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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之画

走下了若干级宽阔的石梯,迎面,有两带矾石面的柜台,四周环绕过来,围成两个小小的长方形的部分。这是××公司地下室中的饮食部。

在柜台里面,备有一些简单的茶点,与几种冷热的饮料,供给顾客们的需求。这里的侍应者,都是年青的女性,她们有着鲜红刺眼的樱唇,有着上过电刑的秀发,也有着纤细的腰肢与纤细的眉毛。她们的每一支线条,都充分显示都市女性的特有情调。

由于某种条件的限制,她们的年龄,都在十七八岁之间。内中有几个,似乎还没有到达成熟的年岁;而她们却借着人工的辅助,努力装点出了成熟的姿态——这像树头的鲜果,原还没有透露天然的红艳,而它们亟于使用一种人造的颜料,涂抹上了鲜明可见的色彩。

在柜子外边,四周安放着若干独角的圆凳,这是给顾客们的座位。在这里,你可以随意饱餐美食,并随意饱餐“秀色”。——这是一个中等阶级的小小享受的所在。

这时候,大约还没有到上市的时候。右手的柜前,只有寥寥三五个顾客点缀着“市面”,而左侧的一排圆凳,却还空虚虚的,并没有一个人。

生意既很寥落,那些姑娘们,不免感到无聊。她们原是很活跃的一群,于是,在无事之中,不免找些事来做做;无话之中,不免寻些话来说说;甚至,在无风无浪的平静的海面,她们曾扇动出些意外的风波来,大家骚扰一下。

“喂!你看,那个人的面庞熟得很。”一个穿淡红绒线背心的姑娘,操着广东式的国语这样说。她把她的热情的眼色,从自己这边的柜台里穿过去,投到了对方的柜台边。

“哪一个?”问话的姑娘,穿着一件裁剪得很配身的水绿色的旗袍。她伸起涂着指甲油的纤指,撂了撂她新做过的鬓发。

“左边第四个——穿西装的一个。”第一个姑娘轻声地回答。

“你认识他吗?”第二个姑娘闪动着她的长睫毛。

“不是认识,我说他的面貌,很像一个外国明星。”

“她的侧坐着的姿势——手插在裤袋里——有点像‘劳勃脱杨’,是不是?”

“不,我是说他的面貌。”第一个姑娘立刻加以纠正。她把一个食指,搔搔她的太阳穴,思索地说:“哎!这人像谁呀?哦,想到了。他像乔治赖甫德,哎,不对。我说错了,他像贝锡赖斯朋。”

这一位穿淡红背心的姑娘,似乎天生成一枚百灵鸟那样的舌子。她不等那个穿水绿旗袍的同伴开口,立刻,她又自动地附加着说:“《金殿喋血记》,你看过没有?赖斯朋主演的一张历史片,丽都戏院新映过,我和小顾一同去看的;我们看的是楼厅。”

“哦,不错,说穿了真有点像贝锡赖斯朋;尤其是他侧面的面影。”水绿旗袍的姑娘,轻轻拍着手,她把谈话拉回到正题。再向对方斜睨了一下,她又着意地反问:“你猜,这人的年龄,有几岁了?”

“至多,二十八岁,依我猜。”穿红背心的姑娘,把视线从对方的侧影上收回,很有把握似的这么说。

“呸!让我向西药部小张,替你赊瓶沃古林。好不好?”

“嘘!你说我眼光不准吗?——那么,你说吧,这人有几岁呢?”

“至少四十六岁。你再仔细点看,他的额上的电车路,已经有那么深,差不多是Old Man了!还只二十八岁吗?”水绿旗袍的姑娘,立刻提出了抗议。她又补充她的意见:“无论如何,抽壮丁,一定不会轮到他了。”

这位姑娘说到抽壮丁,她觉得她自己的话,说得相当风趣。于是她颤动着她的肩,格格地笑起来,笑得非常妩媚。

“沃古林眼药水,让你自己去买吧!这人会有四十六岁吗?你在发痴了!我说顶多再加上二岁——三十岁。”红背心姑娘不甘示弱。

“就算再减两岁吧,至少他有四十四岁了。”绿衣姑娘也不甘退让。

“最最多,三十二岁!”

“最最少,四十二岁!”

为了这样一件绝不相干的小事,累了两位天真的姑娘展开了微妙的争执;她们争得非常热烈,看样子,简直和一个战时内阁中的辩论,具有同等的严重性。虽然她们的语声,都是那样低低的。

“依我看,沃古林药水要买两瓶才好。一个人的年岁,会有十多岁的参差吗?”在这小组会的议席上,这时忽又增添了后来的一席。只见第三位姑娘,参加进来说:“你们这两个傻子,一个猜得那么多,一个又猜得那么少,让我来裁判吧,规规矩矩说,这一个人,大约是三十五六岁。”

这第三位姑娘正从计算机边缓缓走过来,提出了上面那样的折中的意见——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衣饰较为朴素,穿着一件蓝士林布的旗袍,有一支短铅笔,夹在她的白嫩的耳朵上。原来,她对对方这个赖斯朋的幻影,也已有了两分钟的注意,因之,这时她以外交家的圆滑的姿态,出现于她的同伴之前,自认为是一个仲裁者。

那个穿淡红背心的姑娘,似乎具有一种执拗的性情。她旋转头来向这突然插口的第三者轻轻掠了一眼,立刻,她把头颈一扭,坚持地说:“我一定说这人最多只有三十岁。要不要打一下赌?”

“打赌?嘘!你不会赢!”第三个姑娘撇撇嘴。

“要你这样帮他,硬要替他隐瞒年龄,是不是你已看中了他。”绿衣姑娘一面说,一面看到数米之外,有一个挂徽章的“监督”者正把视线投向她们这一角。于是她轻轻地,含笑向她的同伴投掷一个手榴弹,却旋转头去,准备结束她的战争。

“就算我看中了这一个人,你预备怎么样?”第一位姑娘,勇敢而老辣地抵抗着。

“牙牙崽,呒怕丑!”绿衣姑娘伸出一枚食指,回过头来羞羞自己的粉脸,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生涩的广东话。

那个穿蓝衣服的第三者,听到了第一位姑娘的勇敢自承,她把她的艳红如玫瑰的腮,鼓成了一个圆圆的鱼泡的样子;她又取下她耳朵上的铅笔,在这鱼泡上面刺了一下,噗哧一声,鱼泡泄掉了气,连着,她把樱唇凑近第一位姑娘面庞,悄悄然说道。

“邓禄普!”

说完,她和那个绿衣姑娘,大家一阵倩笑,慌忙扭转身子,躲到了别处去。

这一小队袖珍形的战士,把她们粉红的机关枪,放射得这样热烈。可是,侧坐在对方柜台边的那个贝锡赖斯朋的幻影,他的脑后,却并没有添装一副视的器官,因之,他竟全不知道,他已遇到了一种意外的幸运;竟被那些热情的姑娘们,把他当作了谈话的对象——这是很可惜的!假使他能听到她们那番滑腻腻的谈话,也许,以后他在夜深人静的寂寞的环境中,将会使他获得一种留兰香味的回忆。

的确的,对方这一个被谈论的人,令人一望之间,会留下一种特异的印象。大体说来,他是一个爱好修饰的人。一头波浪式的头发,似乎曾破费了不少的司丹康,遗憾的是,他这漂亮的头发,已并不是纯粹的乌黑。——那个绿衣姑娘的观察,确乎具有相当的准确性——脚上那双黄色纹皮鞋,好像也曾牺牲过一些小小的时间,否则,决不会擦得那样的亮。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米色而有红色细方格的西装,质料相当高贵。里面一件乳白色的笔挺的绸衬衫,配上一只深红色的领带,这和那些姑娘们的嘴唇,一样的鲜明而耀眼。此外,在他襟边的小袋里,钻出了花花绿绿的小绸帕的衣角,还附加着一支蓝宝石的Paker墨水笔,由此种种,却使这人身上,处处在播散着一种很浓厚的“上海浪子”的气息。——总之,很显然的,他是一个热忱而优秀的“洋货推销员”!

