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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叶家的女人

何玲珑往房屋中介签了委托合同出来,忽觉今天的云特别白,天特别蓝,连街道都特别齐整。就要离开昌南了,从此把往事一笔勾销,涅槃重生。穿过斑马线走上人行道时,她甚至忍不住轻轻跳了一下。

人人都赞她是一只天鹅,而现在,她将成为浴血凤凰,展翅高飞。

只是,浴的是她丈夫叶英的血。

她站下来,轻轻抚摸一下路边的青花瓷灯柱,自小生于兹长于兹,不是不留恋的。但是,要带她远走高飞的人是楚雄,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是家,哪里还理会故乡和异乡?

身后有人鸣笛。她回头,看到裴玉衡探出车窗来向她摆手,不禁心中讶异,却也不得不换上笑脸走过去招呼:“弟妹,你几时回来的?”

“弟妹?”玉衡诡异地笑着,打开车门:“这里不让停车,换个地方说话。”

何玲珑迟疑一下,只得上车来。刚刚坐定,车子已经“忽”一下驶走。玲珑越发狐疑,强笑问:“去哪里?”

玉衡并不回答,脸上一直挂着那个诡异的笑。

何玲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加重语气说:“我还有事,急着回家,不要再走了。”

车子驶入一条偏巷,玉衡终于停下来,转过脸定定望住玲珑,一字一句,仿佛宣判:“你是奥吉妮亚。”

“什么?”

玉衡自手袋里取出一条白毛巾,仿佛要擦汗,一边缓缓说:“你是黑天鹅。你不但夺走楚雄,还让他以黑做白,冒充自己亲哥哥。”

何玲珑大惊,刚想问“你怎么知道?”,忽见那条白毛巾扬起,猛罩在自己口鼻上。她奋力挣扎,但只一会儿便停止动作,昏迷过去。

车子重新启动,向着郊区驰去。

再醒转时,何玲珑发现自己双手背缚,置身于一间旧屋中。

知道是旧屋,不仅因为那褪了色的木地板和稍一动作就吱呀作响的木床,还因为老房子空置久了会自然发出的那股腐朽气味。她深呼吸,努力回想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头痛得像是被车子碾过。闭上眼睛凝神好一会儿,才渐渐记起昌南街头的一幕——她上了裴玉衡的车,被她用下过药的手巾捂晕,后来又被强灌了一些药水,一路昏昏沉沉,但又不是全然失去知觉。她记得车子开了很长一段路,接着被迷迷糊糊地掺下车,有一双手紧紧抓住她胳膊,将她跌跌绊绊扯入一座宅子,上了一条窄窄的楼梯。

都想起来了,连同裴玉衡那咬牙切齿的控诉:“你是黑天鹅,设计诱惑楚雄,还令他冒充自己亲哥哥。”

这么说,裴玉衡已经识破楚雄真面目,并且出手报复,绑架情敌。

何玲珑苦笑,童话中的白天鹅可没有这样做,奥杰塔被王子辜负后,不过是含泪回到湖边哭泣,哪里会有使奸报复这些狡狯手段。假使自己真是奥吉妮娅,裴玉衡也绝不是白天鹅。

这段三角关系中,并没有一个人是天使。

想通这点,何玲珑反而舒出一口气。之前每次见过裴玉衡,她都对自己由衷厌恶,回到家一次次冲浴,丝瓜巾把皮肤擦得通红,水淋上去会丝丝生疼,却依然觉得自身污浊丑陋,乌糟糟充满不洁感。

但是现在她知道,裴玉衡并非初生儿那般纯洁,她不但已经洞悉真相,且懂得下药绑架,铤而走险。

她们扯平了。

一阵风过,挟带着水气花香,远远传来一两声犬吠蛙鸣,显然是在乡下。何玲珑艰难地转过头,重新打量辨认自己的陷身之处,努力寻找线索。

月光从雕花窗棂间渗露下来,隐约可以看清空荡荡屋中只有一床,一椅,还有一面屏风。床是老式的四柱床,椅是有扶手的靠背椅,屏风的样子看不清,但有贝光一闪一闪,显然镶了玳瑁之类。

何玲珑忽然恐惧起来,她认出这是哪里了——这正是婺源思溪叶家老宅,是她命运突转、跌落深渊的地方!

