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露端倪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历史或者预言。
——S·T·柯尔律治(S·T·Coleridge)
埃勒里的环球旅行已经进入了倒数第二个阶段。为了收集有用的写作素材,他已走访了许多城市,听警官们讲述了许多活生生的故事。他本来只计划在伦敦停留一个晚上,但就在从奥拉飞往伦敦的途中,却碰到了一个在伦敦警察厅威尔专员办公室工作的国际刑警。这位刑警非常讨人喜欢,从一个酒馆到另一个酒馆,他给他讲了一个又一个好故事,当埃勒里意识到时,几天几夜已经眨眼间过去了,新年就要到了。
第二天早上,为良心和理智所驱使,埃勒里到航空公司办公室去取机票,在那里遇到了哈里·伯克。伯克当时正在商量乘坐同一个航班去纽约的事。
那位国际刑警向他介绍说伯克是一位私人侦探——
“奎因,他是最好的一个,当然那是说他费用帐目的虚报额一般不超过10%。”
伯克听罢放声大笑。他是一个身材矮小、沙色头发的男人,角斗士般的脖子使他看上去很像一个拳击赛的好对手。他的眼睛颜色很淡,几乎透明,给人一种就要消失的感觉,好像它们压根儿就不存在。他看起来很像是条顿人,㊟他自己说他本应带有爱尔兰土腔,但谈话时却带有明显的小舌音。国际刑警临走前告诉埃勒里说伯克是个变节的苏格兰人。
两个人到了最近的一家小酒馆吃喝了一通后,伯克说:“那么你就是那个小奎因了。这可真有意思。”
“是吗?”埃勒里说。
“我是说以这种方式遇见你。不到15个小时前我还和你父亲在一起呢。”
“我父亲?”
“纽约警察局的理查德·奎因警官。”伯克很正经地说。
“你是刚刚飞抵伦敦的吗?”——苏格兰人点了点头——“可我看到你几分钟前刚买了一张回纽约的机票。”
“我下飞机时收到了奎因警官的电报。好像是那件一开始就让我去美国的案子有了进展。他要我立即飞回去。”
“那是我爸爸,”埃勒里说,“他提到为什么了吗?”
“没有,但是他在电报里用了一个很有味道的词——‘即刻’。”
“那准是很重要。”埃勒里又从女招待那里要了一杯淡啤酒——那个女招待很壮实,好像一只手就能拎动整桶啤酒——“这件案子,伯克,会是那种我无法抗拒的事情吗?”
“我可不知道你经受折磨的能力。”伯克也冲那个健壮的女招待笑了笑,然后把他那苏格兰人的鼻子埋进了酒杯中——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
他们俩肩并肩紧挨着坐在飞越大西洋的飞机上。埃勒里通过巧妙的暗示发现,这个苏格兰人好像是来自中央情报局的。凡是说起与他的案子无关的话题,他都十分健谈。
哈里·伯克原是警察局的人,最近才辞去了探员职务组建了自己的侦探所。他自嘲地说生意正在起步。
“开始时,客人只是接触一下就走了。如果没有我在警察局的关系的话,我大概就得像班图人(Bantu)那样糊口了。威尔专员一直对我不错。”
埃勒里推断伯克目前所专注的案子是威尔最近对他施恩的结果。警察局接到了调查的要求,而专员发现它不属于警察局的业务,于是就私下推荐让伯克从事这工作。埃勒里怀疑这种好意并不是威尔的第一次。
伯克正被飞机的颠簸搞得上下跳动。
“我是个单身汉,”这个沙色头发的人说,“我不必为某个爱嘀咕的女人花费我的时间。不,没有一个女人在我的考虑中,谢谢你。我在一个地方不会待太久,免得产生某种依恋感。”
“你是那种在坠落的飞机上堕入情网的人。”埃勒里根据传闻说道。
“能使我上钩的对象还没有出生呢。”
“当心我们这边儿的女人。美国女人天生就能抓住那些顽固的人。”
“她们好像都很想念你,奎因。”
“哦,但我从来没有上钩。”
“那么我们就有很多共同点了。”
就这样他们表明相互之间很投缘,只是在一些小事上有分歧。临到飞机在冈得尔停留时,两个人已经以名字相称了,甚至开始友好地争论做苏格兰鲫鱼用不用加煎洋葱的问题。飞机再次起飞后,他们依然谈兴很浓,差一点忘了庆祝辞旧迎新的时刻。
新年一大早,飞机降落在肯尼迪国际机场,下了飞机后,他们结伴出了机场。
“这个时候你是不可能找到一间旅馆的房间的,”埃勒里说,“到我家里来吧,哈里。”
“哦,不。我不能把你和警官赶出去住。”
“别废话了,我的书房里有一张兼作沙发的卧铺。另外,这样你还可以尽快知道我父亲让你回纽约的原因。”
哈里·伯克顺从地点了点头。埃勒里叫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穿过时代广场向城里驶去,时代广场看上去像是一座长满风滚草的鬼城。
“人类是污秽的家伙,不是吗?”伯克用烟斗柄指着街上的杂物说,“每次我看到这样的东西就会想起《海滩上》的最后一幕。”
“可能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到达奎因的寓所后,他们发现警官不在房间里。
“是出去庆祝新年了吗?”伯克大胆地说。
“不大可能。我父亲不会去庆祝。准是为了案子。这是什么?”
那是留给埃勒里的小纸条,放在他书房里的打字机旁边,是老人随手写的。
亲爱的儿子:
住在东73大街的一位名叫罗伯塔·韦斯特的小姐要你给她打电话。她说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都在等你的电话。我临时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哦,孩子,新年快乐!
下面的签名是“爸爸”,然后是一个电话号码。
“这就是奎因家的生活方式吗?”苏格兰人问。
“只有被犯罪行为打断时才这样,我和爸爸通常是在电视机前打盹来度过除夕之夜的。”埃勒里拨着纸条上的电话号码说,“把你的行李放到我的卧室去吧,哈里——在那边儿。哦,如果你想要让眼睛睁开的话,起居室里有一个小吧台。你好?”
“是埃勒里·奎因吗?”一个非常焦急的声音问道。
“是的。韦斯特小姐要我给她打电话。”
“我是韦斯特。你这么早就给我打电话真是太好了。接电话的人都说你正在从英国飞回来的路上。奎因先生,你刚到吗?”
“刚到。有什么事吗,韦斯特小姐?”
“你是从家里打电话吗?”
“是的。”
“我想马上就过来。”
“现在?”埃勒里惊讶地问,“我要洗个澡,我还没吃早饭,而且在跨越大西洋的飞机上睡觉也并非是我的一项技能。你不能等等吗?”
“我也没有睡觉,一直都在等你的电话。求求你了?”
听声音她像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所以埃勒里只好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地址吗?”
罗伯塔·韦斯特本人比她听起来还要漂亮。埃勒里一看到她就给她贴上了“剧院”的标签,也许还应再加个“小”字。她体态优雅,肤色白皙,一头真正的粟色头发,明亮的眼睛由于睡眠不足或烦恼过度而显得眼圈发黑,腔颊右上方有一个迷人的胎记,看上去很像一只小蝴蝶。埃勒里通过一些细微观察推断她是戏剧演员:她走路和翘起头的姿势中流露出某种紧张,使人感到这是她刚刚得到的健美技巧,说话时发音考究,甚至连微小而随意的语音不清都好像是经过仔细演练过。她穿着裙子和用某种安哥拉棉毛呢料子做的圆领罩衫,披着一件巴黎式的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可能是由毕加索设计的围巾,带着一副长手套。她的小脚上穿着昂贵的带有蝴蝶结的时髦平顶鞋——埃勒里有所触动地开始推测,鞋子上的蝴蝶结一定是为了平衡她脸颊上的胎记而有意选择的。
这个女人看上去属于那种貌似漫不经心但实际上精明仔细,以致于埃勒里对自己给她下的结论产生了怀疑。这种女人就像是刚从时尚杂志的画页上走出来,在他看来她们个个都像某个人的办公室助手。
“你在剧院工作,”他说。
她那明亮近乎兴奋的眼睛睁大了:“奎因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我的方法。”他咧嘴一笑,看着她走进起居室,“哦,这位是伯克先生,韦斯特小姐。”
女孩低声说着什么,而哈里·伯克却以一种吃惊的方式说了句“您好”,好像他刚刚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向埃勒里的书房门口走去,有点儿不情愿地说,“我去洗一下,埃勒里。或者做点别的什么。”
“也许韦斯特小姐不介意你在场,”埃勒里说,“伯克先生是位私人侦探,从伦敦到美国来办事的。”
“哦,既然是这样。”女孩赶紧说,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她低下了头。至于伯克,他像狗一样瞥了埃勒里一眼,慢慢地踱到一扇窗户跟前,站在一边看着。
埃勒里让那女孩坐下,给她递上早餐,但被谢绝了,然后他为她点上一支烟,说道,“现在我们可以谈正事了吗,韦斯特小姐?”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我几乎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看上去她很困惑;但是突然她探身将烟灰弹到烟灰缸里,“我想你记得戈罗丽·圭尔德吧?”