这位洋货推销专家的身前,放着一瓶绿宝橘汁。一枚细长的蜡纸管,插在瓶口的纸片中。此人侧着身子,坐在这矾石面柜台之前,费掉了二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好像并不曾把瓶子里的黄色液体,吸去十个西西以上。常言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君之意,似乎也不在橘汁。他屡屡抬起他的冷静而锐利的视线,在流盼着迎面石梯上的熙攘的群众,似乎有所期待。

石梯上的来宾,愈弄愈多了。去了一群,又来了一群。肩膀与肩膀,足趾与足跟,不时发生不可免的摩擦,在这熙往攘来的群众中,如果你能细细观察,无疑地,你会看到一件很显着的事情:那些大伙儿的来宾,几乎有百分之八十以上,他们都是空手而来,又都是空手而去——虽然这地方,标明廉价商场的字样,可是,那些不知足的家伙,还在声声叹息,嫌着货价的骇人!

这是一种严重的伏流,早已深深潜入了这麻木不仁的大都市;这分明是说,那大伙儿久惯享受的骄子,至此,也已渐渐踏进了无法享受的阶段。

这一个红领带的家伙,似乎具有一种很冷静的观察力。这时候,他冷眼观察着当前那些扰攘的群众,正自发为一种无声的感喟。一会儿,迎面的梯子上,似乎有些东西,已吸住了他的视线。

在石梯上,有一个人,正用着一种鸭子式的步伐,在蹒跚地走上来。这人具有一个矮而结实的身躯。一张橘皮式的紫脸,两颊每一个毛孔,都有大号针孔那么大。唇间,留着一撮滑稽的短髭。远看,在圆而扁的鼻子下,好像涂着一朵墨。此人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品质相当高贵;可是,附属在他肥矮的身体上,却有一种臃肿难看的姿态。

跨下石梯,最先和眼睑接触的,便是那个饮食部,因之,他并不需要精细的寻觅,他正发现了他所要找的目标。

当在一眼看到那个红领带的家伙时,他立刻拉直了他的沙哑的嗓子,欢然地喊:

“哈罗!首——”

在已喊出的“首”字之下,当然另外还有一个什么字。可是,他只喊出了一半,他望望四周的群众,省悟似的缩住了。

红领带的家伙等这矮子走近,举起一种含有幽默性的眼光,谴责似的向他说:“请注意,今天我姓石,单名一个冰字。”

他的语声很冷峭,说时,伸指弹着那只盛橘汁的瓶子。他补充道:“就是冰结濂的冰。”

矮子暂不发声,他在想:“这算是第几号的姓名呢?好,随便你吧!”

矮子想时,拉拉他的紧绷在腿上的裤管,他在这位“今天姓石”的家伙的身边坐下来,他说:“啊!——首”他立刻改口:“啊密司脱——”

“——石!”红领带的家伙接口。他向这个矮子打趣似的说,“孟兴,你的记性很好!我姓石,你可以姓木!”

矮子忸怩地笑笑,他问:“密司脱石,我没有到得太迟吗?”

“我等了半点钟,”石伸手看看他的脉窠里的浪琴手表说:“你的事情,打听出来没有?”

这时,柜内有一个身材纤小的圆脸的姑娘,走近这矮子的面前,她把手里的铅笔尖,在石柜面上轻敲了几下,代表了“你要什么?”的问句。

“哎!我还没有吃过午饭,真的,肚子有些饿了。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呢?”这名唤孟兴的矮子,掀掀他的高挺起的肚子。他抬眼看到柜角上的一口玻璃小橱,橱里陈列着些点心的样品。他说:“好!就是三明治——红肠三明治。先来细(四)客。——我的话,你识得呒识得?”

他似乎知道对面的这个圆脸姑娘,是一个南国佳人,因此,特地卖弄着他的南国乡谈,生硬地,附加了后面不必要的两句。一面,他又回头向石冰说:“你问姚朴庭的事吗?”

“那个淡蓝色的信封里,装着何种性质的秘密文件呢?”红领带的石冰,取出烟盒,把一支土耳其纸烟,在柜上舂了几下。

“完全打听出来了!”矮子骄傲似的说。

(广东人做事,非常守规则。)这时,有四个小碟子,累赘地被推到了这矮子的身前,矮子的饿眼,射到那些薄薄的面包片上。他改用了一种鸟鸣似的福建乡谈说:“那个蓝信封里,有三封很长的情书,一张赡养据;这是一位在野而有势力的大政客,写给一个舞女的。”

“政客?谁?”石冰握着他的精美的Ronson打火机暂时停止了他的打火的动作。他也改用鸟语似的声音。一面,他把那个纸管,蘸着瓶里的橘汁,在柜面上写了一个字问道,“是他吗?”

“正是咧,你真是聪明!”孟兴正把面包,整块地送进嘴里,含糊地回答。

“如果这些情书与凭据,披露出来,会有什么影响呢?”

“影响很大吧?你知道的:我们这位大政客,他在表面上,出名是个生活严肃的人,他怕他的面具,会被这件事情所扯碎,这是一种顾忌。再则,近来他的政敌,对他攻击得相当厉害,那些情书一旦披露,很有影响他以后政治生命的可能。所以他很着急咧。”

“这位政客先生,知道不知道他的那些精彩作品,是在那个姚朴庭的手里呢?”石冰把土耳其的纸烟燃上火。

“知道的。他曾遣人示意姚朴庭,愿意出一注重价,收回那个淡蓝信封中的全部文件。”矮子嘴里大嚼,他的滑稽的短髭,起落得很忙。

“那么,姚朴庭有什么表示呢?”

“他把那些名贵的信件,当作奇货那样囤积了起来,他正预备大大看涨一下,照目前的市价,还不肯脱手哩。”

红领带的石冰,把身前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推得远一些。他喷掉一口烟,又问:

“那位姚朴庭先生,又是一位何等样的人物呢?”

矮子孟兴,正把满嘴的东西吞咽了下去,很奇怪地看了石冰一眼道:“咦!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首领,你会不知道吗?”

石冰闪着他的敏锐的眼光,看看周遭那些嘈杂的人们,他向他这“好记忆”的同伴,眨了一个恬静的白眼。矮子微微一红脸,急忙抑低着他的沙哑的声气说:

“那位姚朴庭先生,人家顺着他的字音,称他为‘摇不停’,从摇不停三个字上,引申起来,替他取了一个新奇的绰号,叫作‘摆不平’。摆不平三字的意义,就是说:必须要用整叠的钞票,把他填塞起来,方始能够填平——据他自己告诉人家:他的职业是律师;其实,他的不固定的收入,大半是从‘填平’方面得来的。”

“不平,平,这很有趣!”石冰喷着烟,喃喃这样说。

“啊!不平遇到平,这该大大倒运了!”矮子这样暗想。

石冰又说:“我明白了。他是一个业余的敲诈家,是不是?”

“对!”矮子点点头。

这时,这位沙喉咙的先生,像老虎吃蝴蝶似的,早已吞啖完了他的四客三明治。他想继续再要一点,但,他偷眼望望当前那些腰肢纤细的姑娘,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撩了一下肚子,忍住了。

左右两边,圆凳上的人们渐渐加多。柜台里的那些姑娘,不时把俏眼射着这红领带的家伙,似乎在说:怎么还不走?石冰站起来,把两张纸币,抛在柜面上,付掉了账。他抽身离开了这柜台。矮子看看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摸摸短髭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在这地下层的廉价商场里,挤在那些缺少购买力的顾客之中,兜着无目的的圈子。石冰一边走一边向这矮子问:

“那位姚老夫子,他把这些信件,抓在手里,预备怎么样呢?”

“他曾向那个政客,讨过价钱——那简直是一个无法负担的吓人的高价!一面,他又扬言,如果在最短时期,再不取赎,他准备把那几封信,送进字纸篓,不再换一个钱——你看,他是多么好说话啊!”

石冰冷然接口道:“这就是说,再不赎取,他就要把这些信件披露了,是不是?”

矮子点点头说:“正是,在过去,他也曾把这种立可兑现的支票,在他主顾面前,轻轻扯碎过的——这是他的一贯政策咧。”

他们缓缓走着,一个小小的圈子兜过来了。走到原来的地方——石梯之下——石冰发现左方的柜台里,有几位姑娘,正把一种很难描摹的眼色,向他身上投掷过来,一面,还在窃窃私语。

石冰忽然站住步子,故意流露一种垂涎似的眼色,高声地说:

“喂!孟兴,我的心热得慌,我要喝点冷饮,凉凉我的脏腑。”一边说,一边又在这左边的柜台前,径自坐了下来。

孟兴觉得有点惊异,但他也感到很高兴,当他把他的肥矮的身躯,再度放上圆凳时,他立刻喊着:

“细客三明治,细客。”

“绿宝橘汁。”石冰应声而说。他的眼光,恰巧射在一件淡红绒线的背心上。

有三张粉脸,迅即抹上了惊奇的倩笑——因为她们明明看见,这红领带的家伙,即刻在对面,曾把大半瓶的绿宝,留着不曾喝完。

那个穿淡红背心的姑娘,回身取着橘汁时,另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把铅笔尖,在她腰里轻轻点了一下,轻轻地说:“喂!阿珍,你的贝锡赖斯朋,走过来了。真的!他对于你,很有意思咧!”

