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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之影

入春以来,恹恹多病,长日但与药炉做伴,生趣萧索极矣。偶读报章,则见吾友鲁平,方续出其神妙之手腕,创为奇案以警世人。特苦勿获真相无以实我笔记,滋怅怅焉。日者吾友鲁平陡顾蜗居,相其容色,觉兴奋逾于常日。知其迩来必交佳运。因即以报端近事询之。吾友微笑,初不作答。继乃觅火吸烟,告我二事,盖皆有涉于隐谜,而为吾友所揭破。其一为逊清钦使所藏无声飞机秘图事,吾友尝运其智计与私家侦探卢伦氏,几经波折,卒乃奏凯。诡秘力气,不可方物,爰即录入我小册,且标以诡怪之名曰《冷热手》。其第二事即今兹所述者,情节虽较前事为稍逊,然略加点缀,固亦未尝不足以耸人听闻。因志其数语于其端,留鸿爪焉。

十三年四月十二日等下

徐震扶病附记

时候已是黄昏以后了,那间狭小而污秽的斗室中充满着阴森的空气。一张桌面将与桌腿脱离的桌子,上面搁着盏破旧的煤油灯。灯里的油已近乎要破产,所以把火头捻得很低,于是愈显室中的幽暗可怕,但仗着这一点微弱的光线,却映出这室中有三个青年:他们围坐在破桌。两颊苍白得一无血色,再配上一双深洼无神的眼睛,令人一望而知——他近来必在灰色环境中讨生活。他的名字叫做陆大狂。其次一个名唤仲癫,年龄比大狂相差三五岁,面容与大狂很像,而且同样灰败,旁人看了极容易缠错他们是一人。所不同者不过他的眉毛比他哥哥浓些罢了。三人之中要算那年纪最轻的陆季醉精神比较充足一些,他的态度上虽已失去了少年人应有之活泼,但双眸仍奕奕有神,可见他平时为人是很干练的。不过现在他四周被“穷愁”二字包围着,毫无发展的余地,所以也变成没精打采的样子了。

此时,天际的一丸冷月从窗格上的破纸罅中漏进一缕银色的光来,似乎来安慰这三个困顿的青年,又似乎要和室中的灯光争胜。同时,那春夜的微风也从月光入口处追踪而入。瑟瑟的风声不期而然和大狂、仲癫的叹息声互相应和起来,室中似静而非静的过了一会儿。

大狂忍不住颤巍巍地站将起来,呻吟似的说道:“唉!你们总要想想法子才好啊!难道今天枵腹过了一天,明天仍旧挨饿吗?”

仲癫正自呆望着灯光发怔,听大狂这么说着不禁把眉头一皱,深深嘘了口气。见他嘴唇微动,好像预备回答似的,谁知过了好半天,依旧默默无语。大狂只得照样再说一遍。仲癫略一伸欠,方始有气无力地答道:“可当的都已当了,可卖的都已卖了,借贷的路都已断了,除非希望天上掉下金钱或是面包来,除外……”

大狂接口道:“照你这样说,那么明天只好坐待那胃袋渐渐收紧而死咧……唉,你今天到舅父处去,要是婉转些的向他央求着,也许他能够救济我们一点也说不定啊!”

仲癫听说,面上顿时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样子,冷笑一声,很简单地答道:“呵——你去求他吧!我以后宁可饿死,或是去偷盗,决计不愿再向他开口咧!”

大狂道:“我早已料到你去和他商借是不会成功的。须知一人既已踏进穷苦的境界,只能收拾起傲骨、套上谄媚的面具,然后方好向人家说话。像你这样的满面倨傲,还有谁肯来敷衍你呢?唉……过去的事情不必说了,你且告诉我舅父用什么话拒绝你的呢?”

仲癫气愤愤地道:“还去提起他做什么!我一进门,他见我衣衫破旧,面色已经沉了下来,但还勉强问我有什么事。比及我说明要向他借贷,他立刻跳将起来,恶狠狠地啐了我一口。接着,又把我们弟兄三人大大地奚落一场。幸亏你二人在家里不会听见他的话,否则恐怕要气得呕出血来咧……”

仲癫略顿一顿,续道:“他说陆氏门中不知作了什么孽才生出你们这种不肖的子孙!偌大的家产被你们败得一干二净,弄成这副寒酸的样子,连亲戚的台也被你们坍完了咧!别道我手头此刻并不宽裕,即使有用不完的钱也不愿借给你们,养成你们的依赖性……”

大狂插言道:“当时你为什么不向他说,我家的败落并不是由于我们弟兄的贪吃懒做,实在是家运不好,经了无数波折,所以弄到这种田地?这一层他也知道,多少总要谅解一些的啊!若说偌大的财产都被我们用完,这句话尤其冤枉!其实,父亲死后他也曾助着我们检点遗产,何尝有一文现款呢?”