埃勒里记得戈罗丽·圭尔德。如果他假装健忘的话,那将表明他自己有缺陷。他不仅记得戈罗丽·圭尔德,小时候还曾狂热地听过她的歌,他还曾对她有过那么点幻想———种当时国际流行的相思病——甚至对她的声音的回忆足以使他的五脏六腑都觉得发痒。回忆是留给那些崇拜者的,在她全盛时期,传媒无法从字典里找到合适的词来称呼这些人,于是干脆把他们称为她的“顺从部下”。
哦,是的,他曾听说过吉吉,据说她的密友是这样叫她的;(但他却从来不是其中之一,唉,唉。)当他感受他过去的岁月时,仍然会在月明之夜偶尔听一听她过去的老唱片。而这时突然地听到她的名字,确实感到很惊讶。就像是这位栗色头发的女孩使他回忆起了海伦·摩根,或者是盖丽·克茜或者《奥兹的女巫》中的那个嗓音颤抖的小女孩。
“戈罗丽·圭尔德怎么了?”埃勒里问。
哈里·伯克动了一下,又赶紧停住了,这一动作表明伯克也很惊讶;惊讶或者还有更多的什么东西。埃勒里急切地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他接着就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到了罗伯塔·韦斯特身上。
“我爱上了戈罗丽·圭尔德的丈夫,”女孩说,她说这件事的时态引起了埃勒里的注意,“我的意思是,我应该说我曾经爱上过卡洛斯。”埃勒里似乎觉得她在发抖,当然实际上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发现。她接着说,“女人怎么会这样傻呢?怎么会是这样盲目的傻瓜呢?”她说完便哭了起来。
在奎因的起居室里,女人哭泣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这些眼泪的原因显然是最普通的那一种。然而埃勒里还是被感动了,他让她大声哭出来。她终于停了下来,像个孩子似地抽着鼻子,她从包里摸出手帕,擦了擦小鼻子。
“对不起,”女孩说,“我本不打算那样的。我下决心我不会这样的。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过去七个月了。我想是的。但是现在又有事情发生了……”
罗伯塔·韦斯特的故事讲得零零碎碎、杂乱无章,就像摔成碎片的拼图一样不得不一点点地重拼起来才行。按照埃勒里的重新整理,故事是从戈罗丽·圭尔德的概况、她的生活和工作开始的。
她1914年生于辛克莱·刘易斯乡下,原名戈罗丽娅·戈尔登斯特恩(Gloria Guldenstern);30年代,她怀着刘易斯居民特有的质朴走出了中西部,从此令纽约乃至全国都为之倾倒。她一生从没有上过音乐课;完全是自学的——嗓音、乐理、钢琴样样都行。她还自己为自己伴奏。
据说戈罗丽·圭尔德也练嗓子。当然她的演唱技巧是精心设计的,就像曲谱上标注的那样精确。她的嗓音中充满激情,甚至可以说是充满悲伤,令无数的听众为之倾倒,声音微弱而悠远,不绝如缕。在夜总会里,她的歌声甚至能让酒鬼们都安静下来。批评家们称之为“亲切”的声音,适合于小酒馆。但是她的魅力是这样的普遍,吸引了许许多多的听众。到30年代末,她每周都要到广播电台为成千上万的听众们演唱。她是美国的广播宠儿。
广播的开始曲是由她和她的42人乐队演奏的甜美、悠扬的《共和国战歌》。在那个比现在要朴实得多的年代,一位专栏作家亲切地称她为“戈罗丽-戈罗丽”。戈罗丽-戈罗丽同时也是一位精明、现实的女人。她最聪明的一点就是把她的财富交给吝啬的剧院代理西尔玛·皮尔特夫人,她很快就成了她的经理和票房代理。皮尔特夫人(曾经有过一个皮尔特先生,但是他已经消失在古老的离婚法庭的迷雾中了)成功地经营着戈罗丽的事业,据说到她1949年因嗓音不行而退休时,这位歌星已经是个百万富翁了。
戈罗丽爱好虽然有限,但非常好动脑子;退休后她不仅继续迷恋音乐,而且也让她有时间衷情于她的另一大爱好——猜字谜。在追求完美的高频音响设备在全国开始普及之前,她早就是一个发烧友了;她的当代音乐收藏是所有收藏家们的梦想。而促使她专注于字谜的动因就不那么清楚了。她来自于明尼苏达州的农村家庭,那里对字谜这样的娱乐方式的兴趣仅限于萨姆·劳埃德在农舍的客厅里的那种古老方式的翻版。但是,戈罗丽在纵横字谜、双纵横字谜、颠倒字迷和侦探小说(古典的迷惑者的领域——她对二战后开始充斥于书架上的性和暴力以及心理神秘小说没有任何兴趣)上花费了大量时间。
她纽约的寓所和隐蔽的乡间别墅——坐落在康涅狄克州纽顿附近的湖边,为一片茂密的松柏所包围——都堆满了唱机、唱片、调频收音机、电子录音设备(她不能忍受与它分开)、乐器、山一样高的神秘小说和字谜方面的书和小玩意;在她的露天平台上有一套葡萄牙产的用湿苇草手编而成的椅子,其神奇之处在于每次雨淋到上面它们都会变得更结实。
虽然戈罗丽是一个身材丰满、魅力十足的女人,有不少人(保守的说法)追求她,但她在演唱生涯中一直是单身。在她35岁声音不行了的时候,命运的陷井不知不觉地使她陷入了嘉宝式的与世隔绝,对这种事像地震般关注的媒体认为她会像嘉宝一样永远也不会结婚了。她也的确坚持了9年。但是1958年,她结识了卡洛斯·阿曼都伯爵,那时她44岁而卡洛斯才33岁。三个月之后他们结为夫妻。
阿曼都“伯爵”是一个自封的头衔,对此没有人把它当回事,至少所有卡洛斯家的人都如此。他的祖辈一直是飘浮不定的;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但他自己十分陶醉于此。当他为幻想所陶醉时,他会自称有西班牙、罗马、葡萄牙和希腊-罗马尼亚的血统;有一次他甚至说他母亲是埃及人。他的一位具有国际血统的朋友(一位真正的伯爵)笑着说:“显然是克利奥帕特拉(Cleopatra)女王的直系血统”。
而卡洛斯则露出他洁白的牙齿,笑着回答说:“当然,从罗密欧衍生来的。”
那些自称有可靠消息的人断定他的父母是吉普赛人,他是出生在阿尔巴尼亚的某条龌龊的路边的大篷车里。这大概是最贴边的了。
所有这些似乎对他生活中的女人们都没有丝毫不同。她们像驯服的锡兵一样,一个又一个地被他的情爱之火所征服。作为工作原则,他一直使自己的感情保持平静,而不至于因为一次诚实的激动而使它迸发出来。女人就是他的职业,除此而外他一生中没有做过一天其他有报酬的工作。
卡洛斯的第一次婚姻是他19岁时娶了一位来自俄克拉荷马的石油大亨的遗孀。她的年龄是卡洛斯的三倍,而她对年轻男人的贪婪令他十分高兴。她让他自由飘荡了两年,使他闯荡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离婚给他带来的财富是可观的,而他只用了一年就把这些钱花得一干二净。
他的第二位妻子是一个富有的丹麦女男爵,活像一座大教堂的奇形怪状的雕像,她的主要爱好就是梳理他卷曲的黑发,仿佛他是个玩具娃娃。躺在床上忍受那些可怕的手指在他头上爬过的煎熬,四个月对卡洛斯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勾引他妻子迷人的女秘书,故意让自己被抓住,而且堂而皇之地坚持以付给他钱作为他保持沉默的补偿。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阔绰生活,卡洛斯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在阿尔卑斯山避暑时,他发现了一个美国参议员十六岁的娇嫩的小女儿;后来发生的丑闻涉及到了一个要价很高的瑞士堕胎医生(从他那儿,卡洛斯获取了其中的15%)和一张数额巨大的参议员的支票,条件是他保持沉默,而且以对他起诉相威胁。
伴随着一支壮观的妻子队伍,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所有这些妻子们都是富有、愚蠢而且老得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一个纽约的社会名流为了与他结婚而与她的银行家丈夫离婚(这段婚姻在他和妻子因为十万美元而发生公开争吵后破裂,此事也曾轰动一时);一个酗酒的后湾老处女在普里马斯岩石那儿第一次失去了贞操;一个葡萄牙的男爵夫人死于肺结核(她只留给他一座被污浊的护城河和债务所包围的城堡——显而易见,他在她死以前已经花掉了她所有的钱);一个不再年轻漂亮的欧亚混血美人,他非常坚决地把她卖给了一个富有的土耳其人,而这个土耳其人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得到她待嫁的女儿(因为她曾经是属于卡洛斯的);一个芝加哥肉类加工厂厂主的寡妇带着一位摄影师在她女佣的床上抓住了他,然后就把他赶了出去,连点药膏的钱都没给他,令卡洛斯十分惊讶的是,她甚至还带着对报界的轻视在法庭上出示了那些照片。
这一灾难使他陷入了财政困境。当他遇到吉吉·圭尔德时,他正处于极需钱的地步。
不是戈罗丽很难勾到手;她依然很吸引人,而且跟他结识的任何一位前任妻子相比,她当时比她们都更年轻。对卡洛斯来说主要的问题是:她是不是有足够的钱?他一直过着一种放纵懒散的牛仔生活,而现在这已经开始在他黝黑而强壮的身体上留下印迹了,因此他越来越多地沉浸于在镜子里自我欣赏的幻想中。那些像他的第一位妻子一样饥渴地从年轻男人那里寻求性满足的中年和老年的女人们,可能很快就会发现阿曼都伯爵的乏味。当那天到来时,这个假伯爵忧郁地让自己相信吼叫的野牛会转向更绿的牧草。
因此在他生活中的这一阶段,阿曼都明白他没有资本去犯错误了。他暗中调查了戈罗丽·圭尔德的财务状况,这一点即便是一位一流的资信代理也会自叹弗如。他所发现的东西让他十分振奋,于是他放心地开始了进攻。
即使戈罗丽是一个容易接近的人,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她已经变得孤独而不安,而且每天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都令她沮丧不已。就在她渴望伴侣、渴望引人注目的时候,就在她沮丧于自己的镜中形象的时候,像卡洛斯·阿曼都这样的年轻男人对她得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她也曾听说过关于他的故事,也很想看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于是她雇佣了一家可靠的侦探所调查他的背景。调查结果使她肯定了她所怀疑的事,她决定不再重蹈他生活中那些傻女人的覆辙。
“我喜欢你陪在我身边,”当卡洛斯向她求婚时,她告诉他。“而且你也想要我的钱,或者说想要你能够拿到的那部分钱。对吗?那么好吧,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们就可以结婚。”
“亲爱的,在这样的时候我们难道非得谈论这些技术性的问题吗?”卡洛斯亲吻着她的手问道。
“条件就是:你要签一个婚前协议,提前宣布放弃分享我的财产。”
“啊,”卡洛斯喊道。
“甚至包括一般为法律所保护的三分之一遗产的继承权,”戈罗丽干巴巴地说,“从你的眼睛里我能看得出你的想法。我已经咨询过我的律师,而且也恰如其分地起草了一份这样的合同,这在本州是完全合法的——我的意思是以防你有今后可以违约的想法。”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亲爱的,”卡洛斯忧郁地说。“对我提出这么不公平的条件。我是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你的。”
“这的确令人难以接受,”戈罗丽疼爱地抚弄着他的头发(他及时地稳住自己不使自己退缩),“所以我搞了一件律师们称之为交换物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的心肝?”卡洛斯问道,似乎他并不知道“交换物”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以牙还牙。”