房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何玲珑屏息地听着那脚步声一下一下,经过天井,进入中堂,踩着楼梯一级级上来,接着一束手电光射入,是裴玉衡回来了。

“你醒了。”玉衡一手扯掉堵在何玲珑口中的手巾,一边将手电直射过来,仿佛要看清她的样子。

玲珑被手电光刺得睁不开眼睛,索性闭上:“你都知道了。你想怎么样?”

“我刚去楚雄的坟前拜祭过了。”裴玉衡答非所问,“以后我也会常常来拜祭他的,毕竟,这里是我丈夫的坟,碑上写着未亡人裴玉衡立。”

何玲珑一时没听懂:“你明知道里面埋的是叶英。”但她接着想明白了,不禁恐惧,“你要杀死楚雄?”

“他已经死了,我只不过将他重埋一次。因为这样才对。”

“你,你杀了楚雄?”

“是你们杀了楚雄。你们制造了楚雄的死,还参加了他的葬礼,你忘了吗?”

“楚雄死了?”何玲珑尖叫。

“住嘴!”裴玉衡厉声说,“他现在还没死,但是你要再大喊大叫惊动了人,我就公开真相,让他立刻入狱。”

何玲珑颤栗:“他,没死?他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或许还在你们的家里等你回去,或许在到处找你。不过我想他大概不敢报警,只会自己发疯地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但最终他一定会找到这里来了。这就看你们到底有多心有灵犀了。”裴玉衡冷笑:“我是个迟钝的人,很蠢,很蠢,所以才会被你们蒙在鼓里。但你们两个很聪明不是吗?那他大概很快会想明白你在这里,会主动送上门来找你。那时候,我会为你们俩安排合葬的——不,应该是你们仨才对。你不是很喜欢兄弟同科吗?现在如愿了。祝你们三人下了地狱也会相亲相爱。”

玉衡的声音越来越阴冷,眉目带霜,口角含箭,一字字一句句射出去全是毒针。她曾经被深深伤害过,很清楚该如何重伤一个人。

显然,她成功地击中了对手的要害。何玲珑脸色惨白,就像见了鬼那样绝望,颤抖着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就算你杀了我也无怨,但是我求你别把我和叶英葬在一起,更不要伤害楚雄,他已经很可怜了。我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我伤害楚雄?”玉衡更加怨毒。曾经有多么爱,现在便有多么恨,面对情敌,人性深处所有的恶都被激发了。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以至于指甲深深嵌进掌肉里,“你先和楚雄恋爱,又变心嫁给叶英,逼得楚雄离乡背井。明明是你伤害楚雄在先,又不安于室,藕断丝连,联手奸夫杀害亲夫,还要嫁祸给无辜旁人。你这浪荡狠毒的女人,害了一个又一个,就没有一点羞耻心吗?谷好问现在还在替楚雄坐牢,我被你们两个蒙在鼓里痛不欲生,你们看戏看得很过瘾是吗?”

“不是的。”何玲珑哭着,“我知道我们造了很多孽,可我们不是存心的。那天,叶英去宾馆找楚雄,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楚雄一时气愤,就拿起花瓶砸了他一下……是意外!真的是意外!没有人知道叶英有脑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楚雄没想杀他,也从没想过要离开你,背叛你。你来到昌南,楚雄一直跟踪你,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他很关心你,很舍不得你,每天回到家来都闷闷不乐。他背着我默默掉眼泪,我假装不知道,也不敢安慰,可是我知道,他心里牵挂着你,一直放不下你。你跟他一起回来思溪的,你们相处过,你会有感觉的,你想一想就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玉衡的心刺痛,她告诉自己不要轻信,却仍有一股电流穿过胸腔,站立不住,身子一软坐倒椅子上。她想起在江岭,风大得定不住伞,叶英索性抛了去,张开外套罩在她头上,护着她下山。隔着衣裳,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体温,感觉两个人好像已经这样风雨相伴走过了半辈子。

那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咬牙问:“你说杀死叶英是意外,可你和楚雄偷情不是意外吧?你们瞒着我约会已经多久了?”

