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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莫洛克的信徒

第一章 乐善好施的有钱人

那是一轮什么样的月亮呢?它没有散发清辉。哦,它没精打采地咕哝着,边缘模糊,活像只廉价的赝品。这种月亮不具备那种能把食肉兽吸引到愉快的夜空并进入连斩带切、大卸八块的极乐境界的魔力。这种月亮只会害羞地在干净的窗玻璃外扑打翅膀,然后落在一个女人身上,她正满心欢喜、扬扬自得地倚在沙发一角,谈论鲜花、夹鱼子酱的小面包和巴黎。

巴黎?没错。我以月亮的名义起誓,她用一种像抹得很薄很匀的糖浆的声音,又一次说起了巴黎。黑暗的复仇者只能屈居房间一角,和可怜的头晕目眩的德克斯特一样做出倾听的样子,朦胧的月光照着他的椅子。

唉,这月亮一定是蜜月的月亮,夜晚的客厅里张扬着婚姻的彩旗,神气活现,庄严神圣。长着大酒窝的德克斯特要结婚了,他将和可爱的丽塔所代表的好运气成为一体,从此洪福齐天。而丽塔,她是那么长盛不衰地热爱着巴黎。

结婚,巴黎的蜜月……这些字眼儿真的能和我们的切肉机魅影联系到一起吗?

真有这种可能?我们看见一个突然清醒过来的满脸假笑的血腥杀人狂出现在教堂的神坛上,打着弗雷德·阿斯泰尔式的领结,穿着燕尾服,把戒指套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上,台下众人感动地抽着鼻子,气氛融洽。穿着马德拉斯格子短裤的恶魔德克斯特要么呆呆地瞪着埃菲尔铁塔,要么在凯旋门前大口大口地吞咽牛奶咖啡,或者与丽塔手牵着手沿着塞纳河溜达,抑或在罗浮宫里心不在焉地观赏每一样华而不实的小破玩意儿。

当然,我想我会去毛格街拜一拜,那儿可是连环杀手的圣地。

还是让我们稍微严肃一点儿,德克斯特在巴黎?度蜜月?有哪个具备德克斯特午夜气质的人会琢磨这么正常的事情?可我此刻就在这里,忍受着丽塔那眼巴巴的期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

好了,德克斯特能挺过去,一部分原因是他必须保持甚至升级换代他所需要的伪装,可不能让世人看穿他的真相。他必须小心翼翼,才能不让大家看出来他其实是被黑夜行者所驱使。那黑夜行者用丝一般柔滑的嗓音在阴暗的后座低语,并不时爬到前座夺过驾驶权,带我们进入不可思议的主题公园。不,绝对不能让羊儿们看出德克斯特是混在其中的狼。

所以我和黑夜行者一起努力,从头到脚煞费苦心地伪装。在过去几年,我们推出了谈恋爱的德克斯特,为的是打造一个乐呵呵的正常形象给大家看。这个魅力十足的作品需要丽塔作为女友,这个安排怎么看怎么完美,因为丽塔和我一样对性不感兴趣,却又希望有一个善解人意、体贴周到的绅士陪伴。德克斯特真的很善解人意,不过不是什么人性啊、浪漫啊、爱啊之类的啰唆玩意儿。德克斯特理解的是那致命的底线,即如何在迈阿密多如过江之鲫的坏蛋候选人中找到最恶贯满盈的家伙,让他接受最终的裁决,荣登德克斯特那朴素的名人堂。

这并不能保证让德克斯特成为一个迷人的伴侣,魅力是需要多年时间才能锻炼出来的,需要很高的水平。好在可怜的丽塔被悲惨的暴力婚姻摧残过,她分不出蛋黄酱和黄油的区别。

一切顺利。有两年时间,德克斯特和丽塔作为迈阿密社交圈的一景,人见人爱。可是随后,一系列事件发生了,尽管在明眼人看来其中不乏可疑之处,德克斯特和丽塔仍然阴差阳错地订了婚。我越想让自己摆脱这扯淡的命运,越发现它是把伪装升级换代的自然途径。成了婚的德克斯特简直太不像他自己了,没人能认出他来。这是一个大大的飞跃,是伪装的新境界。

而且,还有两个孩子。

说来也怪,一个只热衷于人类活体解剖的家伙会真的喜欢上丽塔的孩子。我发现孩子们比他们的父母要有趣得多,而我总是对伤害孩子的人感到怒不可遏。事实上,我有时会专门找寻这些人。当我找到他们,确定他们真的干了并继续干着那些勾当,我会让他们没法儿再干下去。

所以,丽塔有两个从上一次噩梦般的婚姻里留下来的孩子,这个事实我一点儿也不讨厌,尤其是我渐渐看出他们需要德克斯特独特的指引,才能让他们那黑夜行者的雏形被保护在一个安全而温暖的汽车后座上,直到将来他们学会独自驾驶。大概是因为在他们那嗑药成瘾的亲生父亲那里受到了精神乃至肉体上的创伤,科迪和阿斯特都像我一样转向了黑暗的一面。现在他们将成为我的孩子,既是法律上的,也是精神上的。我将引导他们,这一点让我觉得生活还是有奔头的。