“我明白了……时间?”卡洛斯突然说。他对所有与女人有关的事都是极其敏感的。
“对了,亲爱的。让我享受最少五年幸福的婚姻生活,我就会把这份合同撕碎。我已经请人调查过你了,卡洛斯,你与一个女人在一起最长没有超过两年。五年是我的,然后‘唰’地一声,这份合同就不存在了,你就可以享受作为我的丈夫所享受的正常的法律权利了。”
他们彼此相视而笑。
“我疯狂地爱着你,”卡洛斯低声说,“但爱不是全部。我同意。”
“我是在东安普敦遇到卡洛斯的,”罗伯塔·韦斯特继续说,“已经是夏末了,那时我正在进行夏季演出。他和戈罗丽来到后台。导演是个老头,他对戈罗丽的到来大肆渲染,但是她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她退休时我还只是个小姑娘——而且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臃肿的、染着一头难看的头发的女人,看上去好像是某个来自二流歌剧团的上了岁数的过时演员,她紧紧地挽着那个看上去差不多可以做她儿子的男人的胳膊。
“但是我觉得卡洛斯非常可爱,而且我想我被他对我演出的过分夸奖弄得有点飘飘然了。卡洛斯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她忧郁地补充说,“那东西能穿透女人的心。你知道他不是真心的,但是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说而不是他说什么……我想我听上去像个容易上当的白痴。”
作为男人,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什么。
“当演出结束后,我有24小时没有回城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因为号码是刚换的,在他打电话给我时还没有登记到电话簿上。他说我的演技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还讲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赞美之辞,还说他觉得他可以利用一些关系来为我创造机会,问我想不想跟他谈谈。就这样我被他欺骗了——被演艺界里最古老的诱饵!——我一直都知道我在自找麻烦……有意思的是他确实设法给我找到了一个试演的面试机会——在一部不在百老汇上演的剧中扮演一个角色。直到今天,除了知道制片是个女人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录取的。男人们都很鄙视他——或者说是嫉妒他——但是女人们似乎无法抗拒他的魅力。我想这个制片也不例外,虽然她只是一个像嗡嗡作响的锯子一样唠唠叨叨的老太太。不管怎么说,肯定是他的甜言蜜语打动了她。就像他对付我那样。”
栗色头发的女孩半闭着眼睛。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支香烟,哈里·伯克走过来为她点上。她隔着火苗冲着他微微一笑,但是好象她并没有看他。
“他总是出现在我面前……卡洛斯有种魔力会把你征服,无论你怎样当心都难以抗拒——我还是爱上他了。单从性感的角度来看,他的确很漂亮。当然,当他注意一个女人时,她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我就是这样完全不能自拔,以为自己是宇宙的绝对中心。而且你很清楚他不是个诚实的人,他对很多女人都使用同样的手段。但是你并不介意。你只是不在乎……我爱上了他,而他告诉我世界上唯一能使他快乐的事就是与我结婚。”
埃勒里插了一句:“韦斯特小姐,你是怎么富起来的?”
她笑了:“我在信托基金那儿有点小收入,再加上我东奔西走挣的钱,我只是勉强过得去。这也是令我上当的原因。”女孩苦涩地说,“他永远只会跟钱结婚。因为我没钱,我开始考虑,他对我说的爱可能是他一生中的一次真实的感情。我怎么会这么单纯呢!我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直到一天夜里,大约七个多月以前……”
戈罗丽因为一些事情启程到她的纽顿庄园去了,卡洛斯抓住这个机会去见罗伯塔,在这个时候他才最终露出他的真面目。
罗伯塔曾听说过他跟他妻子的婚前协议,而且五年的期限也已经过去了——到那一天他和戈罗丽已经结婚五年半了。按照卡洛斯的说法,戈罗丽已经在五年期满时撕掉了他们的协议,就像她曾经许诺过的那样;所以现在如果她发生了意外的话,他将根据正常的遗产继承权继承她至少三分之一的财产;如果她在遗嘱里指定他为继承人的话,可能会更多,对此他还不敢肯定。
一开始,韦斯特小姐说她没有看出来他打算要干什么。
“对一个正常人来说这怎么会发生呢?我老实地告诉他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妻子出了什么事吗?她得了不治之症了?癌症?还是别的什么?
卡洛斯轻松地说:“她象头母牛一样健康。她会比你我都长寿。”
“那么你是说离婚清算?”罗伯塔疑惑地问道。
“清算?如果我提出离婚,她一个子儿也不会给我。”
“卡洛斯,我不太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真像个孩子!但是你要听我的,我会告诉你我们怎样除掉这头母牛,然后结婚,享受她留下的财产。”
于是,卡格斯就好像在讲述一段小说的情节一样,平静地向罗伯塔摊开了他的计划。
戈罗丽挡着他们的路,所以一定要把她踢开。但是作为她的丈夫他将首先被怀疑。除非他有被称之为不在现场的证据。但是要想让不在现场的证据站得住脚,证据本身一定要不可动摇;也就是说,他,卡洛斯在事情发生时一定要确确实实地在别的地方。在各种各样的方法里,这是很容易安排的。那么谁来做这件事呢?除了——罗伯塔,戈罗丽之死的共同受益人以外还有谁更合适呢?她现在明白了吗?
“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罗伯塔告诉两个沉默不语的男人,“哦,怎么我现在才明白呢!他用的是那种不正经的口气,好象他是在谈论如何到公园里散步,而事实上他是在提议我去谋杀他妻子以便他能够和我结婚,然后靠着血腥的钱为生。我当时又惊又怕,有一阵子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想他准是把我的沉默当成默许了,因为他凑过来想跟我做爱。这使我一下子醒悟了过来。我用力推开他,他几乎摔倒了。这次可爱的谈话发生在戈罗丽和卡洛斯的寓所里,我从那儿跑了出来,好像这个恶魔在后面追我似的。当时所知道的一切只是,他是一个非常恶毒的家伙。我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恶魔呢!我感到一阵阵毛骨悚然。我所想到的只是摆脱他。我坐出租车回到家,整夜都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像片树叶一样地在发抖。”
卡洛斯第二天给她打了个电话,韦斯特告诉他不要再给她打电话或者企图见她,然后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
“这个狗杂种。”哈里·伯克喃喃地说。看上去好像当时他会亲手杀了他似的。
“你很幸运,没有挨打就就脱身了,”埃勒里评论说,“有时候,当这种事情被阻止了的时候,会变成可怕的暴力事件。但是,韦斯特小姐,我还是不明白。如果所有这些发生在七个多月前——5月下旬?——为什么你等了这么久才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呢?而且,不管怎么说,为什么现在又有紧急情况呢?”
那女孩看上去有些迷惑:“紧急情况?奎因先生,您是什么意思呢?我本来以为——”
“我们显然说拧了,”埃勒里微笑着说,“关于你的故事,还有更多的什么东西吗?”
“当然,”她看了看埃勒里,又看了看伯克,然后又看着埃勒里,摇了摇头,“难道你们不相信我?我不明白……至于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把这告诉给任何人——我不知道。这是一段如此让人震惊的经历,我觉得好像是在做梦。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找警方或者某个像你们这样的人。一来,我一直在告诉自己他不可能真是那个意思。二来……”——她白皙的皮肤涨红了——“这将意味着我与他的关系会在报纸上被大肆渲染。你知道这类事的。不管怎么样,我可不愿意这样。而当他不再给我打电话或者企图见我时,我把这件事完全抛在脑后了,或者说是尽力不去想它。直到两天前的晚上我被迫回忆起它。今天是星期几?是的,前天晚上,星期三晚上。”
“12月30日的晚上?”哈里·伯克突然问道。埃勒里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是的。卡洛斯给我打电话。像我已经说过的,自从去年春天以来我一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当然,我没等他说完就挂断了——”
“这个乞丐想要什么?”伯克厉声问道。
“他说他一定要见我。我告诉他我几个月前说的话仍然有效,然后就摔下了听筒。不到半个小时后,我公寓的门铃响了,当我打开门时,是他在那儿。我试图把他关在门外,但是他用脚挡住了门。他大声地跟我吵,我怕邻居们可能会闻声跑出来,于是只好让他进来了。”
“他究竟想要什么?”埃勒里问道。
“当时我还想象不出来。他没再试图提出那个古怪建议,只是谈论一些琐碎的事情——我,百老汇的戏剧,和戈罗丽的近况等等。我不断地让他离开这儿,而他却停地跟我谈话。他并没有喝醉,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卡洛斯从不因喝酒过量而丧失理智;至少我没有见过他烂醉如泥。我越来越有一种感觉,他在拖延时间,因为每过一会儿他就会看一眼手表。”
“哦,”埃勒里用古怪的语调说道。而哈里·伯克也“哦”了一声,但语调更加古怪。埃勒里的“哦”带有思索的味道,而哈里·伯克的“哦”则含有很深的预感;埃勒里又一次感到奇怪。
罗伯塔·韦斯特身体前倾,用一种紧张的恳求的态度说:“最后,到午夜时我才使他离开。或者不如说是到了午夜,没有任何前兆,他突然决定要走。我记得他又一次看了一眼手表,实际上是大声地说,‘半夜了,罗伯塔,我该走了。’好像他有个时限或者什么事情似的。我一点都不明白。直到后来。奎因先生,这也就是我到这儿来的原因。他利用了我!”
“听起来好像是的,”埃勒里表示同意,“但是为什呢?”
“难道你还不知道?”
“韦斯特小姐,我不知道什么?”
“戈罗丽·圭尔德·阿曼都在星期三夜里被人谋杀了。”
埃勒里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纽约的报纸了,如果吉吉的谋杀案曾经在伦敦的泰晤士报上报道过,那么他准是在某个酒馆里喝啤酒时迷迷糊糊地错过了上面的报道。
哈里·伯克,这个苏格兰人显得既有见识又有些惊骇。他走到埃勒里的吧台那儿,从最靠近手边的瓶子里给自己倒了杯酒,碰巧倒的是威士忌,然后一饮而尽。
埃勒里一直在韦斯特和伯克之间分配着他的注意力。
“我多傻呀,”她说,“你当然不知道关于谋杀害的事——因为你一直在欧洲。难道你没有看今天早上的报纸吗?”
