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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01

礼拜五那天他们很早就启程,向西南方开往湖边一个很舒服的小度假村。巴奇好像很乐于接受他们的说词,即凯珞因为做家事做得太累想要休假,而他也可以跟着去。他们告诉他说,这是除了夏令营之外最棒的一件事。

他们开得很慢,走的都是小路,大约在午餐时分抵达了距哈泼村有九十哩的舒伏仑镇。他们在一家叫“西风小邸”的湖边小旅社安静的餐厅里,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餐。那是一栋旧式的农庄建筑,有维多利亚时代那种大而无当的神气,一个长得像蟋蟀的小个子男人,带他们去看三楼靠湖边两个中间有共用浴室的房间。一个礼拜的房租相当合理,附有枫木家具和粗毛小地毯的房间很干净而明亮。房租内含早餐与晚餐,可以使用湖滨的沙滩、旅馆的小船、英式槌球场和两个网球场等。

没错,旅馆里还住着别的小朋友,他们从未规定不能带孩子来住,不过不可以带宠物来,拜托。即使是这样拐弯抹角地提到玛丽莲,都马上看得出巴奇又难过起来了。山姆决定不需要用化名,那样太做作,太荒谬,也无必要。凯珞说她会直接写信到办公室去,为了更加谨慎起见,会使用没有印着“西风小邸”回信地址的信封。

等凯珞和巴奇把行李打开,并换好衣服之后,他们到村子里去散步,然后回来一直等到槌球场空出来。凯珞一本正经地打得很准,她最得意的便是,只要一有机会,就把山姆的球打到后面去。山姆和巴奇联手,可是她还是大胜他们。

那天晚上,等他们上了那张大双人床之后,凯珞说:“我要好好地挥霍一下,去买一支网球拍,我的肉都松垮了,得练结实一点。”

“松垮?松垮?在哪里?这里吗?或是这里?”

“不要这样啦,你这个蠢蛋。”

“你想你待在这里会快乐吗?”

“不是快乐,亲爱的,当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在这里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满足。”

突然之间,她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

“什么事?”

“巴奇。我想到那两个小女孩跟他说话的时候,他那种一副不屑的样子。”

“尽管如此,我看他还是跟她们一起玩得很开心嘛。”

“可是他一副很优越而神气的样子,他真是个大男人主义的小男人。”

“还有明天那个过生日的女孩子。”

“十五岁。天哪,可怕的年龄。”

“这话毫无根据。”

“不,是真的,我十五岁的时候真是极端的不快乐。每一面镜子都让我心碎,我简直一塌糊涂,而且我根本不可能嫁给他。”

“他是谁?”

“你可不许偷笑,是克拉克盖博。我一切都计划好了。当时他要到德州来拍一部电影,是一部有关油井的电影,我会到他们拍片现场去,总有一天他会转过身来,直望着我,用他那带点疑问的奇怪表情对着我笑,眉毛一边挑高,一边放低,然后他叫摄影机停下来,走过来盯着我看。然后他会招呼一个什么人,那个人很快地跑到他旁边,他就指着站在那里很得意而且对自己的美丽沾沾自喜的我说:‘她是我下一任的女主角,把合约准备好。’可是,哎呀,我却长得那么难看。”

“我以前倒是和艳星雪尔薇亚·薛妮有过一段激烈而令人烦恼的爱情。她会像一只皮毛光滑的小猫咪,蜷伏在我怀里,告诉我说,即使我超重了二十磅也没关系。哎,现在是谁在偷笑了?”

“对不起,宝贝。”

“然后,当然,还有琼·白朗黛时期,有一段时间则是爱妲·卢碧诺,还有珍哈露。珍常常从巴黎开车出来,坐在她那辆名牌敞蓬车里,在机棚后面等我,等我把我那架机枪还在冒烟、刚打下三架敌机的战斗机降落好了之后,再不慌不忙、潇潇洒洒且迷死人地回到那辆大车上。我那教人难以置信的好运,完全是因为在每次出战斗任务之前,我都会把她那条黑色网袜绑在我的手臂上。她总会带上一篮子冰过的香槟,而那天晚上人们会在巴黎所有玩乐的地方见到我们,见到那个曲线玲珑、白金头发的美女,和那个眼中带着忧郁神情、既伟大又谦逊的高大的空战勇士。”

“真的吗?”

