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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过去的声音

岩先生:

不觉一年过去了。岩先生和署里的各位都好吧!这里的报纸时常刊登东京的案件。不久前在M市发生的银行盗窃案也登得很大。当然你的名字、课长的名字、吉先生的名字并没有登出来。但一想到背后大家齐心合力,意见相冲,揉着睡眠不足的红眼圈奋力解决事件的情形,彷佛历历在目,一时之间使我无法放下报纸。

岩先生还是照旧愁眉苦脸的皱起鱼尾纹,喃喃自语:“我不该吃刑警这行饭”,但一听到案件发生,马上踢开椅子站起来吧!

岩先生,恕我在信上这样称呼你。想起在署里点起深夜的灯,我们两个常去光顾的小摊子,以及在街角埋伏时忍受的寒冷夜气,那两年的一点一滴,就像昨天发生似的淸淸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不仅怀念,还渗杂了些许后悔。

结果,不适合当刑警的是我。

岩先生时常说:“刑警的工作,乃是一辈子在爬山的故事。爬一阵,休息一会再爬新的路。爬了一辈子,却没有摸索走到山顶的路。只是不断地走。留下的可能是一大把年纪和筋疲力竭的躯体……”

你喝得醉醺醺时吐露牢骚,眼睛并不瞄向酒杯,其实你已看透自己必须行走的道路。望着你,在大家发觉以前,我就想到自己不适合成为刑警。

岩先生,即岩本道夫先生,比我年长十五岁的男人,我一直用尊敬的眼神注视你。穿着陈旧的西装,没有任何野心,为警署、为市民、为家庭、为自己而继续走刑警这条山路的岩先生,是我最敬爱最信任的男人。不过,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你那么伟大的地步,所以其后才那么痛苦。

是的,我做不到像岩先生那样的人。这是去年春天,我辞去只有两年的刑警生涯的原因之一。

当我提出辞职信时,课长对我翻白眼。吉先生怒吼:“你毕竟是大少爷。回去故乡,有一亿的山林和农地在等着你。你怎干得了刑警的工作?”

他说的不错。

成为刑警的决意,等于抛弃家庭和故乡,而我在短短两年就挫折了意志,从世人的眼光来看,因我是个守住庞大的财产长大的孩子之故。对世事、现实和人心,我实在知道得太少。当我知道时,像岩先生这样的人,真是我永远亲近不来的渺茫人物啊。

我说要辞职时,我以为你一定会暴跳如雷。因为对于新手如我,你一直把我当小弟弟或儿子一般疼爱。

但是结果你并没有生气。

我回故乡时,岩先生是唯一到东京车站送行的人,当时在月台的情景,迄今还记得一淸二楚。

“逃得了也是好事……”

岩先生只说了这句话,有点寂寞的笑笑,鼓励我似的,在我肩上拍了两下。

我什么也不说。击破我们之间沉默的开车铃声,至今在梦中还会听见。

“再见。我要回去啦。”你说。

说完,你不等我坐上列车,转身就走。

“岩先生——”我禁不住喊你一声,不知你听到没有?是否被铃声淹没了我的叫声,抑或你听到了却故意不回头。

那个月台变成最后的刑场。我把你叫住,是想将真实吿诉你一个人知道。

我辞去警署的工作的真正理由,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理由,形成驱逐我的一股冲动,想向你单独表白。

说是冲动,不如说是义务惑。这是一个仅仅当过两年刑警的男人的义务。我必须把那件事吿诉岩先生。

然而,目送你那素来左肩稍斜的背影时,我想也许你已知道一切。你知道一切,可是依然沉默着背我而去。

我也只好默默无言地把一件真实带回故乡去。

但是当我回望岩先生的背影消失在深夜的月台,看到车窗外东京的夜被最后的霓虹灯渗透,不由浸在从此不再回到东京的伤感里时,我骤然改变主意。

再等一年吧!一年后,再把那件事吿诉你。即使你什么都知道,只说一句“逃得了也是好事”就沉默着转身离去,但我还是决定亲口把事实吿诉你。我想,你也一定在想着,我一定会亲自向你表白那件事。

终于到了今天。岩先生,一年过去了。

表面上,那是一宗普通的绑票案。

受害人是日本无人不知的全日航空公司副社长山藤武彦,被绑的是山藤夫妇的独生子一彦,刚满三岁。山藤武彦是全日航空公司社长山藤昭一郞的长子,三十五岁就登上副社长的资座,等着就任次届的社长位置,受到黄金之盾保护的幸运男人。