“没有,”埃勒里说,“韦斯特小姐,你知道她是什么时间被杀的吗?”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是从新闻报道中可以断定那是在星期三晚上卡洛斯在我公寓里时发生的。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去年夏天没有能说服我杀害他妻子后,他就开始四处寻找另一个替罪羊了。而且他准是已经找到了一个——而且可以肯定是一个女人,奎因先生;他不可能说服一个男人为他去冒险。所以星期三夜里,当这个女人在杀人时——不管她是谁——他却跑到我的房间里以求解脱。利用我作为他不在犯罪现场的见证!就在我认为自己已经脱离了他、他的妻子和这个讨厌的困境时,他又把我给拖了过去!”
她似乎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埃勒里走近几步让她平静下来。伯克像个投弹兵一样走了几步又退回到吧台前,显然正在被什么问题困扰着。
“有个问题,”埃勒里对这个女孩说,“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她摆弄着提包的带子:“是这样——哦,奎因先生,我在这件事里是孤立无助的。可怕的境况迫在眉睫,而这根本就不是我的措——嗯,也许我错在不该落入卡洛斯的陷井,但是我当初怎么会知道自己会卷入呢?我当然不可能预料到他是在计划谋杀……卡洛斯肯定已经告诉警察我是他不在犯罪现场的见证了,因为他们已经到我的公寓来询问过我了,我只好告诉他们事实,那就是星期三夜里一直到午夜他都跟我在一起。”
“你告诉警方关于五月卡洛斯让你去杀死他妻子的事了吗?”
“没有。我想我本应如此的,但是我不愿意使自己陷得更深。我认为我说得越多就会陷得越深,所以我只是回答了他们的提问。奎因先生,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摆脱这件事呢?”
“恐怕已经太晚了。我给你的忠告就是把一切都告诉警察,而且越早越好。”
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埃勒里,”哈里·伯克突然说,“我想跟你谈谈。”
“韦斯特小姐,你不介意我们谈一会儿吧?”当他们走进他的书房关上房门后,埃勒里说,“自从那女孩到这儿,你就一直憋着什么事要说。你也跟这件案子有关,是吗?”
“我现在,是的,”伯克不快地说,“直到刚才我才知道这件谋杀案,我所了解的并不比你多到哪儿去。但是我一开始到纽约要办的事就和戈罗丽·圭尔德有关。她曾向伦敦警察厅提出过一个超出警察厅权限的要求,于是威尔把我作为私人侦探推荐给她。这只是一次例行的调查——我看不出这会跟谋杀案有关系,虽然这总是可能的。”这位苏格兰人绷着脸说,“事实上,埃勒里,星期三晚上我在她的寓所里与她待在一起直到过了11点钟才离开。我作好了调查报告,从她那儿直接去了机场,飞机在凌晨一点钟起飞。我离开她时,她还活着,而且还很不错。”
“那么就是说她被某个人谋杀了,而这个人是在11点过后你离开她到午夜阿曼都离开罗伯塔·韦斯特的公寓这段时间作案的。”
“看来应该是这样的。”伯克好像波什么事困扰着,没有多说什么。
埃勒里瞟了他一眼:“你到纽约办这件事,和我父亲咨询过吗?”
“是的,这件事需要纽约警方的合作。”
“那么这就是我父亲拍电报让你回来的原因了——预感到这件事可能与谋杀案有关。”埃勒里停了一下,希望伯克会发表什么意见。但是伯克什么也没说,“他在谋杀发生后准是曾经去过现场。显然当他一口气给我写完电话留言条时,还没有把韦斯特小姐与这个案子连在一起,或者对这些事实还一无所知。这儿的这些事就先在我们这个范围内处理吧。哈里,情况现在更复杂了。看来无论我愿意与否,我都被卷进来了。”
伯克只是点了点头,他们回到起居室。
“好吧,韦斯特小姐,我会帮你的,”埃勒里告诉那女孩。她像是被吓着了似地盯着他们,“至少在我们弄清楚这件事是怎么回事之前,你应当首先去告诉警方整个故事。卡洛斯不在现场的证据是站不住脚的,很可能他与他妻子的谋杀犯一样有罪,就仿佛是他亲手干的一样。对于这一点,我敢说可能性是极大的。”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办的,奎因先生。”她好像松了口气。
“这个阿曼都的本性显然是极其狡猾的。无论这个被他引诱而替他干了这件肮脏的事的女人是谁,他很可能一直在暗中盯着她——就像他盯着你一样,我说得对吗?”
他几乎没有听到她说:“是”。
“现在他会尽量小心避免见她,或者在这其中的某一天他会假装他第一次遇到她。他会等待风声逐渐过去。我们会弄清楚的。她也可能就是他的弱点。总而言之,她一定会被发现的,但我有一种感觉这不大容易办到。”
正在那时。埃勒里书房里的电话铃响了。
“儿子吗?”是他父亲急躁刺耳的鼻音声,“你的飞机总算降落了,是吗?埃勒里。我正在处理一件关于一个美人的案子——”
“我知道,”埃勒里说,“戈罗丽,戈罗丽·哈利路亚。”
“这么说韦斯特小姐已经到过你那儿了。她已经被管区内的警察调查过了,我直到拿到初期报告后才根据情况得出了推论。她现在在那儿吗?”
“是的。”
“那么,到这边来找我们吧,带她一块来。顺便问一句,你在回来的飞机上有没有碰巧遇到一个叫哈里·伯克的人?”
“我碰巧碰到了。而且此人正跟我在一起呢。他是我的房客。”
“真该死,”警官说,“你的又一个不可思议的举动。我一直在等着伯克的消息——我想他已经告诉过你我给他拍了电报。把他也一块带来。”
“爸爸,您在哪儿?”
“在公园大道吉吉的寓所。你知道地址吗?”
“不知道,但伯克和韦斯特小姐知道。”
“这倒是,不是吗?”老人咒骂着把电话挂了。
合作社的看门人眼里流露出一种野性。一名执勤巡警在门廊里大摇大援地走动,另一个守在圭尔德-阿曼都寓所的门厅。还有几名侦探,包括维利警官,正在带阁楼的寓所里进行工作。埃勒里让罗伯塔·韦斯特待在门厅外的一间小客厅里,然后在维利的引导下,和哈里·伯克一起顺着楼梯上到主人的卧室,在那儿他们发现奎因警官正在仔细搜查一个衣橱。
“哦,你好,儿子,”老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该死,把它藏哪儿了?伯克,真不好意思让你又跨越大西洋原路返回,可是我没办法。它应该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在我们谈正事前,爸爸——噢,”埃勒里用一种痛苦的语气说,“我可以指出您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有见过我了吗?我并没有奢望您用宰肥牛来盛情欢迎我,但是您总可以腾出时间来跟我握个手吧?”
“哦……好小子,”警官用他年轻时的俚语岔开话题说,“你们俩帮我找到它,好吗?”
“找到什么,警官?”伯克问,“您在找什么?”
“她的日记。我急着想要找到她保存日记的箱子。她的秘书珍妮·坦普告诉我说戈罗丽——戈罗丽退休后一直保持记日记的习惯——每天晚上睡觉前记下当天的事情。到现在,已经有好几本了。几个月前在她那位靠女人为生的丈夫和坦普小姐的帮助下,她开始着手一项出版计划,一部自传或者回忆录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一直把日记当成写作的重要参考资料。这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在什么地方,连一本也找不到。我特别想看最近的那一本,她当时的日记——她在星期三晚上记下的那些东西。如果她写了,那就太好了。我们已经找了两天了。”
“都找不到吗?”埃勒里问。
“包括自传的手稿。”
“警官,”哈里·伯克说,“我星期三晚上见过她。”
“见鬼,你真的见过她。我一直希望有一个突破!这也是我给你发电报的原因之一。你是什么时间离开她的?”
“11点过几分。”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警官漫不经心地说,“她当时没有很激动或者很紧张或者其他什么表现吧?”
“就我所知。没有。当然我并不十分了解她——我们只是就她所委托的那件事谈过几次而已。”
“那些日记是捆好了放在箱子里的。我敢说这里的东西都没有丢,只是日记被拿走了。问题是,为什么?”