“她爱上一个英军少校后离我而去,而我在紧接下来的那次任务中,忘了系那只丝袜。一架德机把我从云端打了下来,当机身着火下坠的时候,我向对方敬礼致意,而他摆动机翼来向我这个垂死的英雄致敬。”

“我的天啊!”

“这真是很侮辱人的窃笑,听起来像是窃笑的声音。”

“天啊,我真希望能一直像这样,我是说这么安全,而且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我不希望礼拜天到来,我不想站在外头勉强装出一副笑脸看你开车离去。”

“不要去想这件事。”

“我不能不想。”

“也许可以用别的事来转移你的注意力。”

“呣——呣——也许可以。”

依照先前以信件和营区方面联络安排好的时间,他们在午餐前先到男生夏令营接占米。他晒得一身棕色,很瘦,清洗得干干净净令人吃惊。然后他们沿着湖滨公路开了三哩远到明娜塔拉去接南西。南西看起来非常健康,眼睛闪烁明亮。

他们向东开了三十哩路到达一个叫阿德蒙特的小市镇,在当地阿德蒙特大饭店的餐厅里吃了一顿大餐。女副理为他们在大餐厅旁的小贵宾室安排了桌位,好让他们不受打扰。

南西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今年的夏令营很棒,泰勒先生相当讨厌,不过他不会来招惹她们。她是社交活动委员会的副会长,而汤米·肯特则是甘特塔拉的社交活动委员会会长,所以他们常常碰头策划活动。汤米做得有声有色,曼纳先生还让汤米担任类似他私人助理的工作。有个红发女孩碰上毒长春藤,情况坏得不得不送她回家。另外一个女孩子从马背上摔下来,扭伤了肩膀,可是她没有回家。营里添了一艘滑水用的快艇,供两个夏令营轮流使用,快艇通常由汤米驾驶。

等南西讲完之后,占米也谈到他的冒险生活。跟他同住的孩子里有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所以占米戴上拳击手套跟他比了一场,在曼纳先生中止比赛之前,占米已经把那个孩子击倒过两次,现在他们是好朋友了。他通过了初级救生训练考试。他用一根棍子打死了一条蛇,现在他正为了射箭课而自制一把弓,是用柠檬树的木头做成的。你得用一块玻璃去打磨光滑,而且要搓麻线来做弓弦,然后再打上蜜蜡。

吃过中饭之后,山姆出去把放在车里的礼物拿进来。南西对每件礼物都很喜欢。另外也有传统的安慰性小礼物,占米和巴奇各有一份,为了那天是别人的生日而安慰他们。

凯珞照事前的安排先把巴奇带开,留下餐桌上的山姆、南西与占米,以便山姆把新的安排告诉他们。他们可以知道母亲带着巴奇住在舒伏仑的西风小邸,可是不能告诉别人。南西问道她是不是可以告诉汤米,山姆表示可以,万一有非常紧急的情况,他们可以打电话到舒伏仑去找妈妈,或是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和新埃塞克斯饭店找他。

占米绷着脸看着他父亲问道:“这就像是在逃亡,是不是?”

“你闭嘴!”南西说。

“没关系,南西。没错,儿子,从某方面来说正是如此。可是我没有躲起来,我会很小心,可是我不会躲起来。人们都是先让女人和孩子先上救生艇的。”

“汤米和曼纳先生一直叫我随时都要跟其他的孩子在一起,”占米说:“我希望那个差劲的犯人到夏令营来,我们会修理他,哼,我们每个人拿一块石头,一起扔他,这些石头会正好砸在他头上。然后我们会把他绑起来,送到厨房里,用那架崭新的切肉机把他切开,那部机器花了一百二十块呢,曼纳先生说的。”

“占米!”南西说:“不要说这种可怕的事。”

“她现在满十五岁了,就可以对我下命令了吗?”占米问道。

“要是你想出什么让她吃不下午饭的招数的话,她有权利反对。”

“我会把他切得很薄很薄。”占米狠狠地说。

“我也觉得这件事不要再多说了,年轻人。你们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们两个人都不能粗心大意。那个人有部车子,他已经出狱了,等他发现我们家里没人、大门深锁时,很容易就能在村子里打听到你们这些孩子暑假会去哪里。我知道他看过南西,我猜他也看过你。可以走了吗?妈妈和巴奇在对面的大厅里。”

