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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归返森林

“长野的森林虽然不错,但还是这里的森林最棒!这里才有真正的东京历史与自然遗产呢!”

许久不见的志津从长野回来,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露出笑容。

穿着毛线衫和棉长裤的志津,与过去在银座经营俱乐部时的妈妈桑判若两人。长野方面,神山流酩酒的研究计划正扩大规模,神山宗佑纪念馆的准备工作也如期展开。

这一天,森林里除了志津,还有银座登山俱乐部的另外五名成员。

“那会议就开始吧!”玛莉亚环视围坐在井边的成员说道。

拄着轻型拐杖的玛莉亚,如今也是“神山流好评推荐”的网站站主,每天过着忙碌的生活。

“该如何做,才能将森林保留下来?我希望听听各位的意见。首先,请中里先生为大家说明森林目前的状况。”

在玛莉亚的指示下,我将大西的事,以及对森林抱持好感的街邻情况,说给大家听。

“我想先说一下大西定义这个人……”

开口的是老字号的大商社顾问濑川。濑川的为人沉着稳重,经常是后辈们请益讨教的对象。

“当年他父亲因逃税而遭到检举时,大家都以为公司会宣告破产。但出人意料的是,第二代,也就是定义,竟然将危在旦夕的公司硬是给拉上轨道,甚至比原先的公司更加壮大好几倍。他的成功窜起,在业界也成为话题。不过,虽然获得年轻有为、手法创新的评价,但他冷静、压抑的那一面也备受议论。当时正是经济的高度成长期,大家都因为繁荣景气而志得意满。在那样的环境里,他却是理性主义的贯彻者,不仅将交际费和政治献金都压到最低限度,此外不论是自己或员工,都是利用电车通勤;公司的设备用品,包括买一枝原子笔都要经过他核可。这种理性主义的实践,范围还包括和他往来的厂商客户。由于从不浪费,所以觉得他难以交往的人不在少数。面对这样的人物,我们该怎么做?有什么点子可以拯救森林?大家好好来想想吧!”

濑川说到这里后,将背靠在椅背上。

接着开口说话的是前知名广告公司的前任常务坚田。

“请电视台帮我们制作专辑,如何?说不定大家会因为怀念美好的昭和年代,而对森林有所改观呢!就像刚才志津夫人说的,我们就以东京历史与自然遗产的角度切入.或者,住在树屋里的森林管理员——中里先生的人物特写,也可以视为是回归昭和的象征。”

“电视确实具有压倒性的宣传力量。不过相对的,这也是媒体令人畏惧的地方。”

“我们这回做的可不是商品广告,不是在卖东西,而是激发大家去守护自然,这才困难。”

“若是新闻报导或文化讲座之类的专辑呢?只要我们登高一呼,就会有赞助者呼应。”

“现在依据日本民法,一些专辑节目不是都减少了吗?”

“电视台只看收视率。”

“那就只有拜托NHK了。”

“说到专辑制作,那完全取决于制作者的态度。很容易让人以为那是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或受到曲解的人道主义。”

有关电视台的提案,大家各自发表看法,大都抱持慎重的态度。玛莉亚也属于慎重派。

“电视台这种媒体太过庞大了,如果我们不能确实掌握最贴近自己的东西,很可能随着电视台一时性的力量,话题炒过一下也就被淡忘了。这点,不论是电视台或报章杂志都一样。”

“最贴近的东西是指——”

“就是确实能掌握和理解这座森林的价值所在。”

“也就是说,我们目前的认识还太肤浅吗?”

“例如建立资料库。这森林里有多少种类的植物和昆虫?野鸟是如何捕食?以结果来说,这样的森林与人类的居住有多大的关联?如果没有具体的研究资料,可能缺乏说服力。”

对于玛莉亚的主张,在座众人一致颔首。

“的确如此。想要让森林在数百年后还继续维持下去的话,不论是政府机关或教育、自然团体,都要积极接触。为此,准确度高的资料库是有必要建立的。”

“从前神山教授也说过,在彻底的自然观察中,经常可以发现如哲学或宗教所说的‘普世的价值’。”

“就如同我们从奈奈的观察日记里所获得的共鸣,应该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吧!”