埃勒里正在仔细看着屋里摆放的好莱坞床——显眼的缎面床单,丝制的枕头,金锦缎的褶皱床罩。这张床好像从来没有人睡过。
“我知道了,爸爸,她不是在这间屋被杀的。”
“是的。”警官领着他们穿过一间宽阔的主浴室,浴室里有一个大理石浴缸和一些镀金的装置,进入一间乱糟糟的小书房,里面的东西显然是被人弄乱的,“她是在这儿被人开枪打死的。”
书房虽然很乱,但还可以看出令人惊奇的斯巴达风格。木条镶花地板上铺着一块小幅地毯,一张左右有抽屉的写字台后对着门放着一把皮转椅;一把样式新颖的黑木扶椅,埃勒里断定上面覆盖着的是大象皮;底座上有一件艺术品,是一个黑棺木的勇士雕刻,是非洲当地的手工艺品,他觉得并不怎么好。
墙上没有一幅画,扶手椅旁边的电灯上有一个已经剥落了的云母灯罩。木雕上面,接近天花板的墙壁上嵌着一个用粗糙的马铃薯袋样的材料做成的木制格栅,带有一个音量调节钮,埃勒里认为那是用来隐藏音箱用的,它可以把楼下起居室里的音响里放的优美音乐传过来;他曾经在卧室的一面墙上和浴室里看到过类似的音箱。除了约有八英尺高占据了三面墙的书柜外,以上便是屋里的全部东西了。书架上横竖堆满了书,参差不齐(埃勒里注意到那里主要是侦探小说——其中包括波尔、盖博里奥、安娜·凯瑟琳、格林、威尔基·柯林斯、多埃尔、弗里曼、克里斯蒂、塞尔斯、范·戴恩的作品,以及他早期的一些小说);还有各种不同尺寸、不同颜色的剪贴簿,戏法、字谜和难于描述的东西……这些积累准是花了许多年才得到的。
埃勒里走到一个书架前,随手从其中的一小堆中抽出一本双纵横字谜书。他翻了翻这本书,所有的字迷都用钢笔完成了。以他的经验看来,没有比填满的双纵横字谜书更没有用的东西了,尤其是用钢笔填写的,标志着第33级。戈罗丽·圭尔德·阿曼都到死也没有与有关她癖好的东西分开,甚至包括那些为她的爱好服务的东西。
写字台上一片狼藉。转椅前正中央的写字台吸墨纸上留下了一大片已经变干并因氧化而颜色发暗的血迹。
“是胸部中弹吗?”伯克一边问一边研究着那片血迹。
“有两处伤,”奎因警官说,“一粒子弹穿过右肺,另一粒击中了心脏。让我们把这些线索串起来:她走进这间书房——在你离开后的某个时间,伯克——也许是想写日记,更可能是给她的回忆录打点儿草稿。坦普小姐说她睡觉前一直是这样做的,特别是最近几个月每天晚上都是如此。然后第二天她会把这些草稿口述给坦普小姐,让她打出来。也许戈罗丽刚坐在桌前,凶手就出现了,然后开枪打死了她,普拉蒂医生说很可能是从门口开的枪。击中她的两颗子弹的角度证实了这一点。伯克,像你猜测的那样,当她因中弹而向前倒下时,血溅到了吸墨纸上。她一定看到了是谁向她开的枪。”
“她当场就死了吗?”埃勒里问。
“不,医生说她中弹后还活了几分钟。”警官的语调显得很特别。
“哎哟,好呀,”埃勒里叹息道,“要是她临死前留下什么信息该有多好?但这简直是奢望。”
“没准儿你会得到的,”父亲用同样带有鼻音的刺耳的声音神秘地说,“而且也许这对你来说要比对我们更有用。就我个人来说,这可能是古老的火星人的信息。”
“别告诉我说——”
“这正是我的意思。她活得足够长,而且有足够的力气——虽然医生说他不能想象她是从哪儿得来的这种力量,带着心脏上的伤——捡起一支钢笔,或者也许她已经握在手里了,然后在最靠近她的一张纸上写下了些东西。”
埃勒里显得很热切。
“到这儿来。伯克,你也一起来。”
他们跟着老人一起来到戈罗丽的写字台后边。在血染的吸墨纸上有一件东西,是警方的复印件。那显然是一张普通的有横线的便条纸,(“黄色的?”埃勒里小声说,好像颜色很重要似的;而他的父亲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其中的一条横线上潦草地写着几个字母,斜向底部,就好像这张纸上没有划横线似的。
字迹歪歪扭扭,写得很困难,像是在极其紧张的情况下草草写成的。那几个字母是:
f a c e(脸)
“脸?”埃勒里说,好像他正在品尝这个词的味道似的。
“脸?”伯克问。
“脸,”奎因警官也说,“就是这么个字,绅士们。简短、甜蜜、可笑。这是我们寻找那些日记和自传手稿的另一个原因。它们可能会说明那是谁的脸。”
“或者这可能是某个人的名字,”苏格兰人大胆地说,“虽然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脸’这样的名字。”
“你应该在棒球场上多花些时间,”埃勒里说,“但是,哈里,你的出发点是错误的。那个‘f’绝对是小写的。不,它就是‘face’,就和‘面对现实(face themusic)’里的‘面对’是一样的——”
“这也正是我要搞明白的,”警官说,“我们必须破解了这个词所指的意思。好像已经有点门儿了。儿子,你也不能搞清楚它吗?”
“不能。”埃勒里的脸上浮出一丝令人失望的愁容。
“还有一件事。”警官也皱起了眉头,父子两个的愁容惊人地相似,“我们还没搞清凶手是怎样进入公寓的。房门一共只有两把钥匙,分别在戈罗丽和她丈夫手里。按照韦斯特小姐的说法,阿曼都当时确实不在现场;他也出示了他的钥匙。戈罗丽的钥匙显然没被动过。而且,公寓的门看来是锁着的——有许多证据表明戈罗丽对夜盗吓得要死。所以,另一个问题是,凶手是怎么进来的?”
“也许她认识那个人,”伯克建议说,“所以就让他或她进来了。”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不,那不可能。如果她认识害死她的人,她就会在临死前写下名字的。”
埃勒里也在为这件事困惑,他在伯克说完后摇了摇头。他仍旧板着脸,愁容不展。
“那个韦斯特小姐,”警官叹了口气,“我最好亲自跟她谈谈。”
他打电话到楼下给维利警官让他带罗伯塔·韦斯特上来。哈里·伯克和老人站在门边,两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埃勒里瞥了他们一眼:“你们在讨论什么最高机密吗?”他不快地问道,“或者你们能公开这个秘密?”——他们没有理睬他。
栗色头发的女孩走上了楼梯,显然振作了一些。奎因警官停止了与伯克的谈话,盯着她。伯克也有点莫名其妙地盯着警官。这位苏格兰人鼓励似地碰了碰女孩的胳膊。她对他报以一笑,脸色很苍白。
“韦斯特小姐,我是奎因警官,专门负责这个案子,”老人生硬地说,“我已经看过警方询问你的报告了,我想知道你是否有什么要补充的。有吗?”
她看了埃勒里一眼,埃勒里点了点头。于是她忍住眼泪,向奎因警官讲述了她已经告诉过埃勒里和哈里·伯克的那些事。
“他要你替他杀死他的妻子,”警官兴奋地说,“韦斯特小姐,这一点对侦破这个案子非常有帮助。你愿意为此作证吗?”
“在法庭上?”
“那是人们通常作证的地方。”
“我不知道——”
“现在,你看,如果你怕他——”
“警官,难道有哪个女孩不这样吗?而且,接着这件事就会传开。我的事业才刚刚开始,而那些错误的宣传——”
“嗯,你需要点时间去考虑一下,”老人突然和蔼地说,“我现在不会逼你的。维利,确保韦斯特小姐安全地回家。”
女孩站起身来,勉强笑了笑,随着像山一样健壮的维利警官离开了。哈里·伯克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一晃一晃地走下楼梯,注视着她直到她消失在关上的前门后面。
老人搓着手:“总算有点进展!好吧,是这个阿曼都在背后操纵的。无论被他欺骗来替他杀人的这个女人是谁,肯定是这样:阿曼都又让人配了一把他房门的钥匙给了这个女人。既然这个女人无疑是他背着妻子搞上的,那么戈罗丽以前肯定没有见过她。这也正是她没能给我们留下直接线索的原因。她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
“她显然是想通过‘face’这个词表达什么东西,”埃勒里争辩道,“所以戈罗丽对于这个女人一定知道什么,或者认出了什么——”
“是有关她的险吗?”伯克大声说。
“不,不,哈里,”埃勒里说,“不是指脸,否则她会具体指出的。face……”
“警官,关于她被杀的时间有什么证据吗?”伯克问。
“关于发生谋杀的时间,我们可以精确到分钟。她写字台那儿有个小电子钟,是皮革做的,当她向前倒下时,一定是左胳膊把它碰下了写字台,因为我们是在她左边的地板上找到它的,插头脱了出来。这使得钟停在了11:50。不,钟现在不在这儿,它在实验室里,虽然除了它已经告诉我们的以外,它不会再告诉我们更多的什么了。差10分12点是她被那两粒子弹击中的时间。普拉蒂医生关于死亡时间的结论与钟上显示的大体一致。”
“与这有关的是,”伯克说,“我刚记起来,在我星期三晚上将要离开这儿时,阿曼都夫人对我说过她丈夫午夜过一点儿后会回家。”
“那就是说,”埃勒里慢慢地说,“在她被枪杀时,戈罗丽知道阿曼都几分钟之后就会回到这间寓所。”
“他在12点15-20分之间发现了她,”警官点了点头,“如果他是在午夜时离开韦斯特小姐的公寓的话,时间应该说是比较吻合的。”
“这也表明戈罗丽临死前知道她的丈夫差不多肯定会是第一个发现她尸体的人,她意识到他也将是第一个看到她留下的任何死前信息的人。如果她写下什么揭发或者描述他的同谋或者有关他本人的东西的话,他在通知警方前,可以轻易地把它破坏掉。所以——”埃勒里细心地说。
“所以她就不得不留下一个让阿曼都以为跟谋杀毫无关系的线索吗?”伯克拿出他的烟斗,漫不经心地从一个烟袋里装上烟。
“正是这样,哈里。某种隐晦得足以使阿曼都忽略掉的东西——可能象她没完没了地做着的单词游戏字谜的开头;既不会使他认为这是个线索,又能引起警方的注意,从而追查到底。”
“我不知道。”伯克摇了摇头说。
“这可太糟糕了,她没有留下什么好的和简单的线索,”警官嘟哝着说,“因为所有她最后时刻煞费苦心的想法都被证明是没有必要的。当她死去的时候,她向前倒在写字台上的纸当中,而她写在最上面的纸上的这个词被她的脑袋盖住了。阿曼都一点儿都不可能注意到它——枪杀发生后,他要确保自己没有碰过她的尸体!按他自己的话说,他甚至没有走进小书房——只是站在门口,看到血和她的妻子趴在写字台上,然后他就直接到卧室打电话报了警。而且,你知道,我相信他说的这些话是真的。”
“所以,”埃勒里摸了摸鼻子说,“我们还得回到我们开始的地方,就是她通过‘脸’要表达什么?”
“那不是我们开始的地方,”他父亲反驳说,“我们是从寻找那些丢失了的日记开始的;当然严格地说,这不关你们的事,我太笨了所以才会问问你们俩它们在哪儿。”
他把头伸出书房门,大声向楼下喊道:“维利!那些日记还没有消息吗?”楼下传来的是否定的回答,老人把头缩回来,几乎是以恳求的口气说,“有什么建议吗?”