“想到家里没人,真的好奇怪哟。”南西说。

在他们起身的时候,她腼腆地碰了下她父亲的手臂,“请你一定要小心,爸。”

“我会的。”

礼拜天晚上,山姆一个人在新埃塞克斯饭店的牛排馆用餐,然后在上床之前先到酒吧间去喝一杯。他站在吧台前,手里玩着酒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十分孤单。回想起当车子开到西风小邸车道尽头的侧门口时,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然后挥挥手。凯珞和巴奇站在绿色的草坪上靠得紧紧地,也向他挥手,他一路把那辆小车开得飞快地回到新埃塞克斯。

他耳边传来一个很大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进城来了,山姆?”

他转过身来,看到乔其(治)·费尔东那张满面笑容的大脸,他也尽量摆出一副高兴的表情来,以免显得无礼。

乔其·费尔东是个房地产经纪人,而且做得十分成功。他长得高大肥壮,有着很拙劣的幽默感和穿不透的厚脸皮。他对待女人都过分谄媚逢迎,等到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变得很奇怪地加进了很粗俗的讽刺意味。对男人则是一副传统的乐天派模样,他参加了好几个市民和公众服务组织,家里有个圆滚滚的安琪拉·费尔东,和四个小一号而圆滚滚的费尔东。直到归西之前,大家都会叫他“乔其”,而不会称呼他乔治的。凯珞受不了他,她不明白他怎么会成功。当初他们找房子的时候,他曾经带她去看过好几幢极不适合、甚至令她怀疑他是在开玩笑的房子。可是乔其却是很认真的。

“哈罗,乔其。”

乔其拍着他的右肩膀说道:“班尼,再来一杯包登先生在喝的酒。”

“不用了,真的。”

“好了啦,只要你还能站得稳,你就可以再来一杯。今晚是什么风把你吹进城来的?跟什么神秘的金发美女有约吗?”

“我住在这家饭店里。”

乔其两道眉毛挑了起来。

“呵,呵!山姆老弟,我们总会碰到的,你没办法跟她们处得好,可是又不能没有她们。说错了小小一个字眼,就变成这副德性,给赶出家门了。”

山姆觉得非常不快,他当然不想把他的麻烦事告诉费尔东。

“不是这么回事,乔其。两个孩子去夏令营,所以我们把房子锁上,凯珞带着最小的那个去度个小假。”

乔其用力地点着头。

“这种事我们听得多了,山姆,这叫婚姻假期,彼此放开、轻松一阵子。”

他对山姆很淫荡地眨了下眼睛,用手肘在他肋骨撞了一下,重得让山姆失去了平衡。

“不过我就从来没能说服安琪拉这么做。教我该怎么做吧,山姆老弟。”

他把头向后一昂,高声大笑,然后又用手肘顶了山姆一记。

“你都安排好了吗?老弟,想要借乔其叔叔的小地址本吗?”

“不用,谢了,乔其。”山姆挡住他手肘的下一击。

“你入错行了,山姆老弟,我告诉你,到一间漂亮的新房子玩一趟,还真能让那些漂亮的小女人兴奋呢。你一定想像不到我所碰到过的那些妞,老弟。”

“老天爷呀,乔其,别再拿你的手肘子顶我了。”

“什么?哎,对不起得很,我想这是习惯吧。你看靠墙那边就有这类的货色,一拍即合的交易,你喜欢吗?”

“挺不错,但是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搭上她了。”

“你跟我去一个真正活络的地方吧,这里太死气沉沉了。”

“对不起,乔其,我准备上楼去看点书就上床睡觉了。”

“啊,得了吧,兄弟,我们可以……”

乔其突然煞住了话。山姆低头看着他。乔其正在舔着嘴唇,两眼望着山姆西装上衣的前胸,山姆低头望去,看到了那支枪的枪柄。他很快地整好上装,把它遮掩起来。

“你他妈的带那玩意儿做什么?”乔其粗声大气地低语道,一脸震惊的表情。

“事情是这样的,乔其,有个人要杀我,他随时可能出现。”

乔其紧张地四下张望。

“你是开玩笑的吧?”