“那是超越时代、共通的日记。”玛莉亚兴奋地说着。

“神山教授的学生里头,也有不少人从事研究,或许有人的研究题目与此符合。我建议对他们开放这个研究领域。”

“这提议不错。也可以筹组提供研究资金的机构。”

“还有,筹划一个在学生或研究者都可以参加的包含植物、昆虫、鸟类、小型动物、行为学的研究组织也不错。”

“将快要倾倒的老房子重新改建,提供研究者可以住宿的环境,如何?”

“还有,下雨天时,有个可以开会的会议厅就更棒了。”

大家热烈地讨论着,符合现实而非流于感情抒发的点子纷纷出笼。

可是,我忍不住低着嗓门说道:

“我可以感受到大家的热情。从事研究当然有其必要。只是,可否请大家再多考虑一下。不论是以前或现在,这里都是川上常老太太的私人财产,是她宝贵的‘家’。何况,我住在这里,可以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希望大家可以以这个为前提来讨论,好吗?”

对于我的发言,玛莉亚回以微笑。

“一旦站在研究者的立场,我就不自觉地偏心。侦探,不,中里先生所说的意思,我明白。正因为住着常老太太,这里才能守护到现在。以此为前提再讨论今后该如何保留下去,是吧?以搜集资料为优先考量,纯粹是研究者的自我意识。”

话说到这里,玛莉亚开始对与会的人介绍阿婆的一生。

或许是活在同一时代的关系,这些企业界的钜子们,对于阿婆的人生都感慨良多。

“那么在做学术研究之前,我有一个提案,可以让一般民众更贴近森林。在我们的网站上,收到不少E-mail表示希望可以来参观森林。或许他们是向往原始风景,或是想要了解失去的东西。总之,我想让这些人都能来参观森林。”玛莉亚提案。

“你是指开放森林吗?”冲提出质问。

“前阵子,幼稚园的人表示想来参观睡莲水缸。他们是看到奈奈的观察日记而产生兴趣,希望能来参观。实际上看过之后,大家都为那小小的水世界里居然上演着大自然的感人好戏而深受感动。尤其奈奈和中里先生的解说十分有趣,大家是真的很开心。”

“玛莉亚,你是不是已经有腹案了?”

“是啊,我想最近我们就先开放几天试看看,如何?将报名来的人数分成几个小组,由我和中里先生担任向导,每组约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参观森林。”

成员们对玛莉亚的提案都表示赞同,我却犹豫不决。

“等一下,也要我当向导吗?”

虽然拥有初级自然向导的资格,但事实上,我连一次向导的经验都没有。森林里成长的树、飞来的鸟和经常看到的昆虫——我也只知道这些而已。对于喜欢大自然的参观者,我可是缺乏足够的知识可以信服于人。参观睡莲水缸时,我也只是对奈奈的说明加以补充和整理罢了。

可是,玛莉亚继续说:

“常老太太如何一个人住在森林里?我希望你能以少年中里的角度来为大家解说。为什么会帮常老太太取了‘阿婆’这样失礼的绰号?为什么会在森林里到处搞破坏?这也可以做为顽皮少年的行为学研究呢!”

玛莉亚调侃的语气说着,立刻赢得在座一致拍手叫好。

“阿婆和顽皮少年……有趣!好像现代的民间传说哩!”冲满面笑容地说着。

我随意看了大家一眼,大家的脸上完全没了紧张,只有灿烂的笑容。更不可思议的是,最年长的濑川,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当时跟我们作对的邻村恶少老大。

过了片刻后,玛莉亚朝着我说:

“你刚才说,这里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川上老太太的私人土地,是她最宝贵的家。幸亏有你的这番话,让我终于理出头绪。这里是如假包换的‘阿婆森林’,有调皮捣蛋的恶少年,也有拿着镰刀追赶的阿婆,如果少了这些故事,就很难理解这森林的真正内涵。因此,我想请你以珍贵的见证人身分,担任助手的工作。例如展示图鉴,或拿说明牌,为大家讲述少年时代的趣闻。”

“如果只是助手,我还可以接受。”

“偶尔也得表演爬树。”

“你不是说真的吧?”