仲癫道:“是啊,这许多情形我未曾不婉转曲折地向他说,无奈他一味用势利口吻来对付,任是嘴里说出血来也无用啊……最后他又正色向我说,以后你们不必再来吧;再来也没有什么好处的。说完便捧了他那常用的水烟袋头也不回向里去咧。”仲癫说到这里,肚子里的饥火与愤火不觉同时燃烧,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握着空拳,把破桌敲得格格作响,煤油灯中的火头却也震得跳跃起来咧。

大狂狞笑道:“很好!很好!我今天方始觉悟什么叫做‘亲戚’!‘亲戚’二字只是富有时代的点缀品啊!”

二人发狂似的暴怒着,那最小的季醉却保持着冷静而安闲的态度,并不参加一句话。他只是吹着,嘴唇微微发响,双目无意识地注视尘封,好像在那里想什么似的。大狂看了他一眼,不禁生气道:“季醉,你也该筹划筹划啊。明天的问题怎样解决?难道天上真会掉下面包来吗?”季醉很和婉地答道:“不必焦急,姑且静待一会儿再说。到了九点半钟,那人还不来,那么我们真正绝望了。”大狂不懂他的话,问道:“你所说的那个人是谁啊?”季醉满面显出兴奋之色道:“说出来你们也未必相信啊。”仲癫插口道:“不去管他,你只顾说出来啊。”

季醉道:“方才五六点钟时,我不是出去过一次的吗?那时我是去找一个同学的。谁知同学没有找到,半途上却遇见一个素不相识的怪少年。那人衣服很入时,似乎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他向我打量了一回,忽然喊住我道,‘慢些走啊’。于是,我就立定了脚步。他问我道,‘你是不是陆秋梧的儿子呢?’我听他说出亡父的名字,不觉一呆,急忙应了声‘是’。那人又道,‘你还有两个哥哥,是不是?’我又应道‘不错’。那人道‘你家里有一处很精致的别墅,五年前被你们舅父用卑劣手段强占去的。现在,你们弟兄三人却住在猫儿弄的破屋里,景况十分困苦,对不对?’那人把我家过去的历史与现在的状况背熟书似的背着,我自然愈加吃惊。末后,那人略略踌躇了一下,便对我说‘你先回去等着,我晚上九点半钟一定到你家里来,预备送你们五百元。’他说话时面容庄严,语气亲切,并不像和我开玩笑。不过,我觉得所遇见的事情奇怪地好像做梦一样,当时竟不知怎样对付才好。我问他姓甚名谁,他说‘我并没有固定的名字,你不妨称我“失望的救济者”。’,那人说完就和我分别,我还目送他的后影,至于不见方始回来。本来我预备就告诉你们,可是事情太突兀,恐怕你们要当我撒谎啊。”

季醉说完这一席话,大狂和仲癫面上顿时添上了一种似惊似喜又似疑讶的神情。二人互相注视了一回,心房觉得有些震荡,纸币与银元的影子也都在脑海里涌现出来咧。但一转瞬间,二人又都变作不信的样子。大狂摇头道:“现时代的社会上哪有这种好人?除非小说作者笔下或者会发现此等侠客似的人物。再不然,那人就是个疯子,所以说出这种疯话来。你居然信以为真,真是傻极!”大狂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仍希望着那人如约而来,譬如夜行的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摸索前进,偶然眼前闪出一线白光,明明知道是一种幻觉,然而心理上必希望真有这种光线。仲癫心里也在那里想道:“季醉遇见的那个人也许以前受过父亲的恩惠,今天特地来报德也说不定啊。再不然,就是父亲生前曾借给他五百元,现在却来还债了。”

二人正自想得出神,猛不防有一种清朗的语声突然刺进他们的耳鼓道:“不必怀疑!不必怀疑!我已如约而来了。”这种声音发自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处。于是三人把视线聚在一起。很惊愕地看时,只见一个漆黑的人影,踞坐在室隅一只板箱上。季醉忙把煤油灯移近一些,照着那人面庞,不觉惊呼道:“咦?先生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