他和小他六岁的妻子桂子感情融洽,家庭美满,生活一无所缺。

岩先生,你当然知道那件事的详细情形。案子发生在我辞职之前,那是我和岩先生最后拍挡处理的事件。

我想重头再把那件案子的经过回顾一遍。请你暂且忍耐一会。

事发那天是四月十日,久待了的樱花季节好不容易来到东京,持续阳春好天气的一天。确实是星期四的事。

那天下午,山藤的妻子桂子,如往常一样带着孩子一彦出到庭院,正在草地上游戏时,一名自称珠宝经纪的电话推销员打电话来。

接电话的是山藤的年轻女佣木原住代,她立刻通知桂子。桂子把一彦独自留在庭院里,进去客厅。

电话中的男声很陌生,他说是桂子的朋友牧村太太介绍的,听说下个月是山藤夫妇的结婚纪念,山藤先生答应送她钻石,所以想问问看。男人谈了一分钟左右,又说:

“我带了资料来,请等一等。”

桂子照他的意思等候,过了三分钟还没听到对方的声音。她觉得可疑,暂时挂断电话,出到庭院,已经不见了一彦的影子。刚才跟他玩的鸭子玩具,倒在草地上。

这是两点十五分的事。

第六感吿诉桂子——绑票。她和住代奔出大门,在路上搜索一阵,午后的高级住宅区一片闲静,人影全无。

住代发现离家十公尺左右的电话亭的话筒拿了下来,向桂子报吿。接电话时,她确实听到公众电话的讯号。

她们急忙回家,先致电牧村太太,牧村太太表示没有介绍过珠宝推销员。几乎可以肯定是绑票了。

桂子立刻打电话到公司,等候丈夫回来。三十分钟后,武彦脸靑靑的跑回来,正在商量是否要报警时,歹人的第一次电话打来了。

桂子接电话。声音跟刚才伪装是珠宝推销员的男子一样:

“我绑架了令公子。预备五百万。只要你不报警,我保证孩子的安全。”

简洁的事务式语调,传述绑票犯的常用句。桂子提出要求要听孩子的声音,对方说:

“他被麻醉药弄睡了。不要报警,照我的指示去做,我不会伤害他,一定让他平安回去,不必担心。”然后挂断电话。

武彦认为五百万不是大数目,不如遵从歹人的意思,不想报警。桂子认为歹人的话不可靠,还是报警比较安全。结果,在歹人第一次联络的二十分钟后,警方收到事件的通报。

M警署立刻获得警视厅的协助,设立专案小组,检讨今后的对策。

从情形看,歹人或多或少了解山藤家的事情,可是山藤夫妇否定。据说上个月,某妇女杂志的名人家庭访问稿中,详细地公开了山藤家的家庭生活。运输界的靑年才俊山藤武彦,向来都是新闻界的话题,超过五百坪的现代化豪宅建筑,上过杂志的彩色画页。

那篇访问稿中,提及桂子时常带孩子每天下午在庭院游戏。桂子的闺中密友,实业界的贤夫人牧村太太的名字也出现过。

从这点来看,歹人不一定认识山藤夫妇,而是偶然读到这篇文章,引致这次犯罪的可能性也很高。

歹人于两点多从附近的电话亭伪称推销珠宝打电话到山藤家,然后让话筒摆在一边,越过山藤家的矮围墙,带走一彦,多半是使用停在附近的车子逃走了。

探员们马上进行附近一带的査访工作,结果毫无成绩。虽然得到几项情报,然而对于解决事件毫无帮助。其中一个原因是恐怕警方介入的事被歹人知道,造成一彦的性命危险,所以査访受到限制。

关于这点,警方十分慎重。由于两个月前,北海道的札幌同样发生绑票案,最终歹人绞杀了孩子的事件,依然淸晰地留在探员们的脑中。歹人被捕后,说:“假如不报警,我不会杀孩子。”受害人的父母透过新闻界申诉,如果警方不勉强介入的话,只要付出三百万,孩子就不致丧命。因此全国发生骚动,攻击警察机构维护市民安全和追击犯罪之间的目的有矛盾之处。

山藤武彦在警方介入后,对警方表示反抗的态度,继续主张警方放手,大槪是那件骚动占据他的脑海之故。

可是,警方也不得不沉默地注视事件的进展。总之准备周全之后,等待歹人的下一歩联络。

歹人的第二次联络是在当晚的凌晨两点。而且不是直接打去山藤家,而是山藤的部下姓K的职员来的通知。

“刚刚接到绑架副社长令公子的男人的电话。”

歹人也许知道警察介入,恐怕被探知情形,于是吿诉K照他的指示打电话去副社长家传述他的话。

“只要不报警,孩子的性命保证安全。预备五百万,等候明天的联络。”

歹人这样吩咐K传话。当时K问:

“明天是不是指今天星期五?”