两个年轻人都沉默不语。
最后,哈里·伯克说:“凶手——或者是阿曼都,在报警之前可能已经把它们从寓所里拿走了。”
“不会是阿曼都——他没有足够的时间。那个女人倒是可能的。”老人说着摇了摇头,“虽然这么做并没什么意义。所有的日记?所有的自传材料?别忘了,只要占有它们就会像留下指纹一样危险。然而说到指纹,房间里除了阿曼都、戈罗丽、女佣和秘书珍妮·坦普的指纹外,没有别人的指纹;而女佣和秘书是住在外面的。”
“那么它们是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了。”伯克安静地抽着烟斗,一副标准的英国警察形象,“警官,书架上面的那些书都被逐一检查过了吗?我想那些日记会不会被混放在书里面?”
“你的意思是说把日记本伪装成像我儿子的书吗?”——埃勒里对父亲的这种说法感到有些不快——“哦,不会是那样的。这一点我一开始就想到了。”
“有什么东西从这房间里被移出去了吗?”埃勒里突然问。
“很多东西,”他父亲说。“尸体,钟——”
“这是两件。还有呢?”
“她写字的那张纸。”
“这是三件。继续说。”
“继续?往哪儿继续?埃勒里,就这么多了。”
“你能肯定吗?”
“我当然不能肯定!维利!”警官尖声喊道。维利赶紧跑上楼梯,“有什么东西被从这间书房拿出去了吗?”
“尸体,”维利警官开始说,“钟——”
“不,不,警官,”埃勒里说。“是那些表面上看与凶杀案无关的东西。”
维利警官挠了挠头:“比如说,像什么?”
“像一个三阶的梯子,”埃勒里说,“据我对她的回忆,戈罗丽·圭尔德身高不过五英尺六英寸。而那些书架则有八英尺高。她需要用一个小梯子才能够到最上面的书;我想她不可能每次取一本高过头的书时,都拖过一件非常昂贵的庞然大物,比如说那把大象皮椅子来爬上书架,或者冒着脖子摔断的危险站在转椅上。所以,警官,那梯子在哪儿?”
伯克一直在盯着他。奎因警官的胡子翘了起来,迷惑地微笑着。维利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闭上嘴吧,维利,去把它拿来,”警官温和地说。当维利离开时,老人摇着大脑袋说,“我忘记了那梯子。是的,这儿有一个梯子,但是昨天一个警员借去搜查楼下餐厅里的荷兰式的搁架了,没有送回来。埃勒里,为什么你要找它呢?我们已经检查过最上面的每样东西了。”
但是埃勒里只是说,“等着瞧吧、”
维利警官拿着梯子吃力地走了回来。塑料包着的蹬板上留下了警察皮鞋鞋底刮伤的划痕。埃勒里说:“警官,你能把这个底座移开吗?”当维利把那个木雕勇士移到一边时,埃勒里把梯子放在底座原来的位置,然后爬到最高一级。他的头发几乎碰到了天花板,“这个音箱,”他解释说,“我注意到卧室里的音箱是用螺丝固定在框架上的,而这一个是用折页和一个螺帽来固定的。爸爸,难道您的人没有检查过这儿吗?”
这一次老警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维利警官一眼,维利顿时脸色苍白。
“喂!”哈里·伯克说,“埃勒里,你的眼力真好。我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他旋下一边的螺帽,朝里面看了看,把嵌入的音箱通过几乎看不到的折页打开。
“哦,”埃勒里高兴地说。他把胳膊伸到里面,“这就是那种像吉吉这样有字迷瘾的人能够想到的隐藏地点。”他把胳膊抽了出来,手里挥动着一个保险箱式的金属盒子。
“爸爸,给你。如果你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的话,我会很吃惊的。”
里面总共有六个同样的金属盒子,都役有上锁;每只盒子里都塞满了日记、手稿和其他一些纸。其中一只盒子里有一个用蜡封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打印着:“我的遗嘱。由我的律师威廉姆·马隆尼·沃泽尔打开”。
奎因父子把这个信封放在一边,在盒子里寻找最近的曰记。
埃勒里找到了它,立即翻到12月的记录。最后的记录是12月29曰,星期二,晚上11:15一一戈罗丽·圭尔德·阿曼都被谋杀的前一天夜里。奎因警官嘟囔了一个脏字。
她最终还是没有记录下她被枪杀那天的事;正如埃勒里已经说过的那样,在写字台上没有发现她的日记本这件事本身就预示着她没有记下当天发生的事。
所有的记录都是用笔尖很细的钢笔写的。笔迹的特点是,字体看上去很像是斜体的印刷体;而不像一般的手写体。还有一个特点是,每个字母之间的距离都很大,就像她死前留下的那个词“f a c e”一样,这一点埃勒里也指出过。每一行之间的距离却很小,以致于造成了一种既散乱又拥挤的效果,使得读起来很困难。
他们从最早的记录开始一页页地浏览日记,发现其中有些漏记。除了12月30日——她死的那一天——和12月31日以外,唯一没有记的是12月1日那天。
“12月1日是空白的,”埃勒里低声说,“那么为什么她那天没有记日记呢?”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老警官不耐烦地说。
“十二月一日那天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伯克问,“我的意思是大概?”
“我想不出来,”老警官说,“她为什么那天会停止记日记呢?是她病了呢,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长期记日记的人不会因生病而妨碍写日记的,”埃勒里说,“他们总是后来回过头来再补写。而且,在我看来,”——他翻了几页其他的日记——“她忠实地坚持每天写日记已经好几年了。不,这页空白准有什么原因,而且肯定与疾病或者疏忽无关。”他突然停了下来,“当然!”然后他伸手到口袋里摸出打火机。
“你想干什么,埃勒里?”奎因警官警觉地问道,“当心火苗!”
埃勒里将日记本倒折在一起,让空白的那一页垂下来,然后他小心地在它下面用打火机的火苗来回烤着。
“秘写墨水?”伯克说,“喂,埃勒里。”
“考虑到她那些狡猾的想法,”埃勒里干巴巴地说,“我希望有所不同。”
结果让埃勒里都大吃一惊,有什么东西开始显现在空白页上。看来只有一个单词;当他用火苗继续试下去时,再没有看到别的东西。
然后,他们都盯着那个单词:
f a c e
同样风格的细长、斜体手写印刷体,字母之间距离很大,就像她临死前写的那样,只是这个f a c e写得更稳当。
“又是它。”埃勒里盯着它说,“她12月1日在日记里写下了这个单词!那么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呢?这是在她被谋杀的四个星期前。”
“除非她预感到她会死。”帕克建议说。
“她一定有比预感更多的东西,”奎因警官急躁地说,“用秘写墨水来写。”然后他甩了甩手,“我为什么总是拘泥于这个盒子呢?魔术墨水!下件事,也许会是从帽子下面变出来的兔子!”
“很有可能,”埃勒里说,“看来这就是像那种像变出兔子般的事情。”
“说到演艺界,这在美国难道不是很普通的吗?”伯克低声说,“给剧中的人物起绰号?比恩·克劳斯比,‘嗓音’。贝蒂·戈莱堡,‘腿’。不是还有一个明星——她叫什么名字来着?玛丽·麦克唐纳,被人称作‘身体’?有过一个叫‘脸’的吗?”
“如果有的话,我准是没看到,”埃勒里说,“不管怎样,哈里,我再次指出,死者在临死前写下的字和这个用秘写墨水写在日记里的字的第一个字母‘f’是小写字母。不,不像是名字一类的东西。脸……”然后他说,“爸爸。”
“什么?”
“戈罗丽的脸上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老人耸了耸肩:“只是一张脸。死的时候它们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我想我该去看看这张脸。”
“那么就说是我让去的吧。”
他们离开圭尔德的房间时,看见奎因警官独自忧郁地坐在吉吉的写字台后面开始翻阅那些日记。
在乘出租车前往陈尸所的路上,埃勒里说:“现在我们已经不在我父亲那冷淡的眼皮底下了,哈里,把你和他交头接耳所谈的那些事告诉我好吗?”
“哦,那个呀。”伯克看来好像走了神,“在我刚才跟你父亲证实这件事之前,我是不想提它的,”他微笑着简短地说,“——别忘了我是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应当学会当地的规矩。但是你父亲说可以。”苏格兰人在出租车里把身子往后靠了靠,“第一,这与那件我到这里要办的事有关。阿曼都夫人希望能求助伦敦警察厅帮她找到一个女孩,她的外甥女劳瑞特·斯班妮尔。因为这既不是一桩犯罪案也不是人员失踪案,只是确定一个她不知道下落的亲戚在哪儿的问题,所以不在伦敦警察厅的权限之内,就像我告诉过你的那样,威尔专员推荐我去处理这件事。我和圭尔德小姐——该死,我无法把她当成阿曼都夫人——通过越洋电话谈妥了酬金,然后我就开始工作了。”
伯克解释了关于他寻找的人的背景情况,该情况极其平常。戈罗丽在明尼苏达的家人都死了;她唯一幸存的一个妹妹,嫁给了一位英国奶牛场主,到英格兰定居了。后来她的妹妹和妹夫在一次避暑度假时也因飞机失事而死;他们只留下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现在应该20岁出头了。
“看来戈罗丽跟她妹妹并不十分亲近,”伯克吐了口烟说,“按照她对我说的,她曾反对过她妹妹的婚姻。她突然想要找到这个女孩,但不知道她的下落。”
“是那样,”埃勒里低声说,“听起来好像她在找继承人。”
伯克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你知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她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此。”
“戈罗丽是怎么跟伦敦警察厅联系上的?”
伯克盯着他说:“通过写信。威尔把它转交给了我。这有什么关系吗?”
“是航空信吗?”埃勒里问。
“当然。”
“你还记得那封信是什么时候到的吗?”
“12月4日到的。”
“那就更有意思了。这可能很重要。最后一本日记上用秘写墨水写着‘face’这个词的日期是12月1日,而戈罗丽寻找她外甥女的信是在4日到达伦敦警察厅的,这就意味着她准是在大约写信到英国的同时写下那个看不见的词的。”
“你的意思是在‘face’和外甥女之间有某种联系?”
“很不幸我没有所指,”埃勒里悲伤地说,“我只是在各种可能性中间搜寻。你找到那女孩了吗?我相信你找到了。”
“哦,是的。”
“在哪儿?”
