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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案 黑水迷局

上帝之眼

初春。艳阳高照。距马千惠投河死亡,七个月整。

楚原市晶湘大酒店。豪华包房里摆了两桌结婚酒席。除去新郎新娘,只有二十二名宾客。

新郎是仕途显达春风得意的尤卫东,新娘是艳光照人的秦盼盼。到贺的宾客里,均是楚原市的达官显贵,王木和邱秋也在座。

秦盼盼原本邀请了我出席,我自觉身份和来宾们配不上,婉拒了,说好过后再向他们道贺。

尤卫东穿一身浅灰色的国际顶级品牌西装,系棕红色意大利新款纯手工领带,足登棕红色麂皮鞋,头发在楚原市专为达官贵人服务的洪都发廊吹剪过,愈发显得春风得意,气宇不凡。

秦盼盼穿一件量身定做、名师手工的粉红色旗袍,每一个针脚都熨帖,每个细节都恰到好处,据说这一件旗袍的造价在十万元以上。美女配华衣,艳光四射。

尤卫东致辞说:“今天是我和盼盼的新婚之喜,感谢各位的光临。我们不想太张扬,大操大办,就在咱们小范围内庆祝一下。这么做一是响应中央号召,不能借喜事期间大肆收取彩金,身为一市之长,这个表率作用是要起到的。二是千惠过世不久,我原没有续弦的计划,不过缘分嘛,来了谁也挡不住,我也是凡人,不能免俗,能和盼盼结成知己,是我的大幸。”

邱秋举着酒杯站起来,说:“恭祝尤市长和秦盼盼小姐结发百年,相知相爱,早生贵子,咱们大家喝一个。”

座中宾客都笑起来,说邱书记善祷善颂,说出话来格外悦耳动听。

秦盼盼也乘兴站起来说:“今天有这么多好朋友来庆贺,我也代表尤市长和我自己敬大家一杯。”

漂亮的新娘敬酒,大家喝得高兴又心甘情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都有了些醺醺醉意。包间的门忽然打开,晶湘酒店的总经理华娆闪身进来,说:“尤市长,外面有几个人找你。”

尤卫东诧异地问:“是谁?”

门外走进几个人,当先的一个青年男子说:“是我。”

尤卫东一看,不悦地说:“沈恕,你来干什么?”

秦盼盼看到我站在沈恕身后,抬手向我打招呼,见我不看她,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来,脸上有些尴尬。

沈恕说:“尤卫东,戏演完了,你该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了。”

王木见状,一拍桌子站起来,说:“沈恕你胆大包天,你现在是一介庶民,闯到这里来,是妨碍公务,马上给我出去,不然我让人把你抓起来。”

沈恕身后的一个中年男人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证件,亮给众人:“公安部刑侦局副局长罗纹波,与公安部特聘刑侦顾问沈恕在楚原市执行公务,调查马千惠被害一案,所有涉案人员必须配合调查。”

座位中的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王木被公安部三个字吓到,没听清楚罗纹波说什么。邱秋却毕竟比他的官做得大些,反应也比他快,听出罗纹波的话里有奥秘,语气不善,忙说:“是中央来的刑侦专家,快请坐,这里都没有外人。”

沈恕没理他,目视尤卫东说:“你和情妇精心设计了杀妻案,自以为天衣无缝,又仗着你在楚原市一手遮天,能逃过法律的惩罚,谁知道法网恢恢,你作恶太多,连上帝都不帮助你。”

尤卫东居官多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话,禁不住怒火勃发,大发官威说:“沈恕,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沈恕轻蔑地冷笑说:“我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是东西,你窃居高位,表面冠冕堂皇,做的却是鸡鸣狗盗,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尤卫东气得脸色煞白,命令王木说:“叫人来,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

王木再愚笨,也看出局势不好,只作势欠了欠身,终于没站起来,也没有做出动作。

秦盼盼坐在椅子上,花容失色,浑身颤抖,粉红色旗袍无节奏不优雅地颤动着。

沈恕说:“尤卫东,你设计的这个杀人迷局的确很巧妙,我们开始都被你骗到了。四个素不相识的人给你做证人,而且都是有正当职业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没有办法不相信马千惠不是自杀的。事实上,这件案子未能石沉大海,还是要感谢王局长。按惯例,这种证据确凿的自杀案件是无须刑警队到场的,而王木局长为了尊重当时位高权重的常务副市长,把我从家里调来,又把市局最好的法医调到现场。”