山姆一本正经地望着他。

“我们当律师的会到处树敌,乔其。”

“这……这个人在城里?”

“他随时都可能走进这扇门。”

乔其徐徐往后退开。

“哎,我真该死了。”

“别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乔其。”

“不会,不会,我一定不会说的。”他看了下表。“我得赶快走了,能碰到你真好。”他一面说一面往后退。

山姆在这件意外插曲中感到的乐子很快就消退了。乔其一定会说的,乔其会告诉他所碰到的每一个人。他把那杯原本不想要的酒喝完,然后上床睡觉去。

礼拜一、礼拜二和礼拜三什么事都没发生。山姆按照预定的防范措施行事,每天由办公室打两次电话给凯珞,而她始终以坚定的愉悦来掩饰她的紧张和孤单。可是这种伪装并不完全。礼拜三早上,她寄来了一封内容尽是身边琐事的长信。她描述旅馆里的其他客人。她找到一个练网球的搭档,是一个长手长脚、很有力气的女人,丈夫则是一个正在海外服役的陆战队上尉。她表示自己的球技虽然荒废了,不过正慢慢恢复。巴奇对网球也大感兴趣,所以她替他找来一把小网球拍,正在教他一些基本的手法,他学得很快。巴奇很不喜欢休息室那架收视不清晰的电视:镇上那家大杂货店还兼营一个很好的租书店。还有她很想他,他们两个都想他,想他们的房子,想夏令营的那两姐弟。

到了礼拜四下午,他觉得自己已经等够了,担心够了,现在该是白老鼠冒险出洞去寻找猫在哪里的时候。

六点钟左右,他来到市场街上的倪可森酒吧里。吧台区的部分是一个窄长空间,镶板的墙壁漆成墨绿色,高脚凳和吧台边缘都包着绿色的人造皮。另外有镜子和镀铬饰板,以及吧台后面隐藏式的照明。整个地方有一种陈旧而破败的感觉。涂料和漆都已斑驳,镜子和镀铬的部分也多所脱落,悬架在吧台上方的电视开着,自动点唱机则贴了张“故障”的纸条。有三个人坐在吧台的另一端交头接耳,用很低而一本正经的声音交谈着。吧台区里没有别的客人了。

吧台区再过去一点是一个宽敞得多的空间,一个类似俱乐部的酒吧座。日光照不到这个区域,两盏昏黄的聚光灯斜照着一个空荡荡的小舞台,台上放了一架很小的白色钢琴和一套很旧的鼓。在反射出来的微光中,他看到两张桌子旁边分别坐着两对男女。一个女侍靠在位于吧台区和酒吧座之间的宽大入口门框上,她穿着一套墨绿色的制服,围了一条肮脏的白围裙。她是个无精打采的金发女子,正用拇指的指甲在揠她嘴巴里的一颗臼齿。

酒保站在吧台里面,无休无止地擦着酒杯,一边看着电视,山姆在吧台转角靠近门边的地方挑了一张高脚凳坐下,然后,又因为有点自觉不妥而移到弯角这边的最后一个位子,这样一来,当他侧坐的时候,背靠着墙,而且可以看得到门。

酒保朝他这边走了过来,两眼仍然盯着电视一直看到最后一刻。他擦了下山姆面前的吧台,说道:“要点什么,先生?”

“美乐啤酒吧。”

“马上来。”

他取来啤酒和一个杯子,拿起山姆付的一块钱,打开收银机,拿出一个五毛和五分的角子放在吧台上。

“客人不多?”

“每天这时候都是这样。我们做的是再晚一点的生意。”

“马克思最近来过这里吗?”

他看到酒保更加仔细地上下打量他。

“你说的是哪个马克思?我们这里有很多叫这个名字的。”

“头秃了,皮肤晒得很黑的那个。”

酒保拉了拉他的下嘴唇。

“哦,那个马克思,最近我看到过他一次。我想想看……没错,是上个礼拜六晚上。他来了,呃,大概十分钟,很快地喝了两杯就走了。他惹了点麻烦,你知道,他打了一个警察,他们把他关在市立监狱里三十天。”

“那么麦高文呢?她有没有来过?”

