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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八节

我跟随着奈绪,走在去往乙太郎家的路上。

双脚在昏暗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移动,仿佛不是自己在走。我什么都没跟奈绪说。无法说。然后,我再次在怀里暗暗揣起一把新的带血的刀。

其实我很想让谁惩罚我,用干净而冷漠的眼神望着我。我真想索性将一切都告诉奈绪,可如果告诉奈绪智子与露营地火灾的关系,她一定会像我刚听到时那样对过世的智子产生仇恨。

奈绪有些担心我,但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我身旁静静地走。前方能看到和以往没有变化的乙太郎家中的光亮时,她看了一下我的脸,让我别告诉乙太郎智子死了。他不知道这件事。

卷起装饰板走进玄关的大门,乙太郎的帆布鞋像鱼肚一般凌乱地放着。

家里静悄悄的。

在无声的起居室里,乙太郎背对着我们对桌而坐,桌上放着茶杯和他的右手。茶杯旁边有一瓶一升装的日本酒。听到奈绪喊他,他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这边,发现我的那一瞬间,他睁大了双眼,接着,就像硬要把一个结实的东西弯过来一样冲我微笑。

乙太郎瘦得相当厉害。他心中怀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到现在也没猜出来,只是依稀察觉到什么。或许是因为日晒,原本皱纹就多的眼角和脸颊明显有了更多不健康的细纹,从他穿的衬衫也能看出他瘦了很多。和在宿营地发生火灾、逸子阿姨去世、纱代烧伤时一样,他的眼睛凹了下去。

“哎呀,这不是小友吗?”

“叔叔——”

我一瞬间想对他使用敬语,就像发生那件事之后一样。不过,我还是像吞苦药般将话咽了下去。

“好久不见。”

“不好意思,爸爸,我回来晚了。”

“哦,没关系,没关系。小友,你果然还是来了啊,你看,昨天啊,靖江给我打电话说了。”

沉默地喝完酒,乙太郎像要活跃一下一动不动的空气,他坐在榻榻米上,两只脚哗啦哗啦地转向我这边。头发没有光泽,比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还稀薄些。

“有乌冬面,爸爸吃这个行吗?”

“哦,行啊,行啊。吃乌冬面就行。”

“小友,你能过来帮忙吗?”

奈绪轻轻拽着我的衬衫。将我拉到厨房里,可这里没什么我帮得上忙的。锅里已经做好汤了,已经切好的带药味的葱放在冰箱里。奈绪在另一个锅里加上水后点火,从壁橱里拿出够三个人吃的干面。我垂着两手站立着,只用视线追逐着奈绪。

水烧开前,我一直和奈绪待在厨房里。乙太郎在起居室打开电视,莫名其妙地嘟囔着电视正放的节目的名称。纱窗外传来虫子的叫声,奈绪拿着干面恍惚看着下方。虽然已经来到这个家,见到了乙太郎的脸,可我还是没有身在此地的感觉,骨头也好肌肉也好内脏也好,好像都统统消失在某个地方。有的只是意识,而那意识也像被影子覆盖了一样昏暗。要是就这样消失就好了,我想。熟悉的起居室和厨房的景象在我昏暗意识的某处闪着微弱的光亮,可那就像地板下的手电筒一样,只是更加强调黑暗罢了。

“你搅搅。”奈绪把长筷子递给我,我搅了搅锅里的干面。

“听说靖江再婚了?她在电话里和我说的。真是太好了,你也放心了吧?不过可能你本来也没怎么担心。”

乙太郎变得饶舌可以归咎于那瓶日本酒。我们一边交替望着天花板一边讲话。我抬起头时,乙太郎便低下头。乙太郎向我这边望时,我便垂下视线。乙太郎似乎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喝了很多酒,舌头已经有点打卷。可他还是竭力表现得很有精神,费力地睁大双眼,像鸽子一样。

“你妈妈再婚的对象应该不错啊。靖江应该不会失败两次。而你已经上大学二年级了,奈绪也说要上东京的大学,大家都很努力啊。”

“爸爸觉得寂寞,根本不想让我去吧?”

