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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里

从天花板上,往下偷窥的感觉,到底有多么与众不同。若非亲身经历,个中滋味,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纵使房间里面,没有什么特殊的异样,仅仅是观察房客自以为四下无人,便尽情显露出本性,就是一件令人回味无穷的趣事。

——江户川乱步,《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一楼)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正在起居室打盹的她,突然挣开眼睛,缓缓坐了起来。之前所做的梦过于真实,把她吓得汗流浃背。梦中,有人打算在天井里,要了她的性命。

“饭塚女士,饭塚时子女士……有您的快递。”

是快递员吗?……

她站起身,正打算走向玄关,却听到对方的脚步声,已经越走越远。她开门从邮箱中取出快件,一封信正好落到地上。她捡起来一看,上面盖着快递的红章。收信人是饭塚时子,寄信人则是饭塚春江,看来应该是女儿寄给母亲的信件。

妈妈,我一切都好,请不用担心,寄自札幌。

她本打算将信扔掉,却临时改变了主意,粗暴地将信纸塞回到信封中。其他都是电费缴费单和广告。

她在金钱方面还算宽裕,却因为嫌麻烦,而懒得去缴这些费用。

且不说转账手续有多么麻烦,只要去了银行,就会被柜员劝说,办理各种业务,简直不胜其烦。可要是把一部分钱,存进银行自动划账,对她来说也十分危险。那些银行的家伙,一边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一边对她的钱虎视眈眈,暗地里通过各种途径,掌握了她的弱点。去了银行,这些家伙一定会想方设法,从她的身上搜刮更多金钱。

而且,一旦把钱存进银行,要想再取出来,就会很麻烦。要是利息再髙一些,能达到每个月几万块倒也合算。可现在利息太低,哪怕存人一千万,一年也只有一万日元的利息,还要从中抽取税金,剩下的更是少得可怜。

“而且,而且……”

注意到自己无意中发出了声音,她急忙闭上了嘴。她有一时兴奋,就会不由自主出声的毛病。

“现在可得小心,不能让天井男听到自己说的话。”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而且,根据现在的财政制度,一旦银行破产,这存进去的一千万,没准儿就会打了水漂。也正因为如此,不少有钱人,才把钱分别存入不同的银行,以降低风险。这是什么世道啊。”

虽然银行职员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无知的老太婆,但是事实上,她经常去图书馆,查阅金融方面的书籍。无论期货还是股票市场的动向,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虽然无人知晓此事,让她觉得有些遗憾,不过,也没有必要去特别炫耀。

她的现金,都保管在天井男所不知道的地方。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再活多久,不过,不管是再活几年,还是再活几十年,她都会把钱好好地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抬头看着天井,笑了起来。

天井男此时恐怕也正在看着她吧。不过,不管天井男怎么绞尽脑汁,也无法查出她保管金钱的地方。她大声地笑了起来。她对此充满自信。

(小野寺)

小野寺站在饭塚家门口,正打算出声,却听到屋内传来一阵笑声。

这笑声听起来相当愉快,难不成家里来了客人?……不,应该不会。小野寺认为,不会有什么人,前来拜访这个又脏又臭的地方。就算真的有客人,闻到这股异味,也会被吓得落荒而逃。

小野寺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里拜访时的情景。那是大约两年前,区政府收到了周围居民的投诉,因此派他前来察看。

“我们附近住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平时一个人生活,最近,她的嘴里经常念叨着一些古怪的话,还把垃圾堆放在自己家附近,看起来像是得了老年痴呆症。这一片住宅区,布局相当密集,要是她家着了火,那可就危险了。”当时的匿名投诉信上这样写道。

最初,小野寺是为了确认:投诉信上的内容是否属实,才来到饭塚时子家的,他一打开玄关的门,就立刻被带进了屋里。

饭塚家里虽然说不上一尘不染,不过,也算收拾得井井有条。时子虽然已经年过八十,头脑却相当清醒。在交谈中,饭塚说出了自己正被人监视的事情。

原来如此,投诉信中所说的“念叨些古怪的话”,就是指的这件事吧。

当时小野寺跟着她,来到弥漫着香甜烧鱼味的起居室,对方打开壁橱说:“你看那里。”拜托小野寺检查壁橱上的天井。只见壁橱上方,有数块天井板,透过板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上面一片漆黑。

“那里,有一个天井男在监视我。”

“天井……男?……”

这个奇妙的词语,让小野寺想起发霉的东西,同时,仿佛闻到了混合着老鼠粪便的强烈异味。

“是间谍,间谍哦。你明白吗?……天井男正在监视着我呢。”

老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小野寺感到,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老鼠男的脸,一股寒气自脚下直蹿上头顶,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了。

“有个男人待在天井里,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监视你?……”老太太的话越发奇怪了。

“是的,他在调查我的行动。”

“调查?……”

“调查你这么一个脏兮兮的老太太,能有什么好处呢?”小野寺一边提出疑问,一边抬头,透过天井板的缝隙向上望去。

“这么看没用,你能上去看看吗?”