结果,大家又是一阵鼓掌叫好。

我于是将最近在考虑的事,说给大家听。

“事实上,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希望能获得大西先生的许可,将环绕森林的围墙给拆掉。后面的铁丝网还好,前面的围墙简直就像监狱一样,而且通风不良,因此湿气也很重,房子的地基都腐朽了。”

“所以你才盖树屋吗?”

“不,树屋纯粹是我个人的喜好。也幸亏有树屋,我才能享受舒适的生活。但是最近,我越发感到在围墙的包围下,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拆掉围墙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改成竹篱笆,让顽皮的小孩都可以潜入。”

“原来如此。这样看起来是舒服多了,只是,有一点叫人感到不安。”

“什么事?”

“所谓的顽皮小孩啊,那可是快要面临绝种的稀有动物呢!”

“那就请冲先生们偷偷潜入吧!”

“顽皮老头吗?那可是大有人在啊!”

冲边笑边环视大家,全员都表示赞同地频频颔首。

“话说回来,要搭建新的竹篱笆,你可有足够的资金?”刚才一直静静聆听的濑川突然开口问道。

“住在这里,事实上并不需花费多少钱。而我当管理员的薪水,多少还存了一点,这样已经够了。”

“我们会里,也累积了不少经费,你可以拿去使用。”

看到濑川一脸祥和的表情,我感受到有些事情已经开始启动了。

那个下午,我去见大西。

大西只问我要找谁拆除围墙,其他倒是很爽快就一口答应。

隔周,贯二带着同事来到森林。工作进度相当迅速。

“平时的工作比这难多了,这种工作,连热身运动都谈不上。”贯二说着。

不仅拆掉围墙,之前内部因工事进行到一半而堆置满地的杂物,也都清除一空。

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付款的时候。

“我们已经收过了。”贯二一脸讶异的表情说道。

“谁给的?”

“大仓房地产啊!”

是大西。当初大西问我找谁处理时,想必已打算自己付这笔钱。很像他理性主义的作风。我打心底佩服。

“好吧!那我就负责明天运来的竹子的钱,以及运送费。”

“那么,请砍竹子的同事喝酒的钱、高速公路的过路费、汽油钱,总共是三万块。”

贯二在成田的旧识那里取得一大批竹子,托人以四吨的卡车运送过来。

“竹子的钱呢?”

“免费。”

对于行事豪爽的贯二,我由衷感谢。

而且,翌日他还请了两位同事帮忙制作竹篱笆。一位是职业老手,另一位是学徒。

“大叔是搭鹰架的的名人喔。近来很少用竹子,所以今天我们是特地请大叔教我们,算是实地训练吧!”

工作完后,我请大家一起去澡堂洗澡,晚上再去居酒屋畅饮一番。

好久没喝过这么痛快的酒了。大叔和学徒回去后,我和贯二坐在森林的水井边,两人又继续喝。当晚,贯二就睡在树屋里,我则搭帐棚睡在树下。

接下来,每天忙着准备阿婆森林特别开放日的事宜。

报名参加的人数,远超过我们的预期。原本只打算开放周末三天,后来也延长为五天。申请放置路标、向周边居民说明、还有沿着森林路径拉起绳索,光是忙这些事,日子一转眼就过了。

“距离开放的日子还有四天,总算是赶上了。”

抬头仰望十一月的天空,玛莉亚深深舒了一口气。

“天气不错呢!”

