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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变身

“大场民宿”静静伫立在山梨县盐山市街转入山区的交界处。

太阳沉入山峰,晚风拂过川面,吹在脸颊上感觉格外冰冷。

我在门口大声招呼。不久,从里头走出一名年约六十上下的男子。

“我听了岛村玛莉亚介绍,到这里来投宿。”我微笑点头说着。

男子露出一脸释怀的表情。

“远道而来,失敬失敬。”

“很抱歉突然来访,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房间?”

“今晚没有客人,所以也没有事先准备膳食,如果你愿意将就的话……”

“我只要有白饭和腌萝卜就可以了。”

“哈哈,还有一点山菜和味噌汤啦。”

这趟是我难得的远行。话虽如此,却不是来游玩,而是为了调查玛莉亚的事前来。

我虽然在意奈奈的亲权争夺战,却苦无机会和玛莉亚进一步交谈,眼看时间已匆匆过去。至于玛莉亚,她似乎也刻意避开我一些深入的询问。从奈奈那里打听到的,不过是一些日常习惯,例如经常去的超市、美容院、常看的杂志、喜欢的艺人等等。

唯一的线索,就是挂在她们家玄关墙壁上的照片。那是登山打扮、中高年纪的男女一行八人和玛莉亚在大场民宿前的纪念合照。从民宿墙上贴着的大菩萨岭海报,推知应该是盐山周边一带。于是我上网从观光协会的网站找到大场民宿的地址。

主人大场和妻子两人经营这栋民宿已经四十多年了。

由于没有其他客人投宿,用过晚膳后,我索性就和老板围着炉火聊起天来。

大场先生大概特别注意到了吧,一开始就聊到我的名字。

“中里翔平先生是不是和介山先生有什么特殊因缘呢?”

这是因为小说《大菩萨岭》的作者和我同姓。

我先说明自己和中里介山先生完全没有关系,接着说自己和玛莉亚住得很近,和她女儿奈奈经常一起玩耍。

和大场聊天颇有意思,也很愉快。虽然我很想多听到一些山菜和狸猫的故事,但还是把话题移转到民宿的相簿上。

“这张照片,我在玛莉亚小姐家的玄关上也看过。”

“喔,那是五年前拍的。那时玛莉亚小姐第一次到这里来当向导。”

“原来是从那时开始的啊!”

我假装早就知道这么一回事,频频点头。

玛莉亚当过向导……

“这位吉井先生从学生时代就经常来这里。”大场手指着和玛莉亚一起站在人群中央一位略有年纪的男子。“吉井先生以前来爬山时,都在‘春溪庄’投宿。不过十五年前,自从春溪庄的老板去世后,他就换到我这里来了。他可是纺织业的大老板,每回都是坐着专属的黑头车来的。不过,坐着高级车到这种破落民宿投宿,也可见他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他一点架子都没有,个性很平易近人。以前他来的时候,都只是两三位而已,也就是从五年前开始,变成一群人一起上山……”

“大家都一副很开心的表情。”

这是我的真实感受。

“那是因为玛莉亚向导做得好啊!”

“咦?真有那么好吗?”

我也拥有自然学校初级指导员的资格,只是从未有实际的经验,可以说是个完全没有用的资格吧!

对玛莉亚,我突然有种嫉妒的心情。

“解说方面,当然她是专门。不过,她经常会以猜谜的方式,或制造悬疑,让大家自己动脑去解谜,所以非常有趣。我虽然对山的事情也知道不少,不过那全凭经验累积,说到学问,可是一点都没有;就算有点知识,却无法连结起来。跟他们一起爬山,我也学到不少呢!现在我每回都报名参加。”

“每回?”

“就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回。”

“原来如此。”

“中里先生,你认识这位老师吗?”大场边说边拿出一个空酒瓶。

“啊,这是……”

那是我在阿婆森林里,每天都可以看到的玻璃酒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井边的桌子上多了一瓶空酒瓶。我知道是玛莉亚带来的。平均一星期两次,玛莉亚都会上森林里采一些季节性的花草,每回,她都会将摘下来的花草插几枝在瓶子里。

黑色标签上,印着黄色槭树的素描,还有毛笔字写着“神山流酩酒”。标签的下方则有“银座登山俱乐部”的字样。

我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瞧它的标签。

“这位神山先生就是玛莉亚小姐的老师。”

“这我就不清楚……是老师吗?”