时子将手电筒递给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小野寺爬上去。

小野寺认为,自己应该听从她的指示,上去看看,以便打消她的疑虑,于是点头应答了一声“好吧”。

小野寺答应得很爽快,可还是想到天井里又脏又暗,再说这项任务,对他来说毫无乐趣可言。

他在小的时候,曾去过东北山区的父亲老家。老家的房子,还是草搭的顶棚,在当时算是非常罕见了。也就是在那时候,他和堂兄弟们一起,顺着梯子爬上了天井。听说以前那个天井中曾经养过蚕,顶棚高到大人们都够不到的程度,因此,里面连席子都没有铺,只是一块宽广的空间。然而,由于一直被一楼的炉子熏着,致使当时老家的横梁和茅草,都被熏成了黑色。听堂兄弟们说,因为家里烟太大,连虫子都不会光顾呢。

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是乡下的事情。城市里房子的天井,往往给人狭窄而隐蔽的感觉。如果是二层建筑,房顶的顶棚天井,还算宽敞;至于一楼和二楼间的天井,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空间了。

“好了,快上去吧。”小野寺犹豫地看着天井,耳边却响起饭塚老婆婆那催促的声音。

“好吧!……”

小野寺爬上壁橱的上层,将头探向天井板的缝隙处,打开手电筒。此时他的头,差不多正好与天井齐平。倘若天井中真有个不怀好意的人,用刀斩向他的脑袋,他的头一定会像从断头台上被切下来一般,干脆利落地掉下去。

这幢房子的建筑年代,颇为久远,因此,天井里的空间,应该也比较宽阔。小野寺原以为天井中,一定会充斥着老鼠的粪便,和发霉的味道,然而事实上,这幢房子的天井里很整洁,还有些寒冷。手电筒的光,无法照到天井内部,只能勉强让他看清楚周围。他用手指摸了一下天井板,发觉上面并没有积灰。

“怎么样?……上面有天井男吗?”时子问道。

“不,我没有看到。”

他用手电筒向四处探照,但光柱只能微微地照亮深处,并不能够看得很清楚。如果当真有人藏在天井里,不进去好好调查一番,是根本无法发现的。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

“上面不像有人的样子。”

他这么说,试图让老太太安心。要是说上面有人,恐怕会使她的精神,向着异常的世界更近一步。

“是吗?……真是奇怪啊。”饭塚时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说,“他肯定是藏在门梁里侧了,这个天井男,还真是狡猾啊。”

天井板很容易活动,小野寺便将天井板重新嵌了一下,将天井盖住。

“你看,这样就没有问题了。把天井盖住,天井男就看不到下面了。”小野寺勉强附和着老太太的话,回应道。

这项“仪式”结束之后,他爬下来回到起居室,开始询问饭塚平时生活上的事。

饭塚时子独自一人在家中生活。以前二楼住着她的女儿,不过很多年前,女儿就离开家了。照时子的话说:“她是被坏人威胁,想要霸占我的财产。”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现在身处何方,在做什么啊。不过,只要她不和那个男人分手,我是不会把遗产留给她的。”

“可是,孩子有继承父母遗产的权利啊。”

“不,我死前会把遗产都处理掉。这块土地,我也会捐给政府。”

一提到财产,饭塚时子就变得特别顽固起来。

“我不相信任何人。银行这种地方,只会不断让你把钱都存进去,最后把你榨干。”

“可是,您把现金放在家里,这也不安全啊。这附近发生了不少盗窃事件,弄不好真像您所说的,有人正对您的财产虎视眈眈呢。”

“没关系,我已经把钱,藏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尽管时子不愿意相信任何人,却并不介意告诉小野寺这些。

从那之后,小野寺便每月拜访她家一次,聆听她的那堆“蠹话”,也成为了他的工作内容之一。渐渐地,他开始适应了这样的工作。

最近几个月,饭塚的怪异行为,更甚一步,四月份单位进行了一场人事变动,小野寺被调去做同属福利课的,儿童援助方面的工作。

和接触老人一样,接触孩子的工作也不轻松,想适应这份新的职务,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就在他逐渐适应新工作的时候,慢慢地和饭塚时子疏远了起来,这时候,接替他原来工作的同事告诉他,“她已经无药可救了”,这才有了小野寺的这次拜访。

小野寺已经年过三十五岁,却仍然是单身,因此,在休息日他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饭塚老婆婆,您在家吗?”