王木以为沈恕在挟私报复,挑拨他和尤卫东的关系,对沈恕怒目而视。

沈恕说:“在现场,我和法医淑心都对马千惠的尸体产生了怀疑,在水里溺死的人通常紧握双拳,拳头里拽有泥沙水草,或者自己衣服的纤维等杂物,而马千惠的双手却干干净净,没有抓着任何异物。但是说到底这只是按照常理的推断,办案要尊重证据,现场的两对情侣异口同声地证明看到马千惠投河自杀,他们没有理由作伪证,所以在王局长下命令不许验尸后,我们都没有坚持。”

尤卫东不耐烦地说:“这里人的时间都很宝贵,没有心情听你编故事,快说正题。”

沈恕说:“我现在说的就是正题。回到市局以后,我和淑心碰过头,交流过疑点,都感觉马千惠的尸体有可疑的地方,应该解剖验尸。适逢死者的母亲到刑警队来诉冤,我们就让她签署了同意书,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而尸检结果让我们很意外。在灯光的照射下,尸体的脸部皮肤比身体其他部位发红,这是被人把头按到水里溺死才有的现象,因为被按在水中的人的姿势是头朝下,死亡时候血液回流到头部,所以脸色发红。而跳河自杀的人在水里会泡得脸色发白。此外,死者的肺部和气管里没有任何泥沙,而黑河的水很浑浊,在黑河里淹死的人不可能不吸入泥沙,除非死者是在别处被人淹死后抛尸在黑河里。”

尤卫东不屑地哼了一声。

沈恕说:“我把验尸结果汇报给王局长,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对这起案子进行调查,但是他大发雷霆,并暗示我如果不能马上结案,就要免我的职。我无法确定他和这起案子有什么关联,就没再坚持,但是一直在坚持调查。”

我补充说:“而且我们把验尸结果报备了省公安厅,并一直保留,有权威部门证实其真实有效。马千惠的尸体虽然已经火化,并不影响验尸结果的法律效力。”

尤卫东说:“就凭这个,你们就敢对一个副省级干部、全国人大代表进行刑事侦查,谁给你们的权力?”

沈恕说:“法律给我们的权力,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人可以大过法律,即使你能嚣张一时,却不可能嚣张一世。我们在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对现场的四个证人进行调查,没有发现任何疑点,他们都没有说谎。一直到淑心和方文杰接触的过程中,无意中说起人在投河自杀前的表现,给我们提供了崭新的思路。

“方文杰曾问过淑心。在去年上半年发生的三起自杀案中,为什么只有马千惠没有在现场留下鞋子,而她为什么又会在跳河前‘啊’地大喊一声。这两个表象都不符合想要自杀的人的特点,虽然算不上证据,却突然点醒了我们一直陷入死胡同的思路。

“换个角度思考,这起迷雾重重的案子立刻明朗起来。四个证人确实没有说谎,他们目睹了一个女人跳水,但是那个女人却不是马千惠。那个女人在跳水后游泳离开现场,打捞队员捞上来的是事先被人淹死后投入到水里的尸体,只是由于人类的思维惯性,我们都自然而然地认为那具尸体就是投河的女人。这样解释,就可以说清楚为什么那个女人在投河前没有留下鞋子,因为她并不是真的想自杀,没有经历过决定死亡的心理斗争过程。而她在跳河前大喊一声,就是为了引起那些沉溺于花前月下的情侣的注意,作为她投河自杀的目击证人。这个计划的确安排得很巧妙,蒙骗了所有人,我们花费了几十天的时间才想通这个计划。

“案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我们已经把尤卫东纳入侦查视线。因为如果要把马千惠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淹死而不为人知,尤卫东无疑是最具有作案条件的人。但他毕竟是一市之长,我们不能对他公开展开调查。”

秦盼盼面无血色,抖若筛糠。坐在她旁边的邱秋悄悄地挪了挪椅子,拉开距离,以示和她划清界限。

沈恕继续说:“如果我们的推测正确,这个计划里就应该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善于游泳,此外,声音里略带沧桑感,所以年纪不会太轻,但是要在水底潜泳一段时间,年纪也不会太大,应该是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女人。由于调查只能在暗中进行,我们的进展很缓慢,很长时间内没有找到这个女人。我们只能尽量创造接近尤卫东的机会,以求寻找到他的蛛丝马迹。总算是苦心人天不负,淑心参加楚原市三中的校庆典礼,发现他和一个女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我解释说:“我的中学同学陈述,在楚原市三中做副校长,她早年是市青少年游泳队的队员,年纪三十出头,所以我和沈恕设想,或许可以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找到线索。幸运的是,这个女人在校庆典礼上纳入了我的视线。”

