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本格派”大师巨星陨落
——鲇川哲也先生病逝
有栖川有栖/文 萧志强/译
二〇〇二年九月二十四日下午四时五十八分，日本本格推理巨匠鲇川哲也先生因为多脏器不全而病逝。享年八十三岁。
消息传来，我不免有种“巨星崩坠”的感觉，既受冲击又感悲伤，久久不能自已。接到讣报后，再次感叹日本推理界的重大损失。
鲇川哲也先生著作之丰之盛，推理小说界早有“翻开任何选集，都有鲇川作品”的说法，其读者群之众无人出其左右，小弟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籍由本文，希望能回顾鲇川先生半世纪以来在本格推理耕耘的过程与重要贡献，重新缅怀温存他那伟大的足迹。
不过，虽然是公认的推理大家，鲇川哲也先生一向不喜欢谈自己，所以，他成为作家之前的经历，即使忠实读者也所知有限。比如，一直到今年大家才知道他出生于1919年2月14日。
鲇川先生之父早期担任南满铁路的测量技师，小学三年级时，鲇川渡海前往满洲定居，在当地继续学业。课余喜好阅读推理小说，读遍图书馆所有作品。后来为了读大学而归国，但因战况恶化而放弃学业。不久，鲇川先生与撤回日本的其他家族成员，一同前往熊本躲避空袭，战后才回东京。
鲇川哲也先生本名中川透名义，一九五〇年开始发表推理作品，参加早期《宝石》杂志主办的推理小说奖。结果先生的处女长篇《贝多罗夫事件》（单行本于一九六〇年发行）获奖。该作品描述二次大战末期满洲时代社会，是日本第一篇出现满铁时刻表的铁路“设计”作品。
后来，讲谈社打算出一系列作家长篇作品集，鲇川哲也先生的《黑色皮箱》（一九五六年）是压轴之作。这部作品同样有运用时刻表制造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的情节，而且改以笔名——也就是“鲇川哲也”推出，成为先生实质上的处女作。
过去早有评论家指出，《黑色皮箱》描述装着尸体的皮箱引发一连串精彩缉凶过程，作品风格类似英国推理作家克罗佛兹（一八七九-一九五七）的《木桶》。但从情节安排的巧妙与致密来看，这部本格推理作品的成就还在《木桶》之上，所以不只是鲇川哲也先生的代表作，更是日本推理小说界至今令人仰望的金字塔。
虽然连续两次获得推理界两大桂冠，但是实力雄厚、无可置疑的鲇川哲也先生，作家生涯并不顺遂。
首先，由于经营不善，《宝石》杂志不愿支付奖金，双方激烈争执，关系破裂。后来由于鲇川哲也先生的短篇名作《红色的密室》（一九五四年）入选“日本推理侦探俱乐部奖”（现在的“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但进行决选之际，意外出现其他作家抗议，指责该作品涉及抄袭㊟。受此中伤，终于未能获奖。
虽然际遇不佳，但鲇川哲也先生不屈不挠，即使愿意刊登他作品的媒体有限，仍持续发表短篇，甚至长期为推理小说读者同人志《SR之会》执笔，赚取微薄稿费。
但是，人才不会永远埋没，让鲇川哲也先生重新发光发热的正是江户川乱步先生。在前述讲谈社的名家系列中，乱步先生特别推崇《黑色皮箱》的成就，还斥资重整《宝石》杂志，亲自担任总编辑，并且立刻邀请鲇川哲也先生为该杂志执笔。在伯乐乱步先生鼓励之下，很快的，包括《五个时钟》《死于早春》《小丑之槛》等杰出短篇，以及著名的《黑色的天鹅》（一九六〇年）陆续推出，都大受好评。