奈绪无心的一句话让乙太郎突然不再饶舌。乙太郎就像看陌生人一样,望着自己的女儿。在我脑海模糊的角落里,我意识到这样的问题恐怕是奈绪第一次提起。毫无疑问,这种话和父亲独处时很难说出口。

“哎,是这样的啊。一个人当然比两个人在一起要寂寞啊。说是寂寞,哎,倒不如说是无聊啊。”

乙太郎只有脸在笑,接着就像要把那张脸藏起来似的,大口喝起日本酒。握着茶杯的手指瘦得皮包骨。

“不过啊,也没什么,没事。我没事的,是我自作自受。”

奈绪停下夹乌冬面的筷子,惊奇地回头看向乙太郎。

“自作自受?”

“你看哪,奈绪上了东京的大学后,我真的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可原本应该还有两个人,对吧?逸子和纱代。那时候,要不是我把她们带到宿营地,要不是我晚上非要去兜风不可,火灾——”

“叔叔!”我不想听到乙太郎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终于与乙太郎目光正对。他的下眼睑比以往下垂得更厉害了,能看到眼睑内侧像伤口一样的红肉。乙太郎半张着用唾液润湿的嘴唇,望着我,等我继续说话。他看上去突然十分陌生。我们三人围坐在炕桌前。一瞬间彼此都变成了陌生人。

我看了一眼奈绪低头不语动筷子的模样,想起了“酒鬼”的故事——那个日复一日喝酒的男人。一杯酒之前有另外一杯酒,而那杯酒之前还有另外一杯酒,“想要忘记”的心情像倒将棋一样彼此相连成长长一串,然后硬邦邦地倒下。为了阻止这一切而伸出的手又弄乱了其他的棋子,当发觉时,已经只能听到棋子倒下的声音了。

而在乙太郎的“倒将棋”里,那时的我似乎看到了最后一颗棋子倒下。奈绪去东京后的寂寞、变成孤身一人的悲哀让乙太郎开始酗酒。而那寂寞和悲伤的前面,则是罪恶感。面对奈绪去东京后自己将孤单一人,乙太郎一定再次为宿营地的那场火灾感到悔恨。如果不把她们带到那个地方就好了,如果那时候没有只留下两个女儿在帐篷里去兜风就好了。

那便是乙太郎的最后一颗棋子。

“不对,叔叔。”似乎在什么时候,我心中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杀死纱代的,不是叔叔啊。”

那应该是纱代七周年祭的时候。被乙太郎灌了日本酒后,我做了一样的告白:“是我啊,杀了纱代的人是我啊。”

如果那时候我说出来就好了。如果不是卑鄙地在心中默念,而是说出来就好了,那样或许多少能减轻乙太郎的痛苦。我本可以告诉他有一个人应该背负罪孽。

奈绪似乎想说什么,于是我抢先开口。

“是我说要和她结婚。”

这句话就像引子一样把接下来的话引了出来。

“我说要和纱代结婚,因为她脸上有严重的烧伤,很可怜。要是我把被放到纸箱里遗弃的小猫小狗捡走,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因为看到缠着绷带的纱代太悲惨了,太不幸了,我为了让她高兴就那么说了。”

“小友——”

“因为她那个样子,谁也不会和她结婚的。纱代自己一定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想帮帮她。就像捡到脏兮兮的小狗小猫,给它喂食一样。我对纱代说,没办法了,由我来喂你吧。我的话在纱代听来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

于是,纱代在医院后面用绳子套住脖子,用原本还有很多路要走的那双脚踢开了塑料垃圾箱。

“所以,纱代死的时候一定想杀了我。她不是因受不了烧伤的疤痕而死的,也不是因变成那个样子痛苦而死的,而是因为想杀了我。她想杀我,却杀不了,于是自杀了。不是叔叔的错,纱代的死不是叔叔的错!”

我哭了,咬紧的牙间流出微微的呜咽声,无、法停止。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在颤抖。乙太郎和奈绪都没说话。我无法抬头,鼻尖和下巴啪嗒啪嗒地掉泪,我一直哭。

终于,传来了奈绪略微沙哑的声音:“不是谁的错啊。”

电视里传来了笑声。

“是吧,爸爸?”乙太郎并未回答。我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乌冬面凉了。乙太郎几次拿起茶杯小口啜饮,然后小声说了什么,去了洗手间,没再回来。

我小声向奈绪道歉后站起身。

“哎,小友……”