也许丽塔被老电影洗过脑,想象着一个神气活现、不知深浅的金发女郎和一个罗曼蒂克的黑发男子在埃菲尔铁塔周围追逐嬉戏,背景里播放着现代音乐,他们还一边嘲笑那些脏兮兮的叼着高卢香烟、戴着贝雷帽的巴黎人,这些巴黎人都带着一种怪有趣的敌意。要么她就是听过雅克·布雷尔的唱片,认定自己的灵魂被打动了。谁知道呢?无论如何,丽塔一心认为巴黎是浪漫之都,这想法牢牢地嵌在她的脑子里,不做开颅手术拿不出来。

除了没完没了地论证到底是吃鸡还是吃鱼、到底是喝红酒还是泡酒吧之外,还有一大堆关于巴黎的死心眼儿的滔滔不绝而又不知所云的长篇大论。比方说,我们当然可以玩儿整整一个星期,这样才有足够的时间去看杜伊勒里公园和罗浮宫,或许还可以加上在法兰西喜剧院上演的莫里哀的喜剧。我真为这么详尽的旅游攻略喝彩。从我这儿说,很久以前当我知道巴黎在法国以后,我对巴黎的兴趣就完全消失了。

幸好,正当我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不伤和气地告诉丽塔这一切的时候,科迪和阿斯特无声无息地进来了。他们不像大多数七到十岁的孩子那样进房间时弄得震天响,这两个孩子被他们亲爱的生父毁得厉害,后遗症之一就是你永远都不会看见他们进进出出——他们好像是渗进来的。这会儿明明不在,下一刻他们就静静地站在你身边,等着被你发现。

“噢,”丽塔说道,“你们干吗不……”

“我们想和德克斯特玩儿踢罐子。”阿斯特说道。科迪在一旁使劲儿点头。

丽塔皱起眉头:“也许我们早该谈谈这个事儿,你觉不觉得科迪和阿斯特该换个方式称呼你?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不过,德克斯特,这好像有点儿……”

“叫mon papere(老爸)好吗?要么叫Monsieur le Comte(伯爵先生)?”我问道。

“我不愿意,行吗?”阿斯特嘟囔着。

“我只是觉得……”丽塔说。

“叫德克斯特挺好,”我说,“他们都习惯这么叫了。”

“这样听上去不太礼貌。”丽塔说。

我低头看看阿斯特:“给妈妈看看你们可以很尊敬地叫‘德克斯特’。”

她翻翻眼睛,说:“拜——托——啦。”

我冲着丽塔微笑:“看见了吧,她才十岁,说不出任何表示尊敬的话。”

“啊,是啊,可是……”丽塔继续说。

“没关系,他们挺好,”我说,“不过巴黎的事儿……”

“咱们走吧。”科迪说。我惊讶地看着他,四个完整的音节对他来说不亚于一场演说。

“好吧,”丽塔说,“如果你真的这么想……”

“我几乎从来不想,”我说,“那会阻碍大脑的正常运作。”

“说不通。”阿斯特说。

“不用说得通,事实就是这样。”我说。

科迪摇着头。“踢罐子。”他说。

我沿袭科迪惜字如金的风格,二话不说跟着他向院子跑去。

当然,即便有着如丽塔所描绘的那种辉煌计划,生活也不全是庆祝和享乐,还有大把的工作要去干。过去两周,我致力于给一幅全新的作品添上最后画龙点睛的一笔。这次处于我关注焦点之中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继承了一大笔钱,并把这笔钱用在了很讨人厌的杀人嗜好上,让我都巴不得自己也很有钱。他叫亚历山大·麦考利,不过他管自己叫“赞德”,这在我看来有些幼稚,但或许这正是关键所在。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多金嬉皮士,从来不干正经事儿,全情投入,耽于享乐。如果他在挑选受害者时的品位稍微好那么一点儿,都能让我感觉开心点儿。

麦考利家族的钱来自他们养的很多的牲畜。赞德频繁出入城里的贫困区,向无家可归的穷人施舍钱财。据某篇煽情得催人泪下的报道说,他偶尔还会挑个把穷人带回自己在农场的家,给他们工作干,以示鼓励。

当然,对于慈善精神,德克斯特总是欣赏的。但实际上,我之所以对它感兴趣,是因为这类善行往往警示着有某种邪恶的勾当藏匿在特蕾莎修女的面具之下。我并不怀疑在人性深处有善,也不怀疑人们对同类的慈爱关怀。我肯定它们的存在,只是我从来没见过。因为我既没有人性也没有心,所以只好依靠经验判断。而经验告诉我,爱始于家庭,也往往被扼死在那里。

所以,当我看见一个除了年轻、富有、漂亮之外,别的方面都显得挺正常的人为被这个世界欺压和淘汰的人们挥霍钱财时,我很难被这种表面上的利他精神所打动,不管那看上去多么美好。毕竟,我自己就很善于装出一副可爱而无辜的样子,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对吧?

