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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问题

第一章 大案子

骇人听闻的事件。

——[英]威廉·莎士比亚《麦克白》

我当时任职于维尔利、卡尔及雷蒙德法律事务所,头衔是新进合伙人,加入公司约一年左右。有一天早上,维尔利和卡尔先生临时不在,办公室里突然来了一位神色惊慌的年轻人。一见到他,我马上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有什么坏消息吧?”

“我是来找维尔利先生的,他在吗?”

“不在,”我答道,“他今天早上临时有事到华盛顿去了,要明天才回来,但如果你可以告诉我——”

“先生,告诉你?”他答复道,同时以冰冷而坚定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他似乎对我这个人还算满意,于是继续说道:“没什么理由不能说的,这件事又不是秘密。我来的目的是要告诉他,利文沃兹先生去世了。”

“利文沃兹先生!”

我惊声道,往后踉跄着退了一步。利文沃兹先生不但是我们公司的老客户,更是维尔利先生的好朋友。

“是的,他被人谋杀了。他坐在书房桌前,被不明身份的人射穿了脑袋。”

“枪杀!谋杀!”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我喘着气问道。

“昨天晚上,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的,但事情是今天早上才发现的。我是利文沃兹先生的私人秘书,”他解释道,“我住在他家里。这桩枪击事件真是恐怖,”他继续说道,“尤其对女士们而言。”

“恐怖?”我重复道,“维尔利先生听到的话,必定大为震惊。”

“她们无依无靠,”他以一种低沉而实事求是的口吻说道——后来我发现这种口吻是他一贯的风格,“利文沃兹小姐们,我是指——利文沃兹先生的侄女们——今天会面临一场讯问,她们需要一位能够指导她们的人在场。因为维尔利先生是她们的伯父生前最好的朋友,所以她们自然要我来找他。但他不在,这让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对女士们而言我是个陌生人,”我迟疑地说道,“但如果能对她们有所帮助,而且我对她们伯父的尊敬是如此——”

那秘书的眼神让我说不下去了。他的双眼盯着我,瞳孔突然放大,似乎是把我整个人都看透了。

“我不知道,”他终于说话了,眉头微微一皱,显然他并不是很喜欢事情的变化,“或许只好这么做,女士们不应该单独——”

“别说了,我这就动身。”

然后我坐下来,匆匆留了个字条给维尔利先生。进行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后,我随着这秘书走到街上。

“现在,”我说,“请把你对这件恐怖之事所知的一切告诉我。”

“所知的一切?几句话就够了。昨天晚上一如平常,我离开他时,他正坐在书房的书桌前,然后我们今天早上发现他坐在相同的地方,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的位置,但头上多了一个子弹穿过的伤口,约有我的小指尖那么大。”

“死了吗?”

“死了,全身僵硬。”

“太可怕了!”我惊叹道。过了一会儿,我想了想,问道:“可能是自杀吗?”

“不可能。犯案的手枪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

“但如果是谋杀,动机是什么呢?利文沃兹先生人这么好,怎么可能树敌?如果是盗窃的话——”

“不是盗窃,没有东西遗失,”他打断我的话,“整件事情十分离奇。”

“离奇?”

“非常离奇。”

我转过身,好奇地看着这位前来通风报信的人。一间房子里发生了离奇的谋杀案,住在里面的人相当值得研究。但我身旁这位男士,他的表情却全然无法提供给我丝毫想象的基础。我几乎是马上转开眼去,问道:“女士们受惊吓了吗?”

他向前走了至少五六步才回答。

“若没受到惊吓,就太有违常理了吧?”

不知是因为他当时脸上的表情,还是这个答案本身的缘故,我突然觉得对这位矜持无趣的秘书提起那两位女士,似乎有点僭越禁忌的味道。我听说她们是非常多才多艺、招人喜爱的女子,对于他的反应我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因此,当我看到第五大道的公共马车就近在眼前时,不免觉得松了一口气。

“待会儿再谈,”我说,“马车到了。”

但一坐进去,我们就发现根本不可能谈这件事。因此我利用这段时间,回想一下我对利文沃兹先生的了解。我发现我对他所知的一切,仅止于他是个退休的商人,拥有可观的财富和相当的社会地位。由于他自己没有子女,所以便收养了两个侄女,其中一个还已经成了他的法定继承人。维尔利先生曾提过这位先生的种种怪癖,例证之一便是在遗嘱中只厚待一位侄女,而排除另一位。除此之外,对于他的生活习惯以及人际关系,我所知的极为有限。

当我们抵达时,门前已挤满了人。我几乎没什么时间观察这户街角的深宅大院,便被人群又推又挤地送到宽大的石阶前。我被人群攫住,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来,尤其有位擦鞋匠和一位肉铺小伙计紧紧拽着我,好像以为只要抓紧我的手臂,就可以偷渡到屋里去。我爬上阶梯,发现那位秘书运气奇佳,已经成功地走到了我身旁,匆匆按下门铃。门马上就打开了,我认出了门缝后的那张脸,他是我们城里的一位探长。

“格里茨先生!”我惊呼道。

“幸会,”他答道,“请进,雷蒙德先生。”他静静地把我们拉进去,然后对门外失望的群众咧嘴一笑。“看到我在这里出现,你不应该觉得惊讶。”他说着,伸出手来,同时瞄了我的同伴一眼。

“不惊讶,”我回道,然后又隐约觉得自己应该介绍一下身边的这位年轻人,“这是,这位是……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的同伴,“这是已故的利文沃兹先生的私人秘书。”我赶紧加了一句。

“哦,”他答道,“秘书!验尸官正在找你呢,先生。”

“验尸官在这里吗?”