奈绪叫我,可我无法看她的脸。我拖着脚走向曾经住过的房间,那里如今只铺了六叠半榻榻米,空荡荡的。月光透过窗帘照着榻榻米,放书架和矮书桌的地方的颜色已经不一样了。关上拉门,我侧身躺在以前放被子的地方,两只胳膊碰触到的榻榻米已经湿润了,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气味。我真想逃回东京的公寓里,但已经错过去往东京的最后一班电车了。闭上眼,眼泪便浸湿了鬓角。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不久,断断续续地传来了低沉的谈话声,还有收拾餐具的声音。接着,能听到的只有虫叫声了。

过了很久,奈绪走进了我的房间。

她推开拉门时,完全没有光线照进来。走廊和起居室的灯似乎都已经关了。

“爸爸已经睡了。”说着,奈绪轻轻坐在我身旁,“他说你那么在意那件事,像个傻瓜。”

乙太郎一定不是认真说的。如果他真的觉得我像个傻瓜,应该会亲自对我说。他就是那种人。

黑暗中,奈绪俯视着我。

“小友……我觉得你还是忘了那件事比较好。”

怎么可能?!

奈绪一直这样看着我,慢慢眨了几次眼,似乎在沉思什么,又似乎有些犹豫。

不一会儿,我听到轻微的叹气声,奈绪再次说:“不是你的错啊。”

那声音听起来不合时宜且毫不真诚,似乎还掺杂着一点笑意。我不禁向奈绪看去,却发现她的眼神十分认真。

“姐姐的死是她自己的错。”

“可——”

“不对,不是这样的。”奈绪打断我的话,说,“小友……一直瞒着你,对不起。”

我默默盯着她,她轻轻吐了口气,停顿了几秒,接着说:“我准备以后也告诉爸爸。”

我根本想都没想过,自己之后会坠入更深的深渊。奈绪似乎多少还有所保留,并没有说得十分直接,尽管如此,她的告白也足以用一种恐怖的力量将我打垮,将我推入那个之前甚至都没有发现的深渊。

“帐篷的火灾是姐姐引起的。”

时间静止了。

“我没和任何人说过。所以,我希望你也别说出去。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估计和夏日祭时把小奇弄伤的理由一样吧。”

接着,奈绪说出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乙太郎邀请我和逸子阿姨去兜风后,纱代在帐篷里一直心不在焉,一脸厌烦。奈绪对她说话,她也不理。但在某个时刻——

“她突然站了起来——”奈绪说。

纱代向放在帐篷角落的行李走去,拿起放在里面的白色塑料袋。就是那个放烟花的袋子,里面还有打火机。

“姐姐突然拿出一个烟花点着了,在帐篷里。”

奈绪吓得忙要阻止纱代,却被她甩开了。接着,纱代又拿起别的烟花点着了。

“姐姐就像在做梦一样——”

纱代的表情似乎很恍惚,当烟花引燃了地上铺着的毛毯时,她的脸色变了,第一次出现了胆怯的神情。

“但已经晚了。”

火势迅速蔓延到整张毛毯,奈绪拼命想扑灭也无济于事。帐篷里充满了猛烈的热气,放烟花的塑料袋着火了,并马上引燃了里面的烟花。火药连续不断地喷出火焰,烧着了纱代的头发,也引燃了奈绪的衬衫。

“已经……已经没办法扑灭了。”

就在那时,乙太郎和逸子阿姨赶过来了。

“所以,姐姐的死是她自己的错。大家却都以为是自己的错。”

我把手放在胸前,奈绪静静地说:“不是小友的错。”

声音变成了罗列在一起的毫无意义的语言,在我的脑中盘旋。

眼前,天花板在上下左右地摇晃。我的嘴唇在颤抖,一股要把我冻僵的寒冷充斥我的心。

帐篷的火灾是纱代引起的。我不是因这件事本身而受到打击,打击我的是纱代的心。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我一直这么觉得,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如果是纱代引起火灾,那就不奇怪。夺走我的感觉、瞬间让我的身体陷入深渊的,是通过奈绪的告白而澄清的另一件更恐怖的事。

如果那场火灾是纱代引起的,如果火是在帐篷里点着的……那么,智子在嘹望台扔下的烟和逸子阿姨的死、纱代的烧伤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我在某一天,对毫无过错的智子严加指责,冤枉她,叫她杀人犯,逼她走上了自杀的道路。

