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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有着阿蜜发香的风温柔地拂过脸颊,阿铃感觉得到那风的温暖。

不过也仅仅如此,一切似乎都静止了,阿铃觉得自己也静止了,只能呆呆地仰望蓬发。

玄之介大人——砍了蓬发?他刚刚这样说?真的这么说?玄之介困惑不已的脸上闪电般地闪过其他表情。因为速度太快,阿铃看不清那是惊讶或是愤怒。

“你,砍了,我。”蓬发似乎觉得羞耻,脸上挂着浅笑继续说,“那事,很正确。是,正确的。”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头,轻飘飘地迈开脚步挨近阿由,俯视着她。右手依旧提着长刀,刀尖笔直向下,刀背面向阿由。

“你,回去。”

跟阿铃一样愣着的阿由,张着嘴发出类似“啊?”的声音。

“你,回去。”蓬发重复说道,“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应该,更早,到其他地方。”

“到哪里?”

阿由含糊不清、梦呓般不经心地说。阿铃第一次听到阿由这么说话。

“到,你自己,的地方。”蓬发笑着说,龟裂的薄唇间露出肮脏的牙齿,“你,跟阴魂一样,留下,因为憎恨,留下。你,到其他,地方去。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份。很早以前,就没有,你的份。”

这时阿铃总算明白蓬发笨拙话语中的真意。蓬发说的“这里”,指的不是船屋。而是白子屋,是遗弃阿由的父亲长兵卫的地方。昔日让她痛苦的地方。他是这个意思。

“现在,的话,还来得及。”蓬发继续说,“你的,父亲,妹妹,不是,你的东西。父亲和妹妹,不是你,的份。是外人。争,没有用。当你,想争时,跟人争时,你想要的东西,你想要的份,那些东西,就已经消失了。全部,消失了,全部,没有了。所以,你,应该早点,到其他地方。”

这时,楼下正好传来白子屋和浅田屋众人不知在为什么争吵的声音。也许他们刚才就在大声嚷嚷了,只是房里的人无暇他顾,现在才传进耳里。

“够了!往后我再也不踏进这间铺子!”

“阿母,我怕。”

“说起来都是白子屋老板你,提议办什么无聊的驱灵比赛……”

“咦,浅田屋老板,你怎么这样说?先提议的不是你吗!”

“这有什么好争的?总之先逃命要紧。我受不了!”

“可是头子他们……”

“别管他们了,又和我们无关。啊呀,真是失礼,那个被捕的女孩是白子屋老板的女儿。可是对我们而言,她只是外人啊。所幸浅田屋没有一看到女人就失去理智想要染指的色情狂,也没有跟男人串通恐吓亲生父亲的不孝女。”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咦,你没听到我丈夫刚才说的吗?要说几次都可以。下流女儿跟下流父亲真是绝配!”

“那种女人才不是白子屋的女儿!”

“是啊,那种女人才不是我姐姐!”

两家人顾着消遣对方,吵闹不已,间或传来不知道是阿静还是阿陆的哭声。又不知道是不是大门倒塌了,咕咚哗啦的声响好不热闹。

睁大双眼跪坐着的阿由,突然止不住地簌簌掉泪。

没人出声,也没有人动。手脚张开贴在格子门板上的银次,不知何时翻起白眼,嘴唇微微抽搐,像濒死的鱼的鱼鳍一样。除此之外,房内还在动的只剩下不断簌簌落下的阿由的泪珠。

滴答,滴答。

“我,我,”跟眼泪一样,阿由的嘴巴也掉出话语,“我……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从来没……思念过阿爸的。”

“如果是这样,”玄之介徐徐开口,“你是被并非出自真心的感情蒙蔽了,而且还为此沦为杀人凶手,真是不幸。”

阿由发出呜咽。

“我是杀人凶手……”

“是的。可是,你还来得及在沦为比杀人凶手更可耻的东西前止步。”

玄之介微笑着,用下巴示意像十字架般贴在格子窗板的银次。

“在成为阴魂之前。”

银次突然哇哇大叫,从张大的嘴里露出细长的牙齿,阿铃瞬间看成獠牙。银次发髻蓬乱,垂落的头发随着阿蜜操纵的风摆动。他的白眼滴溜溜地转,好像快要迸出眼窝。银次大喊:“怎、怎么可以让她逃走——”

阿蜜尖叫一声,仿佛被隐形的手推开晃了一下。银次用愤怒战胜风的束缚,像只可怕的大蜘蛛伸展手足,凌空扑过来。

玄之介伸手探向腰上的佩刀,他还没来得及握住刀柄,蓬发已经举起右手,动作看似随意,却毫不迟疑,刀刃自下而上,像要掬起落下的东西般划了道弧线,斜斜砍向凌空扑过来的银次,自他的侧腹一直斩至肩膀。

银次发出野兽般的号叫,蓬发没有停手,掬起的刀没有犹豫,他大大地挥动手臂,在空中画出圆形,又自上往下挥砍,刀刃画出的轨迹横切过银次的脖颈。

银次张开手臂,在空中定住不动。阿蜜的风已经停止,她大把拢起长发,悄然退到阿铃身后守护着她。玄之介仍把手搁在刀柄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银次。蓬发挥下的刀尖对着自己的脚,盯着自己脚边。