我用自己的标准观察赞德,很开心地发现他并没什么特别之处,除了格外有钱。他继承来的钱让他变得有些不拘小节。我发现一些数据详尽的税单,表明他在农场的房子闲置着。显然,不论他把那些脏兮兮的朋友带去了哪儿,都不可能让他们过上健康幸福的农场生活。

更合我意的是,我发现不管他们随新朋友赞德去到何方,都是光着脚的。在赞德位于科勒尔盖布尔斯的可爱的家里,有一个专门的房间,在那里赞德保存着一些纪念品,用非常复杂而昂贵的锁保护着,我花了整整五分钟才鼓捣开。保存这些东西对一个坏蛋来说是件很愚蠢、很冒险的事儿,我非常懂得这点,因为我自己就在这么做。不过即使某天哪个勤奋的调查员发现了我的纪念品小盒子,他也只能看到一些载玻片,每片上面存着一滴干涸的血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没人能够证明这些血滴和任何罪恶的勾当有关。

赞德可没这么聪明。他保留了每个受害者的一只鞋,他满心以为一大笔钱和上了锁的门就能保住他的秘密。

真够呛。难怪坏蛋们都名声不好,这简直太傻了。鞋吗?这么不圣洁的玩意儿?我尽量对别人的癖好保持宽容和理解,可这回有点儿过分了。一只带着汗味、黏糊糊、二十年高龄的球鞋能有什么魅力?而且就那么把它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简直是侮辱。

当然,或许赞德认为万一被逮住,他能花钱买到世上最好的法律服务,到头来肯定只需做做社区服务了事儿。有点儿讽刺的是,整件事情正是以服务社区为幌子开始的。可有一件事儿是他没想到的,那就是他不是被警察逮住,而是落入德克斯特手里。对他的审问只会在黑夜行者的交通法庭里进行,不会有律师在场——尽管我希望有一天能逮住个把,一经裁决,不得上诉。

不过,一只鞋真的算证据充足吗?我不觉得赞德无辜。即便在我盯着鞋看的时候,黑夜行者并没有在一旁高唱咏叹调,我也很清楚这些藏品的意义。如果让他由着性子来,他还会收集更多的鞋子。我相当有把握他就是坏蛋,而且非常渴望和他来一场月夜倾谈,给他一些尖锐的忠告,但我必须绝对肯定——这就是哈里准则。

我总是遵循哈里定下的严谨规则。我那做警察的养父,他教我成为今天谦虚谨慎的我;他教我怎么让犯罪现场保持整洁,那种整洁只有警察才能做到;他还教我用同样一丝不苟的精神来挑选舞伴。哪怕有一丝不确定,我都不能把赞德叫出来一起跳舞。

那么现在呢,凭他那些鞋子展品,世上没有法庭能证明赞德有罪,顶多说他有不大卫生的恋物癖而已。可是世上也没有一个法庭能像黑夜行者那样给出专家级的证词,用那柔和而急迫的内心低语发出采取行动的指令,而且,他从来没有失误过。有他在耳边咝咝说着,我很难保持平静和不偏不倚。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赞德找来,跟我跳那最后的舞蹈。

我很确定自己的想法,但也清楚哈里会怎么说。光想是不够的,最好亲眼看到尸体,以确保万无一失。赞德已经煞费苦心地把它们都藏了个严实,让我找不着。没有尸体,怎么想都没用。

我重新审视自己的研究结果,想看出他可能把尸体藏到了哪里。他家是不可能的。我去过那儿,除了看到一个鞋子博物馆以外没发现其他线索,而黑夜行者通常很善于辨认出收藏尸体的地方。另外,房子里没有放尸体的地方——佛罗里达的房子没有地下室。他的房子左右还有人家,他不可能在后院挖坑或扛着尸体进门而不被察觉。与黑夜行者进行一番短暂的交谈后,我相信一个把纪念品收藏在核桃木展示柜里的人会把残局收拾得很干净。

农场里的房子有很大的可能性,我去那里快速地查看过,却一无所获。那里年久失修,连门前的车道都长满了荒草。

我继续深挖。赞德在茂宜岛有一个公寓,可那太远了。他在北卡罗来纳州有几英亩地,有点儿像藏尸体的地方,可是带着尸体驱车十二个小时不大可能。他持有一个公司的股份,那个公司打算开发佛罗里达角南端的叫多罗屿的小岛。但公司所在地自然不可能,太多闲杂人等游来逛去,会随手翻腾出点儿什么。我还记得自己前些年有一次试图在多罗屿上岸,看到那里有荷枪实弹的警卫四处巡逻,闲人免进。一定是另外的地方。