“她没有不来的时候,我他妈的真希望她肯换个地方去。要是你认得她,就知道她的脾气了。这时候她大概随时会到。”

在吧台那头有个人在叫酒保,酒保就走了过去。十分钟之后,山姆正打算再叫一瓶啤酒的时候,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大概很难再挑到让她穿起来更怪异的衣服了。她脚下是一双没有鞋带的白皮鞋,鞋跟高达四寸,一条像斗牛士所穿的黑色贴身紧身裤,系着带有镀金扣环的白色宽皮带,一件红白相间横条糖果花纹似的紧身针织罩衫。如果这是穿在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子身上,大概还能成功地呈现出某种程度的戏剧性,可是这一位却是半老徐娘,一头长发因为染得太过度,而在颜色和质地上都像被太阳晒坏了的细麻绳,她的脸庞肥嘟嘟的像只栗鼠,方方的红唇涂得血红;和肥大的臀部相较之下,她的腰肢显得令人想不到的细,也使她那对生面团似的乳房大得教人难以置信。很显然地,她的裤子和罩衫底下什么都没穿,只穿了一副下托式的胸罩,让她那对豪乳向外直挺出来,像是战舰上的火炮一般。她走进来时,身上的麝香香水味浓得几乎让人看得到香雾在她身边缭绕。她用一根手指勾着一个应该背在肩上的白色皮包,几乎拖到了地上,模样怪异可笑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她并不让人觉得可怜,因为她正以自己的方式在和岁月进行一场勇敢的战争。她可以说是淘金热和拓荒热时期传统的娼妓形象。

她把白皮包“碰”地一声放在吧台中间。她的声音长期被烟酒伤到,又用得太多,因而略像男中音在舞台上低语:“给我威士忌和水,小倪。”

“支票寄来了?”酒保有气无力地问道。

“来了,来了,支票寄来了,支票寄来了。给你,你这个疑心鬼,今天把老酒给我斟上吧。”

她把一张五元的钞票用力地拍放在吧台上。

酒保伸手去取酒瓶的时候,指了指山姆,对她说道:“你的朋友刚问起你呢,贝丝。”

她转过头来瞪他,然后走到他身边。从近处看起来,她有种擅长表现角色特性的女演员特有的传奇色彩。他看到她的眼睛很大,是灰色的,而且非常可爱。

“我的老天,是个站得直身子的男人。坐下吧,朋友,免得把我吓昏了。”

她在他身边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仔细端详,相当困惑。

“说老实话,我真得留意我的失神状态了。通常我都能想起一点线索来的,可是现在我却是一片空白。给我点提示吧,帅哥。”

酒保把一小杯威士忌、一大杯水,还有找给她的钱一起放在她面前。

“呃,大概一个多月以前,你去过城东靠湖边的一家餐厅,跟一个叫马克思的秃头男人在一起,你告诉我说这是你最喜欢来的地方。”

“要是小倪和小白还是一天到晚盯着要钱的话,这里就不会是大家喜欢来的地方了。我记得那个马克思,我是跟他出去过,这倒没错,可是我们他妈的怎么会跟你说话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头发剪得漂漂亮亮,指甲干干净净的,西装也烫得笔挺呢,先生。你的谈吐好像你爸妈送你去上过大学,你可能是个医生或者牙医。马克思会跟游民酒鬼说话,他也只跟游民酒鬼说话。你们这种绅士型的人会让他讨厌的。”

“因为你推荐这里,所以我想我要过来喝一杯。”

“所以你想你要过来喝一杯。”

她以一种令人叹为观止而可怕的媚态望着他。

他谨慎地把被一边豪乳压到的手臂抽开,很快地说道:“最近有没有见到马克思?”

“没有,谢天谢地。他蹲苦窑去了,我想他现在出来了吧。我喜欢找乐子,天啊,每个认得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点小收入,日子过得去。我是那种你会认为是很友善的人。我见过很多人,也去过很多地方,很多事我都可以容忍,有谁是十全十美的呢?可是让我告诉你,马克思·卡迪这个人,虽然他是个十足的男子汉,这点我一定得承认,可是他坏得像条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马克思·卡迪他自己之外,他什么都不在乎。你知道他怎么对我?”她的声音放低,脸色变冷:“那时我们待在我住的地方。我对他很好奇,你知道,你会想多了解别人,所以我问过他。他都一直不肯回答,所以那天我给他调了杯酒,跟他说:‘别再兜圈子了,马克思,告诉我吧,跟我说,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告诉妈妈吧。’”

