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01

“……受台风影响，关东地区各地的雨势将会继续加强。神奈川县北部、东京都西部发布了大雨预警，埼玉县西部发布了大雨洪水预警。川越市以东、入间川与荒川汇流的地区……”

9月13日 星期一 十五点的广播新闻

今天我会比哥哥晚回来哦。

添木田莲坐在厨房的桌边看天气预报的时候，妹妹枫在门口回过头来说。她将中学生专用的书包夹在肘下，一边整理着校服领子，一边利索地穿上鞋。

“有什么事吗？”

“我要去朋友的——”

枫回答了一半，转念闭上了嘴。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灶台旁边的那扇门。

她是不愿意让两人的对话，被那个男人听见吧。

于是，莲站起来走近门口，枫这才继续小声说道：“我要去朋友家一起复习功课啦，估计要十点左右才回来。”

“还真是挺晚的呢。晚饭怎么办？”

“你就随便买点什么吃吧。”

“不是说我，我是问你怎么办？”

“我朋友说可以在她家吃，所以才会这么晚的嘛。光是复习功课的话要不了那么多时间。”

门外传来雨声，听起来还下得挺大的。

“还是不要去了吧？晚上似乎会变成暴雨哦。”

“没关系的，台风又不是直接从这附近经过。”

“就算不是直接经过，雨下得太大的话要走回来也挺麻烦的吧？”

“要是真那么严重，就让朋友的爸爸开车送我回来好了。没问题的，我朋友也答应了。”

“这不太好吧？”

“但是，我朋友说她就只有个天才有空，真拿她没办法。那家伙几乎每天都要去补习班，忙得很呢。”

就在莲思索着该怎么说服妹妹的时候，枫从伞架里抽出自己的雨伞，打开了大门，雨声一下子提高了不少。枫突然转过身来。

“那个”，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莲的脸看了几秒后才说，“千万不要有不想再活下去了之类的念头哦。”

“啊……我吗？傻丫头，我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说得也是。”枫立即接话道，“那我走啦。”

枫顺着公寓走廊一路小跑，撑开的雨伞挡住了她的短发。雨幕之中，橙黄色的雨伞渐渐消失在斜坡的尽头。

难道妹妹觉得自己是那么脆弱的人？莲感到有些意外。不管遭到怎样的不幸，不管每天过得有多么痛苦，他也从来没有产生过想死的念头。一旦想到了死就等于自己认输了，他才不会愚蠢到向自己的人生认输。

莲回到厨房的桌边，再次将视线投向电视。七点五十分，离出门上班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电视上依旧在播放天气预报。静冈县上空的台风将会沿略偏东的路线继续北上。正如枫所说，看来台风是不会直接经过埼玉县这里了。就算她回来得比较晚，应该也用不着过于担心。

然而事实上，莲试图阻止枫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天气。他是感到害怕。因为一旦妹妹比自己更晚回家，就意味着实施那个计划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莲闭上眼睛，将两肘撑在桌子上，眼前浮现出妹妹拼命擦拭裙子上污渍的背影。

——那条裙子——

两个月前，枫对他说。

——其实，是在家里弄脏的——

我想杀了那个男人。

但是不行，不能杀人，不能变成杀人犯。如果罪行暴露了，自己就会变成杀人犯，就必须对自己的罪行负责。那么，枫该怎么办呢？

父亲离家出走，母亲去世，世上仅存的亲人哥哥又成了杀人犯的话？

十九岁的少年杀害继父——考虑到莲的年龄，他的名字应该不会在报纸和电视新闻上公开，但是网络和小报杂志就难说了。这样一来，枫就必须背负着沉重的枷锁继续活下去。她将会面临比现在更为艰难而窘迫的生活。

话说回来，那个方法应该是不会成功的。那个方法无法真正地杀死一个人，不可能顺利地杀掉那个人。

没错，杀不死他。

杀不死他。

莲抬起头瞪着昏暗的厨房的墙壁，抿紧了嘴唇。好想杀了他，好想杀了那个男人。如果这样的话——

如果这样的话，倒不如尝试一下好了。

反正也不会成功的。万一成功了，不是正中下怀吗？

他这样想着。

十分钟后，莲站了起來。手和脚仿佛都被别人操控了一般，全身充斥着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门前，将拉门紧紧关上。枫以前对他说过，下雨天湿气重，出门的时候要记得把房门打开。

接着，他又走近灶台旁边的那扇门——那个男人的卧室入口。门关着，莲屏住呼吸握住门把手，慢慢地转动，然后轻轻地拉开门。将门拉开一条缝后，莲又来到洗碗地边，摁下了墙上小型热水器的按钮，热水开始顺着水龙头往外涌。莲将水龙头扭成横向，让水顺着洗碗地的侧壁往下流，这样就听不到水流声了。最后，他从碗柜里随便拿了一个咖非杯，倒扣在洗碗地旁边的台子上。

这的确是变数很大的办法，作为杀人手段來说，成功率太低了。但是相应地，自己成为罪犯的可能也就随之变得不确定起来。

之后就看运气了。

这么放着不管的话，也许热水器就会出现不完全燃烧吧。

然后就会产生一氧化碳，也许就会将正在卧室里睡觉的那个男人杀死。

如果那个男人在一氧化碳充满整个房间之前就起床了的话，看见这种状况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以解释成自己早上洗了咖非杯后忘记关上热水就出门上班了。或许，那个男人会察觉到莲想要杀了自己。不过这种时候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说不定在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杀后，那个男人会害怕得离开这个家。这样一来倒也算是让现状有了一点好转，只要那个男人能够从莲和枫的面前消失的话。