银次的白眼像是蛋白,微微抽搐着,闭上——

刹那间银次失去头颅的躯体无力地滑落在地,宛如湿浴衣从竹竿上滑落。

只有头颅留在半空中。

然后,头颅瞪大了眼睛。

阿铃看到。那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故事中妖魔的眼睛,像是撒了金粉发出精光,瞳眸像是一根黑针。转眼间银次的发髻松脱,头发像无数的蛇蠕动起来。

他张开大嘴,再度露出牙齿,这次真的是獠牙。从两排尖牙间,伸出一条血红色的粗大蛇信。

是舌头。那条舌头像是拥有生命,蜿蜒蛇行,在半空宛如抬起蛇首,环视一圈,最后停在阿由面前。

阿由像是被噩梦迷惑,直直地盯着银次的舌头。

“这是阴魂的真面目。”玄之介说,“是银次灵魂的最终下场。阿由,你恨过人,憎恶过人,羡妒过人,受这些感情驱使一再犯下罪行。如果你就这么死去,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沦落至这种凄惨下场。要是你觉得变成这样也无所谓,我不会阻止你,随你便。你可以用手抱住那小子的头,跟他脸贴脸亲热一番。”

银次的舌尖像在讨好般上下舞动,对着阿由点头。这场面实在太恐怖太诡异,让阿铃全身毛发倒竖,双腿发软。她第一次在船屋碰到这么恐怖的事。

“你打算怎么做?阿由。”玄之介坚定地问。

阿铃。有人小声地呼唤自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阿铃回过神来。昏迷不醒的阿高头搁在多惠膝上,多惠正望着自己,原来是她伸长了手握住阿铃。

多惠也很害怕。阿铃不知道阿母究竟看到了多少,能看到阿铃看到的几成景象。但是阿铃很清楚阿母害怕得缩成一团,不过她没有认输,坚强地想赶走恐惧。

阿铃也回握多惠的手。

“我……”

阿由颤抖地说。她脸颊沾满泪水,坚决地抬起头继续说:“我……不要!”

一直在原地不动的蓬发这时总算抬起头,他动作迅速地绕到瘫坐在地的阿由身后,挥动刀刃斩断绑住她双手的绳子。他蹲下身子,像要从背后拥抱阿由一般将手贴在阿由的手背,让阿由握住刀。

刀尖对准银次。

刀身映着阿由的脸。阿由看着自己映在刀身上的脸,看着自己的眼睛,最后抬起头,对着阴魂的头大喊:“我才不要当阴魂!变成这样谁受得了!”

阿由还未喊完,银次的头已经开始膨胀,像是铁网上的烤年糕,膨胀变形,鼓胀得很大。他嘴角裂开,吊着眼角,倒竖成旋涡状的头发里伸出两只角。阴魂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对准了阿由脖子咬过来。

阿由没有退缩,也没有闭上眼睛,她缩着肩膀,但是握紧长刀的手没有动摇。蓬发的手和阿由的手化为一体,朝扑过来的阴魂头颅砍去,长刀挥向空中发出闪光,自化为妖鬼的银次额头中央切成两半!

一声呐喊。

头颅没有流出血来,不见血肉也不见骨头。蓬发和阿由挥下的刀宛如切开云朵般,轻而易举砍进银次的额头。那一瞬间,阴魂的头颅仿佛化为水泼在火盆时激起的飞灰、一团热气,砍下去毫无感觉。然而下一刹那,却看到头颅有表情,竟是充满了愤怒、嘶吼、憎恨。

之后形体逐渐消失,仿佛用木棒在雪地上画出的一张脸,在阳光照射下逐渐溶化般,银次那张鬼脸逐渐消失,与其说在空中融化,不如说是被吞噬。就像在大水缸里滴进的一滴墨水,溶入水中后瞬间失去原形,连那抹黑也消失了。

阿铃凝望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因此她清楚看见了,这过程中阴魂的表情像是在哭泣,不,不只是哭泣,他又哭又笑的。那是喜极而泣的表情,好像在说——啊,总算得救了。

那是成为阴魂之前留在银次体内的最后一丝理智。

阿铃确信自己在最后一刻看到了真正的银次。

阿铃听到喘气声。是阿由,她的身体仍被蓬发支撑着,双手握着长刀,大汗淋漓,喘不过气来。

“做得漂亮。”玄之介说完,总算松开搁在刀柄上的手。

蓬发离开阿由,长刀仍握在阿由手里。阿由像握住救生索般握着刀柄,却不知该拿这把刀怎么办。她回头望着蓬发。

蓬发满是伤疤的脸上浮出温柔的笑容,好像在望着自己年幼的小妹。

“我,跟你,一样。”

他平静地对阿由说:“生在,有门第,的家,但是,我,是姨太太,的孩子,是累赘。”

蓬发像第一次跟阿铃说话时那样,口齿不清,不知是因为讲了太多话,还是因为讲到自己的事、转述自己的感受时才会那样。

蓬发憔悴得像个病人——阿铃突然注意到这件事。蓬发说是玄之介砍了他,因此丧命;不过,在那之前他是不是因为喝酒或生病,早就有病在身了?

