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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石之匙

“蝴蝶在翩翩起舞……”

少女如此细语。可是发不出声音。蓝黄相间的领带噬入少女细小的脖子,喉咙被勒住。那张遮盖住少女的脸背着逆光,形成暗影。影子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流泪的关系吧,看起来只有眼睛发亮。少女不明白,变成影子的脸为何哭泣,为何浮现恐惧的表情。从嘴里吐出的喘息般强烈气息吹在少女的颊上。刚才那片嘴,还在她的耳边轻唤:“不要怕。很愉快的……不必担忧。”

少女的确一点儿也不怕。领带卷住自己时也许很痛,有点担忧,然而疼痛只是最初一刹那的事,接着逐渐变成温暧的手臂环抱在脖子上的感觉。爸爸和妈妈感情还好时,曾经合力把自己抱起来。现在就如爸妈的手臂温柔地环抱自己一般……身体快要溶进愉悦的黑暗中。突如其来地,一只蝴蝶在黑暗中飞舞。

“蝴蝶在翩翩起舞……”

少女不明白,为何自己发不出声音,她想再一次对影子的脸说——为什么哭?这么美丽的蝴蝶在飞舞哪。

少女还未见过蝴蝶在空中飞舞。她所认识的蝴蝶,只是当宝物收藏的化石之蝶。很久很久以前死掉变成石头的蝴蝶。少女毎天把那宝物悄悄放在枕下睡。死掉的蝴蝶,在梦里生命复苏,张开双翼自由地飞翔。可是,梦里的蝴蝶有没有飞翔?早上醒来时,少女经常把梦忘掉。

那只蝴蝶终于飞了。

二千年、二万年……数算不完的冗长岁月,那条关闭在灰色石头里的生命,现在终于苏醒过来。

蝴蝶无声无息地继续优美的飞舞。它正缓慢地拍着翅膀的当儿,一道光粉撒下来,落入黑暗里。

黑暗愈来愈浓,光的翅膀更加鲜明地飘浮。少女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

曾几何时,自己的身体也长出光的翅膀,在黑暗的空中飞舞。就像蝴蝶一样,自从去年四月遇到交通意外,身体变成化石以后,不知怎地自由地飞舞起来了。

为什么哭?我的身体舒畅得很,在空中飞翔哪!

自己也变成一只蝴蝶儿,随着化石之蝶愉快地飞来飞去时,少女对着流泪的影子发出没有声音的细语。

发出叫声的是影子。从少女的嘴唇吐出细如游丝的声音。

“蝴蝶——”确实听到了。

影子不由松开领带,用手压住自己的叫声,霎时间忘了逃跑,也忘了确定少女的生死,仅能呆呆地瞪着少女那张做着幸福的美梦的小脸。

新宿区藤代庄公寓的管理员室传来敲门声,乃是晚上八点十分的事。管理员藤代沙和办完事回来,提醒读高中的独生子昌也,电视的声量太大了。昌也咕咕哝哝地扭低声量的同时,门上传来细小的敲门声。

藤代沙和的丈夫在两年前因癌病逝。丈夫把乡下的农地卖掉,用那笔钱盖了这幢公寓,竣工时他病倒,半年后撒手尘寰。死时还不到五十岁。

有一个时期沙和觉得这幢公寓吞吃了丈夫的生命,十分憎恨这幢建在平房之间的三层楼建筑物。毎一层有四个单位,总共十一个单位,赚来的租金一方面偿还欠银行的贷款,一方面提供足够两母子生活的费用。恨是没道理的,后来看成是丈夫的遗物十分珍惜。乡下长大的沙和为人随和,公寓的住客不叫她“管理员”,称她“阿婶”,人人喜欢亲近。

沙和时常忙碌地移动她那胖墩墩的身体,不仅自己的房子,连公寓的毎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加上天性喜欢照顾别人,有时替新婚夫妇看看孩子,不时多做一点菜拿去单身汉的房间。

特别是隔壁一号室的父女,她从三个月前俨然如管家一般照顾该父女。

住在隔壁的是三十七岁的公司职员白井准太郞,还有十岁的独生女千鹤,因半身不遂而过轮椅生活。原因是去年春天的交通意外,折断了腰椎骨。为了转入附近为残废儿童设置的小学,去年秋天从世田谷区搬到沙和的公寓。刚搬来时,白井准太郞和妻子次子十分庇护坐轮椅的女儿,看起来感情和睦。可是当白井的妻子外出时,沙和开始照顾坐轮椅的千鹤之后,逐渐知悉白井夫妇的内情。千鹤之所以变成残废者,是因母亲开车时不注意而肇祸的。当时车门没关好,坐在前座的千鹤往门边一靠,直抛出路面,被后面冲上来的汽车辗个正着。白井不肯原谅妻子的粗心大意,千鹤出院后,搬进这幢公寓时,他们夫妇的关系实已完全冷却下来。白井憎恨妻子,另外找女人,形成直接原因,终于他们在今年秋天离了婚。次子把千鹤留在丈夫身边,独自搬出公寓。