“那个人……”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消失了。周围一层一层更深的黑暗将我包围。

智子从一开始就没犯任何错。可她却被绵贯威胁,任由他占有她的身体,伤害她的肌肤,最后,我还将满是鲜血的刀递给了她,而她用那把刀——

“小友……”如果——时间能够倒流……

一年半之前,在我第一次和智子身体交融的那天,我在她的房间一边打盹儿一边想着——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想回到什么时候呢?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男孩女孩的孩童时代。纱代还活着的时候。与智子接吻的时候。我梦到了那些,在湿润的被窝中。那天夜里,在漆黑的房间中央。我在一脸迷惑的奈绪面前放声大哭。若是谁在那时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一定会这样回答:

“我想回到出生之前。”

我目送着在黑暗夜路中远去的人们,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其实早已不见,但我总感觉他们就在那里。智子便是那黑暗模糊的人影,永远不肯从我心中离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时不时用那微睁却有神的双眼从黑暗中盯着我。

特快列车的座椅在摇晃,我望向窗外。

二月初的天空飘起了雪花。我轻轻将右手插进大衣兜里,碰触到里面冰冷的球体。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雪花球音乐盒。螺丝坏了,它已经不会再唱《闪亮的圣诞》。但透过玻璃,还是能看到和那时一模一样的冬日景色。永远都不会融化、永远都不会变脏的雪静静地覆盖着地面。

窗户对面是无言的大海。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觉得大海和天空都十分善谈,它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寡言少语了呢?我甚至连回忆起来都觉得困难。

手表的指针指向将近两点的位置。葬礼三点举行。

有人叹息岁月流逝如水,也有人埋怨时间走得太慢,可他们都错了。时间走得不快也不慢,数一天,数一年,数十年,那些日子重叠起来的记忆和消耗的毫无意义的时间合计起来,我的十六年也只是不多不少的十六年。

风在某一时刻将写着什么重要事情的纸片吹走了。我很想知道上面到底写着什么,找了很久,迄今仍没找到,那上面到底写着什么呢?

田西osamu这个有着可笑名字的邻居,在我大学毕业前搬走了。我们还互寄了好几年明信片,但后来他便不给我寄了。他说过要当作家,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那天之后,奈绪到底还是放弃了去东京上大学的想法,上了乙太郎借债给她付学费的地方大学。她不时来东京找我玩,当天就回。我们一起喝咖啡,偶尔还喝酒,还曾经在我的房间里喝了葡萄酒后就势缠绵了一番,虽然只有一回。那是在奈绪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在平安夜的傍晚,奈绪先脱了衣服。马路对面悬挂的电光广告牌发出的白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了进来,让她肩上仅有的几道疤痕分外显眼。我第一次意识到,那场火灾也将永远不会消失的疤痕刻在了奈绪身上。当我们的身体分离后,奈绪就像怀念逝去的时光般引导我抚摩伤口。

从那以后,她便不再来见我。

奈绪毕业后,终于实现了夙愿——到东京的一家企业工作,而我也已经在东京的一家小商社工作了。我们又开始见面,但见面地点总是酒馆或咖啡馆,出了店便在车站分别,并不去彼此的住处。在这期间,我交了几个女朋友,奈绪大概也交了几个男朋友。

知道宿营地火灾真相那晚,在昏暗房间的中央,我将一切都告诉了奈绪——智子在嘹望台扔下烟,她一直坚信是自己点燃了帐篷,我对此深信不疑,在智子的房间里,我残酷地责备她,而那导致智子自杀。我连说话都很困难,最后将双手放在榻榻米上,呜咽起来,奈绪温柔地抱着我。最后,我的哭声同奈绪的啜泣声重叠在一起。

马上就要到站了。

我停止摆弄大衣口袋里的音乐盒,从网架上拿下包。

夺走乙太郎生命的是肝癌,死因果然是饮酒过度。奈绪后来有没有告诉乙太郎是纱代引起了火灾,我不得而知。我和奈绪、和乙太郎之间,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提起纱代和逸子阿姨之死。

“根本不可能,就像是撒谎——”

这是躺在白色病床上的乙太郎低声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话还没说完他就断了气,一脸痛苦地合上了干枯的双眼。失去意识。去世的前一刻,乙太郎像要抚摩眼前的什么东西似的,抬起无力的双手,上下摆动。奈绪说,还看到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乙太郎是想说什么呢?昨天在电话里奈绪和我说了这件事,我们都觉得他要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最后,不知是谁偷偷转换话题,流着泪说起玩笑话。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乙太郎心里怀着什么东西,只是觉得抱着这个东西活着已经够辛苦了,抱着这个东西死去又该有多么辛苦啊。得知乙太郎死讯时,我想起了小时候从乙太郎那里听来的谎言。人死后,医生用手电筒照眼睛,就能够透过死去的眼球看见脑子。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医生从乙太郎的眼里看到了什么呢?