“啐!”一个纤小的身子,娇柔地一扭。

四客三明治,凑近了那撮髭。

一瓶绿宝,又放到了那条红领带之前。

三个姑娘,闪向柜内的另一隅,在嘁嘁喳喳大谈,三双俏眼,雨点似的轮流向柜外飘送过来。

石冰不时把一种热情的视线,答谢着那些姑娘的“盛意”,一面,自管自向孟兴发问:

“那位大政治家,有什么对策,应付那个姚朴庭呢?”

“他预备向姚朴庭,酌量加些价,再不肯,那只有出于劫夺的一法了。——当然,他是决不肯让这些信件,轻易披露的!”矮子努力进行第二度的“工作”一面仍用福建口音沙哑地说。

他又继续说道:“眼前,姚朴庭把那个蓝信封,藏放在一座法国货的新式保险箱里,他以为这是万无一失了。”

“以上许多情形,你是从哪里探听来的?可靠不可靠?”

“可靠之至!”矮子拈着半条红肠,傲然地说:“新近,我和姚朴庭的一个心腹男仆人认了乡亲。我借给了他三百块钱。此外,我又和对方那位政客的车夫新订了一个家谱——他是一个酒鬼;我送了他四瓶汾洒,加上几听罐头牛肉。——他的女人称我为矮伯伯,还说我是天下第一个好人!因之……”

石冰笑笑,接口说:“这是罐头牛肉的特别功效,你倒很花一些本钱哩。”

“花掉一些小本钱,换到那么多的情报。那也不坏了。”

石冰猛吸了一口土耳烟,赞美道:“不坏不坏!”

矮子以惊人的速率,吞完了第八客的三明治,他一眼望到石冰身前的橘汁,还是原封未动,于是他把那只玻璃瓶,很斯文地移到了他自己的身前。

柜以内,播送出一阵混合的轻倩的笑声。

石冰眼看这矮子,以一种龙取水的姿态,猛吸着那瓶里的黄色的流液。他又问:

“没有别的消息了吗?”

“还有还有!多着咧!”矮子暂时吐出了他的纸管他说:

“前天呢,不知道还是更前天?姚朴庭突然接到了一封信,于是,他又骚扰了起来。”

“一封信?谁寄的?”

“你!”矮子暗想:请你不要假痴假呆吧!

“他知道那封信,是我寄给他的吗?”

“为什么不知道?他的眼光,精细得很咧。”

“他接到了我的信,有什么表示?”

“他恐慌得了不得!——”矮子轩轩眉,轻鄙地说,“真的!法国货的保险箱,有什么用,哪怕德国货咧!”

“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轻易!”

“必要的话,我们只要玩玩那些二炭氧火钻或是硝酸甘油的老把戏,那也很够了,你说是不是?”矮子挤挤眼扮了一个鬼脸,“所以,他自己也知道,那口法国保险箱,在你的眼光里,是决不会有马其诺防线那样可怜的价值的!因此,他不得不重新动动他的脑筋了。”

“如果他真这样想,那太重视我了。”石冰笑笑说。

矮子又把那支细管,送进他的阔嘴;在一种壳壳声中,吸进了瓶内最后一滴液体。石冰向他看看,立刻伸起一只食指,屈作了一个钩形,向柜内的姑娘们弯了几弯,做成一种召唤的姿势。

那个站在最远的红背心的姑娘,抢先走了过来。石冰伸直他的食指说:

“再来一瓶。”

一瓶冷而黄的流液,随着一张热而红的面孔,一同送到这位赖斯朋的幻影之前,石冰把这橘汁,轻轻推到了矮子的短髭之下。

矮子望望他这同伴,他把空瓶推开些。他第二度又斯文地,抓着了这满的一瓶。

他缓缓地说:“昨天,我遇到一个奇怪的经历。”

“说下去。”

“就在昨天傍晚,我的那位新认的乡亲——姚朴庭的贴身男仆——他偷偷给了我一个电话,他主人已把那只蓝色的大信封,从保险箱里拿出来藏在身畔。看样子,好像预备要出去了。”

“哦!”石冰现出了很注意的样子。

“我的那位乡亲,曾经告诉我:姚朴庭在中国银行静安寺路的分行里,租有一口保管箱,因此我想:那家伙一定是要把这信封,送进保管库中去了。——果真如此,这使我们的下文,比较又要麻烦一点了。你说是不是?”

石冰弹掉一点纸烟灰,点点头。

“所以,我一得这个消息,立刻赶到三杏别墅去。”矮子吮咂了一下那支细管,然后这样说。

“三杏别墅?”

“这是姚朴庭最近居住的所在。他为养病,新买了这所屋子,地点是在尽丰路的尽头。至于你的信,却是从书宅里面转去的。”

“哦!说下去吧。”

“我只费掉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已赶到了三杏别墅的门口。那里有一带高高的围墙,马路对面,一座新添的自警亭,斜对着这围墙的铁门。借着这小小的木亭,正好暂时做了我的掩蔽物。”

“哦!”石冰弄熄了他的烟蒂,很着意地倾听。

“不多一会儿,果然,我从自警亭的直角形的玻璃里,望见这家伙从铁门里走了出来。他的态度非常悠闲,装得像无事一样。在门外,他忽皱皱眉站定了步子。他像不甚放心似的,按了按他的西装大衣的衣袋。连着,他从大衣袋里,摸出那个蓝色的大信封,看了一看,再把它塞向大衣袋里。然后他缓缓举步,向大西路那边走去。这情形,我在玻璃里看得很清楚,但那个家伙,却是一无所觉。”

“他向着大西路那边走去吗?”石冰的眼珠闪着光华。他问:“那你怎么样呢?”

矮子抹抹他的滑稽的短髭,他举着他的滞钝的眼珠,在来往的人群之中望了一下,他眼望着柜内那些漂亮的姑娘说:

“当然,我在十码路以外,立刻偷偷尾随在他身后。——走了约有二十家门面,巧得很!我碰到了小毛毛——那个铁膀子的小抖乱——我向他‘拍了一个电报’告诉他有‘公事’,于是那小子摸摸他的‘粉臂’立刻老远跟在他的身后。”

第二只瓶又见了瓶底。矮子咂咂嘴,把那只被肃清的瓶子推开些。他继续说下去:

“奇怪!那家伙沿着那条大西路,像练习台步那样,一直大摇大摆走了下去。——你知道的,那地方是越弄越冷静了。那时候,天色已将近断黑;路上简直不见什么行人。我当然不肯放松这个机会。于是,我招呼了毛毛,我们像一阵风那样抢到他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好一个戈林式的姿势!”石冰讥讽似的插口。他又问:“结果怎么样?”

“那位摆不平先生,很容易被我们摆平。他真识相:他向毛毛的臂膀看了看,立刻,他无抵抗,无条件,而又无奈何地,把他大衣袋内的宝物——那个蓝信封——双手奉送了我们。”

“这可以称为三无主义!”石冰又冷峭地说了一句。他问:“你曾把这蓝信封,拆开看看吗?”

矮子掀掀他的扁圆的鼻子,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忸忸地说:“拆开看过了。你——你猜猜——”

石冰忽然伸起右手;把四个指头,在口角边上一遮,立刻又向外一送——这是一种银幕上面习见姿态;你能看见那些漂亮的“小生”,常常向他们的女主角,表演这种有趣的小动作,他急急拦住了矮子的话道:“好了请你不必再往下说吧!”

当石冰伸出四指,做着这种挥送的姿势,他的眼梢,恰巧在那个红背心的姑娘的脸上轻轻掠过。于是,他无心的动作,立刻使这位姑娘的两靥,被抹上了一朵误会的红霞。

“喂!一个飞吻!”一个姑娘在轻轻地这样说。

“电报收到了!要不要我代你签一个字?”另外一个香脆的声音,附加了一句。

“告诉小张,撕碎你的嘴!”这是那个被调侃的姑娘的反抗。

石冰对这柜子里的轻松活泼的短镜头,完全看得很清楚,他一面暗笑,一面只管向矮子说:“喂!那个信封里,是几页无字天书呢?还是几张香肥皂的广告呢?”