穷极无聊的陆氏兄弟见救星已经出现,心中只希望此人不是疯子。三人瞪着六只眼睛,向这行动奇异的怪人细看,觉得那人年纪果然很轻,浑身穿黑身缎,非常灵活,眉宇之间露着一股英爽气概,眼珠大有使人畏惧的威严。再细瞧他脚上却穿着一双橡皮底的鞋子,方明白他进来时没有声音的缘故。

那人见陆氏弟兄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禁现为微笑。一面取出纸烟独自取火吸着,神色非常安闲,倘有人闯进此室,发现这三个满面慌张的人陪着一个行若无事的怪客,一定要稀奇不止咧。一会儿,那怪人又开口道:“三位先生,你们开开口,不要像做影戏一般啊。”

大狂与仲癫嗫嚅道:“你从哪里进来的呢?这里的门……”

那人笑道:“不错!门是关着,但是比此地更坚固十倍的门也不能做我的障碍。我进来时,贤昆仲谈兴正浓,所以我只好坐在这里静待你们谈话终结啊。”

大狂又嗫嚅道:“先生,你是谁啊?”

那人道:“我吗,就是预备送五百元给你们的人。方才遇见令弟没有留名使你们怀疑着,真是抱歉之至。实在因为我的姓氏在稠人广众中宣布出来很易使人吃惊啊。现在,我自己来介绍吧:我,姓鲁,单名一个平字。”

陆氏兄弟听鲁平说出名字几乎塞住呼吸。他们见这一个人人震恐的巨盗,一旦现在眼前怎么不惊?同时还有一件事情使他们心里都发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原来鲁平此时正自细数完便授给陆氏兄弟道:“拿去——这是贤昆仲渴望的东西啊!”三人凸着眼珠呆望着鲁平手中的纸币,觉得花花绿绿的耀得眼光都乱了。但终没有一个敢来接取。鲁平笑道:“你们以为我是一个巨盗,所以不敢拿我的钱吗?其实我鲁平的钱完全是天下黑心人袋里漏出来的,任是任何人都可用得。你们尽管收下啊,况且我并不是白送你们五百元,我还预备从你们处探听一些过去的秘密咧。”陆氏兄弟见鲁平语气很和善,和普通人毫无分别,神色也就渐定。于是季醉接了纸币,接着大狂问道:“鲁君不知你要探听什么事情?凡是我们知道的事无不奉告!”

鲁平道:“听说你们父亲生前曾经把一笔三十万元的巨款窖藏在一个地方,死后还遗下一张怪图,大约就是探索藏金的钥匙。这句话确实不确实呢?”大狂皱眉道:“事情确是有的。那藏金就在玫瑰别墅的花园里。但家父死后我们也曾搜索过好几次,结果连三枚铜元也找不到。后来,这藏金的消息被我们舅父童晓楼知道了,于是他想出种种方法要把我们这所别墅让给他。其时我们弟兄一则年幼,二则因家父死后非但没有现金遗产,并且还负下许多债务,不得已,只好用最低的价格忍痛把别墅出卖。我们舅父既得了这玫瑰别墅,立刻雇了许多苦工在那花园里四处发掘,直把那园中的泥土掘得像鼠子啃过的蛋糕。但所得的结果也和我们一样。至今十五年来,这些窖金仍旧很秘密地安睡着,无人能够发现。”

鲁平道:“那张怪图呢?”大狂道:“家父亲笔的原图已被舅父取去,我们却留着一张副本。”此时,仲癫插言道:“那怪图的意义玄奥极了!图旁边还有四句怪文,除了我们父亲自己知道外,只好请仙人去解释咧。”鲁平道:“给我看一看,可以不可以呢?”大狂道:“有什么不可以!老实告诉你,我们对于发掘藏金的心早已死了!因此,这怪图在我们眼中的价值差不多像废纸一般了。”大狂说着便教鲁平让过一旁,打开那只破旧的板箱。鲁平顺眼看时,见箱子里的东西实在很足以表示陆氏兄弟的窘况——其中除了些旧书籍之外,竟一无长物。鲁平趁大狂在那里乱翻,信手取过几本书来看看消遣。内中有一册抄本封面上题着“爱玫楼琐记”与“陆秋梧着”的字样。内容是文言的笔记,琐琐碎碎,很带着些爱情的色彩。鲁平正自细阅,大狂已把怪图找到,授给鲁平道:“这就是家父所绘的原图上临下来的。”鲁平接了图,读道:“玫瑰之影,如图,屈曲自头至足,其数凡六。”另外,又着注一行小字,乃是“三月十四夜十点钟陆秋梧记”。鲁平燃了支烟,一面狂吸,一面苦思图中命意。此时,陆氏兄弟从叹息万变的烟海中一看鲁平的面色,觉得他庄严得像天神一般。