在赞德的众多资产中,只有一样似乎有点儿意思——他的船,一艘四十五英尺长的香烟船。我凭以前和某个坏蛋打交道的经验,知道船是丢弃废物的得力工具。只需将尸体拴上重物,从船舷上翻过去,就可以跟它挥手说拜拜了。干脆利落,不慌不忙,不留痕迹。

这让我没办法拿到证据。赞德的船停在椰树林区最隐秘的私家港口,叫皇家海湾游艇俱乐部。他们的保安措施非常严密,光凭万能钥匙和微笑,德克斯特可混不进去。那是给顶级富豪提供全套服务的海港,在你驾船归航后连系船帆的绳套都为你清洗干净并上光打蜡。你甚至不用劳烦自己给船加满汽油,只需事先打个电话,一切就会安排妥当,甚至驾驶舱里冰镇香槟都准备好了。还有容光焕发满脸笑容的武装警卫日夜待命,他们对贵宾们彬彬有礼,对胆敢爬上栅栏的不速之客则会拔枪射击。

船无法接近。我完全确定赞德就是用它来丢弃尸体的,连黑夜行者也这么认为,这更有说服力,但就是没办法上船。

想象中的情景让人难受和沮丧:赞德带着他最新的战利品,战利品被整齐地绑着放在镶金边的冰柜里;他得意扬扬地给码头管家打电话,吩咐给船加满油,然后两个咕咕哝哝不知所云的保安将冰柜抬上船,毕恭毕敬地挥手道别。我却不能上船,不能证明这一切。没有明确的证据,哈里准则不允许我往下进行。

即便我有十足的把握,又能怎么样呢?我可以在他下次作案的时候把他当场抓住。可没法儿确切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也不能一直盯着他。我得不时去上班点个卯,还得在家里做足样子,做所有为维护正常形象该做的事情。这样的话,之后几周的某一天,如果惯例还管用,赞德会给码头管家打电话让他备船,然后……

然后码头管家会将他的船务活动清楚地记录下来,因为管家是富人俱乐部的敬业雇员。比如加了多少汽油,喝什么牌子的香槟,用了多少玻璃清洁剂,他会把这些信息归入一个名为“麦考利”的文档,存进电脑。

于是突然间我们回到了德克斯特的世界,黑夜行者在耳边咝咝地肯定着,催我来到键盘前。

德克斯特是谦虚的,他甚至过分自谦。他十分清楚他的非凡天才的限度,不过即便我的电脑探索技巧有限,这极限迄今还没出现过。我坐下来开始工作。

不到半小时,我就侵入了俱乐部的电脑,找到了记录。果不其然,那里有着无比详尽的服务记录。我查阅着赞德最热衷的一个位于利伯蒂市郊的叫“世界同心神圣之光”的慈善组织董事会的记录。2月14日,董事会愉快地宣布魏顿·艾伦将从藏污纳垢的迈阿密移居到赞德的农场,在那里洗心革面,变成一个诚实的劳动者。2月15日,赞德驾船出航,用掉了三十五加仑汽油。

3月11日,蒂龙·米克斯被赐予相同的好运。3月12日,赞德驾船出航。

如此下去。每当一个幸运的流浪汉被挑中去过那快乐的田园生活后,赞德便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预订出海服务。

尽管仍没亲眼看见尸体,但哈里准则是在制度的空隙之中建立,在绝对公正而不是绝对完美的法律的庇护下实施的。我肯定,黑夜行者也肯定,这便足够让大家满意了。

赞德将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月夜航行,而他的钱并不总能确保他不在阴沟里翻船。

于是和以往的许多夜晚一样,当月光在它欢快而嗜血的孩子们身上拨响那狂躁的琴弦时,我哼着小调,准备痛痛快快玩儿一场。全部功夫已经做足,现在是德克斯特的游戏时间。通常只需片刻我便可以带齐那几件简单的玩具,出门去会那位有钱的捣蛋鬼朋友。可是,对一个正被结婚的阴影笼罩的人来说,什么都不再简单。我开始怀疑是不是从此都没有一件简单事儿了。

我将搬出自己那位于椰树林区市郊的小安乐窝,搬进丽塔在南端的三居室的家,据说这是明智的选择。当然,除了明智之外,这对一个魔鬼来说很是不方便。在新体制下我将一点儿隐私都没办法保留。我当然需要隐私。每个勤奋投入、懂得负责的怪物都有他的隐私,有些事情我可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除我以外的人看见。

比如对未来的游戏伙伴所做的研究,以及那只让我感觉无比亲切的小木头盒子,那里面装着四十一片载玻片,每一片载玻片正中是一滴干了的血滴,每一滴血代表一个落入我手心的禽兽,我不会在身后留下一堆腐烂的尸体,这些载玻片便代表了我全部的人生秘密。我不是一个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杀人狂,而是一个极度整洁的杀人狂。我总是非常小心地处理我的垃圾,即便是最冷酷、最难对付的对手也没法儿拿我的小载玻片当证据,证明我是坏蛋,即便我的确是。