其后三个月,取代母亲职务照料千鹤的就是沙和。沙和本来就喜欢孩子,千鹤也愿意接近她。自己的儿子昌也进高中后,开始讨厌母亲的啰唆,刚好沙和闲得无聊,觉得嘴巴和手脚都寂寞的时期。她只接受普通管家三分之一的酬谢,正式接过照料千鹤的担子。

毎早先把千鹤送到半公里外的小学,放学时间去接她回家,其后等她父亲回来以前,帮忙准备晚饭等等。

白井在银座的贸易公司做事,每晚回家总在八点以后。今天到了六点钟时,千鹤说:

“婶婶,我想在爸爸回来以前睡一会。今天是我的生日哩。爸爸会买蛋糕替我庆祝。今晚我会睡得迟,我答应爸爸从六点到八点之间好好睡觉。”

今天从六点半到八点之间,沙和必须出席街市居民会。昨晚吿诉了白井,大槪是白井吩咐女儿那样说的吧!

沙和把千鹤从轮椅抱下来,放到床上躺着,然后出席居民会去了。回来不久就听到那敲门声。

想必是千鹤小妹妹的父亲回来了。沙和想着,提起摆在桌上的新钥匙,打开房门。今天傍晚五点左右,锁店的人来替一号室的门换过新锁。新钥匙由沙和保管。

开门后,沙和“啊”一声叫起来。站在门背后的不是千鹤的父亲,而是母亲。

“请问……我的钥匙怎么打不开隔壁的门……”

“今天傍晚换过新锁了。”

“坏了吗?”

“不。”沙和吞吐一下,狠心说道:“其实,太太你偷偷跑来看千鹤的事,被你先生发现了。不是我说的,好像是千鹤说出去……”

“几时?”次子问。

“两三天前。今早你先生突然吿诉我,傍晚有人来换锁,叫我保管新钥匙……并不是坏了。”

“为了不要给我进去屋里吧!”

次子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地说。深色眼影膏涂到睫毛上。近三个月来,白井不在家时,她来找过千鹤五六次。听说在赤阪的酒廊舞厅上班,每来一次服装更华丽,化妆愈来愈浓。白晰的脸裹在黑底绣金边的围巾里,双唇紧咬一下,然后把视线移到沙和握着的钥匙上。

“请把钥匙借我一下。”

“可是,你先生快回来了……况且千鹤还在睡觉。”

“一分钟就够。我只想看看她的脸……今晚多半是我最后一次来看千鹤了。我准备再嫁人……对不起,一分钟而已。”

沙和叹一口气。对方讲到这个地步,如果拒绝的话未免太不近人情。次子从沙和的手接过新钥匙走向隔壁时,沙和站在门边,只是伸头出去偷看。次子的手把钥匙插进锁洞里。沙和听到开了锁的声音。可是次子并没有推门进去,她的侧脸埋进从围巾露出来的红褐色发堆里,怔怔地发呆。

“太太——”沙和走过去喊她。次子抬起脸来。眼泪流到颊腮上。

“还是不见的好……见了反而难过。”

次子把门重新锁上,把那钥匙和一个纸包递给沙和。

“就说这是婶婶送给她的礼物,不是我……今天是那孩子的生日。她想要一件附有蝴蝶的毛衣。”

次子将包裹塞给沙和,逃也似的冲出大门。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之后,沙和用次子还给她的钥匙开了门,进到屋里。这个单位的结构跟管理员室相同,一进门就是厨房兼饭厅,里边有三间房,千鹤睡在最靠近入口的二十平方米大的洋式房间里。

起初沙和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千鹤躺在窗边的床上,半边脸埋在棉被里,看起来好像还在安眠。正当沙和想把她母亲的礼物放在枕边时,这才发现从棉被探出来的领带。沙和心觉奇怪,掀起棉被的同时,不由大叫一声。千鹤那细小的脖子上,蓝黄相间的领带像蛇一般缠着。她不禁捉住千鹤的两肩,拚命摇晃,但她的小身体软绵绵的毫无反应。沙和觉得血液往头逆流,也不记得怎样才按到枕头旁边的钮。枕边的钮直通营理员室,一按的话沙和的房间就会响铃。听到铃声的昌也冲了进来。懂柔道的昌也虽只十六岁,身体却很健硕高大。沙和最近时常埋怨儿子空有发达的四肢,这时却觉得十分需要他。