“生下来,那时起,我,就没有任何,安居地方。所以,我,很羡慕,哥哥。”

“你有哥哥啊……”阿由问。

“跟你,一样。”蓬发微笑着说,“不是,自己的,错,但总是,累赘。我,恨,大家,恨,嫌弃我的,父亲。恨哥哥,拥有,所有我,没有的东西。”

阿由也恨白子屋长兵卫,恨妹妹阿静。

“我,爱上,哥哥的,未婚妻。”蓬发羞耻地垂下眼,“为了,污辱他,让他,丢脸,我,想,抢走他的未婚妻。我,做了……很坏,很坏的事。”

“那女人后来怎么样了?”阿由问。她的脸几乎跟蓬发的贴在一起,手中握着的长刀对着天花板。

“……死了。”蓬发回说,“自尽,死了。”

多惠吐出一口气。阿铃望着母亲,母亲看似噙着泪。阿母,阿母你也可以看到蓬发吗?可以看到幽灵吗?

“哥哥,知道,是我做的,向我,拔刀。所以,我,砍了哥哥。砍了,再出奔。”

蓬发缓缓地眨着眼。

“之后,一直,堕落。一直,往下,往下,堕落。为了钱,砍人。砍了,很多人。也,喝酒。用砍死,那人,的鲜血,当下酒菜,喝酒。”

阿蜜抚着头发往后退,坐到窗前,她没看向蓬发,不是因为不屑,而是出于怜悯而不忍看。

“然后,终于……”

蓬发用手背擦着嘴。

“遇见,跟我,一样,残忍的,杀人凶手。遇见那个,杀人和尚。”

蓬发抬起眼,越过阿由的肩膀望向玄之介,玄之介也迎着他的视线。

“我帮和尚,杀人。杀了,很多人。因鲜血,飞溅,眼睛看不清,喝酒,肚子穿洞,挥舞刀时,摇摇晃晃,脑筋,不正常,说话,也不正常,我,还是,继续杀人。”

杀人和尚。是兴愿寺住持,是三十年前那起事件。

“之后,你,砍了我。”蓬发对着玄之介说,“你来砍,杀人和尚,砍了我。我,想砍你。到最后,我还是,跟那和尚同伙……打算砍你。”

玄之介闭上眼,皱着眉头,垂着的下巴几乎快顶到胸前。他似乎在拼命回忆碰触不到的遥远往事。

“你,砍了我。那时,寺院,已经起火……但是,你,还是,冲进火中。你,为了,找和尚,冲进火中。我,直到断气,一直看着你。”

这么说来,玄之介是死在寺院内?

“我,成为阴魂。”

蓬发再度望向阿由,他温柔的眼神里夹杂一种极为悲哀、求助的神色。

“直到,最后,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然后死了。所以,成为,阴魂。”

蓬发缓缓地摇着头。

“现在,明白了。看着你,我,明白了,”

蓬发又将手贴在阿由手上,让她手上的刀刀尖对准自己。然后,为了让阿由能够挥刀,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你,不会,像我,这样。”蓬发像在鼓励阿由,坚定地对她说,“你,能够,救我。你,只要,砍我,就不会,变成,我这样。”

阿由望着蓬发,又看看手巾的长刀,再望向蓬发。

蓬发笑了,连蓬乱的头发似乎也跟着一起笑了,摇晃着。

阿由重新握住长刀。她双眼发光,脖子挺直,却像被人操纵般全身软绵绵的。

“是兴愿寺。”蓬发说,他对着玄之介,像在恳求一般加强语气说,“你们,都被,那寺院,束缚。去找。去……回忆。跟我,一样。”

然后他望向阿铃,开心地说:“我,走了。”

阿由的手动了,长刀挥下。

船屋静谧得如暴风雨过后。

满地狼藉的杯盘也像暴风雨肆虐后的景象。摔坏的容器与食案、撕裂的纸门、被糟蹋的料理……而比这些更惨重的,则是“受创的人”。

令人惊讶的是,在经过这么多事,众人仍恍恍惚惚无法行动时,最先恢复过来并付诸行动的竟是多惠。受到多惠的鼓舞,阿铃和阿先也打起精神,三人一起在邻房铺上被褥,让昏迷的阿高和冰冷颓软的岛次并排躺着。

阿铃以为岛次这次真的死去了,但是阿先探了探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和脖颈,发现还有一丝脉搏。

“这人还活着,不久就会苏醒过来。”

男人们此时总算有所行动,只是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茫茫然地袖手旁观。辰太郎头子像刚从水里爬上来的小狗,抖了抖身体,环视房内,拉起看来疲惫不堪弯着身子低声啜泣的阿由。

“总之,我先带你回办事处。”

下楼时他发现昏倒在楼梯上的阿藤,扶她起来后才离开船屋。阿由一直在哭泣,她的侧脸和无力下垂的肩膀已失去了先前找人吵架的挑衅架势。

玄之介和阿蜜不知何时也消失了。阿铃一直盯着战战兢兢环视四周、像在寻找可怕东西的高田屋七兵卫,他缓缓望向阿铃,犹如探看来历不明的人物,表情益发黯淡。阿铃虽然习惯挨七兵卫爷爷的骂,也喜欢被他逗弄,但像这样被他用深沉怀疑的眼神打量,这还是第一次。

“爷爷……”这话不仅是对七兵卫,也是对在场的所有人说,“我有话要告诉你们。”

于是阿铃开始讲述从搬到船屋之后遇见的幽灵,兴愿寺以及寺院以前发生的恐怖事件,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这么说来……”

七兵卫双手抱着头。阿铃还是第一次看到爷爷这样。

众人移步到楼下太一郎和多惠的小房间,阿藤一个人坐在距离稍远的纸门旁,其他人都围坐在阿铃身边。多惠坐在阿铃身后,像在保护着瘦小的阿铃。

“真有阴魂一直住在船屋,惹了很多事端。阿铃一开始就知道内情了?”