由于是凌晨两点钟打来的电话,K觉得“明天”这句话含糊不淸。

歹人沉默一会,好像有点困惑,然后才答:“是的。”又说:“现在孩子睡了,不能讲电话,不过肯定活着,转吿副社长,叫他不要担心。”然后收线。

可是,星期五那天什么联络都没有。歹人的第三次联络是第二天星期六下午三点零五分。

这次歹人也不是直接联络山藤家,而是打去全日航空公司总社的秘书室,采取迂回方法,叫秘书传话。

“马上叫山藤太太一个人去新宿车站,坐在三号月台的长凳上。钱放在黄色背囊里,抱在前面。这是记号。三点到三点半之间,假如没人喊她,表示今天的交易中止,把钱带回去,等候下次的联络。”

歹人如此指示。这回的电话,歹人第一次让接电的秘书听到孩子的声音。

“爸——爸,爸——爸。”

孩子叫了四次。秘书没听过一彦的声音,不过据山藤夫妇表示,一彦习惯把“爸”字拉长音,看来不会有假。

知悉孩子活着时,山藤武彦恳求警方立刻撒手。但是没时间争论了。山藤桂子马上准备一个黄色的背囊,放进五百万圆,前往指定地点。

桂子抵达新宿车站三号月台时,已经三点二十分。她从歹人指示的三点半再延长半小时等到四点,结果没有任何人跟她接触,她于四点半回家等候下次的联络。

新宿车站月台里,十名探员作各种打扮布阵,其中一名的吊肩手袋里藏着八厘米相机,暗中拍摄三号和邻近月台的动静。歹人指示在三点至三点半交钱,但在三点前几分钟才联络。可想而知,今天的交易放弃了,只想探听动静才把山藤太太叫去月台。歹人本身也在月台上的可能性很大。

摄影目的在此。但经八厘米拍到的近三百名行人、搭客之中,猜不到谁是犯人,其中也没有山藤夫妇认识的脸孔。

歹人的下一次联络是当晚十一点。这次也是迂回联络法,打给山藤家邻居的商事公司董事夫人。

透过董事夫人,歹人指定新的交赎金方法。

“明天中午零时,用同样的背囊装好五百万,放在六街道代替桥前面的电话亭旁边。”

那位邻居太太做梦也想不到隔壁发生了绑票案,半信半疑的前去揿山藤家的门铃。

“如果被我发现有一点警察行动的迹象,立刻中止交易。这种情形下孩子没命了。我在孩子身上装了计时炸弹,假如我不能在一小时内回到藏起孩子的地点,计时装置立刻奏效。这不是恐吓或开玩笑。但若警察不行动,当天之内,孩子会丝毫无损的回家。我保证。”

从邻居太太口中听到歹人威胁的话后,山藤武彦又跟警察发生一番争执。警方作好周全准备,表示只是跟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靠近歹人,终于说服了山藤。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山藤桂子带着五百万出门之前,武彦还在不服气地埋怨:“万一跟札幌事件一样……”

跟慌张失措的丈夫比,桂子表面上冷静得多。她穿好出门的外套,坐进喜爱的“先进”轿车。

在这以前,警方在A街道的主要地点安排十部车,每部车上有两名探员,等候中午十二时来到。

十二时差三分前。

山藤桂子抵达指定地点,在电话亭边举止稳重地放下背囊,回到车上,过了桥,往北走一路,然后回头转回市区。山藤和三名警官在家伺机,一边盯着秒针,一边默默等候自己没有参加的戏剧结束。

下午十二点九分。

电话亭前面停下一部车。国产的积特小型车,白色。一个男人从驾驶席出现,迅速奔向电话亭,拿起背囊,马上开车。

十二秒的行动时间。

男人三十岁上下。戴太阳镜,皮肤白晰,下腭线条很尖,长脸。身高一七零公分左右。瘦削型,头发剪了七分长。披着土黄色狩猎上衣,下身穿素蓝色长裤。

一名探员在附近的洗衣店停车,从小货车的窗口拍摄男人那十二秒钟的身影。然后马上用无线电联络所有埋伏的车子,开始为时二十分钟的追踪作战。

白色的积特往甲府方面北上。十部车子跟设在洗衣店那部车里的总部不断用无线电联络、依据指示毎隔两分钟替换,继续跟踪。

春暖的烟雾包围着马路,歹人似乎没有发觉被跟踪,车子徐徐向前。

这样下去的话,追踪作战也许会成功,但是二十分钟后,发生了意料不到的意外。

下午十二点三十分。

来到A街道的丁字形岔路口时,距离歹人的车子十米后的年轻搜査官,发生岂有此理的错误。歹人的车子到了分岐点,却一直没打出向左或向右的指示灯。年轻的刑警太过大意,同时为躲避从丁字路旁的小路冲出来的车子,不由向右摆了方向盘,因而发生了跟对头车相撞的意外。

意外并不严重,两名刑警只是受了点轻伤,对方的车子也没什么。这时肇事的刑警慌忙通知总部,歹人的车子从丁字路右转去了。坐在前席的刑警也因突发的意外,没有看到歹人的车子转哪边方向,不过开车的刑警说他向右摆方向盘之际,确实看到白色的积特往右转。