伯克咧嘴一笑:“在纽约。令人啼笑皆非,是吗?我是从莱斯特郡——位于英国中西部的一家孤儿院开始寻找劳瑞特·斯班妮尔的,自从父母死后,她就被送到那儿抚养;最后我一直追查到你们西海岸的一间小公寓,离她姨妈只有几英里远!我不得不从英国过来找她。
“我遇到的唯一困难是仅仅从她的家庭所在地找到孤儿院就花了几个星期时间。在那儿,虽然他们不知道她的详细地址或她在做什么——她成年以后做了自由代理人,孤儿院的人同她没有进一步的联系——但是他们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当我到达纽约后,我立即向中央大街寻求帮助,他们把我推给了你们的失踪人员局,但是因为这女孩在美国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所以他们也不能给我任何帮助。后来,不知怎么的,我找到了你父亲。难道奎因警官跟纽约的每个警察局都有联系吗?他看上去更像一辆公共汽车。”
“他是一种多用途的真空吸尘器。”埃勒里不经意地说,“劳瑞特·斯班妮尔,她结婚了吗?”
“还没有,她还很年轻,我想是21岁。不对,现在她已经22岁了。我承认她已经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但是她身上有一种令人畏惧的处女的东西。本能地厌恶男性。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不明白。”
“我是说她没有时间去找男人。”
“我懂了,”埃勒里说,虽然他并不十分明白,“她靠什么为生呢?”
“刚到美国时,她做了秘书——我知道那时在你们的大都市里寻找年轻漂亮的英国秘书是一种时髦。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劳瑞特告诉我说,她真正想做的是进入演艺圈。从流行音乐的标准看,她有副好嗓子,风格相当独特。”
“像戈罗丽的那种吗?”埃勒里突然问。
“很像,虽然我算不上是个流行音乐迷,但有人这么告诉我。我个人更倾向于歌剧。”
“遗传。”埃勒里嘟哝着说。
“什么?”
“显然有血缘的因素。这准会让戈罗丽高兴。这个女孩开始她的事业了吗?”
“是的。她设法找到了几家商业电台的工作。这鼓励她放弃了秘书的职位,而改为通过专职演唱来赚钱。她还在几家三流夜总会里演唱——从我收集的情况来看,也只能是勉强维生。她是独立性很强的那种人——长着刚毅的嘴唇,从无怨言,总是面带微笑,是那种意志高昂的人。我禁不住钦佩她的坚韧。”
“她为什么到美国来?”
“这儿难道不是赚钱的好地方吗?埃勒里,看看甲壳虫乐队吧。她是一个最讲实际的年轻女人。”
“这么说,她并不是为了投靠她有名的姨妈喽?”
“天啊,不!她是想靠她自己。”
“难道她一点都没有试图找到她妈妈唯一的姐姐吗?”
“她告诉我她不知道戈罗丽·圭尔德住在哪儿。不,这显然都是巧合。”
“不会这么巧的。戈罗丽·圭尔德还会住在别的地方吗?而且一个一心想做演员的女孩还会到别的地方去吗?当她们团聚时,你在场吗?”
“哦,是的。我告诉劳瑞特我为什么找她,而且我还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她去见阿曼都夫人。”
“这一切发生在什么时候?”
“实际上,直到30号——星期三下午晚些时候我才找到劳瑞特,我带她去吃晚饭,花了几乎整个傍晚说服她跟我走。她对她姨妈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这个女人对她来说只是她小时候知道的一个名字,当她父母去世后——戈罗丽的沉默甚至使她把这个名字也渐渐淡忘了。你知道,当她不得不进孤儿院时,她还很小。”
“怨恨吗?”
“你再说一遍好吗?”
“劳瑞特看来有点怨恨她姨妈没有管她吗?”
“一点儿也不。这是个非常出色的年轻女孩。她说她很难想象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以后她姨妈想到要找她。她只是想走自己的路。我说过我花了整个傍晚劝说她跟我一块去。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阿曼都夫人这么突然地想要见她,所以我不得不拼凑一些非凡的论据。”
埃勒里笑着说:“那么这就是你和我爸爸相投的地方了。”然后他收住笑,“哈里,星期三晚上你和那女孩是什么时候到达戈罗丽的住处的?”
“大约差一刻钟十一点。”伯克的烟斗已经抽完了,他环顾出租车里想要找个地方倒烟灰。但是烟灰盘不见了,他只好将烟斗连同烟灰一起塞进烟袋里,“这里真不方便。劳瑞特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毕竟,这个女人对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而且阿曼都夫人向这个女孩解释她为什么以前没有找过她时,解释得很糟糕。以致于我觉得我都有点妨碍她们了,于是我就离开了。不管怎么说,我的任务是完成了。阿曼都夫人送我到门口——顺便把支票给了我;我当然事先曾打电话通知她我们要过来,她已经为我准备好了支票,然后像我曾告诉过你的,我在大约11:05离开了那儿。去了机场,在凌晨1:00起飞。紧接着我便收到了奎因警官拍的电报,这样我就又转身飞回来了。”
“那么说你让斯班妮尔小姐和戈罗丽单独在一起,”埃勒里突然说,“而戈罗丽是在11:50被枪杀的。”
“我知道劳瑞特说我走后过了不一会儿她也离开了,”伯克回答说,“你父亲告诉我说,她已经被询问过了,而且她的说法看来可以证实她的清白。但是她今天晚些时候会再次接受调查的,我想这样你就可以坐在地面前自己作出判断了。”
“奎因先生,今天你想看哪一个?”值班员问道。
“戈罗丽·圭尔德·阿曼都,路易。”
“是那具。”他径直走到一个抽屉那儿把它打开,“她曾经很受欢迎。”
她死后连尸体也不美。身体胖得不成样子;深黄色乱发下面的脸因死亡而变黑,因过度放任而显得肥胖臃肿。
“戈罗丽的变化真大呀。”埃勒里低声自语,“她可曾经是一个很性感的女人,令许多人着迷。你相信吗?”
“很难,”哈里·伯克说,“埃勒里,除了肥胖,我在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非凡之处。当然也没有什么标记或伤痕。”
“那么她指的不是她自己的脸了。”
“谁说是呢?”
“你是不会知道的。有位诗人是怎么说的来着?‘每一张脸都有故事,不同的脸上故事截然不同!’但是他又说,‘有的脸就像空白的书,没有一行字,或许连日期也没有注明。’”
“哪位诗人?”
“朗费罗。”
“哦。”
“不是济慈的片断。”
“真令我宽慰,”伯克感激地说,“嗯,除了肥胖,这张脸上什么也没有写。”
“我不知道,”埃勒里突然说,“谢谢,路易。哈里,跟我来。”
当他匆忙地催促伯克出来时,苏格兰人问:“现在去哪儿?”
“法医办公室。我刚才又有了一个想法。”
“我希望别再引用什么……”伯克说。
“我会尽力不向你提及我们本地诗人的。”
他们发现普拉蒂医生正在桌前吃午饭。
这个老头的秃头上戴着破烂不堪的布帽子,而且戴得很靠后,他们进来时,他正在对着三明治做鬼脸。
“哦,埃勒里。又是番茄加莴苣。上帝啊,我曾经无数次地告诉过我的那个女人,干我这一行的男人不必是素食主义者!你在想什么?”
“阿曼都的案子。介绍一下,这位是哈里·伯克,普拉蒂博士。”
法医咕哝着,继续咀嚼着:“你在她身上已经花了一下午了,我说对了吗?”
“是的。难道你没有看到报道吗?”
“没有。有什么事吗?”
“像被宣传的那样,她死于枪击。你以为是什么呢?”
“希望。”
“对平淡事情的一般信任来了!”伯克低声说。
“什么?”埃勒里问。
“狄更斯,”伯克说,“查尔斯。”
普拉蒂医达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们。
“医生,您检查过她的嘴吗?”
“我什么?”
“检查过她的嘴吗?”
现在伯克有点目瞪口呆了。
“我当然检查过她的嘴。当你寻找中毒的证据时,这是一道很重要的程序。但是她没有中毒的症状。”普拉蒂医生说。
“你找到什么了吗?”
“我期望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没有纸团?”
“纸团?”
“对。”
“当然没有!”
“那就对了。”当他们离开时,埃勒里对伯克说。
“埃勒里,我不明白,”伯克抱怨说。
“这很简单。脸——嘴?我原以为可能她写脸这个词是为了让人看她嘴里的一个线索——希望她会在那儿藏着一个更直接的信息,象凶手的名字之类。只是她没有。”
苏格兰人不解地摇了摇头。
他们顺路去了埃勒里常去的一家烤肉馆,在那儿吃了T型大牛排,然后回到奎因的寓所睡了几个小时。在上床前,埃勒里打电话确定他父亲在警察局,老人说他已经检查了那些日记和纸。
“您打算什么时候询问劳瑞特·斯班妮尔,爸爸?”
“5点钟。”
“在哪儿?”
“你问这干什么?”
“我想去听听。”
“我想请她到总部这儿来。”
“您准备让阿曼都也来吗?”
老人沉默了。然后他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想观察一下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好像他们从未见过面。”
“斯班妮尔小姐和阿曼都吗?”警官似乎有点吃惊,“她还只是个乳臭来干的小女孩呢。刚从一所英国的孤儿院里出来。”
“按照罗伯塔·韦斯特的说法,阿曼都寻找任何合适的人选来替他杀人。你看劳瑞特能干这事吗?”
“嗯,是的。”
“那么让阿曼都也来。”
“好吧。”
“顺便说一句,对与阿曼都有染的那些女人们做过调查吗?”