“名字叫神山宗佑,写过几本有关森林的书。东大毕业,却没有专属的研究室。听说生活在山中森林,专心记录他的观察。也就是所谓的野人吧!”

神山宗佑我也认识。虽然没看过他写的书,却在电视节目上看过他——一头刚睡醒似的白发,坐在轮椅上讲课的样子让人印象深刻。

“我记得神山老师最后几年在大学当教授,对不对?”

“在新泻大学教授森林学。大概有十年之久吧!玛莉亚小姐是他最后一届的学生。说到森林学系,现在好像也没有了。”

“森林学啊——”

我似乎解开了玛莉亚谜样人生的一部分。那和只是对大自然有兴趣的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水准。

“有学问还真不错。我还以为大学只是专门制造一些头脑顶尖、爱钻牛角尖的人。其实也不尽然。”说完,大场啜了一口茶。

老板娘也端上酱菜。的确是个让人可以舒展身心的好旅舍。

我将酒瓶拿在手中,注视着上面的标签。

“难道这酒是神山老师制造的吗?”

“不,是老师去世后才开始制作的。这瓶酒是三年前吉井先生带来的。”

“后面的标签被撕掉了。”

摆在森林里的酒瓶,背后也没有标签。

“吉井先生说,这是因为制作的场所要保密。”

“为什么要保密呢?”

“我也不清楚。吉井先生和玛莉亚小姐都不肯说。不过应该和银座登山俱乐部有关吧!总让人觉得一伙人一起在玩什么秘密游戏。”

大场说着,好像也对这谜样的酒充满了兴趣。

我注视着摆在围炉旁的酒瓶,想到森林那个井边的酒瓶上星期才刚插过棣堂花。秋天时,也曾插过枫叶或银杏枝。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些花草,是玛莉亚为了神山先生插上的。

两天后,当我结束人家委托的工作回到森林时,看到穿着西装的大仓坐在井边的长椅上。

“看你好像很忙。今天又接了什么差事呀?”

“园丁。上个月一位老先生病倒了,没办法再爬高砍掉树枝。但这点工作又不用请到真正的园艺师父,所以只好来拜托我罗!”

“酬劳怎么算呢?”

“白米五公斤。”

我将装着白米的纸袋摆在椅子上。

“要不要带一些回去?”

“我不能拿你这么贵重的酬劳。”

桌子上的酒瓶,插着麻叶绣球。我不在时,玛莉亚显然来过。

“说说你这个败德的房地产小开近况如何吧!”

“瞧你又这么说了。我们家可是本地的优良企业呢!”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你会专程来看我,铁定有什么事。”

“我正好经过这附近,就绕过来看看你嘛!”

大仓说着,鼻头抽了一下。

显然有事隐瞒。他这个小动作从小学到今天一点都没变。

“喝杯咖啡吧!”

我准备滤纸泡咖啡。

由于调查玛莉亚的侦探经常在森林附近流连,害我被邻居误以为是变态,怀疑我是因为诱拐少女(指奈奈)到树屋里性骚扰,才会引来便衣的监视。

当时,为我辩护的大仓被空穴来风的谣言搞得不胜其扰,最后是自己前来查问。

“前阵子真要感谢你封我为变态。”我挖苦地说道。

大仓暧昧地一笑:

“别再说啦,谣言都没再传了。”

“也是。”

咖啡慢慢滴落下去。大仓边观察我的脸色边问:

“奈奈会和你聊她母亲的事吗?”

“偶尔吧!”

“那对母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担心她们是不是相处融洽。”

“你为什么要担心她们母女的事?”

“奈奈会一天到晚往这里跑,是不是她母亲太过于纵容她了?”

“奈奈现在正忙着学校的排球比赛呢!”