根据这位刑警所言,总部就在右转的公路上做过新的布置。可是一路都没找到歹人的车子。虽然见到几部白色的积特,车牌号码却不同。多半是年轻的刑警看错了,然而已经太迟了。

实际上,歹人是从丁字路左转,又在离开小路不远的地方把空了的背囊和车子一起丢弃,逃之夭夭。

后来判明被弃的是盗窃车,没有歹人的线索。

肇事的刑警受到总部叱责和追究责任,可是在某种意义来说,他犯的错误乃是好事。

下午六点十二分,歹人来了最后一次联络,这回是透过距离山藤家四间房子的公司职员夫妇。

“钱安全到手了。照约定把孩子归还。他现在M区的樱木公园长凳上睡觉,快去接他。”

他们即刻联络了樱木公园的派出所。依照歹人所言,先把受麻醉后睡在黄昏里的一彦小弟弟带回派出所,十分钟后,山藤夫妇赶到,将阔别三日的独生子抱在怀里。一彦几乎不见衰弱,麻醉药消失后,他楞了一阵,接着连呼几声“爸爸、妈妈”,露出开朗的笑脸。

对一名刚满三岁的幼儿,无论问什么都得不到可以当证词的答案。一彦小弟弟平安受保护之后,警方展开歹人的公开搜査,透过电视台,将歹人在代替桥前的十二秒钟行动的底片传遍全国,很快就有反应。

邻接M区的K区,一间名叫“广荣庄”的公寓管理员通报:

“我们公寓的三号室,住了一个名叫冈田启介的男子。他很像电视上看到的歹人……包括发型、身材和服装都像。他是单身汉,可是最近两三天时常听到小男孩的哭声……好像没做事,整天游荡……对了,从上个月起,私会党的人闯进来叫他还债,我们也很头痛……”

刑警们刻不容缓地赶去广荣庄。可是管理员说,冈田先一步出门了。由于偷拍的底片传扬出去,冈田可能知道警察迟早找上门来,所以逃走了。

冈田的房间零乱不堪,给人冷森森的印象。窗边就是工厂的镀锌板围墙,即使白天也没有太阳照到。在屋内发现麻醉药的注射器,从门的把手和冰箱取到的指纹,跟A街道丁字路附近丢弃的车子取到的指纹也一致。

管理员如此供述当天冈田的行动:

“今天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出去一次,一点钟以前回来。然后立刻抱着一件用毯子包的物体出去——我想是小孩子。四时左右回来,一直躲在屋里,刚才又出去了。”

“四点钟回来时,没带孩子吧!”

“我想是的。”

这点使刑警们耿耿于怀。照管理员的证词来看,冈田于四点以前把一彦放在樱木公园的长凳上,六点钟打电话给山藤。那天是礼拜天,黄昏时樱木公园都会有人。虽然孩子睡的位置不显眼,可是放了两小时都没人发现的话,未免太不自然。

一名刑警说:“最近的都市人不爱理别人的闲事。即使发现了也假装没看到。”

他们再追问管理员,他又说可能冈田是五点半回来的,记忆不太淸楚。

肯定的是在刑警们抵达广荣庄的十分钟以前,冈田逃命似的冲出去了。

冈田启介马上受到指名通缉是绑票一彦的犯人,当晚东京到处进行査问。

两天后的星期二,上午八点,冈田启介被人发现在车祸中死亡。

摩多摩有一条沿着悬崖蛇行的危险山路,没有栏杆。冈田驾驶的车子就跌落在转弯处三十米深的谷底。全身跌伤,死状悲惨。

从车上的公事包找到五百万,只少掉三万。那些纸币的号码跟警方记录的一致。

附近发生过两三次翻车意外,也有可能是歹人在逃亡中产生自暴自弃的念头自杀身亡。

结果,冈田的死被判断为纯粹的意外死亡,所谓天罚。因歹人的死,事发不满一星期,那宗绑票案就平安地打了休止符。

不错,岩先生,这就是事件的全貌。事情确是这样发生的。那叫冈田启介的男子,从前曾因盗窃而被送鉴别所,因此糟蹋了人生,为五百万而绑票一个孩子。这点不会有错。

可是,这是新闻报导的事件。当然,报纸上并没有把承办的刑警们的名字印出来。特别漠视一名称得上乳臭未干的年轻刑警对事件持有的特殊感情。

事发的星期四,我不值班,中午以前起身,出去吃午饭之后看场电影。片子很无聊,看到一半我就离席,在车站前打电话去岩先生的家。因我想起昨晚你说:“我家的真一发高烧,将近四十度,一直在睡。”于是打算去府上打搅一下,探望真一。

接电话的是尊夫人。

“十分钟前警署来电,外子冲出门去了。听说发生绑票案……村川先生,他们应该也打了去你的宿舍才对。”

我大吃一惊,准备挂断电话时,尊夫人又说:

“真一的热度又提高了。村川先生,麻烦你叫岩本打电话回来……人家孩子的性命固然重要,自己的孩子也在生命的边界上徘徊啊!”