可是,解释这些载玻片会引发一连串问题,最终还是免不了感觉别扭,即便是对一个贤惠的妻子。要是碰上那些拼命要置我于死地的复仇者就更可怕了。最近就有这么一位,一个叫多克斯的迈阿密警官。虽然从理论上讲他还算活着,但我已经开始用过去时态想他,因为他在最近的一次倒霉历险中失去了双脚和双手,还有舌头。他已经没法儿让我恶有恶报了,但我深深地知道下一个像他那样的人迟早会出现。

所以隐私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并没跟任何人炫耀过我的私生活,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见过我的小盒子。可我以前没有未婚妻为我打扫房间,更不曾有两个好奇的小孩对我的一切物品兴趣盎然。他们嗅来嗅去,想多学点儿本领,好变得更像他们阴险的老爸德克斯特。

丽塔似乎对我需要一点儿私人空间表示理解。不然她不会把她的缝纫室让出来,把它变成“德克斯特的书房”,这是她的叫法。最后这间房将用来放置我的电脑、几本书、一些CD,还有我那装着载玻片的花梨木小盒子。可我怎么可能把它放在那儿呢?对科迪和阿斯特解释起来很容易,可是怎么跟丽塔解释呢?还是我该把它藏起来?在书架后面弄个暗道,曲径通幽,连接着我的黑夜勾当?要么把它放在一罐刮面霜的下面?总之,这是个问题。

迄今为止我都没想出必须保留我的公寓的理由。我还有几样研究所需的工具在那儿。切肉刀具和密封胶带,这些都能用我热衷钓鱼和修理空调机很容易地解释过去。办法会有的。此刻我感觉到冰冷的手指在我的脊背上指指戳戳,让我急切地需要和一个被宠坏了的年轻人会一会。

我走进书房,找到一个深蓝色尼龙健身包,我一直留着它,以便在正式场合用来装我的刀和胶带。我把它从柜子里取出来,再把我的玩具放进去:一卷新的密封胶带、一把切肉刀、手套、丝质面具、一卷急救尼龙绳。一种强烈的期待感在我的舌头上聚集。万事俱备。我感觉到血管兴奋地闪耀着金属光泽,狂野的音乐开始在耳内轰鸣,黑夜行者的脉搏律动在驱使我,让我冲出去。我转过身——

两个表情严肃的小孩正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我。

“他想去。”阿斯特说。科迪一边点头一边看着我,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了解我的人都说我伶牙俐齿反应敏捷,但我在脑海里回放一下阿斯特刚刚说的话,想把它照别的意思理解,然后我能做的只是发出一些很像是人类语言的声音:“他……这……那……嗯……啊?”

“他想和你去,”阿斯特好像是对着一个智障的仆人,耐心地说道,“科迪今晚想和你一起去。”

仔细一想,便不难发现这个问题迟早会来,而且我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但那是将来,而不是现在。可他们就站在那里,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思考着他们两个。

德克斯特尖锐闪亮的复仇者灵魂是从童年经历中锻造而成的。那重创是那么残酷,我必须彻底地把它隔绝在外。它把我变成了今天的我。眼前这两个孩子,科迪和阿斯特,也被类似的经历吓坏了。他们被粗暴的瘾君子生父野蛮地对待,直到永远地告别童真的阳光和棒棒糖。正如我智慧的养父在养育我的过程中所认识到的那样,已经没办法改变这一切。蛇一旦出壳,就不能再放回蛋里。

但是可以训练,我就是被哈里训练出来的。他教我只捕获别的黑暗捕食者,披着人皮在城里作恶的魔鬼和杀人狂。我有着不可遏制、永远无法改变的杀戮欲望,但哈里教会我只去找出并处置那些按他严格苛刻的警察标准裁定的该杀之人。

当我发现科迪也和我如出一辙,我便发誓按照哈里的方式,把我所学的东西向这孩子传授,用黑色的正义抚养他长大。但这是个无比复杂的庞大工程,牵涉很多解释和教导。哈里花了近十年才把所有内容塞进我的脑子,然后才允许我从事比处置流浪动物更复杂的项目。我还没有开始对科迪进行训练。即便知道科迪迟早会成为另一个我,我也真心想帮他,也不能在今晚。因为今晚,月亮在窗外殷切地召唤我。

“我不……”我说,打算什么都不答应。但他们抬头看着我的冷静神情是那么可爱,我说不下去了。“不,”我最后说,“他还太小。”

他们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仅仅一下,但内容丰富。“我跟你说过他会这么说。”阿斯特说。

“你说对了。”我说。

“可是德克斯特,”她说,“你说过要教我们的。”

“我会,”我说,感到阴凉的手指在慢慢上升,划着我的脊梁骨,并加大气力戳着,催促我快点儿出发,“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阿斯特追问道。

我看着他们两个,心情复杂,既不耐烦,想夺门而出去从事我的切削工作,又想用一大块柔软的毯子把他俩包裹起来,再杀退一切胆敢靠近他们的东西。我任凭这种复杂的感觉在心头啮咬,很想拍拍他们俩的小脑袋瓜。

这就是父爱?