“我们没有偷情。半年前,我在昌南街上遇到他,但没有深谈。这次他来昌南,我们又见过一面,提起当年我离开他,他仍然耿耿于怀,我再也忍不住,第一次跟他说了原因……”

“什么原因?关于你移情别恋嫁给叶英?”

“我没有移情,自始至终,我只爱过楚雄一个人。和叶英在一起,是因为他糟蹋了我……”

玉衡只觉脑子里“轰”的一下,仿佛大厦呼啦啦倾倒,有个声音在提醒:不要听,不要听。

但是何玲珑已经打定主意,要把所有真相合盘托出。

她从第一次见到叶英讲起,讲得很慢,很生涩,却很坚定,仿佛一画残破卷轴在玉衡面前徐徐展开,逼着她跟她一起面对那惨淡往事——

那年冬天,楚雄第一次带玉衡回思溪,将她介绍给自己的生母与哥哥,意气风发地说,毕业就结婚。

母亲当然没话说,准儿媳这样貌美,又是大学生,她乐颠颠地问玲珑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忌口没有,爱酸还是爱辣,然后就到厨房里忙活去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表示欢迎的方式——用食物填满客人的胃。

何玲珑跟到厨房帮忙,楚雄便也凑热闹打下手,其实是添乱。两个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没有人留意,叶英坐在角落里,那一双怨毒的眼睛。

一双孪生兄弟,同日出生,同样相貌,却不同命运。楚雄哭着离开思溪那一天,对两个人来说都不好过。正像母亲说过的:昌南是城市,进了城,见大世面,进城里学校,有城市户口,再娶个城里的大学生做媳妇,多么威风!

对楚雄来说,是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然而对叶英来说,却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他嫉妒弟弟可以离开这个偏僻乡村,从此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命运就是这么搞笑,走的人哭天抢地,留的人也满腹怨气。

楚雄每次从城里回来,叶英对于两人不公平命运的认识就加重一分,他嫉妒他可以穿上时髦合体的衣裳,不像农村人,做衣裳总喜欢大一号,为的是多穿几年;他嫉妒他能够上大学,学校里不但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就连外国人都有,而他到现在连外乡人都没见过几个呢;现在,他更嫉妒他可以交到一个美貌优雅的女朋友,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跳舞,还是跳芭蕾舞的。他只在电视里看过芭蕾舞,其实看不懂,也不喜欢,但就因为不懂,不喜欢,才越发觉得那是十分遥远的只有电视里才会发生的事,现在,居然有个真正的芭蕾舞演员来到他面前了,这简直与七仙女下凡具有同样的寓意。可是,他却不是董永!

但是,他可以做牛郎!牛郎是怎样获得织女芳心的?他趁她洗澡,藏起了她的衣裳,让她不能按时回到天庭,只得做了他的媳妇。

这就叫霸王硬上弓,先下手为强。

农民自有农民的智慧,最原始最直接最蛮横的手段。叶英闷闷打定了主意。

晚上,楚雄跟哥哥一同睡在楼下西厢,玲珑则住在二楼。那是从前的绣房,但叶家没女儿,就一直空置了做客房。四柱老床,玳瑁屏风,都同这老宅一样上了年纪,总有百多岁了。

是腊月,夜气如霜,叶英在黑暗中一直瞪大着眼睛,听到满屋的人都睡熟了,悄悄起身,穿了弟弟的衣裳上楼,摸进玲珑房间,顾自掀开被子上了床,开始抱她,摸她,吻她。玲珑惊醒了,只当是楚雄,又惊又羞,却不敢发出声响惊动楼下的母亲,只悄声说:“你答应过我要等到结婚后才……”

叶英不出声,用一个更加强烈的吻封住了玲珑的嘴,手脚的动作也更加用力。何玲珑虽觉楚雄今晚性急得有些奇怪,却只当他少年热血不能自控,半推半就,就此交付了自己的第一次。

事罢,叶英方缓缓开口:“你是我女人了,嫁不嫁我,你看着办。”