门没有锁,他稍稍推开门。房间里传来的笑声突然中断,只剩下不安的沉默。

“我是小野寺,婆婆,您还记得我吧?”

“谁啊?……”

起居室的门柱旁边,突然出现一个白发老人的身影。一股烤鱼的味道扑面而来——甜酱油味和腐烂垃圾的味道,无端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十分不快。

“我是区政府的小野寺。”

“啊,是你呀!……”

“您好像很髙兴啊,有客人吗?”

她露出了一副完全不认识小野寺的表情,似乎非常迷茫。这对小野寺来说并不稀奇。在平日的工作中,他接触过不少这样的老人,无论拜访多少次,都记不住他的面孔。

“挺长时间没见面,觉得您又年轻了。”

“哎呀,别说这种会让老人家瞎开心的话啦。”她从房间中走出,摘下度数很深的眼镜,“你来得正好。”

“您想起我啦?真好。”

“天井男还在。”她认真地说。

“哦,还在吗?”

“不好意思,你能去天井里帮我看看吗?”

“好吧。”为稳住她的情绪,小野寺打算听从她的差遣。

他穿着油乎乎的拖鞋,穿过走廊,走进屋里。每当脚踩在地上时,便会传来一种黏糊糊的感觉。

“就算有小偷进来,我一听到这种声音,就能马上知道。”她平静地说道。

“就跟养了只看门鸟一样啊。”

小野寺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却没有任何反应。而令小野寺惊讶的是,起居室的内部,发生了一些变化。

“混……混蛋,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只见房间中的东西,摆得乱七八糟的,衣架子放得到处都是,想下脚都困难。

“是为了对付监视我的人,才弄成这样的。”

这个房间,简直就像个要塞一样。味道也真够呛,恐怕周围邻居的投诉,多半来源于此。

“还是从壁橱里上去吗?”

“对,没错。”她面目可憎地回答道,“那上面的板子,可以拿下来,这样就可以出入了。天井男趁我不在的时候,也是这么偷偷下来,四处逡巡的。”

“你说话有证据吗?”小野寺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

“你看这个。”她指着表面已经掉色的衣柜,突然提高声音说,“这个柜子的位置,和以前不同了。就在我出去买东西回来之后,发现它移动了一寸左右。”

老太太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下被移动的距离。

“不是您的错觉吗?”

“怎么可能。我虽然上了岁数,但眼神绝对不输给年轻人。”她愤怒地说,“上次他下来,还在这里设下陷阱,想让我上当呢。”

小野寺很难相信她的话,却还是说着“那可糟了”应和对方。如果他是精神病医生,一定会将这个重度妄想症老人,当成研究对象吧。

不过,小野寺发现,这个老太太,可以称得上博览群书。只见她的书架上,摆放着大量畅销推理小说。

“婆婆,您喜欢看推理小说吗?”

“没错,特别喜欢密室系列。”她得意地回答,“我啊,一定会解开密室之谜的。”

“密室之谜?……”天哪,她的妄想症,究竟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啊。

“是的,密室诡计。”

面前的老太太,与“密室诡计”这四个字之间的违和感,让小野寺突然兴趣大增。不知道她到底打算做些什么呢?

“这些书,是您从图书馆借的吗?”

“没错,因为我喜欢看书嘛。”

书架上的书,全部贴着区图书馆的藏书标签。一定是她没有办理借书手续,就擅自将这些书拿回家来的。

(“天井男”)

啊,好险!……

虽然没有被光照到,可是,如果对方仔细查看天井,我就完蛋了。我穿着一身黑衣,一边趴伏着,一边屏住气息,等待风波平息。

事实上,我并没有透过天井板的缝隙偷窥,而是利用了起居室天井板上的小孔。

其他人都认为,饭塚时子说的一切都是妄想,没有人相信她。也多亏如此,否则,警察一定会来搜索天井,而我也会被逮捕。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藏身之处了。

区政府的调查员离开后,我继续通过天井上的小洞,观察着饭塚时子的一举一动。

我就是天井男!……

(二楼)

白濑直美,待在自己刚刚入住的“城”中,感到非常满足。告别那不祥的过去,迈出崭新人生的第一步,姑且算是成功吧。

现在回头想一想,自己没有任何的身份证明,却还要去租房子,实在是太愚蠢了。虽然这个老太太,看上去不是很好相处,却还是把房子租给了她。就冲着她这番难得之举,无论怎么感谢她,都不为过。

现在,她手头还有七十五万日元。这是她入住时,付完押金和三个月房租后,所剩下的一点儿金额。如此一来,即使她不去工作,也至少可以过半年衣食无忧的日子。就算手头紧张,也还可以从银行卡提取现金。