秦盼盼看着我,目光里充满狐疑和诘难。

我对她说:“盼盼,对不起,我接近你,是为了破获这起案子,我一直在怀疑和利用你。那次在校庆典礼现场,你虽然和尤卫东装作素不相识,我却发现你们之间早就认识,而且关系密切。”

尤卫东也露出不解的表情,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校庆典礼上,他和秦盼盼短短的两句对话,怎么会露出破绽。

我说:“尤市长是一个在官场上久经历练的人,挂着招牌式的笑容,以显示他的亲和力。事实上,在训练有素的人的眼里,一眼就可以看出你的笑容是伪装出来的。假笑其实并不难辨认,真正的笑容需要慢慢酝酿感情,笑得真心诚意,嘴角向上翘,笑过之后笑容不会立刻消散。而伪装出来的笑容则嘴角向两边平展,收放都很快。你在与我和陈述对话时,都在假笑,此外,你的眼神也飘忽不定,注意力并没放在我们两个身上。但是你和秦盼盼握手交谈时,露出的却是真正的笑容,眼神也变得诚恳。这说明你们早有默契。当然,这是主观判断,还有一个可能,就是秦盼盼长得很漂亮,尤市长作为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对美女露出真诚的微笑也在情理中。但是,你们在对谈第二句话时,秦盼盼问你怎么不留下来参加晚宴,语气是轻松并带有求恳的,手势却很强悍。她的右手和你互握,左手则做了一个不明显的手势,手心向下,用力地一挥,这个手势是威严且带有掌控意味的,流露出来的信息是秦盼盼在‘命令’你留下来参加晚宴,一个市民怎么可能‘命令’她所在市的市长呢?除非他们有着超越一般的关系。”

尤卫东啊斥我说:“胡说八道,根本不着边际。”

我微笑说:“你会以为我在胡说八道,但这是一种很严谨的判断,这个理论在刑侦课程中至关重要,有人把它叫做读心术,有人称它身体语言解读,这门课程不能帮助我们搜集证据,却能让我们注意到不为常人重视的细节,快速确定犯罪嫌疑人。许多嫌疑人都是好演员,在生活中一直在做戏,但是这场戏没有剧本,不能推倒重来,再好的演员也会露出破绽并留下痕迹。尤市长,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尤卫东的鼻孔里哼出一声,不予回答。

我说:“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接近秦盼盼,并且设法到她的住处去。她是一个很细心也很干净的女人,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了有男人出入的痕迹,而且是同一个男人。终于有一次,我在秦盼盼的浴缸里找到了一根男人的头发,而且幸运的是,头发的根部带有毛囊。我们经过DNA化验比对,那根头发的DNA类型与尤卫东完全一致。而在那时候,秦盼盼还没有公布她和尤卫东谈情说爱的事。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早就相识,却一直在隐瞒这个事实。”

秦盼盼忍不住哭泣着发出声音:“淑心,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

我感到有一点尴尬,说:“对不起,为了破案,我只能这样做,实在是因为对手的势力太大,我们连对他的怀疑都不能表露出来,否则立刻就会遭到报复,这起案子将永沉海底。”

秦盼盼的美丽妆容混合着泪水和复杂的面部表情,一塌糊涂。

沈恕说:“案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时,我们知道面临着异常严峻的挑战。但是,至此为止掌握的所有线索都是推测,我们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如果作案的是一个平民,我们有权利根据验尸结果传唤他,调查他的行踪,取到他的口供。但是对于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对手,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努力在不为对手察觉的情况下收集铁证。这是一场强弱悬殊的战役,我们的胜算很小。幸运的是,尤卫东的女儿做出了正义的选择,站到我们这边。”

最后这句话对于尤卫东不啻晴天霹雳,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女儿已经背着他做出了足以让他锒铛入狱甚至赔上一条性命的举动。

沈恕见一直气焰嚣张的尤卫东终于濒临崩溃的边缘,知道这一记重锤击中了他的要害。他直视尤卫东的眼睛说:“坏事做多了,你终将走到众叛亲离的田地。你恐怕想不到,马千惠被害前,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危险境地,把一份你在这些年里贪污、受贿、索贿的详细资料,包括文字、录音、影像等,压缩成一份文件,发到一个电子邮箱里。只是我还不能确定,她为什么要揭发你,恐怕与你和秦盼盼的婚外情有关。”