“今天不是周末,”我说,“到你们睡觉的时间了。”

他们看着我,好似我是个叛徒。

“现在你对我们说的是大人话。”阿斯特说,带着令人闻风丧胆的十岁孩子的冷笑。

“可我就是大人呀,”我说,“而且我想为你们做个好的大人。”我一边说,一边咬紧牙关克制升腾的欲望。

“我们还以为你和他们不同。”她说。

“我简直没法儿想象自己还能怎么不同。”我说。

“不公平。”科迪说。我定睛看着他,他像一头黑色的小兽抬起头,对着我咆哮。

“对,不公平,”我说,“生活里没有什么公平。‘公平’是脏话,拜托你别对我用它。”

科迪死盯了我一阵儿,他那种失望的样子我还从来没见过,我拿不定主意是揍他还是给他块饼干。

“不公平。”他重复道。

“听着,”我说,“我知道这个。这是第一课。正常孩子第二天有课的时候要按时上床睡觉。”

“不正常。”他强调,把下嘴唇噘起来,能拴一头驴。

“说对了,”我告诉他,“所以你得让自己看上去正常。还有,你们必须听我的,不然我就不教你们了。”他不像被我说服了,但表情缓和下来。“科迪,”我强调,“你得信任我,你必须按我的方式做。”

“必须?”他说。

“对,”我说,“必须。”

他凝视了我很久,然后转头看看姐姐,她也看着他。这简直是绝妙的非语言交流。我敢说他们正进行着一场复杂难懂的对话,但他们一声不出,直到阿斯特耸耸肩,转向我。“你得保证。”她对我说。

“好吧,”我说,“保证什么?”

“保证你会教我们。”她声明。

科迪点头:“马上。”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保证。”我说。他们互相看了看,又看看我,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带着满满一包玩具,准备去赴一个迫在眉睫的约会,心里的紧迫感却多少委顿了些。

家庭生活就是这样?如果是,别人是怎么侥幸活下来的?为什么人们会想要一个以上的小孩?为什么会想要小孩?像我这样有重要使命等着去完成,可突然间被这么搅和一下,几乎想不起本来要干什么了。即便性急如黑夜行者,此刻也变得安静,好像也被这一切弄糊涂了。我费了半天劲儿才打起精神,从头昏眼花的德克斯特老爸变回冷静的复仇者。我发现很难恢复那种镇静机警的状态,很难。事实上,我连汽车钥匙放在哪儿都想不起来了。

最后我找到了钥匙,蹒跚地走出书房,对丽塔说了些衷心的废话,走出门,终于融入了黑夜。

我跟踪了赞德很久,对他的行迹了如指掌。每个星期四的晚上,他都要去“世界同心神圣之光”,大概是去检查牲口状况。朝神职人员微笑九十分钟,略略听一下布道之后,他会写一张支票给牧师。牧师是个大个子黑人,前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的球员,他会微笑着感谢赞德。然后,赞德会静静地从后门出去,开上他那辆朴素的SUV,神态谦恭地回家。行善之后的贞洁感令他通体发亮,熠熠生辉。

可是今夜,他不再是一个人开车。

今夜德克斯特和黑夜行者将和他一路同行,带领他走上一个崭新的旅程。

但得冷静小心地靠近,几个星期的秘密跟踪,成败在此一举。

我把车停在离丽塔家几英里的达德兰德旧商场前,再步行到旁边的地铁站。即使在高峰时段,车上通常人也不多,三三两两的人不会注意到我——一个穿着时尚的黑色外套,带着一个健身包的人。

过了城中心后的第一站,我下了车,走过六个街区去完成我的使命。此刻,在这条街上,我坚硬如钢,光华内敛。橙红色的街灯尽管耀眼,也冲刷不去我内心的漆黑夜色。我一步步走着,夜色愈加浓重了。

教堂坐落在一条并不繁忙也不冷清的街道上,那里原先是一排店面房。有一小群人聚集在那里,这并不奇怪,因为那里会分发食物和衣服,只要你耽误几分钟酗酒的时间,听上一段好牧师的说教,听他告诉你为什么你会下地狱。我绕过去,走到停车场后面。

我在停车场四周绕了一圈。看上去还算安全,看不见一个人,也没人坐在车里打盹儿。只有教堂背后高墙上那扇小窗户能看到这里,窗户上镶着毛玻璃,那是厕所。我慢慢靠近赞德的车,一辆蓝色道奇“拓远者”SUV,面朝里停在教堂后门旁边。我试试门把手,是锁上的。停在它旁边的是一辆老克莱斯勒,牧师的座驾。我挪到克莱斯勒那边,远远地开始等待。