她把存折留在了老家,却随身带走了银行卡。但她想尽量不用银行卡,所以,一旦现金用光,还是去打工比较好好吧。

如果是在东京,这种人口密集的地方,那家伙绝对找不到!今天,她在附近家具店买的寝具,终于送到了,她躺在床上,享受着平和的午睡时间。

就算做了一场噩梦,因为知道那不是现实,所以无须在意。就算在梦中被那家伙追赶,但只要醒过来,就能够回到这个世界了。她的性格相当乐观。此前已经有了最痛苦的经历,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再害怕任何事情了。不过,这也仅限于那家伙没有找到她的前提。

不,那家伙是找不到她的。那家伙所在的地方,和这里的距离,超过五百公里呢。

“就算那家伙真的查出,我逃到了东京,又怎么能在一千万以上的人群中,找到我呢。只要小心一些,就不会有事。这个房间,就是我的城堡,它是自由和幸福的象征。”

她一边说着“幸福”,一边在床上舒展着身体。此时,她突然有一种,正在被人看着的感觉。

难道说?……混蛋,不应该啊,这个房间是一个密闭空间。然而,她却无法将这种无预警产生的不快感,从脑中驱逐出去。

她不安地站起身来,微微拉开蕾丝的窗帘,向窗外望去。只见一楼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正看向她的方向。她赶紧离开窗前。

自己的反应也许有些过激,不过她的警戒心,一向不会轻易放下。然而,她所感受到的视线的主人,并不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浑身上下,非常整洁,看起来像是个银行职员或公务员,并没让她感到什么危险的气息。

她认为,那道尖锐的视线,应该来自别处。她再一次来到窗户旁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向着商店街对面的道路走去。

她将目光下移,发现房东老太太正拿着扫把,打扫玄关门口。这附近住宅密集,这家的院子在这种地方,显得有些过于宽敞。但院子里杂萆丛生,篱笆长年不曾修整过,任由树枝自由生长。老旧的植物棚早已腐朽,虽然院子里摆了不少盆栽,却因为放置多年而干枯。房子旁边,还扔了一堆废弃不用的洗衣机和冰箱等旧家电,和干枯的植物及垃圾,混在一起,堆得像座小山似的。房东似乎对这些垃圾视而不见,只是机械般地将门口,打扫干净而已。

马路的一边,是一块空地。上面竖着的牌子,显示这一块地方,已经成为将来建设新公寓的预留地。如今牌子歪斜,周围生满杂草。放置已久的生锈起重机,也让人感到时光的流逝。如果有不怀好意的色狼,埋伏在这里寻找“猎物”的话,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吧。

空地对面是住宅区,不过,并没有会遮挡视线的高层住宅。向西南方向,可以看到池袋的“阳光城市酒店”,以及耸立在蓝天下的、新宿的高层建筑。

既然从外面看不到她,那么,刚才那种奇妙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的呢?白濑直美站在电灯下,环顾整个房间。这是个只有厨房般大小的狭小房间。房子非常古老,不过有洗手间。虽然不能够泡浴缸,但洗手间里,配备了淋浴设施。这样即使不能泡澡,也可以令她安心了。

毕竟,那么低的房租,也不能够奢求,租到更好条件的房子了。这就是便宜的代价嘛。

房间里应该没有任何人。洗手间里贴着瓷砖,只留有一个小小的换气窗。厨房里也仅有一个安装换气扇的窗口。

天井板上虽然黑乎乎的一片,却并没有缝隙。壁橱里也空空如也,地板上铺了榻榻米。无论哪里,她都找不到任何孔洞。

确认过这一点之后,她才完全打消了不安。果然还是因为一直被追着的沉重压力,使她产生了妄想吧。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拉开了旅行袋的拉链。

“啊,太好了。”

她发现自己的手机是关机状态。执念极深的那个家伙,发现她逃跑,一定会给她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的。一旦电话接通,对方就能通过电波,找到她的位置了。真是危险的通信设备啊。这种东西,还是扔掉比较好吧,不过万一被谁捡到,也有可能被用于不好的事。

结果,她并没有损坏手机,只是将它丢到旅行包里,就来到了东京。正是这种什么都舍不得丢弃的性格,才让她的人生,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这还真是……可怜的我的象征啊。

“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现在,要开始新的人生了!……”她出声对自己说道。现在她全身充满力气,要将过去三十年不幸的人生,彻底忘记,积极地生活下去。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直美觉得有些饿了。不如去商店街逛逛,买些食材吧。对了,看来要买个小冰箱。

老在家里憋着,心里都快发霉了。为调整一下心情,至少也应该出去走一走吧。只要小心一点儿,就应该不会被那家伙发现。她决定积极地面对人生。

白濑直美走出房间。通往一楼的楼梯,设在一楼玄关的反面。这样二楼的住户,无须和房东碰面,就能够直接出门。大家虽然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却能够互相不干涉对方的隐私。这也是这里让她满意的原因之一。