“你和奈奈好像处得很不错嘛!”

“那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兴趣。”

“兴趣?”

“就是这个森林呀!”

“喔……”

“奈奈记录的蝌蚪观察日记,很不简单喔!”

我将咖啡注入杯里。大仓边称赞咖啡香,边啜了一口,像是故意的动作。

“玛莉亚小姐也经常到森林里来吧?”

“是啊。”

“她都来做什么?”

大仓又窥伺我的脸色。小学时,只要他想搞鬼作怪,就是这种眼神。

“来清扫巢箱。”

“然后呢?”

“观察搭好巢穴的白颊山雀。”

“就这样?”

“就这样。”

“真的?”

“你到底想问什么?”

“就是刚才我说的,她们母女之间……”

“这件事某家侦探不是已经调查过了吗?”

“咦?”

“玛莉亚的前夫已经雇了侦探调查她的一切状况。”

“你怎么会知道?”

拍到侦探和克彦碰头的场面,是我设的局,没有人知道,我也要求玛莉亚不能跟别人说。

“有件事我要向你求证。”我说着,两眼直盯着大仓。

“什么事?”大仓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托你的福,让我担任这里的管理员,这点我很感谢你。”

“我也很开心。”

“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背叛我的事。”

“嗯。”

“未来,这个森林不会不见了吧?”

“啊?嗯……”

我没有忽略大仓口齿含糊的犹疑。

“你的立场我很明白。我不知道你是受你爸还是克彦的请托,总之,你是来向我调查奈奈和玛莉亚小姐的事情,对吧?”

大仓垂下视线。我继续说:

“我希望尽可能留在这里。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能帮助我。孩提时候的森林能保存到今天,你不觉得是项奇迹吗?阿婆一定也希望它可以继续保留下去。”

大仓没有回答。

默默喝完咖啡后,挥手离去。

下午四点过后,玛莉亚走出大楼。

一身轻装,牛仔裤配上棉夹克,肩上背着托特包,手里则拿着报纸卷着的麻叶绣球花束。她在路旁拦了一辆计程车。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又做什么?虽然我不想探人隐私,但仍决定付诸行动。

我发动车子前进,一路尾随。

计程车开到自由之丘的奥泽住宅区,在一栋高级大厦前停住。

长发飞扬的玛莉亚走进大厦。

我这岂不成了如假包换的跟踪者吗?这么一想,口里不禁分泌起苦味唾液。现在撤退还来得及……我不断自问自答,害怕知道玛莉亚的秘密。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在监视一个小时之后,我意志开始动摇。

一辆计程车停在大厦前,像是前来迎接的车子。

没多久,大厦的自动玻璃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两位女性,两人都穿着一身和服,头发梳髻盘起。

一位是年约七十岁,像是教导舞踊的老师。不过我的视线却被走在她后方的年轻女性给深深吸引。她一头秀发梳拢整齐,颈项间的曲线非常优雅、细致,是位五官清秀的佳人。

看来是在酒店上班的小姐,正准备要出勤吧!

沉醉在想像中的我,突然被女性手中拿着的纸袋给夺走目光。一个装着东西的白色大纸袋里,摆着几朵楚楚可怜的麻叶绣球。

“玛莉亚?”

她一向脂粉不施,总是一身牛仔劲装,也难怪我一时认不出来。仔细一瞧,还真是玛莉亚本人。

来不及理清头绪,我赶紧尾随她们那辆计程车的行踪。

车子经过东京铁塔,朝都心的大厦街道驶去。

进入银座的道路后,车子放慢速度,在巷子里左转右弯,最后在银座六丁目一个高级俱乐部密布的边界,两人下了车,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的第二间大楼里。

我也赶紧下车追上去。电梯停在五楼。五楼的店家是“Acel ”,在它下方有一行小字写着“阿克尔”。

确认店名后,我回到车上。

专攻森林学,是位优秀的向导,这是玛莉亚;但她的另一面,难道是银座酒店的陪酒小姐?酒瓶标签上的“银座登山俱乐部”字眼,在我脑海里闪烁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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