“可恶之至!”矮子拍了一下肥腿,怒喊起来道:“那家伙竟敢把大半张旧申报,折叠起来撑满了一信封!”

石冰大笑起来,幽默地说:“那张同治年间的报纸上,有些什么新闻呢?”

矮子感到自己努力所制造的成绩,由“不坏”而变成那样的“坏”!他自觉有些难堪;他的橘皮式的脸,涨得很红。一面,他又非常惊奇地说:

“啊!首领!(他又忘却了顾忌)你真是仙人!那封信里不是真货,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还要问吗?这是显而易见的——”石冰笑笑,恬静地说,“你想吧!那个摆不平的家伙,他明知有人,要劫夺他这信封,他为什么要把这种重要东西。随便带在身上呢?既已带在身上,为什么不藏在贴身,而要放在最外层的大衣袋里呢?他为什么要站在门口,把这信封取出来看呢?他外出为什么不坐车子,而要步行呢?——像他这样的排场,当然不会没有自备的车子的,是不是?——最后,我要问:他为什么要走那条冷僻的路?——况且,你会推测他,预备把这信封送进保管库去;但是那家中国银行的分行,并不是在那条冷静的大西路上呀!是不是?”

石冰轻轻举出了这一大串的理由,矮子不禁恍然大悟!他又拍了一下腿,连声赞服地说:“啊!密斯脱——石,你真聪明,聪明极了——但是,眼前我们,应该怎么应付呢?”

矮子这样问时,石冰——暂时不答。这时,他见自己身旁一长排圆凳已经坐满,而有几个顾客,却在找寻他们的座位。于是,他顺口回答他这同伴道:

“眼前,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付掉我们的账款,让别个顾客吃一点。坐一会儿。”

说时,他第二度又付出了橘汁与三明治的代价。他从半臂的浅袋里,掏出了他的打火机燃起了新的一支烟;一小串匀密的圈圈,在他的口角悠闲地漏出来。——当他抽身从那圆凳上站起时,他瞥见那个身材苗条的蓝旗袍的姑娘,仰着脸,洋洋地在说:

“二十八岁的贝锡赖斯朋要走了!唱一支何日君再来,送送他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一种抑制着的轻切的歌声随之而起;这是那位绿衣姑娘的伴奏。

一阵混合的欢笑声,轻轻从柜内播散出来,引起了圆凳上的几个顾客的注意。

石冰向柜内那些热情的姑娘们,投送了最后的留恋一眼,他偕着他这肥的矮同伴离开了这好像很可留恋的地方。他在跨上第一层的石级时,还听得一个薄轻的声气,尖锐地从嘈杂的声浪中穿出来: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

矮子孟兴,仍以鸭子式的步法,蹒跚地跟着石冰跨上石阶,他的头颅将近钻出地下层时,他像想到了一件事情,略略顿住了脚步说:

“啊!首领,还有两件事情,我还没有报告。”

“两件事吗?我能代你说出一件来。”石冰且走且说,“那个姚朴庭,在假信件被劫之后,他已立刻报告警局,而且,他是指名被‘我’抢劫的,是不是?”

“啊!首领,你真有些仙气,”孟兴侧转脸来,格外惊异地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已经亲自出马打听过了吗?”

“何必打听?这是不难猜想而知的。”石冰耸耸肩膀说,“总之,你须知道,这是一个巧妙的计策:他既接到了我的恐吓信,他预料着我,也许会派人守候在他的门外。因此,他特地把一个假的信封有意亮着我们的眼,准备我们劫夺——他很希望我们这样做。”

“但是——他的用意何在呢?”

“他单等假信被劫之后,立刻报告警局。一面,他要使那些警探们麻烦着我,而分散我的力;一面,他又要使这信件的原主——那位政治家——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做成一种移祸江东之计。然后,他好找出适当的对策,应付我们两方面。”

他顿了顿,又道:“他把一片小石投在水里,准备激起几方面的水花来。好!这计策很不错。”

孟兴伸伸他结实而多毛的臂膀,握着一个拳头表示他的愤慨。

石冰悠闲地问:“你说,还有第二件事?”

“即刻我们那位乡亲又告诉我:今天早晨又有第二个信封出现了。”矮子皱皱眉,发出一种困惑的声音说:“他在窗外偷看到他主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拿出一个完全同式的淡蓝色的大号信封来。他还看见他把一张整张的油纸,厚厚叠作四层,包在那个信封之外,另用一根麻线十字式的扎在包外。——”

“啊!那个佯装的信封,披上了一件中国式的油衣,也许,这是真货吧?”石冰扬着手里的纸烟,自语似的这样说。他又着意地问:“你的那位乡亲,不曾见他主人把这东西装进衣袋吗?”

“以后的情形,他不会看见。因为一刻钟后,他被他的主人,差到永安公司去买沙丁鱼和青苹果,因此他没有看到这信封的下落。”矮子又皱皱眉说:“据他料想:他主人一定是有意借端把他差遣出去的。——因为,在这三杏别墅里面,除了一名车夫之外,只有他这一个贴身的男仆,——那个车夫在前几分钟,预先已经被差了出去;如此,别墅只剩下了姚朴庭独自一个。并且,依素常的习惯,要买公司里的东西,总是用电话通知送货;而这一次却破了例。可知他主人,必是有意遣开了他们,好把这要件藏进什么秘密的所在去。”

石冰冷笑着说:“我们这位姚先生,他真太细心啦!”矮子又紧握了一下拳头。

石冰耸耸肩说:“你的那位乡亲,他倒很聪明;他的料想,也许是对的。”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依你这样说,那些真的信件,眼前还在三杏别墅里?”

“我以为如此!”矮子坚决地说:“我知道这老家伙,虽然相当狡猾,但是胆子却很小。昨天,他已尝到我的滋味,料想暂时,他一定不敢再把他的东西公然运输出来吧?”

石冰沉思似的点点头。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他们在这许多辉煌而富有吸引力之玻璃橱柜之间以一种悠闲者的姿态缓缓地兜了几个圈子。当他们将要踏出这个百货公司的门口时,石冰忽然旋转头问:

“喂!老孟,你的那个失败的战利品没有抛去吗?”

“那个信封吗?带着咧。”孟兴像想起了似的那样说,“我忘却给你看了。”

一个淡蓝色的厚厚的大信封,送进了石冰的手间。——这信封里裹着大半张花费了相当大的气力而换来旧申报。

石冰看了看这封口上被剥碎的火漆印,默然把它按进了自己的衣袋。

他又不经意地,向这矮子问:“我们这位姚老夫子的家庭里,还有些什么人?”

“一位夫人,一个姨太太,都是住在高宅里;大儿子已经娶了亲分居在两地;还有一个小儿子,在××中学读书。”矮子像背书那样熟稔地回答。他又附加道:“听说,他这小儿子,却是他的半条命。”

说话之际他们举步跨出了这贵族化的大商场的门口。踏到南京路与西藏路的交叉口,二人倚着路口的铁栏,又匆匆密谈了几句。最后石冰向这矮子说:

“老孟,这几天你很辛苦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有一家袖珍舞厅,今晚举行通宵,还有一个黑灯舞的节目,你要不要到黑暗里去找些刺激?”

“黑灯舞,我最欢迎,可惜——”矮子抹抹他的短髭,他像忸忸似的并没有说完。

“可惜你的夫人,严格管理着红灯!是不是?”石冰笑笑。

“非常时期,交通困难。”矮子耸耸他的阔肩解嘲地说。

同日的两小时后,太阳在东半球的办公时间将毕。慈悲的夜之神,不忍见这大都市的种种罪恶,她在整理着广大的暗幕,准备把一切丑态,完全遮掩起来。

斜阳影里,有一辆流线型的兰令跑车,在幽悄的地丰路上,悠悠然地驶过来。

哇!哇!哇!哇!哇!哇!阵阵的归鸦,结队在天空聒噪,它们像在讥笑着人间的扰乱,而在歌颂着它们自己的安适。——不错!这是值得向都市中的一般人们骄傲一下的,你看,它们个个有着它们老营的安适的屋子,至少它们绝不需要瞻仰所谓二房东的和蔼可亲的面目!

