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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卡比之夜

那一夜,我看到了托卡比。

仿佛正在快乐地游戏一样,他在密密麻麻的屋顶间轻盈地跳来跳去。缺了一溜儿的月亮下,传来奇妙的“咻——咻——”声,听上去欢快悦耳。

我站在二楼房间的窗畔,屏息凝望着他。我很想叫醒在楼下睡觉的父母一起看看这一幕,却始终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这时,只见托卡比忽然从对面房子的屋顶上高高跃起,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无袖运动衫兜着秋风胀得鼓鼓的。那家伙果然是真实存在的啊!

我拼命甩开不断袭来的睡意,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快活的模样,继而在心中默默祈祷。

希望这不是梦。

这是三十多年前,大阪世博会之前发生的事。

第一话

我在大阪生活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从小学二年级的春天到四年级的夏天,一共不足三年。

本来我家住在东京护国寺附近,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搬家了——这样说比较好听,其实是爸爸在事业上出了问题。爸爸经营的家具公司破产后,全家人逃难般离开了东京,投靠住在大阪的亲戚……事实上是这样才对。不过,那时的我毕竟年幼,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们搬到了位于S下町的“文化住宅”里。

“文化住宅”这个词在东京鲜有耳闻,听起来好像挺高级,说白了其实就是几间连在一起的出租房。通常来说,那是由三四座两层小楼连成的一长串建筑,相邻两户人家的墙壁是共用的。再说得简单些,就好像是把几栋楼硬贴在一起。

后来我才听说,妈妈其实一直都不习惯住在“文化住宅”。像房价低廉,出了点毛病修补一下,倒还可以忍耐,但墙壁薄得连邻居打个喷嚏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就很招人烦了。而且当时我家隔壁住的是T教的狂热信徒,一天从早到晚都叮哩咚隆地敲鼓摇铃,不停念经,简直叫人忍无可忍。我经常听见那声音,好像两家之间根本没有墙壁一样。

当时我们住的那个地区,一共矗立着六幢这样的“文化住宅”。

在口袋似的死胡同尽头,几幢房子都大门朝内,排列成门字型。门字型的正中,是一块大约两间教室大小的细长空地。这里是孩子们的游乐园,也是妈妈们的社交场,就像没有屋顶的大厅一样。

住在这里的人毫不矫揉造作,热情又爽朗,空气中溢满关西下町的味道。因为大家都同样贫穷,自然没必要相互攀比、故作姿态。

但是父母以前一直住在虽小但毕竟是独门独院的住宅,这种与邻居之间近在咫尺的环境,让他们有些应付不过来了。也许他们觉得这里不过是临时住处,所以没有积极想过要和胡同里的人来往,到头来连一句大阪话都没能学会。附近的邻居对我们倒也亲切,但说不定在心底觉得:东京人真爱装清高!

不过,对于还是孩子的我来说,在那条胡同中度过的日子,才可算是真正的黄金时代。

不论年龄、性别,住在这一带的孩子们,都像是兄弟姐妹一般,一天到晚混在一起。这种如同集体宿舍生活般的快乐,让身为独生子女的我乐不可支。

要是有人开始扇洋片(东京话称为拍洋画),就算不打招呼也能聚集起一大堆人来。女孩子们跳皮筋儿的时候,男孩子也会混在里面凑热闹。下雨天大伙儿就一窝蜂涌到附近的商店街,在长长的拱形雨棚下跑来跑去。社交场就在家门前,晚饭后也能出去玩。

这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一起玩耍的小朋友的名字或者模样,我自然不可能全都记得。当时和我最要好的,是一个名叫直幸的同级男生,可惜他的脸长什么样我已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他长得很像《无厘头三度笠》里那个叫白木实的演员。

然而,也有些面孔,随着漫长岁月的流逝,反而在脑海中越发鲜明。在胡同最深处,住着一对名叫春智和天浩的朝鲜兄弟。姓氏好像是朴,也可能是白。我至今无从得知,他们究竟属于半岛哪边的国家。

春智比我大两岁,长得虎背熊腰,十分健壮。头发总是剃成短短的平头,眼睛如同线一般细长。他扇洋片的技术可谓无敌,我曾见过他只用一巴掌就拍翻了四张洋画。他的性格属于直爽型,假如有人污蔑了他的国家或者家人,就算对方比他大,他也会勇猛无畏地冲上去报以一顿胖揍。