她一口喝掉了小杯子里的酒,啜饮了一口水,叫小倪给她加酒。

“结果他怎么样?他揍了我一顿,打我呀!打我贝丝·麦高文。就在我住的地方,喝着我的酒,从我家的椅子上站起来,把我从头到脚全身痛殴一番,而且一直咧嘴对着我笑。我告诉你,他那样子下手,我还以为他想杀了我,真的。然后,我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清早我醒过来的时候,人躺在地板上,遍体鳞伤,他已经走掉了。我用双手和膝盖爬到床上。等我能够再起身的时候,我去照了照镜子,我那张脸就像一个蓝颜色的篮球,我全身酸痛得只要一动就会叫,我把医生请到家里来,跟他说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我这辈子从未嚷着找医生,可是这次我差点就送了老命。我断了三根肋骨,花了四十三块大洋整牙,模样可怕得躺了一个礼拜才出得了家门。即使那样,我走起路来还像个老太婆,幸亏我壮得像匹马一样,先生,那样的打法,大部分的女人大概都会给打挂了。你知道吗?到现在我都还觉得没完全好。当我在报上看到他惹下麻烦时,我出去买了一瓶酒,自己一个人喝光了。他根本不是人,那个马克思·卡迪是只野兽。我不过是问几个问题,其实他只要说他希望我闭嘴就好了嘛。”

她喝掉了她的第二杯酒,当她叫小倪过来的时候,山姆又叫了一瓶啤酒。

“所以他不是你的朋友了,贝丝。”

“要是我看到他死在街上,我会买酒请店里所有的人喝。”

“他也不是我的朋友。”

她耸了下肩膀。

“怎么说,只跟我们打过那一次照面?”

“其实没有,那是我编出来的。”

她那对灰色的眼睛变得很冷。

“我不喜欢人家骗我。”

“我的名字叫山姆·包登。”

“这跟那个有什么关……你是说你姓包登?”

“也许他称呼我中尉。”

“对,没错。”

“贝丝,我希望你能帮我忙,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他会来害我的,一定会的,我想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他是个很怪的混蛋,山姆。他不怎么说话,不会让你知道心里的事,可是他提过包登中尉两次,两回都让我觉得全身上下都毛毛的直发冷,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表情。不过,他说的话都教人听不懂。有一次他说你是他军中的好弟兄,为了让你知道他有多喜欢你,他要杀你六次。他说他要把你留到最后。当时他正在喝酒,而我试着——你知道的——把事情付之一笑,跟他说他不会真的去杀什么人。”

“他怎么说呢?”

“什么也没说。他只瞪了我一眼,那回就没再说什么了。你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吗?你怎么能把一个人杀上六次呢?”

他低头看着他的啤酒杯。

“如果那个人有一个老婆,三个孩子跟一条狗。”

她试着想笑。

“没有人会做这种事的。”

“他从那只狗开始下手,他把它毒死了。”

她的脸色变得灰白。

“我的老天爷呀!”

“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另外还提到过你一次。他说什么到时候轮到那个中尉,我会帮他个大忙,他会求我施恩的。这些话好像跟其他那些话就能凑在一起了,是吧?”

“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到警察局去签一张声明,证明你听到他说过那些话呢?”

她对着他看了十秒钟。感觉上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宝贝,你正好碰上了我这个从社会大学毕业的妞儿。”

“你愿不愿意呢?”

“我告诉你怎么办,呆子,写封信给艾德佳法官,就说:‘亲爱的法官大人,我和我的孩子被……’”

“我有一个女儿十五岁,一个男孩十一岁,还有一个男孩才六岁。”

“你让我的心都碎了,宝贝。第一,那个地方我已经进去过太多次了。第二,他们不会听贝丝·麦高文所说的任何话。第三,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你要是真的有这些问题,我很难过,可是天下事就是如此嘛。”

“我求求你——”

“哈罗,小倪!我根本就不认得这个混混,你怎么能让小姐在你这里受到骚扰呢?”