好一会儿,鲁平突然向陆氏兄弟道:“咦?巧极了!三月十四不是十五年前今日吗?”大狂道:“是啊!并且十五年前三月十四正是家父把金钱藏在玫瑰别墅中的日子。埋藏的时候约在晚间九点半钟,过了半小时,他从园中进屋子便绘这张图,藏在铁箱里。当时事情非常秘密,直等过了五个月家父死后我们方从铁箱里发现这图。”鲁平道:“既如此,你们何以知道窖金的时间呢?”大狂道:“这是一个老仆说出来的。本来我们连窖金的事情也不知道,后来那老仆告诉我们说,三月十四那天我父亲曾向他要一柄铁铲,什么用父亲并不回答,他心里不免奇怪着。到了晚上,他冷眼偷觑父亲的举动,见父亲把一个皮带尺藏在怀中,一手拿着铁铲,一手还提着一只小铁箱,匆匆地进了后园。半小时后,那老仆见父亲回进屋子,刚才的小铁箱已不知去向,双手涂满污泥。接着,洗了洗手便伏在书桌上不知写些什么。凡此种种都是那老仆亲眼看见的。因此我们推想当时父亲带到园中去的小铁箱必是一笔预备窖藏起来的金钱,而半点钟后伏在桌上画的又必是那张指示藏金地点的原图。”

鲁平道:“那么你们何以知道藏金的数目是三十万元呢?”大狂道:“家父生前财产约计有六十万元,半数是不动产,半数是现金。但我们检点家父死后的遗产,现金竟一文没有,又没有支出这宗巨款的账项。悬揣起来,想必这三十万元的现金都藏在那只深埋土中的小铁箱子里了。”二人问答到这里。

鲁平又取过那张图来,反复细看一会儿,抛去手中的残烟,指着那张图问陆氏兄弟道:“玫瑰别墅的图中有类似这个图中曲形的东西没有?”三人摇着头道:“没有。”鲁平道:“你们姑且仔细想一想,再告诉我。”季醉道:“我们把别墅卖给舅父的时候,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近来,我也没有再到这别墅中去过,委实记不起来了。”季醉说着,便向他两个哥哥道:“你们想想看啊。”大狂与仲癫想了想,仍是摇头。

鲁平道:“你们既不能了解图中的意义,那么以前搜索藏金何以着手呢?”大狂道:“图旁四句有六处地方种着玫瑰花,于是我们趁那明月当空的时候,照着玫瑰的花影掘去,掘够三五尺深,谁知一无发现……可怜许多娇艳的花枝倒生生地被我们摧残了。”仲癫插口道:“图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土堆,名叫玫瑰冢。我们搜索藏金的时候发掘开来,里边也空无所有。总之,凡是图中‘玫瑰’二字略有关系的地方,我们无不找到。到了现在,我只好承认父亲并不曾埋藏这注金钱。再不然,就是那只小铁箱已被明眼人预先发掘去了。”鲁平道:“那小土堆取名‘玫瑰冢’是什么意思?”大狂道:“父亲生前最爱玫瑰,他常常把落下的花瓣扫在一起,埋在那个小土堆中。逢到抑郁的时候,便到土堆前去挥一阵泪,‘玫瑰冢’三字因此得名。父亲又连带得了个‘男性林黛玉’的绰号。”

鲁平听到这里,不禁也好笑起来,但他的笑容不久就完全消减,双眸好像中了催眠术似的,只顾对着墙壁呆呆出神。陆氏兄弟顺着他视线瞧去,见墙上除了灯光映出的几个人影,别无他物。