尊夫人的声音带着怨恨的成分比悲哀还多。

我挂断电话后,不回宿舍,直接搭计程车去警署,立刻成为特别搜査总部的一员,跟岩先生携手开始搜査活动。我们在山藤家附近到处査访时,我才想起而把尊夫人的话转吿你。

“没事的。只要叫医生就行了。”

你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毕竟不放心,打电话回家去。

“医生刚刚到,说晚上会降一点热度……”

你好像安心下来,然后解释一番似的避开我的视线。大概怕我看到你脸上流露一个父亲的心态吧!

“怎么回事?”

“什么?”

“刑警也是人。岩先生是刑警,更重要的你是真一君的父亲呀。何必向我隐瞒呢?若是担心真一,何妨堂堂正正的显示父亲的脸孔?不会有人埋怨你的。”

“不,这是我自己的问题。真一又不是犯罪……”

你如此喃语一番,把我抛在后头,独自走向警署。望着小巷里酒吧的霓虹灯照在你那肩膀往左倾斜的背影,我觉得你比谁都担心真一君,虽然口头上那样说。

“不管怎样,别人的孩子性命优先。”

课长发出强硬策略时,岩先生罕有地表示反对意见。你要以刑警的身份保护一个名叫山藤一彦的小孩子,但是不能守在发高烧的真一君身边。

真一是迟钝儿童。五岁还不知道“父亲”的意思,把特殊养育院的老师称做“妈妈”,把时常看望他的我称做“爸爸”。尊夫人经常埋怨你对孩子太冷淡,其实我知道,因真一不是普通孩子,你在他身上灌注的爱超越普通父母所能想像的。

岩先生的父亲榜样,以及对照的另一个父亲的榜样,导致那宗案子的发生。

山藤夫妇是一彦小弟弟的父母。

星期四晚,我第一次踏进山藤家的客厅时,水晶吊灯、波斯地毯、真皮沙发等等极尽奢华的屋内,给我置身冷窟的感觉。山藤家的空气被金钱塞满,没有缝隙可容温暖的东西进来。山藤武彦不住地说:“为了孩子的性命,我不希望警方插手。”做母亲的桂子只是眼泪汪汪的。

可是我却认为,他们并非真的担心孩子的性命。卷入这宗案子后,当报纸发表出来发生大骚动时,世人会说什么?有钱人特有的虚荣感作祟,于是拚命假装担心孩子的生命安全,并且蒙骗警方,敷衍自己的心情。

“没有为人父母者,不明白为人父母心。”

我说出自己的感觉时,岩先生这样回答。正如我不明白你的心情一样,你也不会明白当时我的心情。

山藤家的豪华装饰家具,乃是我成长的家的翻版。只有金钱,缺少人味的家。父母亲隔着钞票看孩子。

“像你这样的阔少爷,干嘛跑来做刑警?”

岩先生时常问我这句话。每次我都用恰当的藉词避过,现在我要把从未吿诉人的理由写出来。

岩先生——实际上,二十年前,我五岁的时候,有过被绑票的体验。

一宗发生在九州佐贺的小绑票案,即使你听说过也早忘掉了。对我本身而言,五岁的事,只能想起片断的、模糊的阴影。其后不管问任何人都噤口不提,包括双亲,我査过当时的报纸也找不到什么。我连歹人的名字、怎样被绑架的经过都不知道。大槪是为钱所困的劳动者,不顾一切的诱拐我这个装扮得很像富家子弟的孩子吧!

我跟那个男人度过几天的黑暗场所,不知是储藏室抑或仓库。我只记得,那个歹人待我很好。也许最后的一点钱用光了,给我吃的食物全是无味的面包,我吃完后,又把他自己还没吃的那份给了我。我怕黑,他用双臂抱着我睡。迄今我还记得淸淸楚楚的,乃是当时第一次接触到的成年人的体温,充满人间温情。

还有歹人让我看到的最后一瞥。

当警察冲进来时,诱拐犯从窗口跳出去,逃往小山丘的方向。

“逃吧,叔叔,逃吧!”我记不起是否出声喊过,可是记得那样的喊声在我体内打旋,十分辛苦。也许食物不够的缘故,叔叔的脚步蹒跚,很快被刑警逮住,扣上手铐。在他被人推上警车之前,他回过头来,用两三秒时间凝视我。

过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忘掉他的眼神。

那不是犯罪的眼神,乃是人的眼神。他是坏人,但是否定一切坏事的眼神。那是二十年来我遇到过的最像人的眼神。

我于十八岁那年离家,决意成为刑警,乃是为了从犯罪者的眼睛里再一次寻找那个诱拐犯的眼神。

有时我也会想,大概因为自己小时候卷入异常事件,导致自己的想法偏歪了。然而不管是否偏歪,在我有生以来的二十多年,如果还有真实的话,唯一就是那个诱拐犯的眼神了。

“怎么啦,好像无精打采似的。”