阿铃点头。看着七兵卫沮丧的模样,她觉得很内疚,也很悲伤,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爷爷,我不是说过了吗?玄之介大人、阿蜜和笑和尚他们,都没有想让我们为难的意思。阿梅也只是对我扮鬼脸而已,那孩子是个孤儿,我想她一定很寂寞。”

太一郎忽然喃喃地重复了“孤儿”这个字眼。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同时望向他,他慌慌张张地摸着脸,小声地补充说道:“我是说,这儿也有孤儿的……阴魂吗?阿铃跟那孩子很要好?”

“才不好。不过,我应该主动和她交朋友才对。”

没错,应该早点亲近阿梅的。

“总之,这几个幽灵都没有做坏事。第一次筒屋宴席时的意外,也是蓬发一时冲动……”

“那个蓬发武士,刚才升天了对吧。”阿先平静地说,她的口气甚至称得上温柔,“那人因为一段没有结果的恋情、对兄长的嫉妒,加上生前杀人无数的懊悔,凝聚成一团混沌的感情。只要感觉附近有年轻女孩鼓动的心,或是手足间争执和憎恨的感情,就会忍不住出来闹事。”

“结果他唤来了憎恨岛次先生的银次先生,也唤来了阿由。”多惠接着说,“不过,正因如此,蓬发才得以升天,这不是很好吗?”

太一郎低头自语:“这算得上好事吗?”他无力地垂着肩膀,又说,“这回船屋是真完了。”

“为什么会完了?蓬发已经不会闹事了。”

“你想想看,浅田屋和白子屋的人会怎么大肆宣扬这件事?坏风声会……”

多惠探出身子,一只手撑在榻榻米上,仰望丈夫鼓励他说:“至今为止不也是这样?我们可以再利用那坏风声啊。”

“然后再吸引想办驱灵比赛的客人上门吗?”太一郎摇头,“那种客人根本不在乎菜肴的好坏。你看,今天我做的菜,全都白费了。我想做菜,想让我的厨艺得到世人的赞赏。但是,如果一直拿幽灵当招牌,菜好不好吃根本是其次又其次。”

“是啊,多惠老板娘。”阿藤在纸门旁撅着嘴说,“你也稍微替太一郎老板想想嘛。”

大概是刚才那场动乱时在楼梯上晕过去一阵子,阿藤的双眼有点浮肿,脸色也很苍白。

“可是,大姐……”

多惠想接着说,阿藤却一脸不快地打断。

“不用说了,老板娘。关于这件事,我不赞成你的意见,我支持太一郎老板。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在船屋做生意,那你自己做,我会跟老板走。”

多惠愣愣地张大嘴巴,太一郎也吃惊地回望阿藤。

“阿藤,你不要误会,我还没有决定要离开这里。”

“可是,不走怎么做下去?船屋不是厨师待的地方,这里需要的是法师或和尚。”

阿藤大姨像是不吐不快似的。她从来不曾说话这么不客气,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不,难道现在这样子才是真正的阿藤大姨?阿铃觉得背脊发冷。

“阿藤大姨,你刚才见过阿蜜吧?”阿铃不禁脱口而出,“你看到阿蜜了吧?你跟她说过话了吧?那人也是阴魂。”

阿藤慌慌张张挪着屁股后退:“阿铃,你在说什么?”

“阿蜜对你说,她跟阿藤大姨一样对吧?阿蜜说,阿藤大姨跟她犯下了同样的过错。她还说,那根本不是恋爱,对吧?所以阿藤大姨才看得到阿蜜。”

“恋爱……”多惠喃喃说道,手指抵在嘴上,望着阿藤又看看丈夫。太一郎则是目瞪口呆地望着阿铃。

阿藤的嘴一张一合,忙向七兵卫和太一郎喊冤:“这简直是诬赖!发生这么多事,阿铃是不是脑筋不正常了?她说我看到阴魂,这怎么可能?”

“你敢说不可能吗?”阿先平静的问话声中透着威严,“你认为阿铃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吗?”

“可是大老板娘……”

“我相信阿铃。”阿先坚决地说,又环视在场诸人,“我相信阿铃说的,阴魂恰恰映照出观者的内心。”

七兵卫忽然喃喃说道:“我什么也没看到。”

大家不安地望着七兵卫。他看起来极为困惑,双手搁在膝上,蜷曲着身子。

“老公……”

“刚才,我也只看到活人,没看到任何阴魂,更没看到那位蓬发武士。”

七兵卫眯着眼疑惑地望着阿先,问:“阿先,你真的看到蓬头散发的武士吗?”