事实上,自打一周之前,她将租金交给房东后,就再也没有和对方见过面了。因为房屋的建造年代较早,因此一楼和二楼之间的空间较大。住在二楼,完全听不到楼下住户发出的声音。不管是电视声、洗手间的冲水声、还是各种生活中,必然会发出的声音,都完全传不到二楼。至于院子里堆放的垃圾的味道,也只会在她开窗时传进屋里。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还在她的忍耐范围之内。反过来想,直美这边所发出的声音,也不会传到楼下。当然她不会用力踩踏地板,因此应该毫无问题。

虽然这附近的道路,复杂得像个迷宫,不过,商店街距离她的住处,还不到三百米。而且,她经常从二楼往外张望,已经对附近的地形了如指掌,不会迷路。

这一年的夏天长得吓人,而且又热又干。全国各地都有新闻报道,说有人中暑了。不过一到秋天,她又开始怀念起夏天的感觉来了。

她所住的房间,因为受一楼瓦制房顶的辐射,因此,夏天时会相当热。而且屋里没有空调,不过,好在夏天已经结束,对她来说还算幸运。冬天到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就算冬天会冷,也不是需要现在就考虑的事情。比起酷暑,她觉得寒冬相对容易忍耐一些。只要买个小电暖炉,就能渡过寒冷的冬天了。

由于临近傍晚,买东西的人摩肩接踵。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擦肩而过的人群中,是否有熟悉的身影,心里的不安,让她浑身发抖。最开始她还谨慎地低头行走,不过渐渐习惯起来。人们看到她的脸,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她只是在东京生活的人口中的一员。她的相貌、身高、体形,都是大众标准,很容易淹没在人海之中。

无意中看到正在搞促销的服装店,她便进去购买了几件日常所穿的衣服和内衣。之后她顺道去了一趟电器店,花一万九千八百日元买下一台最便宜的小冰箱,让对方明天送到家中。她放弃了购买电视机的想法,不过,为保证最低限度地了解新闻,她还是花三千日元,买了一台晶体管收音机。

随后,她来到车站前一幢旧楼的二楼,走进咖啡馆,选择靠窗的双人座坐下。透过窗户俯瞰买东西的人群,以及脚步匆忙的上班族,焦急地走过车站往家赶,但并没有发现她熟悉的身影。

这里确实很安全。她一边频繁地确认着这一点,一边咀嚼着这种幸福感。她把意大利面吃得干干净净,随后又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品尝。啊,这是只属于我自己的时间,只属于我自己的空间啊。没有人能够干涉我。在这个大都市中,有人感到孤独,有人感到快乐,而从今往后,我就能享受自由的快乐了。

然而可惜的是,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直美悠闲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可当她走进一条小巷后,却发现自己迷路了。此前她都是白天外出,天黑之后从没有出过门。原本她还乐观地以为,只要凭直觉走,就能自然而然地回去,然而,无论她怎么走,都看不到她所住的那幢二层小楼。这一带的道路左拐右拐的,令她完全丧失了方向感。

怎么办,怎么办?……

这条阴暗的小巷中街灯稀疏,街边住家栅栏下的阴暗角落,是街灯无法照射到的地方。找不到方向的白濑直美,此时几乎快哭出来了。她已经数度经过,挂有同一块名牌的房子,却还是只能在狭小的范围里徘徊。她走遍了每一个岔路口,却发现走来走去还在同一个地方。

在这期间,她甚至生出某种想法,自己租住的房子,是否只存在于幻想中?这种想法让她更加不安起来。

这时,她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对方的脚步声,与她的节奏一致,像是要配合她的脚步一般。她加快脚步,对方也同样快了起来。她一停下,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停了下来。很明显,对方是在跟踪她。

难道说,是那个人在跟踪我,想要调查出我的住址吗?……不会吧?

陷入恐慌状态的白濑直美,发出小声的悲鸣,快步奔跑起来。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执著,原谅我吧,我原本并不想这样一声不响地,从你的身边逃走啊。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放弃寻找回家的路。如果回到商店街,就能向那里的行人求助了。正当她精疲力竭地转过一个拐角,跑到民居的栅栏边之际,突然感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的心脏几乎跳了出来。然而,本应发出的悲鸣却卡在喉中,只能无言地喘息着。

“请问您……”背后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请问,您怎么了,您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叫着什么……”

“啊?……”

“您刚才忘了东西,所以我才会追到继。您为什么要跑啊?”在街灯的映照下,直美看到一名染着茶色头发的女子生气的面孔。

“刚才把购物袋落在店里了。”