开始搜査不久,岩先生发觉我的脸色阴沉,这样问我。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是好。从一听见是绑票案那刻起,二十年前我的亲身体验就沉重地袭上心头。二十年前的事,欲在我的眼前重演。那个缺少温情的家庭,即使噙着眼泪,却用钞票的张数去衡量自己孩子的生命价值的父母亲,还有为了一点金钱而犯罪的男人——不知怎地变成二十年前那个诱拐犯的脸,浮现在我脑际。记忆中的事件和眼前进行着的事件重叠、交错,不断地折磨我。

好几次,我想不顾一切的吿诉岩先生。

星期六的夜晚。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要交赎金,在这之前似乎没什么动静,你说要回家睡一会。我也担心真一君的病情,一起转去探望,其实那时就想把一切吿诉你。因二十年前的诱拐事件,我用偏歪的眼光去看这次的案件——作为一名搜査官,我没权利去参与的事件。

但是,当我看到岩先生打从心底担心真一君的神情时,我不能说什么了。

“三小时前吃过药,睡得很熟,一动也不动哪。医生说,只要明天早上热度减退就没事的了。”

尊夫人轻轻拉开隔门时这样说。在幽暗中,真一君的小脸从棉被露出半边,睡着了。

“三小时,一直这样?”我禁不住问。

太静了,看起来好像死了一样。

“嗯。”

“有没有呼吸?”

岩先生也有同样的感觉,弯腰过去蹲在真一身边,抱住他确认他的呼吸。那个时候,似乎突然被人用针刺了一下,使我觉得心里一痛。你弯腰蹲下去抱孩子的姿态,偶然地跟二十年前那个诱拐我的叔叔一样。我捉住他那泥烧似的手臂吊着玩,不留心跌在地上,叔叔大吃一惊:“孩子,你没事吧!”然后像你一样扑过来抱起我的小身子。为了让他担心,我故意屏住呼吸装死,叔叔拚命用耳朵贴到我的嘴唇和心脏上听声音,那时的感觉活生生地复苏在眼前。

过了二十年,那个诱拐犯的耳朵依然触动我的心脏。充满温柔、人性的耳……

“如果醒来一定高兴见到你。睡前一直抱着那个球,叫‘爸爸、爸爸’的。这孩子喜欢亲近村川先生,犹胜自己的父亲哪!”

尊夫人拿起滚落在枕边的足球,这样对我说。那球是真一生日时我送给他的。

诚如尊夫人所言,真一喜欢亲近我,我也很疼爱他。他常到我的宿舎来玩,在尊夫人接他回去以前一步也不肯离开我的身体,曾经在我的宿舍住宿过几晚。

“村川先生确实太疼他啦。”

尊夫人说。我牺牲假期陪真一玩,照顾他,不仅因为疼他。当我们一块儿躺在棉被里时,真一不住地用他的小手抚摸我的身体,直到睡着都紧紧靠着我。就如眼睛还未张开的初生小动物,本能地依偎着父亲身体的感觉。

真一君的手,乃是二十年前我的手。我也曾抚摸诱拐犯的身体,紧靠着他不放。我的手渴望活着的人,本能的探求比自己大的身体里面的血……

“你怎么啦?”

天气不热,而我全身冒汗呆着,你不由这样问。我恰当的解释了,逃避似的离开你的家。回到警署却睡不着。正想睡去时,那个诱拐犯的最后一瞥浮现眼前,像磨薄的刀刃般刻上意识。我一直抬眼望着水泥天花板,直到天亮。

“真的有什么事是吗?”

第二天早上,我们钻进安排在A街道J字路口二公里前面的转弯处的车里时,你问我。我尽量装作快活,不让你分心,其实我的心淸已经到达无法忍受的界限。

下午十二点九分,无线电联络说歹人出现,驾驶席上的我和前座的你同时认出那部北上的小型车。

“就是那部车。”

你的低声讯号叫我踩油门,那时,拚命忍耐的东西一举爆发出来。诱拐犯的手、面包的味道、最后看我的眼神——我想把这些记忆的阴影推开,可是一下子涌出体内,我所驾驶的车子突然走入二十年前的那宗事件去。

歹人乘坐的白色积特缓缓前进,暖春的阳光包蔽了黑暗的犯罪气味。我紧握驾驶盘,忍住手的战栗,这时想起机会这句话。

现在是机会了。马路到了三叉路,转右或转左,凭我的一声联络,其后的追踪作战就会改变。

诱拐犯的耳朵噬食我的胸膛。山藤家的豪华地毯、水晶吊灯、冰一般的冷空气、二十年前我挣脱刑警的手自己抱住自己的手臂、一瞬间冷冷地盯着我如同看别人孩子的母亲的眼、忧心忡忡地窥探孩子睡态的岩先生的背影、抚摸我身体的真一的手、被押上警车前回头看我最后一眼的犯人的眼神……

“逃吧,叔叔,逃吧!”