被昌也用他那比自己大一倍的身体环抱时,沙和失去了知觉。

当晚,沙和辗转不能成眠。

千鹤没有死,仅仅晕过去而已。沙和失去知觉时,昌也在她的横膈膜加力,使她恢复意识。据说玩柔道时颈项被勒得太紧,也会发生类似的意外。沙和被昌也劈劈拍拍地拍她的脸,终于回到现状。马上把领带从千鹤的脖子上取下来,问:“怎么了?千鹤,发生什么事?”可是千鹤只是拚命咳嗽,然后不停地猛烈摇头。

沙和向她伸手,千鹤用力摔开,嘶哑地喊:“出去。不要管我。”但是怎能不管她?脖子上留下一条红肿的领带印,像一条项链。有人趁千鹤睡着时进到屋里,用领带勒住她的脖子,想谋杀她啊。“谁?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来?”可是无论怎么问,千鹤只是摇头。

正当不知所措时,白井回来了。听沙和讲出事情后,他惊慌地抱紧千鹤,发出相同的质问。然而千鹤只是伏在父亲的臂弯里啜泣,什么也不回答,仅仅摇动她的长发。“请让我们单独留下。”白井说。沙和与昌也遵从他的意见,离开一号室。

三十分钟,白井来了。千鹤终于平静下来,吃着父亲买回来的生日蛋糕。除了喉咙有点痛以外,身体并无异常。可是问什么都不答,所以跑来问沙和。可是沙和也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

六点钟,沙和离开公寓,到八点十五分再去开门的二小时十五分钟期间,应该不可能有任何人进去一号室。

今天下午两点半,到学校接千鹤回来,直到五点以前,沙和跟平时一样陪千鹤。五点钟,白井用电话预约的锁店派了一名年轻人来,开始着手替换门上的新旋钮锁。那年轻人好像从乡下来的,木讷寡言,沙和顺口请他留意一下千鹤,然后去买东西。三十分钟后回来,刚好年轻人换好门锁,千鹤用新钥匙插进锁钮洞里把玩。沙和先付了费用,当年轻人回去以后,开始像平日一样准备晚餐。六点钟准备妥当时,千鹤就提出在父亲回来以前想睡一会的要求。沙和从千鹤口中第一次听到今天是她生日的消息。

“哦,你的生日呀。早知道多做两道好菜替你庆祝啦。”

“没关系。爸爸会买蛋糕给我。”

这样对话之后,沙和替千鹤换好睡衣抱她上床。等她睡着才出房门,那时沙和肯定自己从门内侧押了门钮才出去。新锁钮也跟公寓所有单位使用的自动按钮式一样,只要从内侧将旋钮上的钮按上关好门,就会自动上锁。那是许多酒店使用的旋钮锁。

沙和出到门外时旋转一下门钮,肯定上了锁才离开,不会有错。

锁店的人留下两支新钥匙,其中一支摆在千鹤房间的衣柜上面,另外一支自己带回屋里,摆在厨房的桌面上。然后替昌也准备好晚饭,六点半左右到附近的咖啡室出席居民会,回到家里乃是八点多一点。然后——

追述到这里,沙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话中断。

“什么事?”

白井问,沙和慌忙摇头敷衍过去,然后看到白井手上拿的纸包裹。那是刚才白井的前妻叫她送给千鹤的礼物。

“这是什么?”

白井察觉沙和的视线而问。沙和踌躇片刻,这才坦白说出次子来访的事。

“可是不是你太太做的。你太太没有进去屋里。我在旁边一直留意她。”

白井皱起细细的眉头,想了一下。

“今天的事不必想得太严重。我想没什么。”

白井鞠躬致意离开。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消失后,沙和不由大喊一声:“昌也。”

在起居室看电视的昌也回头,躲开母亲的视线,说:“今天比赛很累,我要睡了。”

正想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时,沙和拉住他的手臂,叫他坐在厨房的椅子上。

“并不是没有人进不去隔壁的屋内。我去参加居民会时,新钥匙一直摆在这儿。”沙和敲敲桌面,“刚刚才想起来,我回来时,钥匙的位置移动了些。”

“妈在怀疑我?我倒怀疑是妈……你也可以在离开之前做得到,不是吗?”