“你不要这样嘛。”山姆说。

她由高脚凳上滑下来。

“我就是这样,小子,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我不必为任何事去做什么事。”

“别这么大声,贝丝。”小倪说。

她抓起找给她的钱,只留下一个铜板,她把那个铜板推向小倪。

“好好去开心吧,宝贝,我要找个更好的地方去了。”

她走出去,用力地甩上了店门。小倪拿起那枚铜板,沉吟地看着。

“这下可真火爆,朋友,你是怎样把她给赶出去的,也许下回我也可以用这一招。”

“我不知道。”

小倪叹了口气。

“她以前当过印第安纳州小姐,她曾经给我看过剪报。我说我不知道那么早以前就有那个州了,她一记左钩拳正打在我眼睛上。哎,有空再来坐啊。”

02

他走到了杰可街,二一一号是一栋方正的三层楼木造房子,漆成带黄边的棕色。一扇窗子里贴了张“雅房出租”的招牌。前面窄窄的门廊上有一个老头子坐在一张摇椅上,闭着眼睛。纱门上有两个洞,其中一个曾经修补过。山姆按了下门铃,听到铃声在屋子后面响起。那里透出一股混杂了霉味、酸味,还有包心菜和肮脏床褥的气味。楼上正有人在尖声争吵叫骂,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很有耐性,然后是一个很尖的声音,长篇大论地讲了好久好久,他偶而可以听清楚一两个字。他从走廊望进去,看到一张窄窄的黑色桌子,上面放了几封信和一盏灯罩边上加了穗子的台灯。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女人从走廊那头朝他走了过来,她的步伐沉重得令人吃惊,她站在纱门里面,说道:“什——什么事?”

“卡迪先生住在这里吗?”

“没。”

“马克思·卡迪先生呢?”

“没。”

“可是他先前住在这里吧?”

“是——是呀,可是后来没住了。就算他想要回来住,我也不收。我们——马文和我——不想有什么打架呀、警察呀什么的。我们不兴这一套,对不起,先生,这儿不欢迎坐过牢的,他就是去了那里嘛。他坐了牢,被关得紧紧的。礼拜五他回来了,并拿走他的东西。我让马文把他的东西全放在地下室里头。他不肯付我房子后面停车位的租金,可是我说我马上可以叫警察来,他就把钱付清,把他的车子开走,后来就再没见过他了。”

“他有没有留下转信的新地址?”

“对一个从来没收过任何信件的人来说,干这事不是蠢到家了吗?”

“有没有别人来这里打听过他?”

“你是第一个。为了马文和我,我求求老天让你也是最后一个,我们可不欢迎他这种人。”

03

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给杜顿。杜顿说他会看看有谁能打听到卡迪的消息。

礼拜五什么事也没有。到了礼拜六,他开车到舒伏仑。礼拜天他们去看了南西和占米。礼拜一上午他回到办公室。他没有把从贝丝·麦高文那里听来的故事告诉凯珞,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曾经走进卡迪的地盘,也不想让她紧张。

礼拜一和礼拜二都没什么事情发生。

曼纳先生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是礼拜三,七月最后一天的上午十点钟。凯珞原订要在这天下午去接占米,带他一起回舒伏仑。那天是他在夏令营的最后一天。

当他听出打电话来的人是谁时,只觉得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包登先生吗?占米受了伤,不过并不严重。”

“他是怎么受伤的?”

“我想如果可能的话,你最好赶过来。他现在正在送往艾德蒙医院的路上,也许你最好直接去那里。我再重复一次,情况并不严重,他也没有危险。康慈警长迟早会和你谈一谈的,当然,我必须……把我所知道的数据告诉他。”

“我马上动身,你通知我内人了吗?”

“在电话接通之前她已经离开了。据我所知她正在到营里来的路上,我会请她赶去艾德蒙医院,而我们可以让那个小家伙留在我们这里,如果她同意的话。”

“告诉她说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南西在哪里?”

“和汤米·肯特一起陪着她弟弟去医院了。”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到底我的孩子出了什么事?”

“他被枪打中了。”

“中了枪!”

“本来可能会更严重,可能会严重很多。被枪击中的部位是左上臂的内侧,大约在肘上三寸的地方,拉了条大口子,他流了很多血,当然,他也吓到了。”

“我想也是。我会尽快赶到。”

“等你到医院之后,肯特会再把详细的情形告诉你。车子别开得太快,包登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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