“我已经开始调查了,”他父亲冷冷地说,“这是我做的第一件事。”
“我问这事是因为他有可能找一位他认识的某个女人,或许这人就是他的一位前妻。”
“儿子,这一点我已经比你先想到了。”
如果卡洛斯·阿曼都和劳瑞特·斯班妮尔之间真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么他们就像演员工会里拿报酬的成员似的巧妙地掩饰了这种关系。阿曼都对自己被叫到奎因警官的办公室感到很疑惑,似乎觉得这件事很可笑;而劳瑞特只是很快地扫了他一眼,就抬起未修剪过的眉毛不再理会他。埃勒里认为她确实显得很单纯,这样他原先的猜测立刻就打消了一半,她的举动只是年轻女性的本能流露。而阿曼都呢,他的眼神像牙医的探针似的,一直上下打量着她。她的毛衣很合体——她很放松。
劳瑞特一点也没有那种英国中西部人的小家子气,反而很有些斯堪的那维亚风格。
她开朗而美貌,有一张天使般的娃娃脸,挺直的小鼻子,蓝蓝的眼睛,红红的嘴唇,像婴儿的后背一样白皙的皮肤。嘴唇微微噘起的样子已经流行好长时间了——这是在娃娃脸上必要的性的触动,这会提醒男人们:她的身体说她是个女人。阿曼都的眼睛一直在上下打量她,满意地微笑着。
阿曼都一点儿也不像埃勒里想象的那副样子。他没有专靠女人为生的那种男人的金丝雀般的斯文和油光可鉴的头发。他肌肉发达,甚至有些矮胖,身体的移动显得很笨拙。
他的头发卷曲,干燥,有小卷,几乎有点像黑人的头发;他的皮肤上有麻子,被阳光晒得很黑,更加增强了他的黑人特征。他有一双不寻常的黑眼睛,机智地转动着,有着女人般的长睫毛。只有他的嘴是柔弱的,很漂亮;嘴唇很丰满,但完全没有特点。埃勒里想象不出女人们看上了他什么。他一看到他就觉得恶心。(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感到恶心的来源:阿曼都的每个毛孔里都渗透着性的自信——这大概就是女人们看上他的东西吧。)
奎因警官作了一下介绍(阿曼都只是用懒散的法语像一只凸胸鸽一样低声咕哝了句“你们好”表示认识了这两个男人;劳瑞特握了握埃勒里的手,很严肃,胳膊僵硬,像只能上下运动一次的水泵一样,然后冲着哈里·伯克一笑,露出了酒窝。这一笑仿佛马上就照亮了阴暗的总部办公室,仿佛刚才有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似的),然后让他们都坐下——埃勒里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从那儿他可以不被人注意地观察他们——然后老警官平静地说:“阿曼都先生,我请你到这儿来,是因为这是一件明显跟你妻子有关的事,我想你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顺便问一句,你知道阿曼都夫人正在请人寻找她的外甥女吗?”
“在我和吉吉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卡洛斯·阿曼都说,“她告诉过我。”埃勒里心中对此有点怀疑。这个男人在即席发挥。
“对这件事你有什么感觉吗?”
“我?”阿曼都压低他漂亮的嘴,“我很悲伤。我没有亲人,除了两个叔叔在‘铁幕’的另一侧,他们可能已经死了。”他清澈的眼睛温柔地扫过劳瑞特,“斯班妮尔小姐需要更多安慰。刚找到了吉吉姑妈,却又很快失去了她,这一切居然发生在同一个晚上,真是一个大悲剧,我们最好不要谈论这件事。”
劳瑞特好奇地扫了他一眼。他微笑着转向角落里,洁白的牙齿微微发光——这是他过分外国式的措辞转折的标点符号——而他的眼睛却用世界通用的语言扫视着她;她能否意识到他是怎样的人吗?埃勒里无法判断。
至于奎因警官,他咕哝了一声就不再理睬阿曼都而转向那女孩:“伯克先生在星期三晚上——差一刻十一点把你带到阿曼都夫人的寓所。她一个人在家。伯克先生和你们俩在一起直到11点过几分。尽你所能记得的,告诉我伯克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的时候,什么也没发生,奎因警官。”劳瑞特用责备的口吻说。
老人因被责备而咧了咧嘴:“我是说,你和你姨妈谈了些什么?”
“哦。她要我来和她一起生活,放弃我的小公寓,搬进来跟她和阿曼都先生一起住。我谢了她,但没有答应。虽然她这样对我是一片好意,但我很珍视我的独立性。这一点你能明白,”英国女孩说,低头看着放在膝上的手,“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和别人住在一起的;在孤儿院里,你没有太多的隐私。我尽力向阿曼都夫人——戈罗丽姨妈解释这是我第一次享受独自一人生活。此外我并不了解她,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这有点像搬去和一个陌生人一起住。我想她被我的话伤害了,但是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是事实。”
“当然,”奎因警官低声说,“斯班妮尔小姐,你们俩还谈了些别的什么吗?”
“她不死心。她似乎要强迫我。这对我来说很别扭。”劳瑞特抬起她令人惊异的蓝眼睛,“她甚至……嗯,对我来说她似乎做得有点太过分了。她一直在逼迫我。她说,她在演艺界有很多关系;她能够为我的戏剧事业提供极大的帮助等等。坦率地说,我看不出这与让我跟她一起生活有什么关系——如果她确实想要帮助我,为什么不马上做呢?她是在给我一个胡萝卜,就好像我是头驴似的。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方式。”
“那么你这样告诉她了?”
“哦,不,这样太无礼了。我不信奉那种针锋相对的方式,你呢?人们太喜欢以自我为中心,而使彼此之间不友善。我只是说我更喜欢闯出自己的路,就像我理解她在自己的事业上所做的那样,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不相信在艺术上能靠别人的扶持而成功——你要是真有才华,迟早会取得成功;你要是没有才华,再争取恐怕也没有用。我真是这么看的。”
“我相信是这样的。我肯定你是对的,”奎因警官说,“那么这就是你跟阿曼都夫人谈话的要点和内容了?”
“是的。”
“你什么时间离开你姨妈的寓所的?”
“我想应该是大约11点半左右。”
“她送你出去了吗?”
“是的,送到楼梯。我是说电梯。”
“她说过要再见你吗?”
“哦,说过。她要我下周给她打电话,是关于一起在萨迪餐馆吃午饭的事。我没有答应。我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来的,然后我就离开了。”
“留下她一个人——而且活着。”
“当然了!”
“当你下来时,门厅里有人吗?”
“没有。”
“你下了楼以后去哪儿了?”
“我回家了。”奎因警官询问中的暗示开始使她生气了;她的脸颊因发怒而变得绯红,毛衣下面的两个乳房显著地起伏着。(在卡洛斯·阿曼都看来那是最显著的了,他的眼睛像温度表在找平衡似地转来转去,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胸脯。)“警官,除此以外我还能去哪儿呢?”
“我只是问问,”奎因警官说,“我猜你是坐出租车回去的?”
“我没有。我是走回去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走?”
“穿过中央公园。我住在西边……”
“这当然有点问题,”老人说,“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晚上没人陪伴的女孩走过中央公园是很危险的吗?尤其是在将近半夜的时候?难道你没有看报纸吗?”
“我想我这么做真的是很愚蠢,”劳瑞特承认说。她很有志气,埃勒里想,而且还是个急性子。同时,令人惊讶的是,对于像她这样年纪和背景的女孩,她是有相当强的自制能力的;她现在加倍小心地说话了,“但是我不是那么不安,像受了刺激一样。恐怕我没有想得很清楚。我只是突然想要走走,穿过中央公园是最直接的路线,于是我就走过去了。警官,我看不出这与我姨妈的死有什么关系——我是说,星期三晚上我怎么回家这件事!”
“在你走回去的路上你碰到什么你认识的人了吗?”
“没有……”
“或者在你的公寓里?”
“没有。”
“那么,就我理解的,你是一个人住了?”
“奎因警官,没错。”她的蓝眼睛闪了一下,“至于我回到公寓后做了什么——我肯定这是你的下一个问题!——我脱了衣服,洗了个澡,刷了牙,作了祷告,然后就上床睡觉了。还有别的什么我能告诉你的吗?”
埃勒里为他父亲脸上的表情咧嘴笑了。奎因警官在这种角斗比赛中喜欢占上风,而这一位却偏偏不吃他这一套。老人好像略带尊敬地笑了笑。
“你姨妈对你提起过关于她遗嘱之类的事了吗?”
“她的遗嘱?为什么她要提这个?”
“她提了吗?”
“当然没有。”
“伯克先生告诉我们,当她那天晚上送他出去时,阿曼都夫人说过她在等她丈夫午夜过一点儿时回来。”阿曼都夫人的丈夫马上把注意力从劳瑞特的毛衣上转到了老人的大胡子上,然后又转了回去,“斯班妮尔小姐,你听到她这么说了吗?”
“不,但是伯克先生走后,她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星期三晚上你从未见过阿曼都先生吗?”
“直到今天我才见到阿曼都先生。”
埃勒里心想,如果这是真的,阿曼都现在肯定是在补足眼瘾。他看她的眼神确实是猥亵的。劳瑞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已全神贯注于她的审问者。她在等着奎因警官继续问话,并且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个问题,”埃勒里突然说,“哈里·伯克离开阿曼都的寓所后,斯班妮尔小姐——当你单独和你姨妈在一起时——她接到过电话或任何一种信息吗?或者有人按过寓所的门铃吗?”
“奎因先生,我们没有被任何东西打断过。当然,我不能说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
“你能回忆起阿曼都夫人谈到的所有事情中,无论听起来多么平常,有没有说到关于某人的脸呢?”
“脸?”
“是的,f-a-c-e,face。”
女孩摇了摇她金黄色的头,显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不记得她提到过这个词。”
“那么我想就这样吧,斯班妮尔小姐,”奎因警官说着站了起来,“顺便问一句,我想你已经从你姨妈的律师威廉姆·马隆尼·沃泽尔那儿听说了关于宣读她遗嘱的事了吧?”
“是的。我想是在星期一葬礼后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
他点了点头:“对不起,占用了你们的新年。”
劳瑞特站起身来,非常傲慢地向房门走去。不知怎么的,卡洛斯·阿曼都已经在她之前等在那儿了,手放在门把手上。
“请允许我,劳瑞特——要是我叫你劳瑞特,你不会介意吧?毕竟,我是你姨父嘛。”
她那蓝眼睛上的漂亮眉毛稍微皱了一点:“谢谢您,阿曼都先生。”
“哦,但是不是阿曼都先生!是卡洛斯。”
她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家吗?或者送你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
“这确实没有必要——”
“可是我们一定要彼此认识一下。可能你愿意让我请你吃晚饭,你一定想知道关于吉吉的许多事。既然刚找到你她就死了,我觉得我有责任……”
这是在门关上之前三个男人听到的全部内容。
“真是个色情狂,”哈里·伯克扮了个鬼脸,“难道他不是在浪费时间吗?”
“可能是吧。”埃勒里低声说,“这正是有些人非常聪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