我做个深呼吸后,坐在椅子上。连日来睡眠不足,身体有点轻飘飘的感觉,脑后像有薄膜包覆着,不太舒服。突然,那张膜破掉似地,玛莉亚的手机发出刺耳声响。

(插图10)

我仿佛欣赏慢动作,看着玛莉亚拿起手机。

她和对方交谈着,一句话,两句话……脸色转为苍白。

“怎么啦?”我问道。

只见玛莉亚僵硬着脸,一动也不动。

“姑姑刚刚去世了。”玛莉亚有些恍神地说着。

阿婆的每一天是怎样睁开眼睛的呢?

她不是没有闹钟吗?是每天拂晓时分的鸡啼,还是树梢野鸟的啁啾鸣啭?也许是她体内准确的生物时钟使然吧!

(起床罗,阿婆!)

看着阿婆像是在沉睡中的一张脸,我在内心里大声嘶喊。

“姑姑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玛莉亚的手轻轻抚摸着阿婆的脸颊。“我原本还盼望临终前可以让她回到森林里来……”

如果带她回森林,说不定她还会睁开眼睛……我抓着阿婆的手,整个脑袋净想着不可能的事。满是皱纹、枯瘦的手指头,它的冰冷,让我回复意识。那是拒绝生命的冷然。

森林开放前,阿婆的家也重新整修过。我们的目的,是希望将茶水间和泥地间改造成可以让研究者或客人休息、过夜的地方。

我和奈奈还讨论说,将来有一天要带阿婆到那里呢!

“姑婆好像在笑呢!”奈奈边擦眼泪边说道。

肿胀的双眼,让人看了十分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灵安室的门开了。

“爸爸——”

奈奈跑过去。

门口站着的人是克彦。奈奈冲上去紧紧抱住父亲。

“奈奈……”

玛莉亚只是默默看着紧紧抱住父亲啜泣不止的奈奈。

克彦朝玛莉亚的方向看去。

“过去发生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说完,低下头一礼。

“你是来送姑婆的吧?”

克彦颔首。走到常老太太前面,双手合掌。

克彦毫无表情的脸,在灵安室萤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苍白。

没有人开口说话。孩提时的记忆,不断在脑海里盘旋。树木的喃喃絮语,昆虫的振翅拍飞,阿婆的怒吼,全像闪光一样在瞬间闪过。

“各位辛苦了。”

和院长谈话的大西回到灵安室。

“都告别过了吗?”

强做镇定的大西,浮肿着双眼。

“好像还活着,实在感受不到她已经离开人世。”望着常老太太的脸,玛莉亚叹息道。

“不管是什么样的死,都不是这么容易就叫人接受。即使是八十八岁高寿往生,也还是会留给活着的人无限遗憾。只是,这么不可爱的姐姐,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想念她,倒是很让我出乎意料。”

大西一脸苦笑说着,将白布轻轻覆盖上她的脸。然后,他看着大家说:

“现在,我就以监护人的立场,将故人所托之事,如葬礼、遗言等传达给诸位。我们换个地点吧!中里先生,我希望你也能参加。”大西交代公事般地说道。

我们被带到位于青山的一间律师事务所。

负责拟定与保管常老太太遗嘱的奥寺律师,打开密封的书简。

“这是川上常老夫人的遗嘱底稿。正式的遗嘱便是根据这底稿拟成的。我想,这底稿或许更可以代表亡者想要传达的遗愿,所以借这个场合,就让我为大家宣读这份底稿。”

奥寺说完开场,接着开始宣读遗嘱底稿:

“……丧礼上,只要为我诵经就可以。我还存了一点小钱,就拿它帮我盖个小小的墓园,我希望能和去世的父母亲葬在一起……不动产等财产,悉数留给岛村奈奈。只是,正式的继承,必须等岛村奈奈年满二十岁那年才生效。在这之前,由我的监护人负责管理。”