我从健身包里取出一个白色丝绸面罩,套在脸上,把露出眼睛的位置调整好,然后拿出一卷能承受五十磅重量的渔线。万事俱备,接下来将上演那黑色的舞蹈——

科迪会记得刷牙吗?他最近老是忘记刷牙就上床睡觉,丽塔又舍不得把他拉起来。可是现在让他养成良好的习惯是很重要的。刷牙很重要。

我轻轻甩了一下渔线,任它落在我的膝盖上。明天是阿斯特学校拍年刊照片的日子。她最好穿上去年复活节时穿的那套衣服,拍出的照片会很好看。她是不是已经把衣服准备好了?明早不会忘记吧?当然,她照相的时候肯定不会笑,但至少得穿漂亮些。

我蜷缩在这黑夜里,手里握着渔线,随时准备出击,满脑子想的居然是这些?难道这就是闪亮崭新的婚姻生活将给德克斯特带来的一点儿预演?

我小心地吸气,感觉到一种与W.C.菲尔兹的深刻共鸣。我也无法和孩子们打交道。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体内充满黑夜的气息,又徐徐将气吐出,那冷酷的镇静感又恢复了。慢慢地,德克斯特向后隐退,黑夜行者重新占据了上风。

说时迟,那时快——

后门咔地打开,里面涌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一个很可怕的声音在唱着“靠近您行走”,那声音能叫死而复生的人再去死一回,怪不得赞德受不了出来了。他在门旁停了一下,转身向屋里高兴地挥手并傻笑,然后门被关上,他朝车的方向走来。他现在是我们的了。

赞德摸出钥匙,车锁弹起。我们也来到了他的身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渔线从空中呼啸而过,套上他的脖子。我们猛地拉紧渔线,他站立不稳,双膝跪地,呼吸停顿,脸色发黑。这样就对了。

“不许出声,”我们冷静地吩咐道,“按我们说的做,不许发出一点儿声音,这样你能多活一会儿。”我们稍微拉紧一下渔线,让他明白他已经落入我们的掌控之中,必须听话。

赞德向前倒下,脸朝地,这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姿势。他现在不再傻笑了,哈喇子从嘴角流下。他去抓渔线,但我们紧紧地拉着,不让他伸进一根手指。当他快要昏过去时我们稍稍松开一点儿,只够他痛苦地喘上一口气。“站起来。”我们温和地说,把渔线向上一拉,示意他该怎么做。慢慢地,赞德扶着车站了起来。

“好,”我们说,“到车上去。”我们用左手抓着渔线,打开车门,让他坐进去。然后将渔线绕过门柱,坐进他身后的座位,再用右手握住渔线。“开车。”我们用阴沉而冰冷的声音命令道。

“去哪儿?”赞德问,他此刻的声音被渔线勒得嘶哑微弱。

我们再次把渔线拉紧,提醒他别擅自说话。感觉他接到这个信息后,我们再次放松。“西边,”我们说,“别再说话,开车。”

他启动车子,渔线又紧了几次之后,我们驱使他向西开上了海豚高速公路。有一阵儿赞德乖乖地按照我们的吩咐做。他不时从后视镜里看看我们,但渔线微微一紧,他便立刻变得俯首帖耳。最后我们带他上了帕尔梅托高速公路,向北而行。

“听着,”他突然说道,我们正经过机场,“我有很多钱。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是,你能给,”我们说,“你马上就要给了。”他没听懂我们想要什么,因为他稍稍放松了一点儿。

“好吧,”他说,声音仍然显得粗哑,“你要多少钱?”

我们在后视镜中和他死死对视。我们缓慢地拉紧套在他脖子上的渔线,好使他明白。“全部,”我们说,“我们要你的全部。”我们稍稍放松了渔线。“继续开。”我们命令道。

赞德继续开着。剩下的路程他变得非常安静,但看上去没想象的那么害怕。当然,他一定不相信这一切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不可能。像他这样一个永远被金钱严密地包裹和保护起来的人,每一样东西他都支付得起。接下来他会谈价钱,然后给自己买条生路。

他会的,最终他会找到出路,但不是用钱,也永远摆脱不了这根渔线。

开了不多久便到了事先选好的目的地海厄利亚出口,我们一路上都很安静。当赞德减速拐弯下高速时,他从镜子中害怕地瞥了我一眼。陷阱中困兽的恐惧在增长,他宁愿咬断自己的腿以求逃走。他的恐慌好似一道火热的光,让我和黑夜行者都变得兴奋而强壮。“你不是……那儿,那儿没有……我们去哪儿?”他结结巴巴地说,虚弱而可怜,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人。这让我们很生气,使劲儿拉了绳套一下。用力过猛,以至于他的头倒向肩膀,我们不得不稍稍放松一点儿。赞德已经把车开到了弯道尽头。