因这鸦噪,引起了这乘车者的仰视,连带地,使他望见前面五十码外,有三株大树,巍巍然矗起在路隅一带高高的围墙以内,——这是三杏别墅房前隙地上的三大株银杏。“三杏别墅”这一个风雅的名称,正是由此而取的。

五十码路一瞥而过,越过了一座新点缀的漂亮的自警亭,这跑车上的人一跃而下,他把他的车子,推上这自警亭斜对面的边道,倚在那带高高的围墙之下。——这样,他可以获得对方一个三小时的义务守望员,而不愁有人会偷走他的车子。

围墙斜对面的那个安闲的自警团员,眼看着这胸垂红领带的家伙,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仰着头,向围墙内的那些树枝看了一下。在向晚的凉风里,不时是些枯黄的树叶,从这高高的落叶乔木上面飞舞而下;有一片拂过了这人身上的一件米色上装的肩部。

连着,这人便举起轻捷的步子,走向那两扇铁门之前,伸手按下铁门边的电铃。片晌,铁门上的一扇狭小的套门轻轻开放,有一个满面机警的年青的仆役,在这狭门里面露出半个脸,带着询问的神气。

一张名片从这西装家伙手内递进了年青仆役的手,这名片上,很简单地印着两个仿宋字:

——霍桑——

似乎因为纸价飞涨的关系,这纸片被切得那样的渺小,可是这上面两个字,却给人们以一种非常伟大的印象,这比较这位来宾身上的华贵的服饰,具有更大的魔力。

那个年青的仆役,过去他似乎曾经听到过一些这位大侦探的神奇事迹的,立刻他的眼角闪着光华,而在“有什么事?”的问句之下,非常恭敬地加上了“先生”两个字的尊称。

“我要拜会姚朴庭先生。”来宾以一种上海绅士式的调子,傲岸地说。

“请进来。”这年青的仆垂手让出路来。

对面的自警团员,眼看这位上海式的绅士,被招待进了铁门,那扇小门又轻轻关闭。

踏进铁门,靠近左侧的墙垣,是一条约有十五码长的煤屑走道;两旁砌着矮而参差的假山石。这煤屑走道,似乎筑成了还不很久。墙下的一带狭狭的隙地间,植有一些新植的小冬青树和几簇草花。墙下另一隅,置有泥铲,竹枝扫帚,跟修树枝的巨剪,和一架横倒着的大竹梯。这种种,这都表示这所别墅中的新主人,正忙着在修葺他的小小的乐园。

在煤屑走道的右方,那是一片空旷的场地,地面上显示着一种新被铲掘过的样子。一小部分乱草,堆积在那里,不曾完全清扫,前几天下过大雨,被铲过的低洼部分留有许多水渍。在这空地的一角,堆置着几叠整方的薄泥片——这是一种植有细草的泥片——准备在这不平整的空地上,铺上一层软绿的地衣。

这里最触目的,却是空地中间的三株大银杏,列成一个鼎足形。它们的年龄,还不算怎样老大,可是也都有了合抱以外的粗;正中的一株,大概已超过四丈高。

这是人类添衣的季节;而在植物,却是一个卸装的时期,绿森林的广大树荫,已脱落了好些树叶,在树底潮湿的地面上,四处铺下了薄薄的一层。

哇!哇!哇!空寂的聒噪声,引得煤屑走道上的来宾,仰射起了视线。这使他想起即刻在路上所见的一阵归鸦,也许内中有几头,小家庭就建筑在这里的树头上;在这傍晚时节,一种归家时的欢笑声,不时划破了四下静寂的空气。

这里有一种都市中间少见的幽悄的景象。

走完了这曲尺形的煤屑走道,迎面,一带屋子遮住了眼帘——这是以前一座祠堂拆改成的屋子,经过了第三度的化装,才改成眼前这种摩登的式样——虽仅三间半西式的小平屋,却收拾得非常清洁而耀眼。

屋子之前,筑成一带走廊;廊下有四根髹漆的方柱。这里陈列着几只鼓形的磁凳和几盆花,令人想见夏夜坐在这里纳凉,必有一种意外的舒适;尤其是养病,更是一个难得的好地方。

大侦探在这走廊之下略等,他的渺小的名片上的伟大的名字,由这年青仆人,先送进屋子。

一会儿,这位名闻全国的贵宾郑重地被招待进了中间的一室。

当那主人带着一脸笑容从一只大旋椅内站起身来迎接时,在他的和蔼可亲的笑容之后,分明藏有一种非常的狐疑,一面在想:

“唷!这位大名鼎鼎的私家大侦探,打扮得这样漂亮!他的生意,很不错吧!——可是他突然光降,有什么事呢?”

主人已有五十以上的年岁,一张脂肪充盈的红脸表示在这大动乱的时期,并不曾受到缺米或缺油的苦痛。他的两眼充满着慈祥之色;只是顾盼之间,带着一些斜视,给人以一种聪明多智的印象。他的身材不很高大,却有一种精悍的样子,显见他在盛年时,也是式式来得的人物。

红领带的大侦探,又在口头自我介绍了一下,他接受了主人姚朴庭的客气的招呼,坐进了一只靠壁的软椅里。

仆役敬过烟茶,主人开始必要而不必要的客套。他说:

“一向久慕盛名,可惜没有瞻仰的机会。今天难得——”

大侦探似乎久已养成了一种节省时间的习惯,他不让主人客套下去,立刻接口:

“兄弟受到一个人的委托,有一件事想和先生接洽。”

“有一件事要和我接洽?”主人把慈祥的眼色,斜射在这大侦探的脸上。

“我的委托人,有几件文件,留存在姚先生处,现在他委托我和先生来谈判,准备把这些文件收回去。”红领带的霍桑,爽脆地说明了来意。

“哦!霍先生所说的,就是,就是藏国华——藏先生的事?”主人圆圆的脸上迅速地添了一层笑意,他高兴地想。

“呵!来了!毕竟忍不住了。”想时,他说:

“听说藏先生,要登台了。他很得意吧?——那很好!我准备把这些信件,还给他,当作他登台的花篮。”

这一头慈祥的老狐狸,分明想借这种圆滑有刺的俏皮话,腾挪出一些时间来,好准备他的适当的应付语句。

霍桑严肃地说:“必要的话,他可以绝对依从姚先生的条件。”

这话一出口,却使这老家伙,马上感到一种困难。他吞吐地说:

“那——那再好没有。但是很抱歉——”他又改变口吻,“但是很不幸!”

“我知道!”霍桑立刻以一种大侦探的应有机灵的姿态,截住了他的吞吐的语句而凝冷地说:“我知道这东西已遭了劫夺!”

老家伙转着眼珠,露出了不胜敬佩的样子。他慌忙问:“那么霍先生可知道,劫夺这信件的人是谁?”

“我知道,”大侦探仍以一贯的语调回答:

“又是那个讨厌的浑蛋!——”说时,他指指他自己的耳朵,嫌憎地说,“那个耳朵上面挂招牌的浑蛋!是不是?”

这老狐狸听说,脸上格外装出了惊奇不胜的神态。其实他在暗自欣喜:他的妙计,消息居然会广播得那样快!他又暗暗筹度:眼前,囤货脱手的机会已到,要不要就把实话,向这大侦探说明呢?沉思之顷,他举目望望这大侦探手自指着的耳朵:只见他的耳轮又大,又厚,其白如玉。他想:记得中国的相书上,好像有过这样的两句:“耳白于面,名闻朝野”,看样子,当前这个机警的人物,和相书上所说的话,倒有些相符的。就在这略一沉吟的瞬间,他已找到了一句腾挪的话。他把拇指一翘恭维地说:

“霍先生名不虚传,料事如见,佩服,佩服!所以,我一遭到这事,就想来找先生商量。”

霍桑向他笑笑,似乎说:“帽子很高!但是,你为什么不在五分钟前说出这句话呢?”想念之间,他把一种严冷的视线,紧射在这老狐狸的圆滑的脸上说:

“有一件事很奇怪!——”他停顿一下,突然厉声说道,“那被劫的信件并不是真的!”

“什么?”老家伙的脸色一变,几乎从大旋椅内跳起来!他感到自己的把戏,已被这个侦探一语道破,未免恼羞成怒;要不是还想顾全脸上慈祥商标,他几乎就要大声咆哮。

但是,他听这位大侦探,又用较缓和的语气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也许,那些真的信件,是被这里屋子里的什么人——譬如说,佣人之类——预先掉换了去。”

这缓冲的语气,使这老家伙透出了一口气。立刻,他恢复了他的镇静,笑着摇头:

“没有那回事!决没有那回事!”