接着,律师在大家面前公开正式的遗嘱,让大家确认常老太太的遗志。

“虽然我个人有很多想法,不过,我相信大家都已经了解家姐的意思了。克彦,你就算争取到奈奈的亲权,最后事情也不会如你所愿。家姐一辈子勤俭度日、辛苦守护过来的土地,一夕之间会成为巨大的财产,我想她本人也很烦恼吧!她更害怕在她临死之际,这块森林会成为大家觊觎、争夺的火种。”

大西看着克彦说道,然后,视线转移到奈奈和玛莉亚身上,继续说:

“至于将来的事……距离奈奈满二十岁还有八、九年的时间,可是,我是否还能活到那时候,实在很难说。所以,如果我有什么万一,一切由奥寺律师接手监护。我希望你们能理解这一点。有关财产的继承,应该是没问题……”说到这里,大西喝了口茶,润润喉。

“剩下的,就是森林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大西说完,深深地坐回沙发。

“不能让它保持现状吗?”奈奈问道。

“家姐的储蓄约有一千五百万元,那是用她的年金一点一滴累积出来的。但这些钱可以维持森林到什么程度呢?考虑到家姐的立场,我当然也很希望它能保存下来。问题在于,那块森林地是否有继续保持原貌的意义呢?”

“这几年,大家已经留意到杂树林和郊区山林的重要性,了解到它的生态体系和人类的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各地区都开始展开保存、复育的工作……”

听到玛莉亚的说明,大西虽然点头赞同,但却立刻提出反驳:

“但那是在还留有田地的郊外才能发挥功能吧!在东京最高级的住宅区里,杂树林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呢?”

“如您所知,当我们公告开放森林时,全国各地寄来的参观申请书,如雪片般涌到。可见有好多人对它抱持兴趣。对他们来说,这么宝贵的森林怎么能让它消失掉呢?”

玛莉亚越说越激动。

“嗯,玛莉亚小姐的心意我了解。可是,如果把它卖掉,你们可以到乡下过着悠闲的日子。如果改建成大楼,光是收租金,日子就能过得很优渥。从现实面考量,你不觉得这样做对奈奈将来的幸福比有保障吗?”

大西冷静的口吻分析着。

“那本来就不是奈奈个人的东西,是姑姑托付给她的。”

“我明白了。关于这件事,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讨论。先让我处理其他的事吧!”

“好啊,就算再花上几年的时间,我都会说到让大西先生您同意为止。”

对于玛莉亚挑战性的言语,大西只是微笑接受。他环视众人,说道:

“其实,我有件事想和各位商量。家姐虽然交代只要在丧礼上帮她诵经就好,可是我想在森林里帮她举行简单的葬仪。这里在座的各位,和几位亲戚列席就可以。火葬之前,我会请住持师父先来诵经,连同父母的遗骨也一起,帮他们守夜。翌日,告别式之后就送去火葬场。各位觉得如何?”

先前一直以事务性口吻说话的大西,这回换成谦虚的态度表达。

他已经从监护人的角色换上亡者弟弟的角色吗?

“在森林帮阿婆……”我不禁喃喃自语。

“就在灵堂举办未免太可怜。”

玛莉亚的反应很直率,但随即表情却变得复杂。

“可是,距离开放的日子……”

“什么时候开放?”大西问。

“四天后。”

这时,一直在旁边观看的奥寺先生开口说话了:

“赶紧准备也许还来得及,只是还得考虑到住持师父和火葬场配合的问题。可是如此来,葬礼会办得很仓皇。”

他显然思考过所有状况后才发言。

“把开放的时间往后延吧!”我对玛莉亚说道。

玛莉亚咬着嘴唇点点头。

“我会和报名参加的人联络,请他们谅解我们有非延期不可的理由,我会写在网页上。”

“阿婆要回森林了,相信大家会接受的。你在网页上附带记上:为了表示敬意,我们有四十九天的服丧期。我总觉得,若不这么做,即使在梦里也会被阿婆追着打。”

“也可以趁这段时间寻找墓园。”

“大西先生,您看如何呢?”我问道。

“就这么办吧。”大西缓缓颔首。

三天后,我们忙着守夜的各项准备。

“好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哪!”

