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论如何——回头的杀意
第一节
坂上美智子走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打瞌睡的男人身旁，然后坐下。男人身边还停着一辆超级市场的购物推车，里头看来是一些衣服和碗盘之类的东西。那辆车八成也是从超市的停车场偷来的吧！
放眼望去，没有人坐在看起来就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旁边。所以他们才能够明目张胆地霸占了公园里所有的长椅。
男人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望着美智子。公园里面明明就有水龙头，可是男人的皮肤却呈现泥土的颜色，感觉上就好像是好几年都不曾洗脸的样子。美智子不禁猜想，男人或许是故意要让污垢在脸上堆积，好让皮肤增厚，以抵御寒冷吧！
“有何贵干？”男人张嘴一笑的时候，露出了一口令人惊艳的白牙。
“您的牙齿好漂亮喔！”美智子不假思索地把心里想的事情说了出来。
“嗯，因为我前妻对牙齿的保健十分重视。所以一直到现在，我只有这个习惯还改不过来。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家族遗传，我的牙齿本来就很坚固了。你是牙医吗？”
男人引以为傲地用食指的指甲“叩！叩！”地敲了自己的门牙两下。
“不是的。我今天是来请您协助我进行一项调查的。”
“又是游民的生活调查吗？怎么没完没了的啊！”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我可以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嗯，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时间最多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反正你会给我谢礼对吧！以前都是这样的。”
男人又再度露齿一笑。
“我当然也有准备，只是不多就是了。”美智子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
才一拿出来，男人就伸出他那双皮粗肉厚的手接了过去，然后马上打开来确认里面的东西，之后再连同信封整个塞进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
“您离开家已经几年啦？”美智子煞有其事地掏出笔记本和一枝笔来。
“让我想想看喔！差不多快十年了吧！”
“可以请教您之所以会选择现在这种生活的原因吗？就您愿意回答的部分回答便行了。”
美智子在笔记本上写下十年之后，又提出下一个问题。
“我的故事很平凡喔！不过就是外遇加赌马加失业。其他人的故事可就精彩多了，但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像是有一个老婆婆就说，她在还没嫁人之前，从来没有自己穿过鞋子，都是由她娘家的下人帮她穿的，所以一直到现在都还要请其他的游民朋友帮她系鞋带呢！要不要我介绍给你认识？”
“不用了。我并不是来寻找那种特殊个案的。”
“这样啊！以前的那几个都比较喜欢这种特殊的案例呢！”
男人露出了好心没好报的表情，美智子当作没看见，继续下一个问题。
“您是先失业还是先外遇的？”
“我是因为外遇被抓包，所以才失业的啦！因为我外遇的对象是公司一位大客户的老婆，事情曝光的时候还闹得满城风雨的，老婆吵着要跟我离婚，公司也把我炒鱿鱼了，简直是祸不单行。看来外遇的对象还是得慎选才行呢！听说那个女的后来也很惨，不过最后还是回到她老公身边了。”
“您已经正式离婚了吗？”
“对啊！因为我老婆仿佛是等这天已经等很久了似的，马上就把户口迁了出去，还把我给赶了出来。不过当时我们住的地方本来就是租来的房子。”
“既然尊夫人已经把户口迁出，那么您的户籍应该还留着，一样具有户长的身份不是吗？”
“大概吧！那种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不打算再回到那个正经八百的世界里了。”
“那小孩子怎么办？”
“我没有小孩啊！我就是在打算差不多该生小孩的时候干下那件蠢事的。别看我这副德行，我也才四十多岁耶！”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您和其他的游民比起来的确是年轻多了。”
“其他的游民……是吗？”男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您自己的户籍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想过要确认一下呢？”
“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我刚刚不是也说过，我已经不打算再回到那个正经八百的世界了吗？毕竟我还年轻，身体也还算健康，回去的话就一定要工作。我光是想起以前还在当业务员时那种被业绩追着跑的生活就觉得受不了。我其实还挺满意现在这种生活的喔！想睡觉的时候就睡到自然醒，也不用担心会没东西吃。因为每天中午都会有卖便当的小贩在这个公园卖便当，很多人买了就坐在长椅上吃，女生绝大多数都吃不完，只要有那些残羹剩饭，我就不愁会饿肚子意了，也不会变成喂鸟的食物，从环保的角度来说也很有贡献。一切都配合得刚刚好喔！”
男人开始详细说明如何得到食物和如何选择食物的方法。同样的问题他已经不知道被问过人几遍了，问题是，美智子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事情。男人要吃些什么、要在哪里睡觉都不关她的事。她只想知道关于户籍的问题。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您的大名吗？”
