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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水榭残灰

点点黄色的灯光,从门左边房间的软百叶窗间流泻而出,这道孤独的光路,正投射在湖面中央。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嘴里塞着一支熄灭的烟斗,用牙齿把它嗑得直响。

“一定是波特的某个下属还在这儿,”他说着,顿了一下,“不过也不一定。划根火柴看一看,有没有新鲜的脚印……”

“雪正在湮没它们呢!……”詹姆斯·本涅特浪费了几根火柴之后说,“但是,看起来像新鲜的。大鞋子。我们要……”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笨拙地朝前行去,安静得连本来吱吱叫的鞋子,都没有声响了。堤道又一次埋在雪里,但他们无需保密。

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水榭的前门打开了。

“我还在想呢!……”贾维斯·威拉的声音,从门口的阴暗之中传出来,“明明看到有人在外面。没经准许就过来这边,我必须致以最深的歉意。但是,警察已经走了,门又是开着的。”

贾维斯·威拉谦逊地站在那里,头稍稍倾斜着,客厅的灯光照在他英俊脸庞的一侧,此刻显不出一条皱纹。灯光带出强烈的色彩和浓重的阴影,一条织锦门帘出现在他硬质的黑衣后面,影子的恶作剧,让贾维斯·威拉看上去就像戴了一顶黑色的假发。

“你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贾维斯·威拉点头说,“我现在得离开了。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她仍然在——卧室里。”

听上去这个人的声音里面,流露出了好奇的语气,可惜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并没注意到。他仅仅是匆匆看了看贾维斯·威拉,就跌跌撞撞地上了台阶。

“实际上,你是我想交谈的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勉强用心不在焉的语气宣称,“先别走,进来吧!……嗯,是啊,就是这样。”

拉开客厅大门上的织锦门帘,在进屋之前,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房间端详了好一阵子。

“呸!……”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补充了一句。

手电筒的光芒,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上晃荡,铸打而成的青铜花瓶,放在日本漆器的橱柜上,呆板的黑白色和沉闷的红色,充满了这个将要褪色的房间。贾维斯·威拉跟着詹姆斯·本涅特走进房间,静静地背对壁炉站着。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我在《铃声》里看见过你。你不是亨利·欧文爵士,却演得好极了。而奥赛罗是你演过的,最好的一个角色……介意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文雅的客厅喜剧里,突然露两手吗?”

“谢谢。也许……”贾维斯·威拉缓缓四顾道,“因为是这种客厅,又有着那种主人。”

“我的意思是,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又是一个走进她客厅的人。”

“仅仅是进了客厅。”

“啊哈,那就是我所想的。我想搞清楚昨天晚上这件事情,因为,你应该是凶手到来之前,最后一个看到玛莎·泰特的人了。嗯,当你和约翰·博亨以及卡尔·雷格,带着泰特小姐到这儿来之后,你们在哪儿稍作休息?……是这儿吗?”

“不,在卧室。不过并没有稍作休息,我们甚至都没有坐下,几分钟之后就走了。”贾维斯·威拉笑着说。

“然后,当你如他们告诉我的那样,回到这里的时候,你们两个人在哪里?”

“也在卧室。我陪她喝了一杯葡萄酒。”贾维斯·威拉拍手说。

“好吧……”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心不在焉地咕哝道,“有火柴吗?”

贾维斯·威拉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愉快之色:“抱歉,昨天晚上,我把最后一盒给玛莎了,我身上也没有带着,主屋提供的有色火柴。打火机行吗?”

“也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只好点了点头,嘴角下撇,温和地劝告说,“别抱着‘我试图变聪明’的观念。给猜疑打广告,是一种糟糕的政策,不管对我还是对你都一样。如果我有怀疑,就会从问你要打火机开始。实际上,我想看看壁炉……”

把贾维斯·威拉递给他的打火机,揣在手中之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仔细观察着蓬松的灰色木灰,和少量残余的焦木条。他把手伸到宽敞的烟囱下面,又伸长脖子,从那里往上看。

“好强的气流。注意到没有?……好家伙,那个烟囱有房子那么大。”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惊悚地大叫起来,“嗯,是的,他们用铁梯来做清扫。不过我不认为……”

他呆滞的眼睛离开炉膛,望向地毯边缘。

“现在去另一个房间。这个打火机先让我保管一分钟。”

贾维斯·威拉走在前面,来到卧室的门左边开了灯。尽管詹姆斯·本涅特鼓起勇气,要自己坚持住,但是眼前的景象,并没有他所害怕的那么扰人。

小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有很多面镜子,还有一个支起红色遮篷的高大床架。空气中还有一股不新鲜的闪光粉气味,指纹粉的颗粒,粘在可能找得到指纹的物品表面上,除了尸体已经挪到床上,并盖了一条被单之外,波特警官的手下把其他物品,都放回原来的位置,跟詹姆斯·本涅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屋子中,玻璃水瓶的碎片,落在壁炉前的地毯边上,和玻璃杯的碎片一样,还塞在炉膛中;拨火棍已被放回去了,尖端还插在那一小撮灰里;一张椅子直立着,另一张倒在壁炉右侧,还有倒下的小凳子,以及散落一地的、燃烧过的火柴——这些东西重演着谋杀的默剧。