“是的,我看到了。”阿先轻轻将手搁在丈夫膝上,“我确实看到一个那样的阴魂。不过,你也听到阿铃说的吧,我看得到阴魂,是因为我的内心和那位可怜的蓬发武士一样,都存在着阴暗的心结。那位武士因此成了阴魂,无法升天。幸好我还活着才没有变成阴魂,但是我很清楚,我的心里有着不好的执念。”

“阿由也看得到蓬发。”阿铃说,“因为她也有着同样的心结,这种人看得见阴魂。”

阿先仿佛在对孩子说话般放软声音,对七兵卫说:“你的人生打小就历尽艰难,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当然不是一条容易的路。可是,在人生路上,你从来没怨过谁也没陷害过别人,更别说做出背叛关照你的人的事。你一直活得堂堂正正,活得坦率,坦率得近乎笨拙。像你这种人,当然看不到阴魂。”

“所以我当然也看不到阴魂!”阿藤忽然喊道,“我没做过坏事!我也跟大老板一样,一心拼命做事,为了太一郎老板尽心尽力。”

阿铃耳里传来母亲微微颤抖的声音:“对不起,大姐。我一直没察觉你的心意——”多惠说完这句,垂下头。阿藤抱头大哭起来。

“在孩子面前……阿铃面前别这样,太难看了。”

太一郎低声说道。阿藤猛地抬起脸,厉声说:“太难看?太一郎老板,你说我太难看?”

太一郎别过脸,不看被泪痕弄花脸的阿藤。

“我……可是我……”

“阿藤,别说了。”阿先也制止她,“那件事,以后再说。”

阿藤的表情狰狞起来。或许是一直支撑着阿藤的那根支柱突然折断了,她连姿势都顾不得了,垮着身子。

“什么在孩子面前!”阿藤咬牙切齿地说,“又不是亲生的孩子,你们不过是把捡来的孩子养大而已!”

太一郎怒吼:“住口!”

阿藤吓得缩成一团,瞬间,她用恨不得杀死两人的憎恨眼神瞪着太一郎和多惠,转身离开房间。

又不是亲生的孩子——这句话在阿铃脑中嗡嗡作响。但是,奇怪的是,阿铃并不觉得心慌。果然是这样,原来如此,原来我是捡来的孩子。

“难怪我看得到阿梅。”

实际发出声音说出来后,阿铃觉得眼前视野开阔起来。

没有人说“不是”。双亲脸上失去了血色。

放心,我不会哭的——阿铃正想这么说,多惠无声地倒在一旁。

阿先安抚了两个惊慌失措的男人,再让多惠在被褥上躺好,才对阿铃说:“你阿母不要紧的。阿铃,来帮大妈做事好不好?楼上房间不清扫不行,阿高和岛次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当然大妈的“要求”不仅如此,她是想跟阿铃两人单独谈话。阿铃立刻答应了。阿先支开了一脸忧虑的七兵卫和太一郎之后,和阿铃手牵着手登上楼梯。

阿先利落地下达指令,阿铃按照吩咐做事,榻榻米房很快就打扫干净了。

“纸门和格子纸窗都得换了……榻榻米也要翻过来……”阿先用束带绑起袖子,头上蒙着头巾,微歪着头说,“大概要花二两钱吧。还不算损失惨重。顺便也买个新挂轴和花器吧。我跟一家旧货铺很熟,他们有好货。”

阿铃轻轻打开隔间纸门探看邻房。岛次依旧保持躺下时的姿势,阿高可能是听到了声音,呻吟了一声,头在枕头上动了一下。

“她快醒了吗?”阿先小声地问,“先叫醒阿高比较好。要是她醒来一睁开眼,发现岛次先生躺在一旁,可能真的会发疯。”

是啊。阿铃迅速挨近阿高枕边,摇醒她。阿高皱着眉醒来后,突然瞪大眼睛,吓得一跃而起。

“我,我……岛、岛次呢?他人呢?”

两人安抚阿高,让她看躺在一旁的岛次。阿高缩成一团,阿先使劲按住她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说:“老板娘,现在正是你人生的关键时候,好好听我说。让你痛苦不已的前夫,银次的怨灵已经不在了。他升天了,已经消失了,所以在这里的是岛次先生。”

尽管如此,阿高仍是想逃。

“啊,真是没出息。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亲手杀了丈夫。你要是个成熟的女人,好好看看自己做的事,用脑筋想想该怎么做才能赎罪。这种事根本用不着我来教,你早该明白的啊。”

“可是,我做了无法弥补的事。”阿高又哭了出来。

“那个‘无法弥补’的事指的是杀了丈夫,还是在辰太郎头子面前坦承你杀了丈夫?”

阿先是故意要刁难她,阿铃明白这点,所以没有多话,默默地把手巾递给阿高擦眼泪。

“你放心,辰太郎不会逮捕你的。”阿先说,“今天这间房里发生的事,不是这个世上会发生的事。在那种时候,一时昏头的你不管说了什么,没有人会当真。何况像辰太郎头子那种死脑筋的人,怎么可能光凭那些话就逮捕你呢。”

阿先微笑着又说:“你也痛苦了这么多年,虽然这样还不足以赎罪,但银次先生也升天了。你老实说出真相,他总算得以解脱。往后你要认真考虑的,是林屋和孩子们的事。”

阿高不安地看着熟睡的岛次,问道:“可是,这人呢?”

“银次先生虽然占据了他的身体,但他好像还没死。虽然很微弱,还是有脉搏。”

阿高倒吸了一口气,缩着双手。

“你打算怎么办?”阿先问,“趁着岛次先生还没醒来,逃到远方,永远不再跟他见面?带着孩子逃,还是你一个人逃?”