上班时间一到，自己就关上厨房门出去。

总之，之后就看运气了。

02

刚看见那个身影的时候，沟田圭介并没有太过惊讶。

他只是觉得“啊，真的存在呢”，原来哥哥说的都是真的呢。

但是就这样过了五秒之后，胸口却突然被寒意所笼罩。吸进来的空气吐不出去，全身的知觉仿佛都远离了自己。视野之中，充斥着无数雨滴的天空逐渐消失，如同白色的颜料从四面八方将世界都涂抹掉了，只剩下正中间那个弯弯曲曲的巨大身影。

那个身影在窗外非常遥远的地方，不，也许并没有那么远吧。他不知道自己看见的那个东西究竟有多大，所以也无法正确判断出自己离它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圭介用两只手捂住嘴，拼命将叫声压抑在喉咙里。窗玻璃如此冰凉，从公寓的二楼所看见的天空被风雨搅得一片混浊，虽然才刚过中午，天色却像傍晚般昏暗。

——龙。

是龙。被鳞片覆盖的身体，黑色与灰色混杂的身体。它的脸如同凶暴的麒麟，两眼散发出鬼一般的黄色光芒——那张脸慢慢地转动着，像是要看过来一般。头后面长长的身体就像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火车在转弯，从右往左一圈圈地移动着。其间，尖利的前爪子一闪而过。不对，那是后爪。之后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细，最后可以看到像鳄鱼尾巴似的部分伸向远方。龙将身体转过来，面朝着自己这边。那对眼睛仿佛在诉说着什么，里面充满了愤怒。来了，它朝着这边过来了。

——龙来了！

就在圭介叫出来的瞬间，一阵强风突然刮过，一片已经枯萎的喇叭花叶从阳台的花盆里飞了出来。枯茶色的叶子在风中划过一条直线往前飞去，而龙仿佛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突然将头往右边一偏，全身又以顺时针方向扭转了过去，朝着左前方逐渐远去——远去——

直到看不见为止。

圭介的心里还激烈地打着小鼓。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自己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早就过了相信想象中的动物的年龄了。这一定是心理作用。不对，应该说是——怎么说来着——对，错觉。这不过都是自己的错觉。

这肯定是哥哥的错。都怪昨天晚上辰也给自己讲了那种故事。

——雨和风都是龙带来的——

昨天晚上关掉卧室的灯后，己经上初中二年级的哥哥躺在双层床的上面如此说道。天气预报说受台风影响，明天从黎明时分起关东地区都会有强降雨。埼玉市这里似乎也会刮大风、下暴雨。不知道能不能安全地走到学校呢？雨伞是不是都会被吹到天上去呢？学校校工戴假发的秘密是不是也就会被曝光了呢？……就这样听着哥哥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时，圭介突然很想知道台风是怎样形成的，便问了辰也。

而他得到的答案，就是龙。

——所有的龙呢，都拥有一种叫做“龙珠”的宝贝。这是一种可以满足你任何愿望的宝珠。龙使用这种宝珠让雨落下，让风吹起来，还会引起暴风雨和打雷之类的现象哦——

哥哥知道很多日本的传说和民间故事，因为他经常读这类书。只要一有时间，哥哥就会盘腿靠着墙壁坐下，专心致志地读书。哥哥的书架里排列着很多标题艰深的书。不过其中大部分都不是花钱买来的，而是从书店里偷回来的。

——是龙吗？——

充满了好奇心的圭介在毛巾被下坐了起来。

——但是，龙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雨和风都是自然现象的常识他当然知道，不过圭介想听辰也的故事。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时候哥哥讲的故事。

——有很多种可能啦。比如说有人让龙生气啦，或者龙在和其他的神战斗啦——

——其他的神？就是说龙也是神吗？——

——在日本和中国都有这种说法。龙是支配水的神，所以也被叫做龙神。它的形象来自于所有的动物，鹿的角、骆驼的头、兔子的眼睛、蛇的脖子、蛟的肚皮、鲤鱼的鱗——

蛟呢，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和鳄鱼长得很像——辰也又补充道。

能够不看书就说出这么多的东西来，这让圭介一直都很崇拜哥哥。

为什么哥哥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呢？这应该不是遗传的，因为死去的爸爸妈妈似乎对于传说、奇谈什么的都不是特别感兴趣。

卧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圭介刚在猜哥哥是不是睡着了，冷不防的，睡在上面的辰也又开口了：——妈妈她……变成了龙哦——

那是格外清晰的一句话。最近这段时间，哥哥正好处于变声期，说话时声音经常带着一点嘶哑。有时候话说到一半，甚至会像电波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似的瞬间没了声音。但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是非常清晰。所以圭介觉得这句话像是一个重大的秘密，在这之前一直被哥哥隐瞒起来的秘密。

——妈妈她变成了龙——

辰也又说了一遍。

——如果在水里怀恨而死的话，那个人就会变成龙——

所以哥哥才会说妈妈也变成了龙，是吗？

两年前，妈妈死在了千叶的海里。辰也说那不是事故，是里江故意杀了她。因为里江喜欢爸爸，因为妈妈死后，她就和爸爸结婚了。

但是辰也错了。如果说死的时候妈妈真的恨着某个人的话，她恨的也一定不是里江。里江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杀妈妈。

因为杀死妈妈的，是圭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