彷佛发出如斯喊声。接着的瞬间,我往右边大大摆动驾驶盘。

岩先生下了车,过去确定相撞的对头车安全之后,飞身回来问我:“转去哪边?”

“右边。”

我淸晰地回答。你那伸向无线麦克风的手停住,惊讶地回头看我。你用怜悯的眼神短促地凝视我的眼睛,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不说,对着麦克风,照我所说的转吿一遍。

为什么——你想这样问。为什么我在那时突然转右,故惹跟对头车发生相碰事件?为什么我撒谎说积特车向右边转?换言之,为什么我要让犯人逃脱?

岩先生恐怕亲眼看到犯人往左边转吧。而我故意伪称转右,你该发觉我有意让犯人逃脱了的事。

可是,你终于什么也没问。

没有必要问。

你从我无声的视线里,在那一瞬间读出一切。

我知道了一切。知道那宗案子的真相——包括还有另外一个歹人存在的事。

是的,岩先生。事件发生不久,我就发现那宗绑票案的岂有此理诡计。

冈田启介的确是诱拐犯。可是,他不是绑架山藤一彦的歹人。绑架一彦小弟弟的另有其人。

那一瞬间,岩先生从我眼中读出一切。

我早已发现还有一个歹人。我撒谎放掉的不是开积特的冈田,而是另一个诱拐犯。

岩先生,那个诱拐一彦小弟弟的真歹人,当然就是你了。

诱拐一彦小弟弟的犯人,犯了两项错误。

一是联络山藤的部下K时的第二次电话。歹人使用“明天”的词句,K认为当时凌晨两点,时间有点含糊,于是反问“明天是不是指今天星期五?”歹人有些困惑的沉默一会,然后才答“是的”。虽然肯定了,当天却没联络。大家单纯的认为是歹人时间上不方便。这件小事却使我产生很大的疑惑。

K反问的时候,如果歹人不淸楚明天是指星期五或星期六,表示打电话的歹人不晓得下次应该几时联络。

这么一想,使我模模糊糊的想到,这次的事件还有另外一个人物受牵连在内。

那个人物掌握了这次事件的程序,打电话的男人依据那人的指令而行动。

假设那个人物是A,打电话的男人是B。A和B的关系可说是共谋者。若是普通的共谋者,A说下次的联络是“明天”,B应该知道是星期五或星期六才对。再深一层想,B也是在等候A的下一次联络才能行动。B是否不能马上联络到A?B是否不知道A的行动?

这样的共谋关系不可能存在。我在暗中思索,当我在山藤家的客厅,看到他们夫妇等候歹人电话的焦躁样子时,蓦地恍然大悟。

B的情形不是跟山藤夫妇同样立场么?B也是亲生孩子被绑的受害人。那个歹人可不是A吗?换言之,一彦诱拐事件的背后,其实还有另一宗绑票案同时发生。

足球的传球方法,有时没有直接传给对方,而是先传给站在中间的同党,然后传给真正的对手。这次的事件跟此相似。

有一个男人,自己的孩子被绑票了。这个男人B无法筹到犯人A所要求的五百万,但又因立场问题不能报警,处境十分为难。犯人答应只要钱到手就归还孩子。B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不靠警察帮忙而筹到五百万,然而束手无策。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时,他想到最省事的办法。

换句话说,自己本身制造另一宗绑票案。十分简单。用赎金付赎金。

他只要依照歹人指示,照样转达给自己制造的事件受害人即可。

绑票案有一大特点。若是偶然顺路见有机可乘而进行绑架的犯罪,歹人对受害人的家事知道不多,受害人也不知道歹人的来历。彼此不能正确掌握对方,唯一的接触点是交付赎金。

B看准这一点,于是诱拐山藤夫妇的孩子,企图利用那笔赎金交给绑架自己孩子的歹人。这个计划成功了。歹人A冈田启介,做梦也想不到那是别人孩子的赎金,依时到代替桥前的指定地点接受五百万元。换言之,冈田或山藤夫妇根本没有怀疑过,中间有个同时是受害人又是歹人的人物B介入。

实际上,到了这个阶段,我已大略知道介入者B的来历,在他犯第二次错误之前我已想像到了。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的话,我所在意的一点是为何B不报警。假如他筹不到五百万,不管歹人怎么恐吓,他都会要求警方介入才对。起码比起自己另外绑架别人的孩子这么大胆的赌注来得安全。我想,原因在于B并不太信任警察的关系。若是有此人物,他就是警方内部的成员了。我想,最不信任刑警的人就是刑警本身。

碰巧在我身边就有这种人物。如果B是警察内部的人,他必须是个有机会不断使用电话的人。拥有这个条件的人只有一个而已。持着自己的孩子发烧病情危急为理由,随时可以离开我,打电话回家的人物。

岩先生,是的,你利用那个谎言打电话回家,向太太査询歹人A有无联络,一有联络就依样通知山藤夫妇。你不直接打去山藤家是怕他们听出你的声音。星期六在新宿车站交钱之际,你指定在不可能来得及的三点钟,是因那次你没机会悄悄跑开去打电话。冈田把孩子还给主人,然后在四点钟回到广荣庄的原因,如果那个孩子不是一彦而是真一的话就可解释得到。岩先生,你透过其他方法得回真一后,再叫你太太把一彦放在樱木公园的吧!