“为了什么?我为何要把千鹤……”

沙和气得满脸涨红,嘴唇打哆嗦。

“看你的脸,你的声音。可不是中年丧夫的女人欲求不满的样板?爸去世后,你用菜刀的声音嘈耳得很。看到你动怒似的切卷心菜的模样,时常令我背脊发凉。这种女人经常出现在社会新闻版哪。”

“欲求不满的人是谁?我知道你的抽屉里藏了许多不堪入目的女人照片哟。”

“侵犯别人隐私权的人更加不堪入目!这种偷窥心理跟犯罪有关!”

“昌也!”沙和怒喊,声音和唾液一块儿吞回去。确实,自从丈夫谢世以后,做什么事都很容易动怒。

“你不信任我?”

“彼此彼此。”昌也扮个怪相,“钥匙的位置是在六点半左右移动的吧。你出去不久,千鹤的父亲一度回来过。”

“噫?白井先生在那个时候回来过?”

昌也点点头。当时白井来到管理员室,表示今天罕有地提早收工,从昌也手里接过钥匙,“喔,糟糕,忘了买蛋糕给千鹤。”然后又把钥匙还给昌也保管,走了出去。

“后来他回来已经八点多。买蛋糕要花那么长时间吗?”

“不,他说想起还有别的事,一起办完才回来。他说可能要花一两小时,叫我代为保管钥匙……”

“那么,白井先生也绝对进不去了。”

昌也正经地思考一下,说:

“会不会是千鹤自己做的?”

“她为什么那样做?”

“自己的父母搞成那样,又没什么朋友……这种孩子很容易受父母的情绪影响,说不定会做出胡闹的事来。”

“领带呢?我出去时,千鹤的四周没有的。千鹤的身体瘫痪,要她自己爬下来,走去衣柜拿领带是不可能的。”

“若是早有计划的话,应该可能瞒着你,先把领带藏在枕头底下。那是她父亲的领带?”

“是的。我见过他绑过两三次。”沙和说。

“我想是这样的。如果真是有人杀她的话。也许凶手以为千鹤死了,逃之夭夭,不然就是中途改变主意……可是窗子从内侧全关上了,出入口只有大门,除非是能够用一支铁线开锁的专家,不然就是可以使用钥匙的我,或是最后离开房间的你做的。但是尽管我和你都有欲求不满,大概不至于毫无理由的袭击一名无辜少女吧!从动机的点来看,千鹤的父亲或分手的母亲更加可疑。因为千鹤残废了,家庭好像有许多纠纷。可是他们两个都进不去呀。看来凶手多半是千鹤本人了,对不对?”

沙和想,昌也说的也有道理。

千鹤不时讲出一些荒谬的事,吓坏沙和。比方冰箱里有炸弹啦,电视红星打电话给她啦等等,撒的全是弥天大谎。还有,“三号室的阿姨对我爸爸有意思。”“婶婶没有男人,可以活下去吗?”诸如此类的充大人话,有时刺入沙和的心。最近的孩子都早熟,尤其像千鹤这样生活在轮椅小世界的女孩,胡思乱想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说出这些话的千鹤突然集中眼光注视沙和,似乎想探悉她的反应。沙和觉得那种成人的眼神使她恐惧。

这样的千鹤,为了吸引父亲和旁人注意,演出被人袭击的戏,并非完全不可能。

沙和在十一点多钻进棉被时,想着今天的事,心里还被乍见缠在千鹤脖子上的领带时受到的冲击影响,一直无法成眠。

隆冬的寒夜里,浮现好几张脸。流着黑眼液泪珠儿的千鹤母亲那张端正的脸;眉毛嘴唇鼻梁都细,看起来冷酷的白井的脸;一边玩赏长发,一边透过眼睛深处观察成年人心绪的千鹤的脸,还有进入髙中后突然变得木无表情,从孩子长成一个男人的昌也的脸。

那几张脸在回旋转动,却无法使沙和入睡。睡得不深,她做了一个怪梦。

在一个无人的小学校园之类的地方,掉了一块形状奇异的石头。捡起一看,原来是化石。啊,千鹤十分珍爱的蝴蝶化石——染在化石上的不是蝴蝶,是人的嘴唇。

涂上口红的女人的红唇。

沙和恐惧的想离开,可是化石贴到她手上,不管怎么拂也拂不去。

所有事物关闭在灰色世界的梦里,只有那道嘴唇染上鲜艳的红色彩。

当晚,一号室的白井偶然做了相似的梦。白井独自在浩瀚的海里乘船。波涛间浮现一块石头似的东西,捞起一看,那是化石。化石上只有蝴蝶的单边翅膀有生命。不,不是蝴蝶翅膀。仔细再看,乃是钥匙的形体。银色的边缘被切成锯齿状,所以看起来像蝴蝶的翅膀。

那支钥匙的化石愈看愈大,重得使船开始下沉。白井的身体被淹到脖子部位。脖子逐渐辛苦。不能呼吸了。曾几何时,绕着脖子的不是波浪,而是领带。不是我,开门的不是我。想杀千鹤的不是我……

弄醒他的是自己的叫声,还是电话铃声?

