,在画面中部,向天空与地面的罅隙远眺,又能够望见别样的地狱。透视技法的运用极为巧妙。
看来那是一个红莲之焰乱舞的世界。豆大的男男女女,早已烧得不成人形,正哭号着拼命逃离熊熊烈焰,痛苦的哀号仿佛就在耳畔。一旁的池塘边,孕妇的肚皮被撕开,小婴儿的胳膊被一左一右,两只恶鬼一把扯掉。尽是目不忍视的残酷光景。
刺目的颜料,无谓地烘托着地狱的荒凉,佛陀们却是宛如深渊的沉静色调,甚至呈现出水墨画的韵味。动静、明暗、善恶、美丑……对比无处不见。
松树根旁边,用浓黑粗字署着画师之名,笔画间自信洋溢。
北斋宗理辰政
朱红的“辰政”二字,是用圆章印上去的画号,并非手写。
展开的绢本下方,放着一只开着盖的细长黑漆箱子,应该正是用于收纳画轴。盖子内侧附有文字,是美术品的鉴定题字:
妙哉甚。娇怜黄花如天光,满世秽土。
佛陀慈悲无以至,唯驻足叹息不能已。
绝佳,奇想。
天心
“天心”当然是指近代日本美术的理论指导者——冈仓觉三㊟。
这段题字,当是天心对北斋这名画师的赞誉之辞。
不过,冈仓觉三的题字并非仅此一条,其左侧还用中号笔,写了一段英文。最近似乎有谁进行了翻译,英文旁边贴着一片薄纸,用小字转述了内容。
尽显宗理时期㊟文艺之杰作,由此画足见北斋的纯粹能力。
小巧玲珑的黄花,将构图升华,切近伟大的艺术。
显而易见,北斋独有的视角,源自他对宗教的深切关注。
葛饰北斋作画,屡屡因为复杂的结构,导致主题的溃散,唯独这一幅毫无破绽:天空和地面的分割是成功关键。
冈仓曾言:此画蕴含两大主题,正是二者的对立,使之超凡脱俗。
欧内斯特·费诺罗萨㊟
一九〇一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