“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他以近视的姿态,跌跌撞撞地走到壁炉前面,仔细地检查里面的灰烬。在用打火机检查烟囱的时候,他几乎烧掉了礼帽,为此他咆哮着咒骂自己。然后,他拾起拨火棍来,鼻孔里哼一声,又把它放下来。借着无穷的体能,他低头看看玻璃杯的碎片,这让他产生了一丝幽默感。火柴头都燃烧得很干净,几乎烧到了火烧棒的末端,这又引起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兴趣。

接着,他检查了一个用帘幕遮盖的凹陷处,里面放满了衣服,他用手在里面不停地翻弄着,直至找出一件银色长袍。最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往简单的浴室处看了一眼,又回到房间中央,举起一根手指,充满恶意地指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同伴。

“笨蛋!……”他咆哮说。两个笨蛋面面相觑。

“对,说的就是你!……”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声音抬高了,依然用手指指着他们,“你和马斯特斯,还有到过这里的任何人,现在都没有脑子了?……有一堆线索,是专门提供给你的,我就指出其中一项,就算是飞快地瞥过那个壁炉,都没有让你明白什么吗?”

“呃,爵士!……”詹姆斯·本涅特说,“如果你是指凶手通过烟囱,爬上爬下出入的,看起来确实可行;但是我认为,那对他没有好处,问题是他如何到达,并离开水榭的呢?我的意思是,即使他爬到了屋顶上,他仍然需要跨越一百英尺宽的雪地。事实上,比起学圣诞老人,他会发现简简单单地走前门,会没那么复杂。”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鼓起一肚子气。

“你在跟我这老头子打趣来着,是吗?……想捉弄我?嘿!……那就是你的感恩之心,那就是!……好,好,好!……”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愤怒地喊着,“那么,即使是那件事情,年轻人,我也不告诉你是什么意思。哈哈,哈哈,真合你啊!……实际上,我对烟囱没什么想法。”

“究竟,”贾维斯·威拉惊疑地说,“它有什么‘重要意味’,亨利爵士?”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充满恶意地点了点头:“我告诉你,它是什么意思。它意味着:当我的老朋友里奇,正指挥伦敦管弦乐队排练时,第二长笛手两次在同一个地方,吹奏成同一个错误音符,此时他会怎么说?里奇会把指挥棒摔在地上,说:‘你,第二长笛手!我可以忍受你偶然无理抽风,但只是有时,你总是那样,天哪,决不!……’那就是我对这种事情的感觉,马斯特斯过来的时候,我也会这么告诉他。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被你们侮辱的。现在我要问几个问题……”

他蹒跚着走到床边,掀起了被子的一角,粗略地检查了一会儿。仅仅是掀被子这一动作,就给这个冰冷的房间,带来了另一种气氛。从大窗户里透进一点灯光,照在床沿上,在雪花的影子间微微闪烁,落在他们用海绵蘸水擦过的脸上,死者的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铺在头后面……

詹姆斯·本涅特转开头,回看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小眼睛。先前如男巫一般,弯腰查看着依然美丽的玛莎·泰特的尸体,又把目光盯在本涅特身上。

“三点十五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大概就是她的死亡时间了……现在,你今天早上进来的时候,窗帘是拉上的还是打开的?想一想,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

“是拉开的。”詹姆斯·本涅特大声说道,“我明确记得,因为我曾试着开窗户,放点空气进来,才想起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碰任何东西。”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放回床单,深沉地凝视窗外。

“马厩那边,某人住处的窗户,跟这里是成一直线的。你留意到了没有,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话一出口,连连摇了摇头,他指着詹姆斯·本涅特吩咐着,“好吧,到那边去给我演示一下,当你一开始看到她时,她是怎么倒在地板上的。我知道你会感觉像个傻瓜,不过去照做吧……”

詹姆斯·本涅特照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吩咐,走到窗户外面,H·M·打开窗户,看着外甥的行为。

“啊哈。好,你可以起来了。那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燃过的火柴,散落在她的周围了。尽管它们都朝着壁炉的方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满意地点了点头,朝门外招了招手,唤回詹姆斯·本涅特,“喂,你进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曾经上床睡觉吗?……床铺凌乱吗?”