一分钟后,鲁平重又燃了支烟,笑微微地向陆氏兄弟道:“喂,你们现在还想寻觅那三十万元的藏金不想?”鲁平发这问句时,语气非常兴奋,不啻暗示陆氏兄弟说那怪图中的秘密他已完全知道了。陆氏兄弟忙不迭同声问道:“鲁君,你已知藏金的地点了吗?”鲁平很愉快地答道:“不敢说一定知道,但寻觅起来也还不至于一定失败吧。不过,还有几个小问题要请你们告诉我:这玫瑰别墅现在有人住着没有?”大狂道:“家父造这所房屋本预备夏季里避暑的,如今归了舅父,他们也不过六七月中去住一阵,此刻却正空闲着。”鲁平道:“谁在那里看守呢?”大狂道:“这个我不知底细,因为我们已好久不去了,大概总有一二仆役看守着吧。”鲁平道:“很好,够了。”说着,便拿了刚才看过的那本《爱玫楼琐记》和那张怪图,又向仲癫与大狂道:“这两件东西姑且留在我处,你们记着如果想找那藏金,明晚八点至八点半钟,你二人中不论哪个在街口等着我。到了明天此时,也许那件埋入土中的黄白物又要与世人握手咧!”

鲁平去后,陆氏兄弟对于他的话不免将信将疑,但一种久已断绝的希望,心却已像死灰似的复燃起来。方才一阵间淡忘了腹中的饥饿,此时许多蛔虫又在那里向他们开始攻击了。好在有了五百元已不愁食欲不能满足,于是就备了些适口的饭食,弟兄们大嚼一顿。

猫儿街本是贫民的集合所地点,非常冷僻,每晚八九点钟已经现出阴森的气象。大抵住在这里的多半是些穷苦的劳工,白天他们伏处于资本家可怕的势力圈下牛马似的工作着,精神、肉体两者都很疲乏了,于是一到了晚上便合伙儿赶早进了黑甜乡,去呼吸暂时的自由空气。这一来便把猫儿街造成了冷清清的世界。

我这故事第二场开幕的时候,正在晚上八点钟,陆氏兄弟择定了由仲癫跟着鲁平同到玫瑰别墅。因此,仲癫已赶早等在街口。一会儿,他见远远地来了一人,步履的矫健、身段的活泼,很像是鲁平,于是他立刻迎将上去。谁知,在月光下一看来人的面庞却并不认识。仲癫刚待回神,只听得来人冷冷地道:“仲癫君,累你久等了。”声音正是鲁平。仲癫不觉惊呼道:“你……”鲁平笑道:“我的面貌本是天天改变的,难怪你见面不识……现在不必多说,来来来,快跟我到那玫瑰别墅中去。”仲癫一面走一面问道:“那边的园门此时想已落了锁,怎么进去呢?”鲁平道:“锁已被我们设法弄开,园门只是虚掩着,只轻轻一推便可直达园内了。”仲癫道:“私入人家后园不是违背着法律吗?”鲁平笑道:“一个人既和鲁平合伙行事,还有什么法律可言?况且,现时代所谓法律也无聊之至,大可不必把它当作一个问题。”仲癫道:“此去有危险吗?”鲁平用很顽皮的口气答道:“决无危险!我担保你像小孩睡在摇篮中一样安稳!如此,你总放心了。并且你此去只有两种微细的职务:一种是指出玫瑰冢的地点,还有一种只消把那铁箱中几分之几的东西带了回来便完事了。”二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已到目的地。

那玫瑰别墅的前面是一所极精致的房屋,后面就是传说有藏金的花园。园的面积约有四五亩,四周包着一丈多高的围墙。墙上密密层层砌着许多碎玻璃,被月光照着亮晶晶的,仿佛千万柄锋利的匕首,假使仲癫单独到此,一时也很不容易入内,幸亏半小时前鲁平预先来过一次。园门上的锁早已扭断,里边两个守园的园丁和一头狞恶的狗却中了鲁平的麻醉药,昏睡如死。一切都已安排舒齐,专待入园行事。鲁平暗暗嘱咐仲癫,走进园门的时候,须装出大方的样子,免得路人见了起疑。

二人既进了园,又把园门轻轻掩上。仲癫战战兢兢地跟着鲁平,心中暗忖,万想不到自己今天竟尝试起贼的生活来了。他已许久不到这故园,看着园中的景物,不免生出无穷感慨:又见那一轮明月正斜挂在彩云之中,灿烂的光辉映在许多花木上,参参差差画满了遍地的乱影。但这种幽艳的夜景,二人都无心赏览。仲癫耳听着风声,目触着树影,处处发生疑虑,生怕有人来发觉。鲁平却很安闲,只顾向四下里细细打量看了一回,只见臂上那只夜光手表已指着八点五十五分,于是向仲癫道:“刚才我见那边玻璃花房里有两柄花锄在。你先去拿了来,然后再领我去看看那玫瑰冢。”不一会儿,仲癫取得了花锄,便引鲁平到一株挺高的梧桐树畔,指着地下道:“这里便是,先前本有一个小小的土堆,但发掘藏金之后却被我们铲成平地了。”鲁平点了点头。仲癫道:“你想在此地重新发掘吗?这真是徒劳无益的事啊!”鲁平并不理会他的话,仰着头不知在那里想些什么。