“你问这种事情要干嘛？如果你想把我的名字登在杂志上的话，那我可不同意喔！毕竟我还得顾虑到我前妻和我哥哥、嫂嫂的面子呢！”
“不是的，这只是关于户籍的简单调查罢了，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就算你说不会给我添麻烦，但是在这之前我也接受过很多次采访，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叫什么名字。不过嘛，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点数据费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啦！”
男人竖起了食指。一想到那是他刚才用来敲自己牙齿的手指，美智子不由得一阵恶心，不过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地点了点头。
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万块的纸钞，直接交到男人手上。
男人用两只手抓住纸钞的两端，对着阳光看了又看。
“那不是伪钞啦！”
“我知道啦！只是我已经很久没看过万圆大钞了嘛！果然有钱还是比较好办事呢！”
男人把纸钞折成小小一张，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您有带什么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吗？”
“嗯，我有驾照喔！虽然早就过期了，不过一想到哪天我曝尸荒野的时候可能还是会派得上用场，就舍不得丢，一直留着了。”
男人站了起来，在推车里堆成一座小山的塑料袋里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一张脏兮兮的驾照来。
垣原章一。一看到出生年月日，便随即推算出他其实才四十八岁。驾照上还有地址及出生地。
“你该不会是想利用我做什么坏事吧？像是做假护照或者是申请信用卡乱刷之类的。虽然你看起来并不像坏人就是了。”
“这种邪门歪道的事情，您叫我做我还做不出来呢！”
听到美智子这么说，男人这才放下一颗心似的笑了一下。“我想也是。”
看到男人的笑容，美智子不得不相信，这个男人真的只有四十八岁。虽然他看起来的确是比其他的游民要来得年轻一点，但实在想不到他只有四十多岁。
这对美智子来说还真是个好消息。万一真的有人来查户口，四十八岁比较容易蒙混过去。
“你几岁啦？”男人转头望向美智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问道。
“三十九。”。美智子照实回答。
“哦，那还满年轻的嘛！”男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美智子。
美智子想也知道男人会说什么。“可是你看起来好老喔！”光是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就已经令人感激不尽了。
美智子的眉宇之间刻划着深深的皱纹，眼睛底下的黑眼圈，不管用什么样的美容液都无法消除掉。骨瘦如柴的体型也是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的原因之一。如果想要穿一些适合自己的衣服，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很老土。这点也让她更加显老了。
她也觉得自己的性格十分阴沉，今天是因为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要讲些什么了，才能够这么流畅地与人对话，否则平常当她遇到刚认识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低头不语。这种反应最轻松了，所以会计的工作十分适合她，只要低着头，默默地把正确答案计算出来，就不会有人来找她的麻烦。不管怎么说，至少在工作方面她是很被器重的。
“我可以再请教您一个问题吗？您刚刚提到您还有哥哥，请问您有几个兄弟姐妹？父母亲呢？还健在吗？”
“我的父母都已经死掉啰！我只有一个哥哥，不过早在我发生那些狗屁倒灶的鸟事之前，我们的感情就已经不怎么融洽了。我们的身高和牙齿都很健康这些是很像没错，但是哥哥的头脑构造和我不一样。他和他老婆都是社会上的精英份子，所以应该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还有个下落不明的弟弟吧！”
“原来是这样啊！”
美智子非常感谢老天，让她遇到一个这么适合的对象。既然父母已经不在了，就不会有遗产的问题而需要调查户口了。可能是身为精英分子的大哥、大嫂，应该也不会想要寻找捅出一个那么大楼子的弟弟吧！
“不好意思，追根究底地问了这么多深入的问题。真的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美智子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如果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随时都可以来问我。基本上我都会在这附近。”
“实在是感激不尽。”
美智子再一次低头致谢之后，快步走出了公园。
这个公园距离她所住的公寓，就算是搭电车也要花上一个小时，所以可不是随时想来就能人来的地方。在这之前她已经去过好几个公园了，但都是一些年纪很大的游民，始终找不到适合人选。第四次终于在这个公园里遇到了垣原章一。
垣原章一，还真是个好名字。垣原美智子，即使是从字面上看起来也很顺眼。