那宗案子使我情绪低落的原因,前面写过了,因为歹人和二十年前诱拐我的歹人重叠出现。那个歹人一直在我左右,他的眼神使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歹人的眼神。

岩先生,我确信我的推理正确是因为你(正确说是你们夫妇)犯了另一次错误。对你而言,我是危险的证人。当你离开我去打电话时,我可能发现时间上跟歹人联络山藤家的时刻一致。因此,为了消除我的疑惑,你让我探望睡眠中的真一。

星期六晚上,我并没有淸楚的确认到真一的脸。当时房间幽暗,孩子的脸只露出一半在棉被外面,而你立刻过去挡住孩子的脸,你太太又把我的注意力移转到足球上面去。我没想到岩先生做得那么大胆,差一点点我就相信那个孩子是真一了。假如你太太不说“三小时一直这样躺着”的话……

你和太太都忘了,我和真一君一起睡过几晚。你们当然也不知道,我已发现真一君有捉住床垫俯面而睡的习惯。

你们却说,那个孩子仰面躺着一直睡了三个钟头。那不是真一,而是被麻醉药弄睡的一彦小弟弟。这样确信的一瞬间,我再也呆不下去,马上逃出你家。当晚,二十年前的事件重现在我眼前。岩先生,你的耳朵贴在受害人一彦小弟弟的嘴巴上——星期六的岩本家,就是二十年前的我和那位犯人叔叔的诱拐事件现场。

回到警署,我打电话去真一君的养育院,听说那里的老师知道真一病了,从星期四起请假,曾经去你家采望,被你们以发烧的理由请了回去。因此我最终确信自己的推理,那时一心在思考怎样让你逃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让你逃之夭夭。

岩先生的策略十分巧妙,可是有一个大弱点。即使冈田和山藤夫妇之间,藉着真一君的赎金交换成立,真一回到你身边,可是其后冈田被逮捕,泄露出冈田所绑架的不是一彦小弟弟的话,大家就会发现你的存在了。办法只有一个,一是让诱拐真一的犯人平平安安逍遥法外,不然就把他消灭掉。

星期日下午,我的车子在A街道的丁字路往前,坐在前座的你在暗中焦虑,盼望开积特的犯人逃掉吧!你的心情沉痛地传到我身上。我要放过你的罪行,首先必须放过冈田。A街道的丁字路是你的分歧点,也是我的分歧点。“逃吧!岩先生,逃吧!”

我在内心拚命向邻座的另一个诱拐犯呼喊,就在那时向右摆动驾驶盘。

为什么——你望着我,想这样问。接着的瞬间,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为了放你一马,我让开积特的犯人逃了——你不说话,我也保持沉默。我们的车子靠在中央线的方向斜斜停着,彼此凝视,交换沉默的共谋者的密约。正如你和冈田互相不认识对方,但在利害的点上是共谋者一样。

其后,冈田死了。我也怀疑那不是意外。冈田是在我们抵达之前逃离广荣庄的。警察内部有人紧急通知冈田,说明他所不知道的来龙去脉,表示在自己的帮助下让他逃跑,约好会合地点,然后杀掉冈田,做成是意外事故——但我不愿意那样子想。

那是冈田受天惩罚的意外,这就可以了。

“逃得了也是好事。”

送我回乡的新干线月台上,岩先生这样说。那不是针对我说的,恐怕是你对自己说的话吧!要不然就是沉默的凶手唯一的表白之词。

我只是沉默的抬眼望你。二十年前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的眼神。

岩先生的眼神和那个诱拐犯的眼神一样。真一君被冈田诱拐时,你不报警,并非单纯因为你不信任警察。你不担心弱智的真一会吿诉歹人,自己的父亲是刑警,而是害怕歹人发现自己碰巧拐掉的是刑警的孩子。而札幌的绑票案孩子被杀的悲剧刚刚发生不久。万一歹人知道自己绑的孩子父亲是刑警,你怕他一时混乱,不哓得会采取何等残暴的行动。首先你把自己是刑警的意识驱除出去,逼得走投无路时,你宁可选择做父亲而不是刑警。

牺牲家庭也要贯彻刑警这份职业的岩先生,在刑场上显露的仅仅是父亲的脸孔啊!

那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为了孩子的性命变得盲目而做出愚蠢事。

我从那个愚昧的父亲眼中看到二十年前的歹人叔叔。

“逃得了也是好事。”

那时岩先生说的话,现在由我赠给你。

一年前我在新干线的月台想说的话,毕竟只有这一句。

再见,岩先生。

关于那件事,我将从此永远闭上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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