玲珑呆了,这才知道自己竟然错把李鬼作李逵,从此失了清白,一时悲愤得几乎昏过去。她想哭,想喊,想打他,咬他。然而叶英按住她的嘴,一字一句说:“我跟楚雄是兄弟,你就算喊出来,他最多跟我吵一顿打一架,终究不能把我怎么样。他的性格我最了解,你已经破身了,他不可能娶你的。你是聪明人,最好什么也别声张,乖乖跟他分手,我自然会娶你。不然,我就告诉他是你先勾引我,你自己想去!”说罢,披上衣裳转身下楼,留下何玲珑在黑暗里哭得肝肠寸断……

说起往事,何玲珑又哭泣起来,老屋里熟悉的气味包裹着她,那噩梦般的夜晚盘桓在她心头,痛楚从未淡却。即使她后来到底嫁了叶英,做了叶家的媳妇,耻辱与羞愤也仍然不能磨灭。

裴玉衡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竟会是这样。原来何玲珑并不是水性杨花,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可怜楚雄,一直被蒙在鼓里,任由初恋嫁给了亲哥哥,却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这许多年来,玲珑一直是他心口最痛的伤,碰触不得。他把她藏得那样深,缄口不言,却从未忘记。

一个人怀抱着这样伤痛的爱情记忆,还会真心爱上别人吗?那他跟自己一起的三年婚姻,那相亲相爱的生活,是真实的吗?

她低语:“这时代,是不是女孩的第一次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但她自己也知道,这说法其实勉强。

果然,何玲珑反问:“难道你不了解楚雄的性格吗?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处女座,任何比赛,只要他参加了,就一定要得冠军,连亚军都不肯领奖。如果他知道我的第一次不是他,他受得了吗?就算他出于同情和责任娶了我,也不会觉得幸福的。我会成为他的亚军奖杯,永远提醒他和我自己,他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不是第一,也是最爱。如果你们真心相爱,为什么不去尝试?”

何玲珑叹息:“也许你说得对。后来的日日月月,我也常常这样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试着向楚雄说明真相呢。不管怎么做,至少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且,就算他开始无法接受,随着时间过去,只要我努力做到最好,对他千依百顺,我们还是会幸福的,毕竟,我们那样相爱……可是,那时候太年轻,瞬间已是一辈子,哪里想得到这许多?事情一旦发生,就是世界末日了,我无法想象楚雄知道真相后会怎么样,又会怎么看我,那太可怕了。我宁可跟他分手,也不愿意说出实情……”

“就算这样,你也不用嫁给叶英啊。难道你不恨他毁了你?”

“我当然恨他,恨他的卑鄙,阴险,人面兽心。结婚后,我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是不断地利用我满足他的欲望,利用我的关系调进城里,却从来没有真正当我是妻子,只是不断地从精神到身体来虐待我。我想过离婚,天天都想,可是,我太爱楚雄了,虽然我不能再跟楚雄在一起,但能看到他的脸也好……”

何玲珑说不下去,但裴玉衡已经完全了解了。只为,这样的念头,她也曾有过。在以为楚雄已死的时候,她和“叶英”在一起,也希望可以一直对着他,对着这张跟楚雄一模一样的脸,活在梦幻中。

何玲珑最大的罪,就是她跟自己一样深爱楚雄,甚至,可能比自己更爱。爱到宁可活在一个冰冷残酷的梦里也不愿意自救。

所有的真相都明白了。但是玉衡的心里却只会觉得更加沉重。

当年,叶英换上了楚雄的衣裳,假冒弟弟夺走了何玲珑的初贞,夺去了原本属于楚雄的婚姻;如今,楚雄又换上叶英的衣裳,夺去了哥哥的生命,并假冒叶英的身份活下去,做回何玲珑的老公。

报应不爽,也许,他们之间很公道。

但是,对自己公道吗?他们三个人冤有头,债有主,有欠有还,但是自己呢?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成为这场三角闹剧的牺牲品?

裴玉衡擦一把眼泪,重新冷硬起来:“无论你们的过去多么让人同情,但是楚雄毕竟杀了人,还让无辜的人替你们顶罪坐牢,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在这里慢慢等楚雄吧,如果他不来,你就会饿死渴死在这里。那时候我自然会替你收尸,把一切都埋入地底。你想喊叫求救也可以,但那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是楚雄杀了叶英。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爱他,多想保护他!”