《黑色的天鹅》与《憎恨之化石》同时获选为第十三届“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奖”，奠定了鲇川哲也先生推理作家的稳固地位。特别是他擅长撰写铁道悬疑推理、运用奇特叙述技巧，风格别具，《砂之城》（一九六三年）《看得到死亡的风景》（一九六五年）等等，都是称颂一时的杰作。
此外，《佩特罗夫事件》之后，鲇川哲也先生创造出办案锲而不舍、能破解天衣无缝诡计的鬼贯警部。作品中的鬼贯显得有点草根味，却嗜好古典音乐与可可，并且因为经历过痛苦的失恋而终生不娶。如此具有浪漫情怀的绅士警部，也让鲇川哲也先生的作品，呈现出另一种温馨与感性。
除了鬼贯警部，鲇川哲也的作品之中，还有一位天才型生手侦探星影龙三。星影龙三的个性与鬼贯警部完全不同，有点高傲、别扭、而且两人的办案方式完全不同，鬼贯警部擅长详细调查，直指核心地破解嫌犯狡猾的不在场证明；星影龙三则专门解开密室杀人之谜，制造令人意外的破案效果。在星影出现的重要作品之中，《里拉庄事件》（一九五八年）更以细腻推理技巧揪出嫌犯，峰回路转的过程中呈现令人不敢置信的惊叹，堪称日本本格推理作品最高成果与典范。至今仍有巨大影响力。
除了鬼贯警部与星影龙三之外，鲇川哲也先生笔下，还有几位常出现的私家侦探。他们总是鸡婆地介入令警方困惑的悬疑案件，旁观旁听偶尔才插嘴几句，却能打开谜题，破解案情。特别是《三番馆的调酒师》中出现的“安乐椅侦探”，在鲇川先生中期以后的中短篇非常活跃。至于先生的绝笔之作、未完的长篇《白桦庄杀人事件》，据说主要构想是将之前以星影龙三为主角的小说《白色恐怖》（五九年），全面改写成“三番馆系列作品”风格。
昭和三十年代后半期，可以说是鲇川哲也先生作家生涯黄金时期，当时以松本清张为中心的“社会派”推理小说风靡一时，鲇川先生能固守本格派牙城且迭有佳绩，殊属不易。当时相对于“社会派”推理小说普受赞赏，推理小说界对于本格悬疑作品却颇有批判，认为作品欠缺必要的深度。结果，许多推理作家纷纷封笔。后来即使到了六十、七十年代高度经济成长期，“本格派”作家仍备受冷遇。但是，鲇川哲也先生还是不改其志，坚持非本格不行。
所以，江户川乱步先生（殁于一九六五年）生前，曾盛赞鲇川哲也是“本格派骁将”，是中肯之评。确实，先生就像穿着重装盔甲的武士，甚至像堂吉诃德那样痴心浪漫，投注毕生心力只为维护、开展“本格派”推理的命脉。
若是篇幅较短且比较难以埋伏笔的杂志短篇约稿，鲇川哲也先生多半会用倒叙形式写“菜鸟刑警”之类的作品。至于长篇方面，为了维持高水准，作品并不多，但仍陆陆续续推出。鲇川先生慢工出细活的长篇小说，就像老酒愈陈愈香，至今备受推崇。相反的，五、六十年代大家拼命一窝蜂地，写社会问题与报道风俗，这类作品又有多少可以流传到今天？
所以，鲇川哲也小说的魅力，首先就是原创性够、格局很大，而且高潮迭起。特别是不在场证明的处理技巧方面，不论质与量都堪称世界首屈一指。同时，不让“设计”的巧妙专美于前，其作品在解谜过程中，展现的高超伦理叙述，更可见其真金不怕火炼的功夫。然后，构思细腻的作品，整体上却有浓浓的抒情味道，斗智与伎俩的背后，又让人体会温柔的感动。如此刚柔并济，正是鲇川哲也先生高尚人格的写照。而他坚持本格、终身致力于发展“本格派”推理小说的热情与努力，让身为先生作品迷哥迷姊的我不禁觉得，先生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称得上是日本“本格派”推理小说最大、最好的“谜”。