阿铃无声地挪动膝盖,伸手摸了摸岛次的脸颊。啊,暖暖的。

“还是向岛次先生说出一切,跟他商量往后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他的原谅。之后再看岛次先生的决定,决定林屋和孩子们的下一步。”

阿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掉了一滴眼泪,在阿铃看来,那滴眼泪的颜色跟她至今为止的并不一样。

“我想……他大概不会原谅我……可是,我再也不想逃避了。”

“是的。”阿先用力点头,“阿高老板娘,你一直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吧?比起那种苦日子,往后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日子再怎么苦,恐怕都不及从前的一半吧。”

一滴,再一滴。阿高簌簌地落泪。

“你去叫醒岛次先生吧。”

阿先说完,又对阿铃说:“阿铃,岛次先生的事交给林屋老板娘,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商量。”

阿铃和阿先沿着河道走着。

阿先一走出船屋便停下脚步,感慨良深地望着道路对面曾经是兴愿寺的广阔空地,然后转身朝阿铃伸出手,两人手牵着手迈出脚步。

河道水面无声地映着湛蓝的天空,不知何处飘来了花香。右手边是船屋,左手边是长坂大人的宅邸。来到这里,阿铃说出筒屋宴席当天在这里看到阿梅的事。

“她就在丢石子玩的我们旁边。”

“是吗?她大概很想跟你们一起玩吧。”阿先说。

仔细想想,船屋的幽灵里,只有阿梅曾经离开房子到过外面,一次是在这条河道旁,另一次则是乖僻胜住的大杂院。

“那个叫乖僻胜的,绰号真难听。那孩子个性真的很别扭吗?”

“非常乖僻,乖僻得不得了。”

听阿铃这么说,阿先笑出声来。长坂大人宅邸那边似乎在回应顺着水面传过去的笑声,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是小白。

“大杂院大姨说,他是孤儿,个性才那么乖僻。”

“这说法不对。”阿先敛起笑容坚决否定。她转向阿铃,蹲下身直视阿铃的眼睛。阿先身上比花香更浓郁、更温暖的味道,包围住阿铃。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必一直在为这件事情苦恼吧。你要原谅我们。”

阿先向自己道歉的当下,阿铃什么都明白了。自己数度否定的那个可能——刚才阿爸的冷汗——移开视线的阿母——

明白后,阿铃瞬间觉得轻松起来,原来“恍然大悟”就是这么回事。可是,那个瞬间过去后,胸口忽然怦怦跳起来,她几乎快喘不过气。

“阿先大妈。”阿铃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很遥远,“这么说,我真的是孤儿吗?是阿爸和阿母收养我,把我养大的吗?”

阿先搂住阿铃的双肩,直视着阿铃的双眼,回说:“你阿爸和阿母的确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不过,阿铃,你不是孤儿。对太一郎和多惠来说,你是上天赐予的孩子。”

阿铃不想哭的,可是眼泪却不停涌出,眼前一片模糊。

“我果然是孤儿。”刚说完,眼泪便簌簌落下。

“不,不是,你是上天赐予的孩子。”阿先再次强调,“你听了可能会认为大妈在哄你。不过,大妈绝不是想用场面话蒙混过去。阿铃,你只要仔细听我说,一定会懂为什么大妈这么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先开始说起——不过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我记得很清楚。

“你大概也知道,太一郎和多惠以前曾有两个孩子夭折,那之后太一郎自暴自弃起来,有阵子过得很荒唐,七兵卫爷爷还一度气得打算把他赶出高田屋。

“那时,太一郎和多惠处得不太好,理由当然不止是连续失去两个孩子,还有其他原因。再那样下去,两人迟早会分开,大妈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所以当多惠又怀了第三个小孩,太一郎知道后像是从头顶淋了一桶水,整个人振作起来,大妈看了高兴得简直快跳起舞来。大妈心想,啊,太好了,这样那两人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多惠自从上个孩子过世,伤了元气,成天病恹恹的。所以这次怀孕,一定得特别留意身子。普通的孕妇直到临盆前一月,不管挺着多大的肚子都得继续工作,多惠前两胎也是这样。但是这回不一样,多惠一直到生产前都躲在押上的宿舍里做些裁缝手工,平静过日子。因为高田屋的工作很忙,太一郎在高田屋和宿舍之间两头跑,留意着多惠的身子,扳着手指数着孩子诞生的日子。

“可是啊,世事就是这么不如意。多惠比产婆预计的日子早了二十天分娩。结果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是个女孩。

“多惠生产时我也在,知道婴儿没了气息,我一心想着这下完了,多惠八成也活不下去了,吓得简直掉了魂。我冲进寝室,多惠的眼睛像两个黑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应。我不停地唤她,她才流下眼泪,那晚她就这样一直无声无息哭着,后来哑着嗓子说,太一郎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不知是幸或不幸,因为多惠突然阵痛,所以还没来得及向高田屋报告这件事。宿舍里只有我、多惠和阿藤。于是我跟多惠说,太一郎还不知情,就算知道了,太一郎也不会像你想的那样,说什么不原谅你,绝对不会。我跟她说,太一郎可能会哭会感叹会悲伤,但是绝不会生气。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比任何人都痛心的你,在你冷静下来之前,我不会遣人到高田屋通知这件事,过一阵子再说。五天、十天都好,直到你恢复精神,觉得可以跟太一郎见面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也不会让任何人到这儿来,你尽管放心。