他用汗水湿透的手拿起话筒,望望挂钟。淸晨五点十五分。话筒的另一端保持沉默。

“次子吗?”他的声音有点战栗,“什么事?这个时间——”

“千鹤怎样了?”

“现在安静地睡着了,没什么异常。”

“我——我有话对你说……”

“我也有话吿诉你。今天下午五点,你到车站前的皇冠咖啡室来吧。”

白井放下话筒,打开千鹤的房门。厨房的灯照进来,映在安心睡眠中的千鹤脸上。

冬日的黎明十分寒冷。白井却忘掉寒冷,像石头一般伫立不动,俯视那张安详的睡脸。

早上醒来时,沙和依然被梦中的红唇弄得神经紧绷。做那样的梦,是否真如昌也说的欲求不满?她一边想,一边比往日更细心洗脸,然后准备早饭。

昌也在上课时间前起床,一边扒饭一边说:“还有一个嫌疑犯。”“不是来了个换锁钮的男人吗?他若带着另外一支新钥匙也不足为奇。”

他像说急口令似的说完后,冲出门口去了。

沙和的脑中浮现起昨天傍晚的锁店靑年的脸。二十一二岁,个子颇高的乡下土包子。有一双纯朴胆怯的眼睛。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袭击少女吧,但从钥匙的点来看,他确实是重要嫌犯。说不定原本有三支钥匙,他只交出两支给沙和。世风日下,现在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犯罪者的邪恶时代啊!

有人敲门,开门看到白井站在门外。他说今天千鹤向学校请假,自己也向公司请假,在家照顾她。

“不过,五点以后我有事外出两小时,那段时间拜托了。”白井坦然说完,关上大门。

中午过后,沙和先到车站前面办事,然后转去挂着石川五金店招牌的店子。昨天的年轻人是从这里来的。她向一名像是老板的男人探听:“个子高髙,有点鼻音的……”老板吿诉她是宫田一郞,三年前到店里工作,家乡是山梨县,现时少见的纯情、做事认真的靑年。宫田有事外出。

“找宫田有什么事?”

沙和微笑着敷衍过去,走出五金店转回公寓。冬天的温暖阳光照射大地,独有白色的公寓鹤立鸡群似的矗立在周围的平房之间。这幢公寓素来予人平稳和谐的印象,现今使她第一次觉得染上一点黑色的污迹。

若是没事就好。若是少女为了吸引父亲的注意而勒住自己的脖子就好。若是开玩笑过度而晕厥过去就好。可是——

傍晚以前,沙和无所事事。五点前,沙和走出房间准备去隔壁时,不由立刻止步。一号室前面有个男人徘徊走动,似乎不知该不该敲门的样子,他是昨天傍晚来换锁的宫田一郞。见是沙和,宫田脱帽低头致意。

“有什么事吗?”

宫田提心吊胆地拿出一大盒巧克力说:“请把这个交给那个小女孩。”

“为什么?”

“昨天我来这里时,她叫我买包巧克力给她,我就去附近的糖果店,可惜不巧关上铁门……如果去车站前面买就好了,但是没时间……见我空手回来,那女孩显得很失望……我很过意不去,其后耿耿于怀,昨晚一直睡不好……所以今天带了这个。”

宫田把巧克力塞给沙和,避开她的探索视线跑掉了。确实是个罕见的纯朴靑年。大概想到千鹤的身体,事后懊悔觉得应该对她亲切一点吧!可是真的信得过吗?会不会是犯罪者重返犯罪现场?利用糖果做藉口回来探听千鹤的情况……

沙和举手敲门之际,白井正好从屋里出来。白井小声叮嘱她,请她不要提起昨天的事,然后出门去了。

千鹤坐在轮椅上,身穿昨天母亲送她的黄毛衣,衣襟上织了一只鲜红的蝴蝶,没有特别改变的样子。

“这是昨天那位大哥哥送给你的。他说对不起,虽然知道你想吃巧克力……”

沙和把巧克力递给千鹤,她用恐惧的表情睨着它。

“不要,我不要这个东西!”