我走出站台,奈绪一眼就看见我了。从一周前乙太郎病情恶化开始,奈绪便从东京回到他身边。那张对着我微笑的脸,看起来比七天前更苍白、憔悴。

“身体怎么样?”

这里的风比东京的冷得多,一下将我的声音弹走了一半。风里有雪的气味。

“从昨天开始就感觉身体变重了,不过以后会越来越重的。”

说着,奈绪轻轻地抚摩着接近预产期的肚子。

“上午我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让我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

“其实你不用来接我的。”

我也抚摩了一下奈绪的肚子,简直难以相信,现在这个肚子中有一个即将成形的人。

“是我想溜出来的,亲戚们全都在哭。”

我和奈绪是两年前结婚的。在东京一条矮楼林立的街道里,我和她就在其中的一间公寓里生活。

“你和奈绪将来得在一起啊。”

我实现了某一天乙太郎喝醉时对我说的愿望。当我回想起这句话时,我们已经结婚很久了。

“等孩子生下来后,想搬到大一点的地方住。”乙太郎身体垮掉,正是奈绪和他说这话的前后。两年前的结婚典礼,乙太郎当然出席了。在那之后,我们曾经三次在那栋令人怀念的房子里见面。在曾经每天和乙太郎对坐吃饭的起居室里,乙太郎喝酒,我也喝酒,谈着无关痛痒的话题。可只要奈绪因为什么事离席,我和乙太郎就会突然沉默。虽然为了避免尴尬,我们会胡乱给对方倒酒,可酒喝得越多,话就越少。然后,再给对方倒酒。我们就是相对而坐的“酒鬼”。

“开车来的?”

“怎么可能?!当然是坐出租车来的。”

奈绪穿着从姑母那里借来的孕妇穿的丧服,向检票口的楼梯处走去。她还是梳着和高中时一样的马尾辫,缓缓地左右摆动着,晃动的频率比以往更慢了。

葬礼顺利结束。穿着丧服的亲戚中虽然再也看不见乙太郎的身影,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只是有点事不在场而已。母亲来了,父亲没来,母亲的再婚对象营谷也没来。在乙太郎瘦削的身体被焚烧之前,我把手伸进棺材,摸了摸他那像鱼一样冰冷的耳朵和像人造头发一般干燥的头发。鼻子里塞着白色的棉花,那张脸却像在装模作样地讲笑话,我无法遏制心中的悲伤。

捡骨时,我也接过一双捡骨的筷子。乙太郎的骨头是纯白的,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或许是我认识的乙太郎的脸总是黝黑的缘故,抑或是到了夜晚,喝了酒的他脸会变红的缘故。乙太郎的骨头很脆,我刚开始没能捡起来的碎片掉在银色的焚烧台上,一下碎了。如果可能,我真希望乙太郎能像被粗暴摔碎的坚硬的陶器一般,在燃烧过后留下来。这样想着,我夹起第二块碎片投到壶底,就像乙太郎开玩笑地咂舌一样,火葬场的墙壁传来清脆欢快的回响。

在开荤席上,借给奈绪丧服的姑母从起居室的佛坛处回过头来,低声念叨说遗像又增多了。她只是无心地自言自语,语调也谈不上有多么悲伤,可就像乙太郎又死了一回似的,围坐在炕桌旁的众人又开始啜泣。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流下了眼泪,但之前哭得最凶的奈绪听了姑母的话后轻轻地点头,只是看着我,寂寞地眯起了眼睛。

两天后,我再次来到车站,准备回东京。

公司那边还有许多我不得不处理的事,但头七的时候应该还要回来。我让奈绪在家里躺着,可她还是要送我,挺着大肚子特意和我一起坐出租车。

那天是星期天,车站里很是热闹。大多数都是为了附近的梅花胜地而来的观光客。

“梅花不是还没开吗?”

“那个地方的梅花节总是在梅花还是花骨朵儿的时候开始的。”

我在车站里穿梭,望着那群性急的观光客。透过连接百货商店通道的窗户能看到雪。在来这儿之前。我透过出租车的窗户看到的灰色云朵,里面多半就攒着这些雪了。

“你回去的时候没有伞,是吧?”