这时直美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而追赶她的女子,正是刚才那家咖啡馆的店员。

“啊,真对不起。”

双方低下头互相行礼。

“我是想着,一定要把这个还给您才行。”

“啊,辛苦了。”

“不好意思,以后还请您多多光临。”

“好啊,多谢,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对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客气的笑容。

“等您下次光临!”说完这句话后,女子便立刻离去了。

白濑直美提着塑料袋,开始前行。前方是“日出庄”,她认识这里。对面就是预定要建造公寓的那片土地了。再往前走……

在街灯无法照到的阴暗处,终于出现了饭塚家的二层建筑。只要冷静下来,就没事了。

看来我的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正常状态啊。身上的伤痛,也没有彻底消除。

她转到饭塚家房子的背面,走上楼梯,打开房门,再用钥匙锁好。她靠在门上,让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她嗅到一股异常的气息。那是除她以外的什么人的体臭……

(“天井男”)

在天井板破洞的正下方,饭塚时子好像正写着什么。没文化的她,竟以那种样子写着什么,应该表明她正在思考什么事吧。此时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令人厌恶的气息。

她已经发现我了吗?还是说,她想出了什么恶毒的计划?……我想,最好先弄清楚这一点。

不久,时子就疲惫地躺到铺在地上的床垫上。她闭着双眼,嘴中低声说着“密室、密室”什么的。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她突然睁开眼晴,望着我。时子这家伙,果然注意到我了吗?我感到背后升起一阵寒意,静静地在天井中躺下。

“最好小心点儿。”我向自己暗示,身体也逐渐变冷。

(一楼)

“所谓的‘密室杀人’,是指在只能从内侧上锁的房间中,发生的杀人事件。”

她轻声低吟着。起居室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房间的平面图。她正努力地思索着。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动脑子了啊。

必须抓住凶手。凶手居然在我家里,做出这种了不得的事情。只要找到凶手,我就把他血祭!

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先弄明白,凶手到底使用了什么诡计,以及他的行凶手段。

于是她去图书馆,借阅了大量的推理小说,开始研究密室诡计。当然,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那些人只把我当成傻老太婆,如果他们知道,我现在正在想什么,估计会吓得连腰都软掉吧。”

此时她的脑中满满当当的,全是有关“密室”的问题。

“密室、密室……”

为了休息一下疲劳的大脑,她躺到床垫上,打算一边打个吨儿,一边思索。她闭上眼睛,脑中再次浮现出密室的场景。

女人在房间里。凶手悄悄进入房间,将女人杀害后逃了出来。从窗户?还是玄关?还是……

她睁开眼睛,觉得鼻子有点儿痒。阳光从西边的窗帘中透进,如同激光一般照进房间。可以看到光线中,有无数灰尘飞舞,这些灰尘飘起来后,会再次翩然落下。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抬头向天井望去。房间里的灰尘,似乎比之前多了许多。

是天井男。天井男蠢蠢欲动了。过了酷暑,天井中想必舒服了不少。

她假装没有注意到此事,微微地张着眼睛,继续观察天井。等待对方露出马脚。

那家伙以为我年纪大了,就把我当成白痴了吧。要是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做什么,肯定会吓得夹着尾巴逃跑的。

她睁着眼睛,凝视着天井上的一点。你就在天井小洞的另一边,看着我吧。你是叫胜男吧?

确认天井男的气息消失后,她又闭上了眼睛。

她试着再一次思考。

女人在房间里。凶手将女人杀害后,尝试从房间里逃脱。但窗户被锁死,玄关也上了锁,还挂着链锁,但凶手就这样,像空气一样离开了房间。

她察觉到异常后,打开门锁,费尽力气将链锁切断,发现了房中已经腐烂的女性尸体。那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起密室杀人案,当时她所想的,只有在她出租的房子中,发生了麻烦的事件。

最初,她认为房间里的女人,可能是自杀的。然而,当她看到死者那苦闷的表情,便知道她必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不吉的事件而死的。她的脖子上没有任何痕迹,看起来不是上吊自杀,也不是被人勒死。不过她头部的一侧,有一块类似血迹的东西,看来应该被人殴打过。

有什么办法,能够将这件事隐瞒起来吗?一旦被人知道,这里发生过杀人事件,这个房间就租不出去了。

她推测这个女人,已经死亡大约一周了。那种味道,就连她也闻得出来,连她的鼻子,都几乎无法忍耐那股腐臭味。一群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苍蝇,成群结队地在窗外飞舞着,扇动翅膀的嗡嗡声非常喧闹。这些都是异变的最初征兆,就在她打开窗户透气时,那群苍蝇如同采蜜的蜜蜂般,扑到尸体周围。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她愤怒地说着。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夕阳照入房中,将尸体染成红色。不过,死者的身上,并没有被利刃刺过的痕迹。