然后用力摔到地面。看来毕竟当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和宫田之间发生什么过节。沙和把巧克力捡起来,想起她父亲所吩咐的,还是不要提起昨天的事比较好。

“小千鹤呀,让我看看你的宝贝蝴蝶化石好不好?”

一转话题,千鹤又恢复天真的脸,用力点点头,从房里拿出一样东西。

只有巴掌大小,与其说是蝴蝶变成化石,不如说是透光的蝶影落在石头上,那一刹那的影子永远残留在石上更恰当。定睛注视时,好像看到好几千年前的光。在梦境里,为何这块化石上会浮现女人的红唇?

“这蝴蝶原是白色的。像雪一样白。”

千鹤如此细语。说起来才想起,千鹤曾经问过,“这蝴蝶原本是蓝色的,还是黄色的,还是黑色的呢?”经过数千年的岁月,变成石头留下的生命,色彩已被剥夺殆尽了。

“你怎知道是白的?”

沙和问,千鹤哼哼笑着敷衍过去。

墙上挂着父亲的衬衫。衣襟部分脏了,沙和准备拿去洗衣机,突然想起昨晚梦到女人嘴唇的事。

大约一个月前,沙和去学校接千鹤时,班主任把她叫去职员室。对方是个皮肤白皙的年轻敎师,一看就给人好好靑年的印象。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了前面这句话,突然掏出一支红唇膏。

“昨天是我的生日,千鹤把这个送给我做礼物。”

“为什么送口红给男老师?”

沙和骤然想起不久前,次子偷偷来公寓看千鹤,千鹤向母亲要求一支红唇膏的事。

“我也不懂,所以问她,她说爸爸的衬衫衣襟上时常带着口红印回来。请老师也在衬衫上涂着口红来敎室——到底她的意思是什么,我不懂。”

沙和也不明白。离婚以前,白井在暗中跟一个女人来往。有时回家时间晚了,那女人会打电话来。衬衫上的口红痕迹大槪是那女的吧!沙和不明白小女孩的心理,为何向老师推荐同样的东西。但一想到千鹤在父亲不留意的地方凝视那口红的眼睛,那不是普通孩子的眼睛,而是成熟女人的眼睛时,沙和禁不住背脊生寒。因昨天的事件,自已大槪在潜意识里介意口红的事,因此做了那样的怪梦。

千鹤安静地注视蝴蝶的化石。她的脖子上还有昨晚那领带留下的痕迹,紫蓝色一片。昨晚的冲击又栩栩如生地复苏。昨晚,这个房间里,一定发生过什么谁都不愿意说出来的事……

“我又多了一个化石哪。”

听到少女的声音,沙和慌忙挤出笑靥。

“今早我偷偷检査爸爸的口袋发现的。待会等他回来我会向他要。”

“那就好了。什么化石?”

“化石之匙。”

钥匙?听起来的确是这个。正想回问一句时,房门开了。

“妈,晚饭吃什么?”

从学校回来的昌也。

“厨房的锅子里有煮好的鳕鱼……”

“又是鱼?今天的饭盒是三文鱼呀。”

“你不是很喜欢吃鱼吗?”

“喜欢是一回事,总不能餐餐吃鱼呀。请你考虑一下儿子的健康好不好?”

“那么营养丰富的身体,没什么好担心。”

沙和怒喊,接着大吃一惊。注视摆在桌上的巧克力片刻,突然一把抢过去。

“昌也,你替我照顾千鹤一下。”

不等昌也回答,她已冲了出去。跑过车站前面,奔进石川五金店,捉住正在打扫的宫田,一把拉他出到小巷里。拾头望着那个比自己髙两个头的发呆靑年,一面喘气一面亮出那盒巧克力到他面前。

“你撒谎,千鹤不会想要巧克力的。昨天是她的生日。她说爸爸会买蛋糕给她。再过一两个钟头,她就可以好好享受蛋糕,她怎么会想吃巧克力?”

“千真万确的。她真的说要。我说等我工作完毕才买给她,她却坚持马上要,不听我的。所以我才……”

“真的?”

胆小而畏缩的眼神。不像在撒谎。

“那么,为何千鹤还想吃巧克力?”

“不知道。当时我已将旧锁钮拆下来,把新的嵌上去,这样子从门的外侧和内侧咬合,她就突然提出:‘我替你拿着,你去糖果店吧’……还要坚持马上去,我怎么说都不依……”

沙和的脸色一变。

“等一等。你是说,当你回来时,千鹤继续帮你拿着锁钮?”

宫田点点头。

“那么那个旧锁钮呢?”