“没关系,我坐出租车。”

“我去买。到出租车停靠站也要走一段呢。”

我看了一眼手表,确定离特快列车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后,走向卖透明塑料伞的小店。

“你给自己也买一把啊。”

“我到东京再买。”

小店周围已是人山人海。我穿梭在走路时东张西望的观光客的夹缝中。车站内部在四年前改造过,干净得让我这个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难以想象,指示板也变得更加简明易懂。梅花节一直都有,但以前也有这么多游客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有几个难以忘怀的瞬间仍然牢牢地钉在记忆里,在心中模糊地徘徊。似乎那时候也有这么多人,又似乎那时的人少得可怜。我想着想着,离小店越来越近,这时——

我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智子。”我停住脚步。

眼前观光客来来往往的情景像播放的胶片一样平面化。视线四处搜寻,就像在三脚架上移动照相机的镜头一般,车站里的景象平稳地在我眼中流动——

终于,在人海中,我看到了一个女子。一个陌生男子在接近她,看起来比我略年长。那女子冲他微笑,怀里小心地抱着一个婴儿。她轻轻抬起婴儿的右手,做出向男子招手的动作。婴儿小小的手掌和她白色大衣的衣袖一同摆动着。男子笑着说了句什么。

人潮将我的视线挡住了。是智子!

冲男子笑的人是智子!温柔地抱着婴儿的人是智子!

不,不对,她已经死了。在很久以前。

接下来的数秒钟我所想的,一定只是幻想吧。人群的嘈杂声和笑声向某处远去,只剩下我呆呆伫立,任性地讲述了一个故事。这个世界上有无数这样的故事,多得如同人口数量。这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故事。

“那个人已经死了啊。”比如我这样想。

那天,奈绪会不会是为了让我不再想智子,才故意撒谎说智子死了?奈绪说她自杀了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对智子怀有黑暗心理,将自己以为的最残酷的死亡——自杀安到了她身上。

比如我这样想。

奈绪告诉我的宿营地火灾的真相,真的是事实吗?真的是纱代在帐篷中点着了烟花吗?会不会是奈绪为了拯救因纱代自杀而自责的我,为了“证明”纱代的死并不是我的错,而伪造了那一幕呢?

接着,我进一步想象故事情节。

为了消除我对纱代之死的自责,奈绪撒了谎。但另一方面,我又因智子自杀而强烈自责,如果那场火灾是纱代自己引起的,那么智子便毫无过错,可我却痛斥智子并将她逼上死亡之路。只不过就连奈绪也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这种结果。奈绪告诉我宿营地火灾“真相”的时候,我还没对她说我因那场火灾而谴责智子。

那天夜里,奈绪在黑暗的房间里温柔地抱着我时,我坦白了一切。那时,奈绪才知道为了救我而撒的谎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但一切已经晚了,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快赶不上火车了哦。”在我们分开的地方,传来了奈绪的声音,“我说,火车。”

人来人往,我感觉自己就站在巨大的玻璃球中,球体里面浸满温柔、悲哀、温暖的水。

这个将我包在其中的玻璃球,或许是那时奈绪制造的玻璃球。

“我知道了。”

我几乎毫无意识。回答的声音也比平时略大。接着,我将视线移向刚才看到那个女子的方向。

然后等待着。

一瞬间——只有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双在人潮中回望这边的眼睛。令人怀念的眼睛。那双眼睛捕捉到我时似乎吃了一惊,忽然睁大,又温柔地眯起来。

我感觉是这样。

我向小店走去,她的目光永远地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人群的声音再次传人耳中。他们的嘈杂声是一群流着苦涩眼泪的蛇的嘈杂声,他们的笑声就是为了忘记吞下大象却无法吐出的那一幕发出的笑声。

奈绪回过头来,小心地摸着圆圆鼓起的肚子。我想起了那条大蛇。将一头大象囫囵吞下的蛇。像飞碟,又像有些压扃的帽子。那幅画里究竟有没有画蛇的眼睛?记忆随着逝去的时间一起远离了。孩提时见到的那幅画的颜色、线条,在记忆中都已经模糊了。如果那幅画画了眼睛,那条蛇的眼睛一定是痛苦地歪斜着,正流淌着眼泪。它一定无法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一直在忍耐。就像深藏谎言的人们一直等待,有一天夕阳会照进玻璃球,融化玻璃球里冰冷的雪。

我给奈绪买了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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