美智子回到公寓之后，马上把垣原章一的名字写在结婚证书上。自己的名字和证人的字段早就已经写好了。虽然擅自借用了叔叔、婶婶的名字，但是户政事务所应该不会一一去查吧！她尽可能地让每一个名字的笔迹看起来都不一样。
垣原的户籍数据很有可能早就已经被注销了。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到时候以迁入自家地址的方式再移过来就行了。等到这些手续都办好、户政机关也受理了她的结婚登记之后，接下来只要假称坂上美智子的驾照不见了，再申请一张新的就行了。如果是拿出结婚证书要求变更的话，只会在驾照背面注记因为结婚而改名的事由，但如果是不见了要申请补发的话，应该就可以直接拿到一张上头印有垣原美智子这个名字的新驾照了。
买好刻有垣原这个姓的印章之后，还得跑去市公所及警察局的交通课才行，但是美智子也因此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垣原美智子，还向公司提出了辞呈。
“什么嘛！坂上小姐，怎么这么突然就要结婚了？啊！我知道了，你们该不会是先有后婚吧？”
其中一个男同事这么亏她。难道他真心认为美智子是个会先上车后补票的人吗？不管怎样，他能表现出跟一般女同事相同的反应，已经够教人感激涕零的了。
因为其他同事都是说：“居然有人敢娶你啊？”这种听起来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即使如此，美智子还是能够笑着回答：“就是说啊！这个世界上还真是什么怪咖都有啊！”因为美智子出人意表的反应，对方也笑了出来。
以前如果也能这样就好了。早这么响应的话，彼此都可以当是说了一个笑话，笑过就算了。但是在这之前，美智子总是沉默以对，害对方也很后悔不该随便开她玩笑。
在美智子还是个国中生的时候，哥哥曾经告诉过她：“你虽然不是个美人，但也不是丑八怪喔！”对于嘴巴很贱的兄长来说，那或许已经是他想破头，拼了命想要安慰妹妹的话了。
没错，虽然不算是丑八怪，但是也称不上可爱，有没有她都没差。美智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然而，当她接受了这样的自己之后，竟然也让她找到了自得其乐的方式。她本来就不是那种喜欢出外玩乐的人，对于打扮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所以钱倒是存了不少。一年两季的奖金，她几乎动都没有动，全都存起来了。若说有什么额外的支出，顶多就只有送给母亲的礼物，或者是哥哥他们生小孩的时候，送给他们的贺礼之类的，那种金额都不大。她也不会想要去旅行，再加上住的地方附近就有图书馆了，所以假日的时候，她都会去图书馆借一些书或录像带回家欣赏，然后再为自己做几道费时费工的料理，就这样怡然自得地过日子。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只想把那分精力全都花在改善自己的生活质量上。如今，她却完全推翻了原先的想法，拟定了这次的计划。
“你老公是从事哪一行的？”
刚刚那个开玩笑说她是先上车后补票的男同事，还在缠着她不停地追问，似乎是对什么样的男人愿意跟美智子结婚充满了兴趣。
“他是个系统工程师。是那种只要能够让他用计算机，就会觉得很幸福的人。”
美智子说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
“所以你接下来要作个全职的家庭主妇啰？在这么不景气的情况下，还可以让老婆在家的人真是了不起呢！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叫我老婆在生小孩之前都要给我出去工作赚钱吧！”
“因为他希望我能够待在家里。”
美智子把未来的老公设定成一个希望老婆保有传统美德的大男人。因为她从以前就常常在想，如果要辞职的话，最希望能够以这种方式辞职。
一切都照着她写的剧本进行，害她都以为自己可以改行去当女演员了。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也都聚集在美智子的座位旁边，自从她进入公司以来，这种盛况还是第一次发生呢！
“我也很想邀请大家来喝我的喜酒，但是我老公因为调职的关系，必须先到东京去。所以我们打算只请几个至亲好友，在那边举行婚礼。毕竟我们彼此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嘛！不过，省下大宴宾客的这笔钱却让我们买了一间房子。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婚结得还真是现实，一点都不浪漫。”
美智子愈说愈起劲。她也知道同事们应该都被她吓了一跳，不过他们应该都会想成是即将结婚的喜悦改变了一个女人吧！
“新房在东京的哪里？”
“因为我老公上班的关系，买在青山。”
“青山的房子啊！真是太有钱了。”
同事们纷纷赞叹不已。
美智子其实是从名称里有类似“华厦”二字的对象中，选了一间租金最便宜的房子，结果选到的是日出天厦。才一个房间，房租就要八万块。话虽如此，地址的确是位于青山的日出天厦喔！
美智子看见募集结婚礼金的箱子正在办公室里被传过来传过去的。那是专门给婚礼当天无法到场祝贺的人表达心意用的，过去美智子也曾在那个箱子里投过好几次钱。不久之前，她压根儿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收受礼金的主角，潇洒地离开这家公司。
组长还说：“为了感谢这么多年来始终尽心尽力地为公司打拼的坂上小姐，我得多包一点才行呢！”接着拿出万圆大钞亮了一亮，然后投进箱子里。如此一来，就等于是正式跟这家工作了二十年的公司道别了。
她之所以会下定决心要变成垣原美智子，其实是因为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