只是，也有人批评，说鲇川哲也先生所拥护的“本格派”推理小说过于保守。我想这也是以管窥天的说法。比如，在作品中安排火车时刻表，先生是日本无前例的开创者。然后以作者本人为故事主角，并让真实存在的作家，在小说中登场的作品《鞭打死者》（一九六五年），是一部小说中有小说的“超小说”（metafiction）类先驱作品。不仅如此，整篇小说紧凑地追着一个问题“是谁做的？”的《达也在窃笑》（一九五六年），正是今天流行的“新本格派”推理小说的重要启蒙作品，影响力至今不减。所以，表面上看起来先生固执地守在“本格派”小说城堡中，但其实在各种创作技巧方面，其前卫性格并不逊于任何开宗立派的作家。
所以，鲇川哲也先生的功绩，绝不只于留下众多优秀作品，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他在奖掖后进方面，同样不遗余力，名副其实是“本格派”推理小说界最重要选集编纂者。比如，他曾主编铁道悬疑推理系列《南下的“初雁号”》（一九七五年），以及《杀意之技巧》（一九七九年）。此外，一九七六年推出的《怪奇侦探小说集》，挖掘了不少怪奇小说逸品，让我们见识了密室悬疑、动物悬疑、意乐悬疑等多姿多彩的小说技法。可以说在鲇川哲也这位超级园丁耕耘下，推理小说园地真正达到了“百花齐放”的境界。
有趣的是，鲇川哲也先生虽然一向自称有“厌人癖”、不喜欢和人交往，但他的《寻访记》，忠实地记录了推理小说黎明期，活跃的作家身影，以及“社会派”推理小说抬头后。黯然退场的作家消息，和《梦幻的侦探作家素描》（一九八五年）一样，都是研究日本推理小说史不可错过的作品，资料价值极高。鲇川哲也先生曾开玩笑地说，讨厌人是讨厌被采访、讨厌被注意，访问别人、注意别人则不在此限，甚至是小小的“兴趣”。所以，他也曾探访作曲家，为对方写了一本传记。
照顾后辈无微不至的鲇川哲也先生，特地创设“鲇川哲也与十三之谜”（一九八一年）等丛书，亲自担任监修者，乃是“本格派”推理小说界的大家长。他在一九九〇年创设的“鲇川哲也奖”，更为“本格派”推理作家提供了最好的能够登龙门、最好的“家”。因此，今天日本推理小说界有太多年轻新秀，都是在鲇川哲也先生鼓舞下出道的。即使已经年过古稀，一九九三年，他还是主持长期的《本格推理》（一九九三年一月）的编纂工作，全面发掘这个领域日本新秀，希望能为日本本格推理，开创更多未来的可能性。
鲇川哲也先生曾表示，他觉得“本格派”推理小说的未来令人“悲观”。结果不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半期，开始出现“新本格推理小说热”，先生没有门户之见地提供支援。因为他认为，老干冒出新芽是可惜之事。但话说回来，他仍一再强调保根固本的重要性。
所幸，鲇川哲也先生的努力没有白费，二〇〇〇年，“日本本格推理作家协会”正式成立，而先生也或颁第一届“日本推理大奖终生贡献奖”（二〇〇一年）。领奖时他非常振奋，感性地说道：“还好来得及。”
当然，鲇川哲也先生的伟业，非短短本文所能详述。或许只能这么说，虽然他的肉体离开了这个世界，先生的作品却将永远照亮人间。有了鲇川哲也先生，人们将能继续不断地，品尝“本格派”推理小说的妙味，体验阅读推理的乐趣。所以，说“打开推理先生就会见到鲇川哲也”，并非言过其实。相信受鲇川哲也作品的启发，而从事推理创作的作家们，还会继续发扬“本格派”的推理精神，做更多挑战，展现更多开花结果。
而我们相信，鲇川哲也先生这位老园丁在天之灵，一定会继续庇荫我们的成长与茁长。
刊于《小说新潮》2002年11月号
台湾《推理杂志》220期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