此时,斜月在梧桐叶的空隙中漏过一缕光来,射在二人身上,地上倒着两人颀长的黑影。鲁平忽在怀中取出一个带尺,授给仲癫道:“你试量我的身躯,从头到足共长若干。”这一来,真使仲癫莫名其妙,但也如言做去。量时得六十三英寸。鲁平道:“你再把我的影子量一量。”仲癫更觉得奇怪,不知鲁平在那里捣什么鬼。俯身量了量,答道:“九十四寸半。”鲁平道:“好了。”说时,从仲癫手中接过带尺,自己也佝偻着身子从玫瑰冢的原址向西量去,量了一百零八寸。取出一小块白粉在地上画了个小十字。又从这小十字起向南量出一百零八寸,如前在地上画一十字。如此向西量三次,向南量三次,一共量了六个一百零八寸。量到最后一次,二人站定了脚步,看时乃是一片绝平的草地,草地上并无花木,也没有其他触目的东西。鲁平不禁踌躇起来。再看三五步外却有一块小假山,石的形状很像是一头野兽蹲伏在那里。鲁平心中一动,想了想,突然向仲癫道:“我们且把这石头移去,看是如何。”此时,仲癫宛如一个傀儡,鲁平怎样说,他就怎么做。于是二人各取了一柄花锄,使劲掘着石旁的泥土。掘了一会儿,石头并不摇动,原来这石共有三尺余高,一半露在土外,一半却深埋土内。二人又继续掘着,仲癫心中不知如何,好像觉得此刻的工作希望很大,腕下的气力顿觉暴长起来。再过一会儿,石身已完全出土。二人放下锄,合力推时,居然应手而倒。底下有一件东西陡然射进二人的眼帘。借月光仔细看时,那漆黑的四方形不是一只小铁箱是什么!

那小铁箱约有四五寸长,七八寸高,提在手里分量很重,在土中埋得日子久了已弄成铁锈斑驳。埋藏的方法非常巧妙:原来,那兽形石的底下是凹形的,恰巧罩在箱子上。倘单单掘去四周的泥土而不把石身移过,决不能发现这铁箱。此时二人经了这剧烈运动之后,身子十分疲乏,便都倒在草地上,深深吁气,耳旁只听得夜风拂着花木飕飕作响;同时又一阵阵向他们身上缓缓吹来,顿使他们感受着不可名状的愉快。稍停,二人精神上已恢复旧状,于是提了小铁箱走进一只六角小亭。

依仲癫的意思,想先把园中一切痕迹都收拾清楚然后带了小铁箱回到猫儿街,再打开来看。但鲁平却急不暇待赶着要检视箱中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就在怀中取出一串钥匙,约有三四十个,逐一在锁眼中配去,配到第七个方始吻合。开了箱盖,一眼看见上面放着个信封,封面写着几个字道:“窥秘密者监”,另外有一行较小的字迹却是“三月十三夜陆秋梧记”。鲁平急忙把信封拆开,只见里边还有两张洁白的通常信纸,满写着许多字迹。幸亏月光皎洁,勉强还看得清楚。鲁平就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一口气把两张信纸读完,蓦地哑然失笑道:“呵呵,原来如此!这真是意料不到的事……”仲癫接了信纸看时,只见上面写着道:

余逆料此铁匣中之秘密数年或数十年后,必且为世人所发现。而发现此秘密之人或将痛骂余,不应做此恶作剧。虽然,余之自欺欺人实迫于万不得已,今者且叙述其故,藉以稍补余作伪之过。