“摆在她脚下的工具箱里……”

沙和受他的话影响,望望他的脚畔。磨破了的牛仔裤,膝头上有个破洞。

沙和抬起头来,一句一句咬嚼着说:“那是五点半左右的事吧。天色已经暗了,像现在这样?对了,刚才你的确讲过,昨天时间不大够,所以做得很急。”

情人酒店的窗外,冬日早来的暮色已浓,街上到处闪起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咖啡室谈不得的话题,只好搬进酒店来谈。对于分手三个月的夫妇而言,也许是最不相称的地点。

白井站在窗际,笨拙地抽烟。次子露出卑屈的神色坐在床边。开着暧气,她仍然寒冷似的双腕环抱身躯。没有化妆的白脸。她想以原来的面目跟从前的丈夫见面。分手之后,白井只到过次子上班的舞厅一次。次子浓妆艳抹地对客人微笑,可以看出她的化妆和笑容都很勉强。她不适宜生活在灯红酒绿的世界。最了解她的毕竟是做过十年丈夫的自己,白井这样想。

“你都听千鹤说了吧,全部——”次子叹息般低语。

“不,千鹤什么也没说。她是聪明的孩子,她怕说了出来,我和你就真的完蛋了——不过我马上知道了。”

白井说着,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次子。

“想杀千鹤的人,是你吧……”

沙和打开一号室的门,向昌也招招手。他和千鹤并肩在看电视。

“小千鹤,你等一下哦,我马上来。”

然后回到管理员室。沙和一直盯着自己家的门钮。

“今天,那个锁店的人又来了,替我们的门换了新旋钮。你没发现?”

“嗯哼,为什么要换?没有坏呀。”

昌也专注地看着门钮,沙和禁不住小声笑起来。

“骗你的。你受骗了吧!不是没道理,因为是不锈钢做的。我每天都仔细地擦过,就跟新的一样。”

“怎么啦,突然作弄起人来了。四月一日还没到嘛。”

“作弄人的不是我,是千鹤哟。”

沙和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表情凝重起来。

“我对你的怀疑终于解消了。”

“什么,你还在怀疑我?”昌也惊愕地说。

“昨天那支摆在桌上的新钥匙,开不到隔壁的门啊!”

“怎么回事?”

“动动脑筋吧!我是说,新钥匙打不开隔壁的门。换句话说,昨晚,包括现在,隔壁的门还是保持原来的旧门钮啊!”沙和叹一口气。

“千鹤想骗倒我们。最初是骗倒换锁的宫田,然后是我,然后是她父亲……”

次子用战栗的手指把烟放进嘴里衔着。白井在她身边坐下,用打火机替她点火。

“门锁还是旧的,我想只有你做得到。千鹤什么也不答,为了庇护你的关系。你没确定她是否真的死去就跑出房间——但又担心她的情形,所以今天一大早打电话来。”

次子的手指还挟着烟,掩着脸。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晓得你要换锁,叫人傍晚来……昨天下午,千鹤从学校打电话给我,说:‘今晚六点到八点之间没有人在。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来看我吧!’所以七点时我带着毛衣做礼物去了。我用旧钥匙开到了门。千鹤从床上坐起来,得意洋洋地吿诉我:‘妈妈偷偷来看我的事被爸爸知道了。为了不让妈妈进来,爸爸叫人来换门锁,但我略施妙计,骗倒了换锁的哥哥和管理员婶婶,所以锁钮还是原来的’,又说‘妈妈可以随时来看我了’。”

千鹤是在昨天晚上傍晚,锁店的人来之前三十分钟才知道要换锁的事。她听沙和说,早上她父亲这样说了才出门。敏感的千鹤立刻领悟到,父亲不想再让母亲接近自己。可是千鹤无论如何不愿失去见母亲的机会。

起初千鹤思考让母亲拿到新钥匙的办法。这样的话,必须跟母亲接触一次,可是没法子。今晚母亲会来,但若换了新锁,母亲就进不来了。失去唯一的接触机会,可能永远见不到母亲。千鹤首先必须设法让母亲进到屋里。当宫田换锁途中,千鹤察觉到,爱整洁的沙和每天擦得油亮的旧锁钮,在外表看跟新的几乎没有区别。于是假藉要吃巧克力的理由,把宫田差使出去,趁那时候用旧的换新的。宫田什么也没发觉,又把旧钮装回门上。千鹤还趁宫田不在时,把工具箱的两支新钥匙,其中一支换了自己所有的旧匙上去,然后表示想亲自试试看开到没有,把旧钥匙插进旋钮里,这样完全骗过宫田的眼目。这不纯粹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乃是一名行动不自由的少女,为了见母亲的面而拚命想出来的唯一手段。