她起身出门,“咔”一声上了锁,一步步走下楼去。她不在乎何玲珑喊叫求救,甚至巴不得如此,因为那样,这个计划就可以停止了,她就不用再这样一寸寸地煎熬下去。

报复一个人,比保护一个人要花费更多的勇气和力气。她原本不是一个暴戾的人,如今却因为伤害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本性,处心积虑地策划着如何骗人,害人。她觉得辛苦,疲惫难支,玲珑的回忆更让她动摇了决心,可是又不甘心这样罢手。真巴不得一个雷劈下来让她粉身碎骨,就此结束这一切,让她离开这个无可留恋的世界。

如果活下去要靠仇恨来支撑,那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

何玲珑重新陷入黑暗中。

她听到关门的声音,却无法分辨玉衡是离开了还是留在楼下。

她忽然想到一句话:生是叶家人,死是叶家鬼。她就要死在这里了,灵魂会被老房子收了去,跟楼下案上那些祖宗牌位一起,化成老房子的一部分。

这是从前小姐的绣房,也是叶家妯娌们消闲聚会的地方。她们凭着窗,一边绣花,一边闲话,时不时望一眼大门开合,看是谁的男人回来了。若是来了客人,她们就会很是兴奋一阵子,倚在窗后指指点点,议论着这人是谁,有什么事,怎么穿戴得这样古怪?

从前的女孩儿,俊也好丑也好,巧也好笨也好,都是从懂事就要学绣花的。给爹和兄弟绣鞋垫,给娘和亲戚绣窗帘,给自己绣嫁妆;绣满了足够的被服和衣裳,就该出嫁了。从自家的绣楼搬进夫家的绣楼,绣着一样的花红柳绿,看着一样的朝曦暮色,听着旧春的燕子去而复还,就是一生了。

那样的岁月玲珑没有经历过,但她知道必然是有的。如今她和裴玉衡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她们都是叶家的女人,孤身相对,却不能相濡以沫。她就要死去了,一分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小时,一点一滴慢慢地干涸,衰竭,却不能痛快地了结。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如果一个人只喝水不吃饭,可以坚持七天以上;但如果连水也不喝,则最多只能活三四天。那之前,楚雄会来吗?

她是不会求救的。她希望楚雄会主动来救她,但绝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求助而让楚雄暴露。裴玉衡留给了她一道选择题:要么大声求救让真相大白,要么饥渴而死让尘埃落定。她毫无犹疑,自然是要保全楚雄!

那天,她从少年宫出来,楚雄在半路截住她,很镇定地说:“我杀了叶英。”

他的口吻那样平静,就好像说“我刚吃过午饭”或是“我买了一只花瓶”。但听在何玲珑耳中,却无啻于炸响惊雷,几乎失聪。她只觉手足冰凉,半晌都不能恢复知觉。

楚雄拥住她的肩,附在她耳边轻轻说:“别停下,慢慢往前走,我们边走边说。”

何玲珑艰难地迈动双脚,外八字撇得比以往更严重了。这是练舞的后遗症,走路总是不自觉地向外撇,她一向都很留意,然而这时候双腿完全不听使唤,几乎是被楚雄推着往前走。但是另一面,倚在楚雄臂弯里与他同步前行的强大喜悦,又像一股电流般贯穿她整个身心,让她觉得无比兴奋,以至于完全忽略楚雄杀了人的犯罪实质。

楚雄三言两语交代过程:“叶英来宾馆找我吵架,我用花瓶砸了他的头一下,把他打死了。”

“就这么死了?怎么可能?”

“我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死?但我试过他呼吸听过心脏,确实是死了。我不能被人发现,不然一定会判我谋杀的。所以我换了他的衣裳,擦掉我的指纹,赶来找你。”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何玲珑自己都没注意到,已经本能地自称“我们”了,一分钟都没有迟疑,她站在了楚雄这边,无论他让她做什么,她都会照做。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而她与叶英生活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却只有不断累积着新的厌恶与悔恨。尽管如此,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她宁愿相信,这就是天意。

她再次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回家。”

“回家?谁的家?”