世人当忆先是有所谓橡皮公司者创自某国商人,而尝设分行于沪渎。其营业之发展几于一日千里,唯时一二朋侪知余小康,咸聒余投资其中。余感于其言,遂尽出所有之现金以购股票,不足且举债焉。初意以为厥利甚厚,暴富不难立致也。讵数月后,忽盛传所谓橡皮公司者竟倒闭。于是余所藏三十余万元之股票,一旦悉成废纸!当斯时也,余之懊丧至于不可名状,继复益以惶悚。盖凡此失败之消息设或播传于外,则破产之危迫于眉睫。所幸余购此股票时胥诡托他人之名义,是故犹勿虑。有人遽窥余隐藏现金,既竭经济、竭蹶之状,百计无以自掩,长此因循势,终有一日酿成破产之局,思之思之,一筹莫展。

一日,余忽得策,自计倘伪为窖金子一处而故泄消息于外,则索逋者将仍信余为富有,而不致恣其追索为计之,善莫过于此。计已定,乃悉藏废纸之股票于此铁匣中,当即演此滑稽窖金之剧时,尤当令人偷窥余状,泄露其事于外,盖作伪之道贵类乎,真不若此,将无以取信于一己,亦无以取信于他人也。虽然吾计之获售与否斯际犹不敢必,天或相吾,使得免倾家之祸,诚万幸矣!

陆秋梧述

仲癫看完,顿时满面懊丧,刚才那一颗欣悦的心已不知飞向何处。倘说弄这狡猾的不是他自己的父亲,一定要痛骂起来咧。

半小时后,鲁平与仲癫已回到猫儿街破屋中,大狂与季醉听二人详述经过,当然也同样地扫兴,还是季醉比较豁达一些,一转瞬间便抛开金钱观念,向鲁平道:“今天的事情虽不曾收得良好的结果,却也不能说是失败。鲁君,你到底用什么方法找到那小铁箱,可以说出来,使我们长长见识吗?”

鲁平道:“可以可以。其实这也是很简单的问题,拆穿了简直不值一笑。不过,最初没有摸到头绪委实觉得有些困难啊。譬如我们看了图旁四句怪文的第一句,当然要从玫瑰花影上着想的。但你们又告诉我说,凡是园中有玫瑰的地方无不找到,那么可见这玫瑰二字决不是指着真的玫瑰花。既不是指玫瑰花,又指什么东西呢?那时,我觉得这一个问题一定是关键,倘能打破,除外的事就不难迎刃而解。于是,我脑海中便暂时抛开了其余的一切,顿把思想集中于这一点上。”

鲁平说着吸了几口烟,烟缕吐在空中幻成不可思议的形状,继续又道:“后来我又把‘玫瑰别墅’、‘爱玫楼’、‘玫瑰冢’等名词聚在一起看时,觉得你们父亲生前与‘玫瑰’二字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否则他对于玫瑰的感情决不会如此深挚而热烈,这其间的事情倒大有寻味的价值。”

陆氏兄弟听到这里兴趣渐渐充足,忙问以后如何。鲁平道:“我再想,所谓玫瑰能使你父亲发生如许情感,或者竟是个女性的芳名也说不定。假定这种说法是对的,那么便可知‘玫瑰之影’四个字并不是花影,而是人影。再把第三句‘自头至足’来印证尤其吻合,因为花影是没有头足可言的啊。”此时,陆氏兄弟已被鲁平谈话的魔力吸住,不觉听得呆了。鲁平又道:“最后我更进一层想,便想到那图中六条直线所缀成的曲形物必是六个人影曲折合起来的,长度凡此种种。思想起先只是很散漫的,在我脑海中回旋着,直等到我注视壁上人影时方始有了归结。不过,虽知图中曲线是人影,而不知每个人影有若干长,岂非仍是徒然?为了这件事倒使我觉得有些棘手了。幸亏在那本《爱玫楼琐记》中发现一段文字,使我得到许多帮助,同时还证明我以上种种的理想完全无误。因为便于检查起见,我已把那段文字抄了下来。”说时取出日记册,递于陆氏兄弟。

大狂接来一看见日记的一页上抄着道:

……伊人小字□□,外人无知之者,长身玉立,类鸡群之鹤矗立稠人中,一望即得。然虽颀而不减其媚且增美焉。一日,余戏量其躯,自顶至踵得六英尺,因戏呼为一株颀长之□□。伊人倩笑,勿以为忤。今者园中□□蓓蕾怒茁,而伊人竟魂归黄土,睹物怀人,弗能已于回肠荡气矣……

鲁平续道:“这段文字中以方框代字的地方原文中已经涂去,但细观文意仍不难知这三处涂去的乃是‘玫瑰’二字。我既寻获这强有力的证据,对于怪图中的秘密差不多已十知其九,所困难者只不知量这人影以何处为起点。细看图中作R形的东西很像是一个坟山前面竖着一块石碑,中间R一字也许就是英文‘Rose’的缩写。于是我便假定玫瑰冢为起点,依着中间指示的方向向西南各量一百零八寸,最后的结果却侥幸发现了石底下的小铁箱。”

大狂道:“你怎么知道那女郎的影子是一百零八寸呢?”