“至于这么做是好是坏,我一直觉得自己没做错,多亏了当时那么处置,才得到了你这个宝贝。

“事情发生在多惠分娩后第三天的夜里。那时,死婴承蒙地主好意帮忙,厚葬在附近寺院的童子冢。尽管我还是一想到死去的婴儿就掉眼泪,总算稍微松一口气,结果陪在多惠枕边照料她时,不小心打起盹儿来。

“那时已经是半夜,正值九月寒气增强的时节,四周一片虫鸣。我醒过来时,发现多惠的被褥是空的。那时我简直快发疯了,心想得去找多惠才行,撑着榻榻米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心里一直在想,多惠一定不想活了,不是跳河就是上吊,反正一定是想寻死。膝盖哆嗦得不听使唤。

“结果后门却传来多惠的呼唤。她叫着,老板娘,老板娘。

“我几乎是爬着来到后门,看到穿着睡衣的多惠手里抱着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她紧紧抱着婴儿,可是没有力气起身,就坐在泥地上。

“我问她怎么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或是多惠在我打盹那时死了,变成幽灵坐在那儿。她那时瘦得可怜,一脸苍白,气息奄奄,实在不像活人。

“不过多惠没有变成幽灵,她好好活着。活着,而且在笑。

“老板娘,真不可思议。我听到婴儿的哭声,以为是死去的婴儿在叫我,半梦半醒地来到这里,这孩子竟然就在门外,她被搁在外面。你看,睡脸好可爱,是女孩子,老板娘。”

多惠说完,让我看了那婴儿。我接过襁褓,感觉到刚出生的婴儿体温,闻到婴儿的奶香,也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阿铃,那婴儿就是你。”

“那晚铃虫在叫,像是有成千上万的摇铃在摇,声音清脆,从脚底涌上来包围我们。

“是的。想必是你的亲生母亲生下你后,认为没办法养活你,才决定送给别人。但是她没有把你丢在路边或桥下,也没有把你丢在寺院前,而是把你留在高田屋宿舍的后门外。她把你裹得紧紧的,让你不觉得冷,你那时睡得很香甜。我想,你的亲生母亲可能是希望高田屋收养你,才把你托付给我们。多惠也这么想。

“通常捡到孩子时必须到办事处报案,但是多惠不愿意这么做,因为那样很可能会失去你。也许办事处会送给别人,上头会怎么做谁也不知道。所以多惠不愿意报案。

“老板娘,她是我的孩子,是神送给我来代替死去的孩子。这孩子是我生的,是不是?多惠哀求地对我这么说,我实在不忍心拒绝。那时我也担心,要是硬去报案,多惠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不过不只是这样,其实我也一样,为你凑巧来到高田屋,来到多惠身边这不可思议的奇迹而深受感动。

“好,这孩子就当做是你生的。万一上头发现这件事要惩罚,我一个人承担。等到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这样答应了多惠。

“第二天我遣人去通知太一郎。多惠起初打算瞒着太一郎,跟他说孩子平安生下来了。但是我反对。我认为还是坦白对太一郎说比较好,夫妻之间不能有事隐瞒。再说,就算死去的婴儿已经在童子冢安息,已经升天了,也许很快就会转世投胎,但她或许也想见阿爸一面吧。太一郎也会想去墓前合掌祝祷吧。我对多惠说,隐瞒不好。多惠也觉得有道理,于是我们全跟太一郎说了。

“太一郎和多惠一样,觉得和你之间的缘分很不可思议,很感谢上苍。他说,这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哭着摩挲着你的脸,当场给你取名叫铃。说你是在铃虫鸣声守护下出生的,这名字不是正好?

“我们三人商量过后,决定瞒着七兵卫爷爷,告诉他婴儿平安生下来了。阿铃,我想你也清楚,爷爷很顽固……做事中规中矩,当然,他绝对不会反对收养你。可是他经营高田屋这么大的铺子,在町内也颇有声望……站在他的立场,也许会说,违反上头规定,把捡来的孩子当成自家孩子毕竟不好,不,他一定会这么说。因为有这层顾虑,我们决定瞒着爷爷。

“另外,那时阿藤也在场,她知道来龙去脉,而且她也赞成我们的做法。所以这件事可说是我、多惠、太一郎和阿藤四人之间的秘密,我们一直隐瞒到现在。

“好了,阿铃,我说完了,没隐瞒任何事。并不是秘密被揭穿了,我才说出来,我本来就打算等你长大以后,告诉你这件事。我虽然没对太一郎和多惠说,但我一直都这么打算。

“你没看过亲生父母,就这点来说,也许你的确是孤儿,所以你才看得到那个叫阿梅的幽灵,跟乖僻胜看得到阿梅是一样的道理。阿梅会接近你,或许也是因为这点。再怎么说,留在活人内心的疑问、心结和悲哀,正是跟幽灵相通的关键,这道理,我今天比看戏更近距离地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阿铃,你绝对不孤单。对太一郎和多惠来说,你是他们无可替代的心爱女儿。对七兵卫爷爷和我来说,也是这世上唯一的孙女。事到如今才对他坦白这件事,七兵卫爷爷也许会生气。不过,他是气我们瞒了他这么久,不是气你。毕竟爷爷有多疼你,多么满心希望你能幸福,没人会比我这个大妈更清楚。我可以向你保证。

“如果你想见你的亲生父母,我们会设法帮你找。如果你想跟真正的父母一起住,我们也会认为那是当然的。虽然伤心,但是我们不能拦阻你的心。不过,阿铃,要是你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个孤儿,这对太一郎和多惠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残酷的惩罚了。对我来说,也是无可挽救的悔恨。他们从来没当你是孤儿,一刻都没有。他们认为,就算你不是他们亲生的,却是上天赐予的心爱孩儿。这是个摆在眼前的事实,用不着时时停下脚步、闭上嘴巴、在心里一一确认的。

“太一郎和多惠,是你的阿爸和阿母啊!”