而后,她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现场”的情况。平时她经常看电视上的推理剧场,推理小说也读过不少。人不可貌相,外人绝对想不到,她居然会是个推理迷。

“从外表上看,任何人都会认为,我只是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吧。”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密室诡计了。无论想什么,都很容易走神,还真是我的老毛病啊,她心想。人上了年纪,就会不知不觉地,开始自言自语。

“小心点,小心点啊!……”

现场并没有鞋印。屋里只有一个女人,仰面躺在地上,脸上露出苦闷的表情。奇妙的是,她的右手边,有一支黑色的圆珠笔,却没有发现可能写有凶手名字的纸。或许她在写下名字前,便已经咽气了,又或者这支圆珠笔,只是偶然滚到她手边的?

尽管此时她已从内侧,将门窗全部锁好,但由于刚才为换气开了窗,引来了大量苍蝇,现在还在房间里飞舞着。不过,她家附近都是空地,所以除她以外,并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要是一楼发生这种事件,味道一定会飘散到各处,引起邮递员或路过的人的注意。好在事件发生在二楼,气味很难传到下面。她用手帕掩住口鼻,继续观察着现场。虽然这幢房子相当老旧,但墙上,或天井里,都绝对不可能有洞穴或密道一类的东西。

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凶手是如何将杀人现场,制造成“密室”的,而后又逃脱的?换句话说,这起案件会成为密室杀人案件,一定有其必然性,比如,想让人以为这是一起自杀事件,或是将其他人置于房中,让人误以为此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不,她面前所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小说中的事件,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因此,去考虑“必然性”这件事本身,就会被人们当成笑柄。不过,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绝对有问题。这里绝对有什么更深的意味。”她顽固地抗拒着“密室”这个词,“混蛋,这是为了迷惑我吧。是为了强行拆除这里,迫使我让出这块土地的手段吧。”

对,有房产商正打算在这附近建造公寓,因此购买了她家旁边的空地。然而,由于受到建筑高度的约束,只能建五、六层的高级公寓。

当然,房产商曾经与她交涉,希望买下她的房子。而她断然拒绝。房产商在了解了这一点后,甚至开始派人威胁她。

“女士,我们可以用很优厚的条件,购买你的房子。”一位手持点心盒、戴着太阳眼镜的绅士,站在玄关前低头说道。而他旁边,则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年轻男人。

“不管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同意。”

“无论如何都请您卖给我们。”

“这里是存有我回忆的地方,如果把它卖掉,我的父母会难过的。”

“我们可以为您介绍这附近的房产,您完全可以用卖掉这里的钱,买一幢更好的房子,富裕地渡过余生。”

“说什么余生,我最多也活不了十年了,在这个家里过就可以了。”

看她没有松口的意思,绅士旁边的年轻男人开了口。

“这位婆婆,您可别看我们客气,就以为我们好欺负。到时候,我们叫起重机来,直接把这幢房子连根拔起。”

“喂,你怎么能对饭塚太太说这么失礼的话。”虽然绅士马上责备了年轻男人,但她知道,这只是两人演的小把戏而已。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怀柔政策。

最后绅士说,以后还会再来,便离去了。

对啊,会不会是那两个讨厌的家伙,杀了二楼的女人啊。实际上,为了拆掉旁边的公寓楼,盖新房子,房产商曾雇来推土机和起重机工作。公寓拆掉后,起重机就停在乱糟糟的空地上。不过最近好像有操作员一样的男人,正在清点机器,弄不好打算继续工作了。

自从发生二楼的事件以来,她多次思考事件的诡计,却没有得出任何清楚的结论。无论怎样的诡计,都无法和事件本身相吻合。

尸体发出的恶臭,一直刺激着她的鼻子,挥之不去。要想摆脱它,只有解开这个密室之谜。

她突然睁开眼睛,因为她感觉到,天井男正在窥视着她。

(二楼)

白濑直美闻到了一股奇妙的味道,像是腐烂的气味,而且,是肉类腐烂的味道……她有些想吐。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照射进来。

已经过了早上八点。她起床打开冰箱,想确认一下这股腐臭味道,是否是两天前买的猪肉腐烂所发出的,然而,看上去并非如此。冰箱里剩下的就只有蔬菜,和还没有开封的火腿,以及一些冷冻食品。

如果味道不是从冰箱里发出的,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随后,她听到了类似车子发动一般的引擎声。

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与其说是清爽,倒不如说是秋天的寒气。另外,空气中还掺杂着汽油的味道。