与豪爽的哥哥相比,弟弟天浩则非常瘦弱,个头矮小。虽然他只比我小一岁,但怎么看都像是幼儿园的孩子。他脸色苍白,相比总是晒得黑黝黝的春智,简直像是陪衬在炸过头的猪排边上的卷心菜。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虽然我不是很清楚细节,不过天浩的身体似乎有什么严重缺陷,甚至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在外面奔跑游玩。

出于这个原因,天浩没有去学校上学。听说他在民族学校有学籍,事实上却从未去过校园,总在家里闭门不出。恐怕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睡觉和起床吧。在胡同的社交场里鲜少能看见他的身影,就算偶尔出来了,他也不和我们一起玩,只在一旁望着大家玩游戏。

其实其中还另有原因。虽然说出来很叫人难受,但是,就算是在胡同这样彼此亲近的空间里,朝鲜兄弟全家人也仿佛游离在外缘。当然,对外国人的歧视与偏见至今依旧存在,而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时代却严重得多。

有许多人被战前和战时的错误观念洗脑,不论场合地鄙视所有与自己不同的人,以满足微不足道的廉价自尊心。这种精神世界的贫乏,依旧横行并泛滥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这种歧视自然也存在于那条胡同中待人亲切的居民们和我的父母之间。

所以春智他们一家人似乎总是和居民圈子保持着一定距离,在某些方面总是被另眼相看。我当时不过是八岁的少年,可就算透过孩子的眼睛,也能清楚地读懂这种倾向。

孩子们会原封不动地模仿大人的举动,于是在我们的世界里,春智与天浩自然也被区别对待。虽然没有明显的欺负或者歧视(当然这里面也有一部分是出于对春智拳头的畏惧),但我们从来没有将他们当作过伙伴。我们在这一边,他们在那一边,每个孩子的心中都画着一条清晰的线。

老实说,就算不提国籍之类的问题,我本身也不大擅长与哥哥春智打交道。他庞大的体格首先就很有威胁性,而且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和他说起话来累得很。但我很喜欢弟弟天浩,他是个非常坦率、亲切而又聪明的少年。要是我也有个像这样的弟弟就好了……那个时候,我经常会这么想。

事实上,从东京搬到那条胡同后,差不多近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都没有意识到天浩的存在。虽然我很快就记住了十分惹人注目的春智,却完全没听说过他有个弟弟。

让我和天浩结缘的,是当时非常受欢迎的“怪兽”。

只要是在昭和四十二三年左右度过少年期的人应该都明白,东宝的哥斯拉、大映的卡美拉、电视上的奥特曼系列等等,都是令当时的少年们念念不忘的流行形象。我自然也不例外,深陷于这些异型生物们的魅力之中,不能自拔。

我是独生子女,父母对我十分溺爱,凡是我想买的东西,只要不是贵得离谱,他们基本上都会满足我。他们大概觉得现在虽然处境不好,但小孩子想要的东西还是买得起吧。

所以我比附近任何一个孩子都拥有更多的玩具和书本。怪兽和大英雄的软塑料人偶、雷鸟神机队的机组模型、怪兽图鉴、带故事的录音纸唱片……数量甚多,如果一直保留到今日,一定能在相关的商店里卖个好价钱。可以说,身为东京人的我能够迅速和胡同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这些东西功不可没。

那大概是梅雨季节的一个雨天,那天我难得在家。我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没和别的孩子出去玩,大概也没什么好玩吧。妈妈到商店街买东西去了,留我一个人看家。

当我在一楼的房间看电视里的相声节目时,有人敲了敲玄关的拉门。开门一看,是个女人,长长的头发精确地从中间分开,在脑后挽成球形的发髻。她是春智的母亲。

“小朋友,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儿想求你。”春智的母亲用语调奇怪的日语说,“我们家生病的那孩子,你知道吗?比你小一点,他是春智的弟弟,叫天浩,小学一年级。”

我回答说不知道,那位母亲马上露出略带悲伤的表情。那时候,我的确是头一次得知这个名字。

“我听春智说,你有很多很多怪兽的书,对吧?能借看一下吗?天浩说他想看怪兽,绝对不会弄脏半点,一定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我可一点都不想答应。