鲁平道:“这是极简易的推算。我先量自己的身材得六十三寸,而我的影子却有九十四寸半,可见影子比身材增长二分之一。《爱玫楼琐记》中说那女郎身长六英尺,合起来是七十二英寸,那么伊的影子不是一百零八寸吗?”

大狂道:“图中画着一只时针正指九点钟,这是什么用意?”

鲁平道:“你这问句未免太无意义……要知道人影的高矮常随着月光的角度而变化,并不是一定不易的。倘不指出时间却叫人何处去捉摸呢?”

季醉忽搀言道:“时针单单指出九点钟并不注明上午下午,安知他一定指着月光下的人影呢?”

鲁平笑道:“这一个问题比较的有价值!但令尊既在夜间埋藏那铁箱,自然我寻觅起来也要从夜间着手咧。”

仲癫道:“鲁君,我也有一个疑问要请你解释一下。就是我们刚才量到最后的一百零八寸,那终点应当在石块之下,为什么却距离三五步以外?”

鲁平道:“量的时候也许尺寸中稍稍有错误也说不定。总之,这一部隐秘了十五年的滑稽剧其中的疑问尚多,连我自己也不能说完全明了。譬如,令尊藏这铁箱时本预备当时就使人家知道的,却为什么隔了五个月等他死后方始有人发掘,这也是一个疑点。其余如图中箭头所指的地方写着Ls的解释,我倒想起来了,却是‘Lion Stone’的简写。原来那罩在小铁箱上的石头正叫做狮子石啊。”

一天,鲁平在我秋云街的寓所中来,便把以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向我细说。我听完不禁笑道:“这真是东方亚森·罗苹有生以来唯一无二的失败史啊!其实,那陆秋梧既不曾真的藏下三十万元,为什么还要郑重其事画那张怪图,以至于事隔十五年后害一个神出鬼没的巨盗空绞了无数脑汁,还白白牺牲五百元?”

鲁平被我取笑了一阵也不动怒,只是笑嘻嘻地向我道:“你说我白白牺牲五百元吗?老实告诉你,我本来诚心去救济陆氏兄弟的,但现在却有人加上百余倍的利息偿还我了!那人非别人,就是陆氏兄弟的舅父童晓楼!”

我忙道:“这是什么缘故?”

鲁平很顽皮地答道:“这是缘故中的缘故。”稍停,续道:“原来那晚我既和仲癫发现小铁箱中都是些不值一文的股票,于是把铁箱照旧埋在石下。第二天便去找那童晓楼自称能够觅到陆秋梧的藏金。童晓楼一听自然非常欣喜,我又与他约定找不到时不需酬报。倘说找到了,便在藏金中提出若干来送给我,他一听尤其高兴。这口头契约议妥之后,我们立刻赶到别墅的后园。当时,我假作思索一番,便如法炮制把那铁箱掘了出来。童晓楼一见,以为三十万元进了掌里,快乐得连额上的皱纹也平了许多。末后,我跟他回到家里,看他急急地把小铁箱藏进一座极坚固的保险箱,却向我说‘今天耳目众多不便开箱检点,姑且把小铁箱存在我这里,改日再开视也还不迟。好在我决不吞没你所应得的数目咧。倘你急于要用钱,今天不妨先取五百元去’。我一听他这一席搪塞的话,明知他意存不良,不觉暗自好笑,但表面却仍装做赞可的样子,立刻接受下他给我的五百元纸币。这一下却把牺牲去的本钱安安逸逸拿了回来。”

我听鲁平说到这里不免冷笑道:“为了区区五百元费如许手续,未免小题大做吧。”

鲁平道:“你真是笨啊!我的目的哪里是为五百元,不过想哄他开那个保险箱,好在一旁冷眼偷看他开箱的密码。这吝鄙的富翁不知我的用意,竟然上当。结果,我就在当夜光顾他家,照他白天指示我的方法开了保险箱,于是无数珍贵的东西都好像长了翅膀似的,稳稳地飞进我的衣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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