还有一个问题是怎样把另一支新钥匙换回旧的上去。另外一支新匙由沙和保管,等父亲回来时交给他。于是千鹤要求母亲,想法子瞒过管理员婶婶,在父亲回来以前把那钥匙换过来。

“那孩子说:‘这样,以后也能见到妈妈了。我一辈子都跟妈妈在一起。’真的很高兴的脸……可是我打算昨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有个客人向我求婚……我只想到自己的事。她给了我机会。现在只要她一死,而我无法进到屋里的话,谁也不会怀疑我……我发现自己打开衣柜,握住你的领带……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只是想到这是机会……其实我很爱她,也有责任感。可是毎次见到她都觉得痛苦。她使我一辈子内疚……所以我下定最后的决心做了。而她依然高高兴兴地说,我会一辈子跟妈妈在一起……”

次子以为千鹤死了,冲出屋外,在公寓周围徘徊一阵,再一次回到公寓,藉词向管理员拿到新钥匙,把自己手上的旧钥匙换回去。本来想扮演尸体发现者,开门时却莫名地恐惧起来,因为想到万一千鹤还没死……

“我整晚睡不着……我怕真的杀了她,又希望她还活着……”

次子放声大哭。白井静静地注视她。

“这样子,我们真的完蛋了。”次子如此喃喃自语。

“不,还没完蛋。千鹤什么也不说,为的是庇护你——我想,千鹤原谅了你。”

“可是,即使千鹤肯原谅我,你却不会。这次的事不是意外,是我用我的手……”

“我必须原谅你。”

次子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拾起头来。白井从口袋拿出一样东西给她看。乍看之下很像石头,却比石头柔软。

“这是特殊粘土……”白井说。

仔细一着,那块石头般的粘土表面,还有钥匙的痕迹,看起来像钥匙的影子附在其上。

“昨天早上,我突然提出说要换锁,其实不是为了防止你进去屋里。”

白井走向窗边,背向次子,安静地低声轻语。

“我只想制造不在现场证明。我——我也想杀了千鹤啊!”

“我有一点不明白。”昌也说,“千鹤即使不掉换锁钮,当她母亲来时,只需坐上轮椅不就行了?轮椅可以自由活动。母亲来了,从内侧替她开门就可以了呀。”

“她不愿意我在身旁。如果叫她坐轮椅,我会托你照顾她才出门……况且她和父亲约好,点钟要睡一下。”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到车站前面的五金店,叫人傍晚来换锁钮,然后吩咐千鹤,六点一到一定要上床睡觉,这才出门。因为前晚听管理员说,明天傍晚六点半至八点间要出席居民会,不能照顾千鹤,我就立下一项计划。”

白井于六点半多一点回家,先向管理员的儿子昌也确定是否换了新锁,把新钥匙接过一会儿,又说忘了买蛋糕,交回给他保管,再度离开公寓。那一瞬间,他已将钥匙的模型印在暗藏的粘土上。然后搭计程车到距离公寓一段路的锁店,请人依照模型做钥匙,七点半时又悄悄回到公寓,把钥匙插进一号室的门锁洞——但是打不开。然后轻微听到屋内传来惊叫声。他慌忙躲在隐蔽处,见到次子冲出来。

“你显得惊慌失措。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一直钉你的梢。你在夜街上转了一圈,又回到公寓,敲管理员的门。以后就是你所知道的了。”

白井深深叹一口气。

“我一边跟在你后面,已经不想杀千鹤了。现在想起来,我也不明白为何兴起那种恶念。跟你分手后,我本来想跟那个女人结婚。可是她不喜欢千鹤那样的残废孩子……我开始觉得她也是我一辈子的负疚,干扰我的生活……但当她伏在我怀里流泪时,我终于明白。不管我们之间怎么样,必须把她扶养成人——不是你的罪过。是我的罪。握住领带的不是你的手,是我……”

白井停止说话,凝望黑喑里浮现的七彩霓虹灯。美丽的色调,彷佛要把昨夜的恶梦洗涤殆尽。

“我不晓得能不能重新来过。这次的事,可能会使那孩子的情绪歪曲——不过总要试试看。千鹤自称她的身体是化石。不错,那孩子的身上,将我们从前的爱情变成化石残留下来了。”

次子没有回答,走近白井身边,眺望窗外。

“蝴蝶在翩翩起舞……”她这样低语。

街上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实际就像七彩缤纷的蝴蝶,在冬夜里不住地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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