和现在不一样,当时没有录像机,只能从电视机和书上看到奥特曼和怪兽。就算对方保证一定还,对于狂热爱好怪兽的小孩子来说,还是无法忍受。

“要是你还不放心,要不来我家玩吧?天浩会很高兴的。”面对一直低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我,天浩的母亲温柔地问道。

“那好吧。”我这么回答。

比起把书借给别人,这个方法要好得多。听到我这么说,天浩母亲的脸上顿时有了神采。

春智他们住的房子不是三户连在一起的类型,而是独立且稍微大一些的一幢楼。一楼是制作帆布鞋的作坊,从早到晚都充斥着缝纫机的运转声和鞋眼打孔机的敲击声。也许是顾及到这一点,这里的窗户总是关得紧紧的,让房间里的封闭感越发强烈。

我抱着几本怪兽图鉴,头一次走进这个家。一打开大门,迎面就是工作间,空气中飘着仿佛机油与橡胶混合在一起的独特气味。房间角落的垃圾箱里面,切掉鞋底形状后剩下来的厚布堆得跟小山一样。

正踩着缝纫机的春智父亲用朝鲜语说了几句话,他的母亲也用朝鲜语回答了他。我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不过,听语气似乎很高兴。正在给帆布鞋穿鞋带的祖母冲我一笑,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于是我明白,他们很欢迎我。

“你来我们家玩呀?谢谢!谢谢!”春智的父亲用大手摸着我的头。他说的日语也很奇怪。

他有着职业摔跤手般的体魄,总是满面笑容,十分亲切。

终于上到二楼的房间,我第一次见到了天浩。他躺在薄薄的被子里,用有些害羞的眼神望着我。

“小哥哥说要和你一起看怪兽。”

听了母亲的话,天浩苍白的脸颊渐渐红润起来。下一秒,他就如同被看不见的线拽着一样,猛地坐了起来,高兴地跳出被窝。对于当时的孩子来说,怪兽就是拥有这样巨大的魔力。

幸好哥哥春智出门去了,我终于放下心来。我照吩咐在天浩身边坐下,翻开带来的书和他一起看起来。

“这个要拍成电影啦!里面会有很多很多怪兽。”

看着有哥斯拉登场的《怪兽总攻击》,天浩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辉。我们一边指着各种怪兽,一边比赛似的争相报出它们的名字。

“哥斯拉、摩斯拉、王者基多拉、安基拉斯……”怪兽们的名字仿佛某种咒语,瞬间将之前素未谋面的我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还是刚才那句话,怪兽就是具有这样不可思议的魔力。

“小朋友,来吃蛋糕。”

我们看了一会儿书,正在一起画怪兽,这时,天浩的母亲到二楼来了。她的手中提着一个刚买回来的小盒子。

“哇!是帕纳斯!”看到白色包装纸上印着一个戴大帽子的小孩,天浩叫起来。

帕纳斯是以俄罗斯口味为卖点的大型蛋糕店,只在关西地区才有。天浩母亲肯定是为了头一次来玩的我,专程冒雨跑去买来的吧。面对这意料之外的幸运,我也激动起来。

“甜蜜点心——之国——,西北大地上的俄——罗斯——,梦——中——的期盼已经到来——,帕纳斯,帕纳斯……”我一兴奋,顺口就唱起了电视里帕纳斯的广告歌。

星期天早上看动画片时肯定会听到这首歌,虽然只是一支小曲子,听起来甚至不像是蛋糕店的宣传曲,但是因为挺有趣的,所以我来大阪后立刻就背了下来。

“小哥哥,我特喜欢这首歌。”我唱完之后,天浩轻轻抚着胸口附近说,“这首歌听了总让人感到寂寞,是吧?听的时候,会觉得这里面微微有些痛。”

那种心情我也明白。因为帕纳斯的歌确实是这样一支曲子。

那一整天我们都玩得很开心。傍晚回家后跟妈妈提到我去天浩家玩了,妈妈的脸色略有些阴沉,却什么也没说。

那之后,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去拜访天浩家。话虽这么说,最多也不过一个月一次左右,也不算频繁。一来要是碰上春智,我还是会有点紧张;二来因为大人忠告我说不要到那家去比较好……

现在回想起来,我从心底觉得,要是当时能再多去陪陪天浩就好了。

因为第二年的八月,天浩就走完了他过于短暂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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