“然而这是事实——并且,我根据某种线索,知道那一个‘深灰色’的大信封,还没有走出这里的门槛。——我可以和你打赌!”霍桑以大侦探的习惯的口吻坚持他的意见。

“深灰色的大信封?你去弄弄清楚再说吧!我的大侦探!”老家伙在那旋椅里面旋了一下,这样轻鄙地暗想。他又讥刺似地说:

“霍桑先生的意见,自然总是准确的!那么,要不要把我的下人喊进来,切实追究一下?——我这里,只有一个当差的和一个包车夫。”

他伸手作势准备按那桌子上的唤人铃,但霍桑却阻止他说:“暂时可以不必。”

老家伙感到这事情的局势暂时已经弄僵,脱货求现的交涉,当然已经无法进行,于是,他索性尽力揶揄着说:“那么,霍先生,你要不要查查我这三间破屋子?”

他又含笑说:“如果霍先生真能在这螺丝壳里,找到那个深灰色的大信封,那我真要像小孩看到魔术一样时惊奇!”

“只要姚先生,能宽假我一小时的时间!”大侦探挺挺腰肢,发出极有把握的语声。

“哼!一小时?我可以允许你一百年!”老家伙心里暗思。一面他从旋椅内站了起来说,“不胜欢迎之至!霍先生请便。”

红领带的霍桑,也随之抽身立起,从容燃上了一支自备的纸烟。

这时候薄薄的暮色,已像纱幕那样挂了起来。这小小的屋子,被笼罩于迎面广大的树荫之下,光线显得格外晦暗。屋外,一二声的鸡鸣,依然不时划破了幽悄的空气。

姚朴庭顺手扭亮了电灯,霍桑乘机以锐利的眼光,先向眼前的屋子里游目四瞩。

先前说过:二人谈话的所在,是在三间屋子中的正中一间,这一间屋子,似乎兼带着憩坐、会客与办公的各种职务。这里给人一种简洁明净的印象。一切的大小陈设,绝无一件多余的东西。左右两壁安置着四只软椅,与两只矮几。壁上,两面各挂着一座闭边镜框,配着两张西式风景画。——这是一种印刷的画国;抑是手绘品,大侦探一时却不暇加以细察——后方窗下,陈设一张双人大沙发。在劈对空地的前面,有六扇玻璃窗,靠窗放着一张大号的钢质写字台;写字台上的东西,也是那样单调,笔架,墨水壶之外,一只唤人铃,一架电话台机,与一个烟灰盘,如是而已。

总之,在这一览无余的屋子中,除了那张写字台的几个抽屉之外,简直没有一个可供隐藏那枚信封的地方,——然而这一头狡猾而胆小的狐狸,他会把这重要东西随便藏在这种明显的所在吗?

粗粗一望之后,这位大侦探,感到在这正中的屋子里,已绝无一点搜寻的价值。于是,他不禁举眼,流盼到左侧的一扇门上。那扇门正开着一半,并不曾关闭。霍桑探头进去张望了一下,他很有礼貌地回头看着主人,似乎要取得了许可,而后再进去。

老家伙非常识相,抢先推开了这扇门。顺手就在门边拨开了灯钮。他回眼向这大侦探说:

“那个灰色大信封,在未遭劫夺之前,就藏放在这间屋子里,这里有一座保险箱,霍先生你可要进来看看啊?”

“很好!”大侦探悄然跟随主人走进这左侧的一室。

这里的布置,和中间一室,有着相同的简洁单调的情形;左方靠壁,列有两口红木镶玻璃的什景小橱,橱内杂列着磁、铜、木、石的小件古玩。对方有两座书架,稀疏地,放着寥寥几册书。前面窗下,没有一只紫檀小琴桌;一小方山石,和一只小钢鼎是这小琴桌上的点缀品。

大侦探的锐利目光,在接触到室中每一件东西时,他先很乖觉地,偷眼察看主人脸上的反应,然后,他再决定要不要对这件东西,加以密切的注意。

可是,他这斯文而乖觉的眼光,搜索的结果,似乎依旧并无所获。

最后,大侦探的视线,凝冷地移射到了室隅一座并不十分高大的保险箱上——这箱子约有三十五英寸高。当然,大侦探对于新旧各式的保险箱库,有着相当丰富的知识。他在一望之间,不须细看这箱上的牌子,就知道这是一种法国Hlequrue大铜厂的出品,箱门上装有综合转锁,在一般十九世纪的盗窃的眼光中,正是一种看着头痛的东西!

当霍桑的眼光,有意无意地射在这箱门上时,那头狡猾的老狐狸,居然抢先开口,他说:

“以前,我把那些信,藏放在这口保险箱里。这箱子装有密码暗锁,钥匙永远放在我的脑壳里。霍先生你看,谁能从里面,变那掉包的戏法呢?”

说时,他竟不等霍桑开口,立刻俯身旋着转锁,自动开了这箱门。一面,他把以前藏信的所在讥刺似的指给霍桑看。

其实大侦探是何等机警人物?他偷眼一看这老家伙的神态就知道那个信封,决不会用“押老宝”的方式,留存在这座保险箱里。

这第二室经过大侦探眼光的一番斯文的搜索,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这里似乎也并没有可供密切注意地方。

最后,他们踏进了第三室。——这是主人的卧室——率直些说吧,这里的简单情形,与前两室相同,而侦察的结果,也与前两室完全相同——那就是说:我们这位夸大口的魔术家,并不曾实践他的诺言,而把他的白鸽和兔子从帽子里面突然变出来!

大侦探挟着满脸的沮丧,回进正中一室,颓然地倒进先前所坐的椅子里,他似乎想把他的气愤,尽量在纸烟上面发泄。只见皱紧了双眉,尽力把他的脸面,埋进了浓浓的烟雾中,老家伙坐在一旁,悄然凝视着他,慈祥的眼角里,露着一点怜悯的意味。

二人暂时无语。窗外,仍有一种哇哇的声音,代替了主客间的应对。

一会儿主人看看手表:忽然自语似的说:“哦!七点十五分了。我的表,也许太快了吧?”他这语气既像是揶揄,又像是逐客,实际分明是说:“一小时的时间,差不多啰!要变戏法,快些变呀!”

大侦探的颜面神经,似乎具有相当的密度,他听了主人这种冷酷的讽刺,并不稍动一点声色,忽然,他从椅内抽身站起,要求主人让他借打一个电话。

他在那架台机上,拨了一个号码,高声向话筒中说:“啊!包朗吗?是霍桑。我的工作没有完毕,晚饭不必等我。”

主人在一旁喃喃接口:

“霍先生不嫌简慢,就在这里便饭。”

电话的对方,简单的回答:“OK。”这所谓包朗,具有一个十足沙哑的嗓子。打罢电话,大侦探退归原座,仍旧把他的脸面,埋进了纸烟的浓雾中——看他的样子,并无就走的意思。也许他是因为感到轧米的不易,真的想在这里叨扰一餐免费的晚餐。

主人以一种惊异的目光流盼着他。慈祥的脸上,渐渐推起了一种不耐烦的神情。

霍桑的电话打出未久。那架台机上的铃声忽然大振,有一个电话从外面打了进来。主人顺手拿起听筒凑上了耳朵。

本年度的沙哑的嗓子,似乎适逢旺产的时期,电话中的对方,也是一个沙哑的声音:他自称是××中学的舍监。姚朴庭在话筒里面问答了几句,他的圆圆的脸上,立刻露出了非常惶急的样子,只听他慌乱地说道:“我——我就来,我立刻就来!立刻——”

匆匆放下听筒,他以一种很不自然的眼光,看着这位大侦探说:

“抱歉之至!我有一桩要紧的事情,立刻就要出去,请霍先生在这里宽坐一会儿,好不好?”