玛莉亚一边整理宅配送来的鲜花,一边伸懒腰说着。

昨天在网页上刊载川上常去世的紧急特集,在全国各地引起莫大反响,就连冲他们看过之后都赞不绝口。除了丰富的内容文字,还有常老太太年轻时的照片、森林的逸史,可以说是一部浓缩的昭和史。

“昨天看过玛莉亚小姐文章的人,今天寄了鲜花来给常老太太,真是叫人感动。”

白天送来的花就有七束,从东北到九州都有人送,分布范围相当广。

多亏贯二和他的木工同事,阿婆旧家约改建才能赶上时间。为了配合丧礼,紧急追加的工事,他们在两天内就完工。

不久,大西接洽的葬仪社人员也运来棺木。他们将躺在茶水间的遗体先摆进棺木里,然后恭恭敬敬地扛到设置于房间的灵堂旁。

大西的媳妇美佐子,将寄放在寺院的常老太太的双亲遗骨放在棺木旁—之后,由奈奈摆上常老太太的遗像。

那遗像原是和奈奈合照的相片,现在将常个人的部分放大制成。在背景新绿嫩叶的衬托下,阿婆的笑容显得份外慈祥。

祭坛上,装饰着大西家、川上家、岛村家、大仓房地产、还有我献上的鲜花。银座登山俱乐部的花则分饰左右。原本以为会很素朴的葬礼,加上川上家以及银座登山俱乐部约十七名成员列席的情况下,规模也不算小。

下午三点过后,穿着丧服的冲带来新的消息。

“网页上,从加拿大及澳洲都有学者寄来吊唁的E-mail。”

“海外寄来的?”

“好像是神山教授的旧识,平时常上网看我们的网站。看来以后要制作英文版了。”

冲报告完后,就开始设置从森林入口到家屋路径的路牌。

为了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他还让部下拿着路牌和地图站在离森林最近的两个车站出口以及两处主要的十字路口引导。

我在换穿丧服前,先到森林外围巡视。

突然,有五名背着背包的中年男女叫住我。

“请问,这里是阿婆森林吗?”

“是的。”

“我们是从神户来的……”

从外表看来,对方像是报名活动的参加者。难道他们没有收到活动暂停的通知吗?

“原本预定明天开放的活动,已经暂停了……”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说道:

“我们是想为川上常老夫人守夜而来的。”

好意外的答覆。

“你们是常老夫人的亲戚吗?”

“不是。我们是神户自然俱乐部的负责人。一直有幸拜览神山流的网站,这次也是从网页上得知川上老夫人去世的消息。这次的葬礼虽然只限亲近的家属参加,但不知道能否让一般人也来追悼呢?”

“……感谢你们这么专程前来。”

事情出乎意料,我一时拙于应答。

我带领他们来到井边,守夜从五点开始,这段时间只好请他们稍做等待。

然而,这无疑是个前兆。

没多久,负责在车站引导的部下打手机给冲。

“听说问路的人很多,地图已经不够分发了。”冲着急地说着。

“到底有多少人啊?”

“不清楚。我让他们各自拿十份在身上。听说拿去超商影印仍然不够发,又去影印。”

冲再次打手机确认。而这时,听说又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走出剪票口,跟引导员打过招呼后,朝森林方向走来。

森林四周喧腾不已,道路窒碍难行,不断涌到的人群自动排队。

里面有学生、整个家庭成员,还有中、高年龄者,年龄分布很广。这些都是从全国赶来为川上常守夜的人。冲和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帮忙整理队伍。井边的桌子上,摆着由附近文具店买来的签名册和预备用的笔记本。

比较伤脑筋的是,该如何帮开车前来的朋友安排停车位。大仓和克彦一边知会邻居,一边忙着指挥交通。幸亏中途有交通课的警宫代为协助。不过,停车场的空间已到达极限。

角松刑警赶到时,“里山爱好会”的老人所乘坐的巴士正困在停车场。

“我已经跟神社还有教会联络过,今明两天让我们的车子停放。你这边派人疏导车子吧!”