尤卫东直到此时,才知道末日已近,荣华富贵已到尽头。恍恍惚惚中,多么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梦魇。醒来后,楚原还是那座繁华的城市,他还是那个万人景仰的市长。

沈恕却不容他的幻梦继续做下去,说:“直到掌握了这份文字和声像具备的资料,我才有了申请立案的坚实证据。但是王木局长却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我的提议,而对我的处罚决定也随之而来。在案件进展到最关键的时刻,我被剥夺了执法权利,在兵法上叫做釜底抽薪,的确是很厉害的一招。

“在楚原市,一个正在接受调查的市公安局刑警要想扳倒政治前途如日中天的市长,无疑是痴人说梦。我只有寻求外援。幸运的是,我在公安大学读书时的老师周立人教授在退休后被公安部刑侦局返聘为顾问,在他的帮助下,我见到了一位公安部的副部长,得以就这起案件向他做出了详细汇报。这位副部长又在部长的授权下,和中纪委进行沟通。在尤卫东市长筹备婚礼期间,我们的侦查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终于搜集到了全面的证据,铁证如山。”

尤卫东的汗水涔涔而下,瘫软在地。而适才簇拥在他身边谀词如潮的大小官员和富商们纷纷向后闪开,避之唯恐不及。

尤卫东毕竟久经历练,头脑也算清晰,明知大势已去,仍然试图反戈一击,说:“沈恕,就算是你掌握了举报材料,也要由纪委来进行调查,核实真假,你只是一名失去了执法权的刑警,没有权利介入这起案件。”

沈恕说:“你的这套说辞早在意料中,我现在是以公安部刑侦局顾问的身份来侦破这起案件,不仅是调查你的经济犯罪,更要揭开你精心设计的杀害马千惠的迷局。不错,在一个月前,虽然你的杀人罪行已经昭然若揭,我们却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足以治你的罪。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我国安全部门在监测一家国外网站拍摄的卫星地图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画面,并迅速将画面转给公安部门。

“这套用于拍摄地图的卫星拍照系统,被业内称为上帝之眼,这一次,它真的像上帝的眼睛一样,清晰地记录下了你们犯罪后逃匿的画面。拍摄楚原市地图的低轨卫星,距地面只有三百公里,拍摄出的画面清晰度非常高,说是纤毫毕现也不过分。最巧的是,在白天,楚原市南陵公园周边因为有茂密的植被覆盖,很难拍摄到清晰的画面,卫星则选择了在夜幕四合、灯火闪亮的时候拍摄,终于捕捉到了两张可资佐证的珍贵图片,画面里有一个女人从黑河的末端游上岸来,随后钻进了一辆汽车,车里坐在驾驶位置的是一名中年男子。”

沈恕取出一张卫星照片,展示给众人:“经过电脑技术过滤,证明这名浑身湿漉漉的女子就是秦盼盼,而在车里等他的就是现任楚原市市长的尤卫东。而卫星记录的这个时间,刚好就是四个目击证人见到一个女人跳水后的二十分钟。我们平常会说‘人在做,天在看’,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这句话不再是唯心的说辞,而是成为了事实。”

秦盼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撕扯衣襟,哭喊说:“我有罪,是我害死了马千惠。”她扑到尤卫东身上,拼命地捶打他:“你恶贯满盈,为什么还要拉上我,是你毁了我的生活!”

沈恕身后的两名公安人员上前分开他们,给两人分别戴上手铐。

刑侦局副局长罗纹波环视参加婚礼宴会的众人,说:“宴席结束了,该散了。对,王木局长不能走,你在指导侦破马千惠遇害一案中,涉嫌渎职,要接受组织部门审查。”

王木颤若筛糠,带着哭腔说:“我接受审查,接受审查。”

此后,尤卫东案专案组足足耗费了半年多的时间,投入一百二十余名人力,才把尤卫东的经济犯罪事实调查清楚,所有的案卷摞在一起有三米多高。

王木因徇私枉法,被调离公安系统,降半级使用。

沈恕又恢复了公职。最妙的是,尽管荣誉和赞美滚滚而来,他的职务依然是“市局刑警支队主持全面工作的副支队长”。一个如影随形的“副”字,包含着多少玄机,多少鬼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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