“向右。”我们说,他照做了。讨厌的呼吸声从他唾液斑斑的嘴唇里发出来,但他还是照我们的吩咐,开到街道终点,然后左转,开上一条狭窄而漆黑的小路,那条小路通往一座旧仓库。

他按我们说的在一座废弃建筑物那生了锈的门前停下车,一块只剩下半截的牌子上依稀可辨地写着“琼·普拉斯蒂”。“停车。”我们说。他摸索着把车的排挡杆推到停车挡。我们跨出车门,把他拽下车,他踉跄了一下,又被我们提了起来。他的嘴边满是唾液的痕迹,站在月光下,既丑陋又猥琐。他的眼神表明此刻他已经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了。他哆嗦成一团,那副样子和那些被他自己杀掉的人没有丝毫区别。我们让他站着喘息了一小会儿,然后推着他向门走去。他伸出一只手抵住水泥墙。“听着,”他说,声音颤抖,“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我们一言不发。赞德舔了一下嘴唇。“好吧,”他说,声音变得干涩、断断续续,充满绝望,“你到底想要什么?”

“要你从别人那里夺走的东西,”我们边说边用力拉了一下渔线,“但不要鞋。”

他瞪着眼,嘴角耷拉下来,他小便失禁了。“我没有,”他说,“不是……”

“你有。”我们告诉他。我们边说边使劲儿把他推进门,走进那被精心布置过的地方。屋内靠墙的地上有几卷废旧塑料管,对赞德意义深远的是两个五十加仑盛满盐酸的桶,是琼·普拉斯蒂公司倒闭后留下的。

把赞德弄到工作台上轻而易举。片刻之后他被胶带绑住,固定到最佳位置,我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工作。先把渔线割开,他喘息着,刀子划破了他的咽喉。

“天哪!”他说,“听着,你正在犯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们不置一词,慢慢划开他的衣服,仔细地把它们浸入盐酸桶。

“噢,他妈的,求你了。”他说,“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们准备妥当,冲他举起刀,让他看清楚我们非常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

“伙计,求求你。”他说。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让他顾不上尿裤子和连声哀求带来的羞辱,一切的一切都顾不上了。

然后他出乎意料地变得安静。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清澈,用一种我不曾听过的声音说:“他会找到你的。”

我们停顿了一下,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我们相信那是他在做垂死挣扎。我们本来很享受他的恐惧,但现在感觉也变味儿了,这让我们恼怒。于是我们把他的嘴用胶带封起来,继续工作。

当我们工作完毕,什么也没有剩下,除了他的一只鞋。我们想过把它收藏起来,可那自然不够整洁,所以最终它还是进了盐酸桶,和赞德的其余部分会合了。

这可不太妙,观察者想道。他们进入废弃的库房太久,显然不管他们在做什么,都不会是一般的社交内容。

他原定和赞德的会面也不是社交性质的。那些会晤总是目的明确,有事说事,尽管赞德显然不这么看。在他们不多的几次交往中,赞德脸上的敬畏已经将这傻小子的内心活动完全呈现了出来。他为自己做出的微薄贡献感到无比自豪,热切地想接近那冰冷而超强的神力。

观察者对可能发生在赞德身上的事儿一点儿都没感到遗憾。他很容易被取代。让人诧异的是为什么这事儿发生在今夜,这意味着什么?

他对自己没打扰这事儿的进行感到满意,他只是潜伏着、跟踪着。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库房,阻止那个弄走赞德的鲁莽小子,并将其碎尸万段。即便是现在,他仍能感觉到体内巨大能量的躁动,那能量可以咆哮着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但是——

观察者既有力量,又有耐心。如果那小子真的是个威胁,那最好再等等看。当他完全了解对手之后便会出击,敏捷而势不可当地置对方于死地。

所以他只是观察。几小时后那小子走了出来,钻进赞德的汽车。观察者小心地跟着,先是关了大灯尾随那辆蓝色“拓远者”,这在车辆稀少的夜晚很容易。那小子把车停在地铁站并上了地铁,他也在车门关闭前的一刹那闪进车厢,远远地坐在一端,第一次仔细端详对方的脸。

非常年轻,甚至算得上英俊,有种天真的魅力。不是想象中的模样,不过他们从来都不合乎想象。

观察者一路跟随。对方在达德兰德站下车,走向一大片停着的车。很晚了,停车场空无一人。他知道现在可以下手,简直易如反掌。只要溜到对方身后,让体内的力量汇聚到手掌上,就能让对方的小命终结于这个夜晚。他感到身体里的力量在缓慢而汹涌地上升,他慢慢靠近,几乎能尝到那美妙而安静的杀戮味道。

突然他停了下来,慢慢转到另一条过道上去。

因为对方车子的风挡玻璃上贴着一个非常显眼的标志。

警车停车证。

他很庆幸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如果对方是警察,问题就比预想的复杂得多。非常不妙。这需要周密的计划,需要多做观察。

于是观察者静静地隐入黑夜,他需要准备和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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