“我认为没有。”詹姆斯·本涅特轻轻摇头。

“请原谅我打断一下……”贾维斯·威拉不安地说,“可是,我觉得,我们对这些燃过的火柴,实在太大惊小怪了,说不定它们根本毫无意义。”

“你这么认为,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生硬地问道,“你的想法:是有人坐在这里,点了无数根烟,然后,把火柴头扔到地板上?一、两根火柴烧到底,还能说是点烟不顺,可十二到十五根火柴,都是这样划着了,只能说明,那人是在黑暗中划的火柴。”

“但是……要不这么想吧,”贾维斯·威拉劝道,“假设这跟犯罪无关。假设博亨发现了尸体,在黯淡的光线中,看到这一幕突如其来,于是,他弯腰划了根火柴来确认……”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鼓起脸颊,又把气喷出来,反复好几次:“为什么,先不管他说他不曾如此,而且,要是他确实做过,似乎也没什么现实理由要否认;就看一个人去确认,另一个人的死活,也用不着一打火柴啊。除此之外,我猜想,当时这里已经足够明亮,即使不用火柴也没问题……不是吗?”他猛地转过头。

詹姆斯·本涅特觉得:这个问题有潜在目的,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单纯。

“是啊!……”他说。“就是那样。我记起光线是如何从窗外,直接洒落在她身上的。”

“不过,真该死,”贾维斯·威拉突然顿了顿,“她不是在黑暗中被杀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脸上,突然充满了奇异的兴奋之色。他把帽子戴在头的一侧,脸色几近和蔼可亲。

“哦,真是有趣的案件,孩子。极度奇怪的案件。为什么访客在黑暗中划火柴?为什么两处火焰的状况,几乎一模一样?为什么访客发起疯来,把酒杯放到炉膛里,甩脚踩碎?……顺便说一句,不是你干的吧,是吗?”

“什么?……”贾维斯·威拉吃惊地尖叫一声,睁大两眼望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啊哈,我最好还是给你指出来。过来这儿看看。看到那个水瓶了吗?……注意到它多重吗?……注意到它在哪吗?不在炉底石上,却在地毯上。仅仅推倒小凳子,让水瓶落在地板上,是很难打碎它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严肃地说,“那是访客弄碎的,孩子……现在再看看那些玻璃碎片。你看到因为落在地板上,而摔得粉碎的玻璃块吗?我给你五英镑,赌你看不到。在石头上才有,是访客放在石头上故意捣碎的。”

“可是,在打斗中——”

“呵呵!……”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大衣披在肩膀上说,“有时间的话,就试一试这个实验吧。在地板上放一圈玻璃杯,模仿打斗中,有人蹒跚着穿过房间,看能否只踩中一个杯子。它们会滚,它们像鳗鱼一样光滑。当你发现不可能,只打碎一个杯子,而是同时打碎两个、三个或者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你会认同,我这个老头子是对的。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过,现在的情况不比之前好。现在,关于这些烟囱……”

他们既没有听到通向客厅的门开了,也没有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只觉一阵冷风吹来,壁炉中剩余的灰烬四散飞扬,还卷起了玛莎·泰特尸体上的被单(詹姆斯·本涅特眼角瞄到了)。事起古怪,一瞬间竟无人转身。一道细细的声音,突然穿过了房间。

“于是……”那个声音说,“有人最后想到烟囱了?我必须恭贺他。”

莫里斯·博亨脖子裹着羊毛围巾,一顶艳俗的斜纹软呢帽遮住他的单眼,以手杖支身站在门口。他呆滞的视线,移向床上的尸体,然后用略带讽刺的姿势摘下帽子,一脸反对的神色。马斯特斯如巨塔般,站在他的后面,眼带疑惑,面露残忍,正越过博亨肩膀打着手势。

“然而,即便诸位已经想到——自然这令人惊异……”莫里斯·博亨下巴啪啪作响地说,“我认为,我能比任何人,提供更完备的细节。你们介意去别的房间么?我……我无法忍受死亡之像!……”他突然后退了一步。

“小心,先生!……”马斯特斯越过他的肩膀说,并强烈地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求助道,“我不是说相信如此,我不是说那就是真的。但是,如果你愿意,听一听博亨先生的说法……”

“我将以最谦逊的态度致谢,警官。”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说。

“……也许其中还有些道理,至少它解释了很多,让我们手足无措的事情,而且,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可称做针锋相对的解释……”

“别叽里呱啦地说一大堆的,马斯特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严厉地说道,“我讨厌叽叽歪歪。不管怎么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会,老有人闯进来,对我胡说八道?”

莫里斯·博亨身子微微向前倾,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礼貌地说:“你必须宽宥这位警长,”他抗议道,“他毫无文化修养的言辞,表达的是诗中,众所周知的公正之意。我同意。卡尔·雷格先生纯因为怨恨,今天早上,他试图把玛莎·泰特的谋杀案,栽在舍弟约翰·博亨的头上。对这个不可能状况,他的解释幼稚粗劣,经不住五分钟详细的审查。”

他停了下来,依然步步后退,但呆滞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那具安静不动的尸体。然后,他突然出声:“如果你愿意到别的房间来,亨利爵士,我承诺向你演示,这个卡尔·雷格先生自己,如何杀了泰特小姐,并试图以笨拙的托词,逃避我的注意的骗局。我不想在这个房子里讲出来,以免引起不愉快……你们会随我一起走吗?谢谢。我……无法忍受——呃……死亡之像。”

莫里斯·博亨说完,立即朝后退缩着走去。他后退的如此之快,自己几乎绊倒了,只得靠在门框上,慢慢地撑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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