他的语句的表面是留客,而他的语句的夹层是在逐客。——很微妙的!这是我们中国绅士们的传统的谈话艺术。

当时,我们这位大魔术家,正因一时变不出戏法而感到一种无法下场的尴尬,一得这个机会,马上他用收蓬的调子,解嘲似的说:“好好!明天我再来。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信件找出来。然后,我再代表我的委托者,和姚先生来谈判。”

“好得很。”老家伙心不在焉地应对了一句,他匆匆拿起了他的帽子。

二人并肩走山这幽悄的三杏别墅。在再见声中,一个匆匆跳上包车;一个悠然跨上自由车。这里,剩下了那个青年的仆人,树顶上几头乌鸦。负起了守护屋子的全责。

两种车辆,一前一后,沿着同一的路线进行。

包车夫的腿,似乎比较自由车的轮子活跃得多,眨眨眼,二者之间,已脱空了一个相当长的距离。这辆兰令的跑车,驶到一条岔路口上却转了弯,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这跑车又在路口出现而飞速地驾回了原来的地点。当时,前面那辆包车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苍茫一片的暮色之中。

这辆轻捷的跑车,以飞一般的姿态,重新驶回三杏别墅的铁门口。红领带的大侦探,轻捷地跳下车子,他第二度又去按那铁门边的电铃。当那个年青仆人把一种惊异的目光,投上这位的来宾身上时,大侦探把车子推进门口,他和这机警的仆役,立着密谈了片晌。结果,他把一小卷“不值钱”的纸片;塞进了这年轻人的手内,于是,我们这位侦探家,立刻取获了暂时在这三间屋子里面自由行动的特权。

大侦探以闪电式的行动,二度在这小小三间屋中,进行了一个较自由的搜索,有几个地方,他竟很不客气地,自由使用着他的百合匙;甚至,他连主人卧室中的被褥与枕套,也都翻检了一遍。他的手法,和外科医师施行解剖时的手法,一般的敏捷而熟练,前后只费了几分钟的时间,他已完成了他的应做的手续。奇怪!当时他的行动,不像是一位大侦探,而很像是一名具有十年以上经验的贼。——于此,我们很可以获得一种宝贵的教训,那就是说:在我们眼前这个太微妙的社会上,往往有许多站于绝对对立地位的人物例如:侦探之与贼,强盗之与名人,绅士之与流氓,等等,他们的身份固然是对立的,而在某种地方,他们间的品性与手段,却往往是相类甚至相同的!

这贼一般的大侦探,在这三间屋子里的再度搜寻,结果照前一样,并不曾获得什么,而他也预计不会获得什么。他知道眼前所需要的,却只是思想,而并不是动作。他想:除非那些信件,真的已不在这所别墅。

于是他退归那间正中的屋子,他以主人的姿态,坐进主人方才的那只大旋椅。他努力燃烧他的土耳其纸烟,以鼓动他的脑壳中的机器。

这天他的机器似乎很不济咧!他思索的结果,也像他的动作一样,并不曾获得什么。脑细胞在浓烈的烟雾之中,消耗得太多,渐渐地,他已感到有点脑涨。

“哇!”一声鸦鸣打扰了他的迷离的思绪。

迎面玻璃窗外,夜已完全笼罩住了那片场地——这是一个澄明的深秋黄昏——一个八分圆的月亮,刚自偷偷爬过了围墙;月光从树叶空隙中钻进来,把那三株银杏,钩成一片混合巨大的剪影。

大侦探凝滞的目光,被这鸦鸣所唤起。他从玻璃窗中仰射起他的视线,在那沉浸在银色月光下的树顶上,他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情形:一头孤独的乌鸦,撑着它的疲倦的翅膀,正在低低地盘旋。咦!这小生物并不曾遭逢到人间的乱杂,为什么它也表演出这种“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姿态呢?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

一种夹有南国口音的清脆的娇叱,蓦地浮现于这红领带的大侦探的耳边;同时,白昼地下室中的几个活跃的镜头,又在他的眼底闪动。

因这不相干的回忆,却使他的紧张的脑筋,暂时获得了一种轻松的舒散,于是,他把他的身子从旋椅里面轻轻旋转过来,他重复地无目的地游目四瞩着这室内的简单的一切。

当他的视线,接触到壁间的一座镜架上时,他忽然想起在一些外国的影片中,常见一种小型秘密银箱,被镶嵌在墙壁之中,而用一种画片挂在外面作为掩蔽物。

“会不会在这座镜架之后,也有这种秘密的设备呢?”他有意无意,好玩似的这样想。

“哼,好一个幼稚的想念!哪里会有那种事?”他立刻自己驳斥,一面自觉有些好笑起来。

可是,他虽想着不会有这种事,而他的身子,却已从旋椅里面站起,一脚踏上了靠壁的一张软椅之上。他居然开始动手,搜索着这镜框后面的墙壁。当他把这悬挂在壁间的镜框双手轻轻揭起时,立刻,他已感到一种失望——一种意料轻微的失望——他发现这洁白的墙壁上,并无半点异状。

他虽觉他这举动的可笑;可是他还放不过对方壁上那个镜框。他又轻轻地跳跃上了对方的软椅,在第二个镜框之后,施行无聊的检查。结果,当然,他看到那墙壁上是天衣无缝;即使要隐藏一枚针,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至少,他在这第二个镜框的本身上,已找到了一种可注意的东西!一种意外欣悦的情绪,迅速地控制了他,他的一颗心,立刻感到有点怦怦然!——原来,这镜框背后的木板上,附属着一方三寸宽尺许长的厚纸片,用一些细小的铁钉,钉住在那里——看样子,分明这是一种出于匆忙中的设计,做成了一个简陋的信插的样子;而这信插的长度与阔度,恰好可以藏进一枚大号信封。

啊!这是一个相当巧妙有趣的秘密设计呀!如果,你把什么重要文件,隐藏在这里,即使有人移动这镜框,只要那人忽视这镜框的后部,那么,那人一时仍不会发现这秘密。

“呵!毕竟找到了!”大侦探站在那软椅上,几乎要高声欢呼起来!可是,且慢高兴呀!他把他的手指,挤进这秘密的信插时,一秒钟内立即使他感觉到一种严重的失望,原来,很不幸的!里面竟是空无所有!

大侦探站在高处,呆住了。

可是他想:无论如何,那个可恶的老家伙,曾经把这些信件,在这镜框之后隐藏过,那是无疑的事!

现在,他又把这东西搬到哪里去了呢?

他从软椅上颓然跃下,举起一种沮丧的视线,怅惘地看着这壁上的镜框只管出神。这镜框配置的两张西洋的风景画:左方一张,画着一片旷野;远处有一带秃枝的树株,被笼罩在一抹绯红的霞影里,紫色的天空间,涂着两行黑点,那是一群薄暮归鸦。

右方的一张。画的是几株巨树,当前最大的一枝,一枝粗而横斜的枝干上,缀有一个鸦巢。两头轮廓清楚的栖鸦,被安插在在危巢的一隅。树后嫣红的夕阳,抹上的辽远的天际。

总之,这两壁间的两幅画,却是取材于同一景色,而用远近两种镜头所绘成的两个不同的画面。

由于这时较精审的注视,他方始觉察这镜框中的两幅画,并不是印刷品,而是一种笔致极细的油画。想到“油画”,有一种字画相近的东西,立刻间上了他的脑膜。他的眼珠一阵溜转,突然想到两三小时前,那个矮个子曾向他这样说:

——他看见他把一张整张的“油纸”,叠作四层,包在那个信封之外。另用根麻线,十字式的扎在包外——

(至此,读者们当然早已明白:这一个红领带的漂亮的大侦探,他的真面目是谁?)

蓦地,这位大侦探像在大海之中抓到了一块木片,又像在万黑中发现了一道微光。他想:那个狡猾的老家伙,倘不是怕那封信受到潮湿,为什么要用一张油纸,包在外面呢?

他不等想完,立刻匆忙地奔出室外,他把双手插进口袋,站在屋前的走廊之下,举起他的锐利的搜寻视线,四向搜寻着他所要搜寻的地点。

咦!一头飞鸣的乌鸦,背负着月光,还在树顶上面盘旋。

水一般的光华下,看到一种情形很有些可异!只见一头孤独的乌鸦,飞鸣盘旋了一会儿,疲乏似的落到一个高高的树枝上,另一头乌鸦,却继之而起;第二头乌鸦在树头盘旋了一会儿,刚自停下来,而第一头乌鸦,却又张翅起飞,它们轮流地像在举行什么“换班守值”的工作。

咦!很可怪哪!这个时候,别的乌鸦都已归了巢,而这两个小东西,为什么会例外的放弃着它们应有的休息,而流浪在外面?难道说:它们也在它们的亭子楼头,受到了二房东的气了吗?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一个清脆的娇嗔,再度浮上了这大侦探的耳边。可是随着这幻觉而来的并不是先前那种轻松的回忆,而却是一种很奇诡的意念——月光之下,他急忙举起他的视线,飞掠到那条煤屑走道左侧的墙垣之下——前面说过的:那里的一隅,堆着竹帚与泥铲,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他的锐利的目光在那堆杂物上面掠了一下。立刻,他又很匆骤地奔向居中那株较高的银杏树下,俯身察看树下的泥土。这时候,当空虽有澄明的月色,可是,被当头披离的枝叶所掩蔽,地下铺满了一大片漆黑的剪影,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再奔向他的那辆停放着的自备车边,取下了他那盏手电灯,重复回身走到树下,借着这强烈的手电灯光,低头细细察视。果然,这里至少已有些可注意的东西,被他轻轻发现了!