“你的家。”楚雄解释,“我不认识你家,所以才来这里等你。现在我们一起回家,你就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

“那你呢?”

“我做叶英该做的事。”

“你是说,要做你哥哥?”

“不,是做你老公。”楚雄十分轻松,甚至微笑起来,“这才是生活本来的轨迹,是最正确的选择,不是吗?”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她挽着他的胳膊一同回了自己的家,一起做饭,吃饭,就像一对夫妻那样,就像大学时无数次幻想过的那样,就像是生活本来就该有的那样。

她不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能跟楚雄做夫妻,一同生活,哪怕只有一天,她也愿意付出一切去交换。

楼下,裴玉衡同样不眠。

月光透过窗棂一朵朵筛落在地板上,一寸寸地移动。老钟的钟摆早就停了,却三不五时地“咔”一下,像一个古稀的老人,努力地要推着时间往前走,却走不动了。影沉沉的满堂家俱,浮尘与往事在月光里浮荡摇曳,总觉得有人在屋里晃来晃去,甚至窃窃私语。

老房子就是这样,墙壁会收音一样地静,静得像睡在坟墓里,同时又嘈吵,低垂的帘幕里,地板缝里,樟木的箱子柜子里,都匿藏着无数秘密,等候某个静夜絮絮地诉说。

玉衡在枕上辗转反侧,既不能屏蔽那些声音,又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祖祖辈辈的叶家的女人啊,在她们描红刺绣桃花流水的冗长岁月里,妯娌间拌嘴嘲笑飞短流长之际,可曾预料有一天,会有何玲珑和裴玉衡这样两个后辈住进老宅,楼上楼下,成为一对生死冤家?

所有的大家族里都少不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老戏码。叶家曾经是大族,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这般凋落的?

从前,若是一个兴旺之家日渐式微,人丁稀少,人们就会归结为祖宗造了孽。那么,叶家祖上的罪孽一定深重,且流动在血液里,一代代传到了今天,终究祸起萧墙,酿成英雄兄弟俩的自相残杀。兄弟反目已是不赦之罪,妯娌相残更是重孽,当楚雄过继到城里,叶英已经是老叶家最后一根独苗,如今死于兄弟之手,也就等于灭族了;但是楚雄又接替叶英活了下去,算是给叶家留下最后一点骨血;倘若楚雄再死了,叶家也就彻底亡了。

传宗接代,子息血脉,这是裴玉衡从前绝不会思索的概念,然而今夜,卧在叶家老宅里,她却反反复复涌起这些“陈腐”的念头。这究竟是她自发的意识,还是叶家祖辈亡灵传递的信息?他们在向她示意,责备,训斥,乞求,要求他放楚雄一马,给叶家留一点血脉吗?她有点后悔没有跟楚雄早早要个孩子。怪的是叶英那样传统的人,也没让何玲珑早些怀孕。难道叶家运数如此?

天亮了。

裴玉衡又一次仔仔细细打扫了前庭后院,把所有的牌位一一擦过,然后像思溪所有的人家那样,锁上二楼绣房和两侧厢房的门,却打开大门任由客人参观。那些进进出出指指点点的游客,正如同玉衡不久前第一次进入思溪时那般新奇讶异,谁会想到这家的二楼上正锁着一个垂死的人质呢?

何玲珑清楚地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听到玉衡在刷刷地扫着院子。房子老了,便有一种沉郁的阴寒,阳光只在雕花窗格上打着转儿,只是照不进来。她只能从渐渐多起来的游客人声判断时间悄移,有男人结结巴巴地念着对联,有女人嘻嘻哈哈地问墙上的画卷是不是古懂。她听到裴玉衡有问必答,淡而有礼,是个非常称职的女主人。

接着村里人也渐渐地来了,他们听说叶家的媳妇半夜回乡,都有些惊异。何玲珑只认得出老村长的声音,听他们由衷赞叹裴玉衡长情厚义,竟然照老礼儿回来老房子给丈夫守节,不由再次想:我们都是叶家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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