“是的。陪审团刚刚上楼去查验尸体,你也要一起去吗?”

“不,我想没有必要。我来这里,只是想给女士们一点帮助。维尔利先生不在。”

“况且,你觉得这是个万万不可错失的良机,”他继续说道,“的确是的。既然你人在这里,而这个案子又肯定会非常轰动,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你这位年轻有为的律师,应该会想要参与这案子的所有环节。但一切还是由你自己判断。”

我好不容易才把一股厌恶的感觉压抑下去。

“我去就是了。”我说。

“很好,那么跟我来吧。”

刚要上楼,就听到陪审团下楼的声音,所以只好跟格里茨先生先退到接待室和起居室之间的休息区。这时候我有机会开口了:“那个年轻人说这不可能是一桩盗窃案。”

“没错!”他的眼晴紧盯着邻近的门把手。

“没有丢失任何东西——”

“而且今天早上发现的时候,房子的门窗也都没有遭到破坏。”

“他倒没告诉我这个,这么说——”我打了一个寒战,“凶手一定整晚都在屋子里。”

格里茨先生阴沉地对着门把手微笑。

“这门把手的样子真丑!”我说。

格里茨先生马上对着它皱眉头。

在这里我必须先说明,格里茨先生并不是那种高瘦有力、目光尖锐的人物。相反,他身材圆胖、性情温和,眼神从不尖锐,甚至有些涣散。他的目光从来不会停留在你身上。老实说,他的眼神即使是盯着什么看,多半也是一些不重要的东西,譬如花瓶、墨水瓶、书本或纽扣。他似乎对这些东西有特殊的感情,引之为心腹,把自己的想法都藏在里头。至于他个人或他的想法和你之间的距离,就像教堂的尖塔一样遥不可及。而现在,格里茨先生如我所说,正和那丑陋的门把手做亲密的心灵交流。

“样子真丑。”我重复道。

他的眼光移到我的袖扣上。

“来吧,”他说,“趁现在终于没有闲杂人等碍事。”

他在前面带头走上阶梯,但爬到楼梯平台时突然停下来。

“雷蒙德先生,”他说,“我向来不多言个人专业上的秘密,但这个案子是否破得了,就看一开始是不是能掌握到正确线索。我们要对付的不是普通罪犯,而是天才型的凶手。有时候一颗浑然无知的心,反而比受过最高等训练的知识分子更能掌握有价值的线索。如果这类事情发生的话,请记得我是你的人。别到处嚼舌根,只要找我就行了。因为这会是个大案子,一个真正的大案子。现在,来吧!”

“但女士们呢?”

“在楼上房间里。当然心情很哀痛,但听说表现得相当沉着冷静。”

他趋身走向门口,打开门,示意我进去。

刹那间一切都在黑暗中,但一会儿之后,我的眼睛便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得出来我们身处在一间书房里。

“这就是他被发现的地方,”他说,“在房间的这个位置。”往前走了几步,他把手放在一张铺着厚毛呢的大桌子上,那桌子和椅子占据着整个屋子的中央位置。“你可以看得出来,这张桌子正好面对着门。”他穿过房间,停在一条窄窄的过道尽头的门槛前,那条过道通往前面的一个房间。“死者被发现时是坐在椅子上的,背对着过道,因此凶手作案时必然得通过门廊,停下来,这么说吧,大约在这里。”

格里茨先生的脚稳稳地踏在地毯的某个点上,大约离刚才所说的过道门槛一英尺远。

“但是……”我匆匆打断他。

“没有‘但是’的余地,”他大声说,“我们已经研究过整个情景。”

他对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毫无兴趣,旋即转身,迅速走在我前面,走过刚才提到的过道。

“酒柜、衣橱、盥洗设备、毛巾架。”

我们迅速走过过道,他如向导般解说着,双手左右挥舞,解说的结束语是“利文沃兹先生的私人房间”。呈现在眼前的正是利文沃兹先生舒适的房间。

利文沃兹先生的私人房间!这正是“他”所在的地方,这个可怕的、血迹斑斑的“他”,昨天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到悬挂着厚重布幔的床边,我举起手打算推开布幔,格里茨先生接手过来,露出了躺在枕头上那张冰冷沉静的脸。那张脸是如此自然,我忍不住开始盯着他看。

“他的死亡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五官都没有扭曲。”他说道,同时把他的头转向一旁,露出头颅后面一个可怕的伤口,“这样一个伤口可以把一个人从这世上送走,而不引起注意。外科知识将说服你,这样的伤口不可能是他自己动手的。这是一桩蓄意的谋杀案。”

我因惊恐而突然向后退了一步,这时我看到对面墙上有一扇门通往大厅。这门似乎是这个房间除了我们刚才经过的过道之外,唯一和外面相通的出入口。我不免怀疑凶手是从这里进来,再绕道到书房去的。格里茨先生看出了我眼神中的疑问,他自己的目光则落在吊灯上——匆匆敷衍了我一句:“门是从里面锁住的。可能从那里进来,也可能不是,我们不打算下定论。”

我发现床面并未弄乱,于是问道:“他当时还没有就寝,是吗?”

“不,悲剧从发生到被发现有十个小时之久,这已有足够的时间让凶手观察局势,为后续发生的一切做好准备。”

“凶手?你怀疑是谁?”我低声说。

他漠然地看着我手上的戒指。

“每一个人,也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人。我的工作不是去怀疑,而是去侦察。”他放下手上的帘子,领我走出房间。

验尸官的讯问会就要开始了,我感到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参与其中,因此请格里茨先生通知女士们,说维尔利先生不能前来,所以由我越俎代庖,提供任何有关这不幸事件的协助。我往楼下的大厅走去,在人群中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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