有角松的鼎力相助,让原本已经累坏的我们再度燃起勇气。

距离预定时间已经晚了一个小时。

究竟有多少人参加?就在没有人计算的情况下,开始诵经。

参拜者们庄重的面容,沿着路标前进。有人手捧鲜花,有人准备了香奠,也有人手上缠绕着念珠。每个人都怀着虔敬的心在册子上签下名姓,进入泥地房间上香。

上完香后,再顺着白色烛台路的引导,从森林后门出去。这是研判过现场状况后所安排的路径。

我站在出口处,目送参拜者,告诉他们往车站的路怎么走。

“你就是那位侦探先生吧!”

由于我的相片就贴在奈奈的观察日记上,因此不乏有人向我问候。

“住在树屋真的很棒!它正是我的梦想。请你以后也要好好守护这里喔!”

气质优雅的老先生要求和我握手。

树屋的木板地上,吊着露营灯,让参拜者回程的路上都可以看到。这是冲先生的点子。

住在附近经常碰面的老先生对我深深一鞠躬后,转身离去。

人群中,也有过去曾经向森林提出抗议的欧巴桑。

踏上归途的老夫妇、不断回头眺望森林的年轻情侣、抬头仰望蝙蝠在空中飞翔的家族……

庄严的送葬队伍,沿路不绝。

十一点过后,我送走最后的参拜者,回到灵堂前,只见灵堂四周淹没在一片花海里。

“姑婆好像躺在花田里呢!”奈奈走到我身边说道。

装饰不完的鲜花,摆满了泥地房间。

冲和他的部下、银座登山俱乐部的各位成员、大仓、克彦、负责接待的玛莉亚、安排葬仪的大西、还有前来协助的美佐子、以及从工作现场赶来的贯二,大家群聚一起。

“各位辛苦了!”

“今天来了有几百人吧!”

“所幸没有发生状况。”

“明天也会很忙哟!”

大家互相加油时,角松出现了。他向大家一鞠躬。

“让我上个香吧!”角松低声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我自己也还没上香呢!”

听到玛莉亚的话,大家不禁相对失笑。

“大家都忙昏头了。”

不只身为亲人的大西和玛莉亚忙着照料前来参拜的人,这里聚集的所有人几乎都忘了上香。于是,继角松之后,大西带领大家重新上香。

时间静静流逝。

我凝视阿婆的遗像良久,心里默默祈祷。

“你祈祷了什么呀?”

散会后,玛莉亚走到我身边问道。

“我只跟阿婆说了声谢谢。”

我说的是实话。

“我也是。”

玛莉亚笑得很平静。

奈奈好像很疲倦,倒在茶水间的坐垫上睡着了。看着奈奈的睡姿,大西说:

“印象中,我从未和家姐一起睡过觉。今晚,我要留在这里陪姐姐过夜。”

“等一下我会带奈奈回去。”

玛莉亚话刚说完,大西就摇着头。

“不,我希望奈奈和玛莉亚你们两位都能留下来,让家姐再一次享受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今晚有父母、兄弟以及奈奈陪伴身旁,相信姐姐应该无所遗憾了。”

对于大西提出的要求,玛莉亚点了头。

我拿了两个睡袋和毛毯交给玛莉亚。

“晚安。”

跟玛莉亚道过晚安后,我回到树屋。

在树屋的木阳台上,我一个人喝着小瓶装的威士忌酒,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热泪灼烫睑颊,滴落在木阳台上;抬头仰望星星,一片朦胧。

露营灯在闪灭间终至消失。

我,一直在合夜里眺望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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