在阿先的这一席话之间,阿铃不知何时停下了眼泪,脸颊什么时候干了。只是,待她察觉到时,眼前那片朦胧已经消失,在一阵轻风中,她再次清楚看见了彼方的船屋。

“阿先大妈。”阿铃清楚地说,她心里很高兴,“我懂了,我真的明白了。”

阿铃微笑着。结果,这次换阿先哭了,用袖子遮着脸。

又传来小白的叫声,这次的吠声很接近,汪汪叫着好像在呼唤阿铃跟阿先似的。阿铃回头望向长坂大人宅邸的方向。

随意穿着便衣的长坂主水助正站在被风雨打坏的板墙外,一手握着小白的牵绳,另一只手罩在眉眼上。远远望去,他好像很吃惊的模样。

他正在看向船屋,睁着那双酷似鮟鱇鱼、眼距稍远的眼睛,入迷地看着什么。

“哎,”阿先从怀里掏出手纸擦眼泪,小声地问,“那是邻家的……”

“嗯,是长坂大人。”

阿先自言自语说:“可不能失礼。”急忙擦了擦脸,整了整下摆。可是长坂主水助依旧纹风不动。小白在叫。明明要去散步,主人却一直不往前走,小白等得不耐烦地汪汪叫着。

主水助张大着嘴巴。

小白蹦蹦跳跳,把牵绳自主水助的手中扯离,兴奋地跑向阿铃。它是一只不认生的狗。阿铃也跑向小白和主水助。

“长坂大人!”

阿铃大声呼唤。对方这时才回过神来,放下举起的手,全身震了一下。

“哦,阿铃,”他直眨着眼,“这真是……又碰面了,你在做什么?”

“长坂大人出来散步吗?”

阿铃安抚着在脚边撒欢的小白,走到主水助身旁。主水助又张大了嘴,像在脑中搜索话语嘴巴一开一合地,说道:“我看到不可思议的景象。”

“啊?”

“船屋……在你家二楼的窗口那边,”他瘦削的手指指着窗口说,“站着一个我认识的人。那人正望向这里,我看得很清楚,吓了一大跳。”

他擦着脸,抹去汗珠。

“他正是我三十年前过世的叔父大人啊!就跟他过世那时完全一个模样。”

啊呀,是玄之介大人。阿铃也远远望着船屋的窗口。

“好怀念啊,他的长相就跟从前一模一样,跟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

主水助喃喃自语,似乎忘了身边的阿铃和阿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长坂大人,您一定很喜欢您的叔父大人吧?”阿铃小声问道。

“嗯?”长坂大人眨着眼,又用手背擦拭额上的汗。酷似鮟鱇鱼的脸略带羞怯。

“我上次跟你提过我叔父大人的事了啊。”

“是的,我听说了。”

这时阿先用眼神暗示阿铃,她便向长坂大人介绍了阿先。两人忽然一本正经地打起招呼来,阿铃觉得很好玩,心情轻松起来。

“长坂大人的叔父叫玄之介大人吧。虽然个性放荡,剑术却很厉害,也教过长坂大人对吧?”

主水助大吃一惊地说:“是的,可是,我对阿铃说过这件事吗?”

阿铃笑着望向阿先,阿先也微微笑着。主水助一脸困惑,像要找借口似的又说:“我上次也说了,叔父大人当年被牵扯进怪事而丧命。对长坂家而言,他是个麻烦人物,因此从来没人对年幼的我说明叔父大人临终前的事,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现在脑海里还是时常浮现叔父大人那晚干劲十足的表情,还曾梦到过叔父大人。”

叔父大人那晚到底做了什么事?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人世的?主水助透过内心的执念和对叔父的思念,才看得见玄之介。

阿铃内心满溢着光亮。以这种方式看到鬼魂还不坏嘛,一点也不坏。

“我也很喜欢长坂大人的叔父大人哟。”阿铃情不自禁大声说道。

“什么?”

现在可以告诉他事实了吧。他一定会相信的。阿铃卸下了心防。

“长坂大人的叔父大人,现在就在船屋哟。”

长坂主水助那双眼距稍远的眼睛,各自朝不同方向转动着。

“什么、什么?阿铃到底在说什么?”

迎着吹过河道的风,阿铃对主水助述说玄之介的事,告诉他船屋众幽灵的事。听着阿铃的话,长坂主水助那对转动的眼睛也逐渐稳定下来,回归原位。

“原来有……这种事?”

他歪着下巴感慨地说。再度仰望船屋的窗口。

“可是,这么一来,只要问叔父大人……啊,不行,既然连叔父大人自己都忘了三十年前那晚的事……到底该问谁呢?有谁能知道兴愿寺事件的来龙去脉呢?”

听他这么一说,阿铃想起了一件事。对了,还有孙兵卫大杂院的房东啊,这回更应该去见他了。

“既然如此,我也一起去。事不宜迟。明天我们就去怎么样?”

听到主水助的提议,阿铃和阿先紧握着彼此的手,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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