在那温软的泥地上,他找到了两个比纸烟听子略大的圆印,这两个圆印,成一平行线,其间的距离,约有一尺多阔。而这圆印和居中那株银杏树的相距,却有近三尺的地位。

(这里,请读者们试猜一下,这两个圆印,却是什么东西所留下的印边呢?)

当这大侦探进行他这神奇的侦察时,哇哇,当头又是两声飞叫。

大侦探高兴地抬起头来,向这飞鸣于月光下的乌鸦招呼着说:

“啊!多谢你的报告,现在,我完全明白了!”

一面,他又喃喃自语似的说:“可怜的小东西,耐心些,让我解放你们!”

喂!他明白了什么事呢?还有这树头的乌鸦,它们遭遇到了何种的不幸,而需要他的解放呢?不错,以上的问题,的确是需要加以说明。

原来,因这神秘的鸦鸣,却使他迅速地记起了以前所听到的关于乌鸦的一些故事;这小小的生物,有几种习性,确乎是相当有趣的——

其一,记得有人说起:这种“外貌不扬”的小动物,它们具有一种聪明而机警的习惯,当大队的鸦群,飞向郊野中去觅食时,内中必有一头乌鸦,单独栖在前方,充当巡察的前哨。逢到有什么敌人,要向它们进行什么“恐怖”的动作时,这一头机警的前哨,便会“哇!”的一声,吹起它的天然的警笛,而使它的大伙的同伴,预先获得防备——即逃跑——的机会。

呵!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方法哪!想不到远在人类发明自警团的聪明方法之前,这些小小生物们,居然早已实施了这种伟大可爱的制度!那真足以使自命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想想有些自觉惭愧的!

此外,还有咧!

其二,乌鸦除了上述的机警习性之外,很不幸的,它们还有一种胆小的脾气,就是每逢它们归巢之际,它们一看到家内,有了不论什么大小的东西,它们便会吓得不敢归家,而只在树头飞鸣盘旋。据说:住在乡下的那些顽劣的孩子们,他们常常爬上树头,实施这种残酷的试验,他们只要把一些砖块或者蛋壳之类,放进了乌鸦的公馆,于是,那些可怜的小生物,便会受到严重的麻烦。

这些小生物,为什么会养成这种胆怯的习性呢?依据笔者的推想:也许,它们的巢穴里,曾经发生过“定时炸弹”之类的东西吧?以上这种聪明的推想,读者们也许是同意的?

当时,大侦探所想到的,便是这些乌鸦们的第二种习性。

而眼前,这树头上的两头可怜的小生物,不是正有着这种不敢归家的可异状态吗?那么,他们的巢内,不是已被人家借作囤积私货的栈房了吗?这样一想,这事情几乎完全明白了。

而最显着的证据,在这巨树之下,不是清清楚楚,还留着两个竹梯所留的圆印吗?

大侦探又很聪明地想:还有一件事情非常显明,那个狡猾的老狐狸,最初,他一定曾把这个信封,在那画架背后隐藏过。后来因为感到不妥,所以才想迁地为良,而在当时,他又一定因为看到那幅“图画中的乌鸦”,方始触动了他的藏进鸦巢中的意念。关于这种推测,那也似乎很合乎逻辑咧。

在这以后的几分钟内,这聪明而神秘的大侦探,他已很容易地进行了他所必须进行的事,并且,他也很容易地,取获了他所必须取得的东西。——读者们是很细心的,你们当然记得,在那围墙的一隅间,堆置着些泥铲、竹帚、与巨剪,那里不是还有一架高高的竹梯,现成横在墙垣之下吗?

似乎由于宿命的注定:那宾主二人、不会再有二度握手的机会,当那红领带的大侦探吹着口哨跳上车子还不满五分钟,那头老狐狸,却带着满腹的困扰回来了,他这一次外出,在一去一来的遥远的路途——自地丰路的三杏别墅赶到威海卫路××中学;复启××中学赶回三杏别墅——中,却已费去了他九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在回家的路上,一他的心头忐忑不宁。他觉得这里面,必已出了一些什么新鲜岔子。至此,他对于那个自称为是大侦探的霍桑的家伙,越想越觉可疑!原来,即刻那个沙哑的声气,所谓××中学的舍监,在电话里向他说:他的儿子姚小雄,突然患了急症,情势相当严重,要他即刻到学校里去看看,不料,他急匆匆地,赶到××中学,方知完全没有那么一回事,其时,他的十四岁的完健的儿子,正在自修课上,和一个同学打架。那小英雄伸出了他小小的一拳,却把一个年龄较长的同学,打得满脸青肿。这勇敢的孩子,正自撅起小嘴,准备接受教师们请“吃大菜”的光荣请柬咧。

老家伙问明情由,就觉事情不妙!他不及多说话,急急跳上车子,吩咐车夫飞速赶回。路上,他已想到那个可疑的侦探,就是那个“耳上挂商标”的家伙。他想,如果所疑不错,那么自己分明已中了人家调虎离山的妙计。

他越想越觉恐慌!可是,他还自己安慰自己,那个淡蓝色的信封,收藏相当严密,或许不会出什么乱子,况且他又想起:他曾注意那人的耳朵,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记识,也许是自己是有些神经过敏那也说不定。

但是如此,他一想到电话中的恶作剧的玩笑,他的一颗心,却按捺不住的非常的慌张。

回到三杏别墅,一足刚跨进门,他带着喘息向那年青的男仆发问:

“喂!宝生,有什么人来过吗?”

“有的。就是那位霍桑先生。”仆人以最恭敬的声调,报出了那位大侦探的名字。

“他——他重新又来过吗?你——你让他进来吗?”

“他说是你叫他来的。”仆人擎视着他主人的患着急症似的面色,嗫嚅地回言。

“他——曾取去什么东西吗?”他的虚怯而着忙的语声。

“没有。”仆人说,“他有一件东西,留在这里。”

“有一件东西,留在这里了?”他又困惑了。

“是一个狭长的油纸包,放在写字台上。”

“油纸包?”他说了三个字,一手推开了仆役。他以消防队员出发救火时的姿势,抢进那间屋子。只见在那钢质的写字台上,有一个狭长扁形的纸包,赫然映上了他的眼膜,这正是今天早上差遣开了仆役偷偷爬上银杏树顶而亲自把它寄在鸦巢内的东西。

纸里的式样,似乎原封未动,只是在扎成十字形的麻线下,嵌着一张洁白的卡片,上面用钢笔潦草写着四个字:

——蔺相如留——

“蔺相如留!这是什么意思?”在一秒钟内,立刻,已醒悟:“啊,蔺相如!这不是当初表演‘完璧归赵’的家伙吗?”

他的手腕有些震颤,他的脸部有些热辣,他的心头有点刺痛!至此,他不再需要拆开这外层的油纸,十分之九他已看到这纸里面裹的是什么东西——也像前文那个红领带的家伙,不等他的同伴报告下文,而早已预料到那个蓝信封中不是真的信件一样。

但虽如此。他终于把这纸包匆忙地拆开。不出所料!在这原式未改的纸包里,赫然显露了隔日在路上被劫夺的那个蓝色信封;里面,不用说,正藏着那大半张“原璧归赵”的旧《申报》!

一个重大的霹雳,打在这千年老狐狸的头上,使他完全感到了呆怔。好半晌,他把卡片翻过来看,只见背面两个细小的宋体,赫然印着大侦探的伟大的名字。

一种无可形容的忧愤,使他“怒发冲冠”!他跳起来猛拍着桌子,喘息地怒吼:“嘿?霍桑?倒运的恶鬼,我中计了!”

正当这老家伙独自暴跳如雷的时候,有两个流线型的车轮,在静安寺路灯影之下疾转。车上的人,正是那个具有神秘性的红领带的家伙。车子驶过大新公司门口,那座巍然的巨厦,早已静悄悄地,拉下了它的垂帘形的铁门。这时,几个红嘴唇的小姑娘的影子,又在这车上人的脑内轻轻掠过。于是他想:“无论如何,今天下午,几瓶橘汁的代价,总算没有白费。那么,自己可能凭着一种‘长辈’——如义父之类——的资格,买些小小的礼物,送给那些天真有趣的姑娘吗?”

当他这样想时,偶一分神,他的车头一偏,那邓禄普胎的前轮,几乎和道旁的一支电线杆,接到一个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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