巨大的推土机,停在楼下的空地上,工作着。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操作推土机的操作员抬起头来,被黄色安全帽遮了一小半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操作员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但这笑容,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时,直美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她急忙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白濑直美的心跳急剧加速。她解开睡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盯着自己的身体。在城市里生活,可不能这么粗心大意。之前她丢了东西,万一被居心不良的人捡到,弄不好会成为对方,恶意接近的手段。看来自己要更小心一些。

等重新镇定下来,她才发觉,刚才闻到的腐臭味道,此时已经完全消失。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哎呀,注意力无法集中,又神经过敏,自己的情绪,实在是波动得太厉害了。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脓,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够排挤掉的。

“所以不用慌,慢慢来吧。”她正在试图慢慢恢复到,高中时代匆忙而快乐的样子。

早饭是简单的面包和咖啡,为转换心情,她想去一趟美容院。

把长发剪掉,变换个发型,应该可以改变心情吧。万一……不,应该不可能——万—被那家伙追到这里,两人偶然相遇,变成他认不出的样子,也是很好的保护方法。

她想起商店街上,有个看上去很时尚的美容院,于是立刻出了门。走出外面的楼梯,经过空地边时,她看到刚才坐在推土机上的操作员,此时正和另一位年轻操作员,坐在石头上喝着矿泉水。

操作员看到她,微微笑了起来。看来,是认出了刚才在二楼穿着睡衣的她。她装作没看到的样子,想赶快离开这里。背后传来两人下流的笑声。

她走过拐角,在邻居家的石墙边停下,等待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啊,我怎么会变得这么胆小,一看到男人腿都站不直了,脸上还像火烧一样,是自我意识过剩吧。

她走到商店街时,呼吸终于平稳了下来。然而,站在美容院门口的她,双脚还是有些发软。正当她想着,是否要明天再来时,从店里跑出一位年轻女子,手上拿着拖把。

女人打量着白濑直美说:“欢迎光临,请进。”同时打开了门。店中传来和美容院氛围不相符的、相当有气势的“欢迎光临”的声音。

白濑直美觉得,仿佛有人在推着自己一般,她莫名其妙地走进店里。可她心里还是觉得,刚才要是回去就好了。

店里只有一位客人,店员们都很闲散。她被引到座位上面,对店员说想剪个短发。

“啊,那太可惜了,您的头发这么漂亮。”一个化着浓妆、看上去像是店长的女人,用手抚弄着直美完美的长发,一顺至发梢。

“我想换个心情。”

“啊……失恋了?”女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嗯,差不多吧。”

恐怕自己目前的情况,确实和失恋差不多,尽管事实上,问题的严重程度,远远不是失恋所能比的。

店长拿过手边的周刊杂志,指着上面推荐的、时下很受欢迎的连续剧女演员的发型。

“我想这位顾客,您肯定很适合这种发型。”

“那就拜托您了。”白濑直美说。

之后为她理发的并非店长,而是刚才出现在门口的年轻女子。这让白濑直美颇感庆幸。

“这位顾客,您是最近刚搬来这里的吗?”面对初次见面的顾客,店员明显表现出兴趣。

“是的,刚搬来一周。请多多照应!……”

“您结婚了吗?”

直美差点儿就直接回答了“是的”,不过,她慌忙说出了“不”。她不想表现得太过惊惶失措,可是已然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白濑直美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头发已被大胆地剪掉了一大截,镜子里的她,仿佛顿时变了一个人一般。

“您住在这附近吗?”

“不,我住在那边的旧楼。”

因为不想被打听太多隐私,她主动拾起话题。

“这附近是要建公寓吗?”

“公寓?……”店员露出奇怪的表情。

“这周围不是有一些空地吗?”

“啊,对对,我知道。”

“今天有推土机来了,应该是马上就要开始盖楼了吧?”

“这我就……”店员显露出一副没有自信的样子,没想到,旁边的那位老年顾客接了话。

“那边啊,是房产商在泡沬经济时期买的地,泡沫经济破碎后,那片地就那么空着了。”

正为那位老年顾客理发的店长,也回应说:“因为饭塚婆婆,一直不同意他们提出的条件,所以,房产商只能保持这种尴尬状态了。”

“饭塚婆婆可真是厉害啊,面对那么猛烈的钞票攻势,她都没有让步。”

“正因为是她,才会这样啊。”

店长是典型的生意人和善语气,那位老顾客却很刻薄。

“啊,那作老婆婆,又顽固又乖僻。”

白濑直美只听着大家讨论房东的话题,却没有说出,自己就住在她家二楼的事。

“那时经济就不行了啊。”

“可现在地价又下降了,其实,还是当初卖掉比较好吧?”

“不,那时的经济状况很异常,如果那时卖掉,弄不好会过得很悲惨呢。那个固执的老婆婆,说不定很有远见。”女顾客讽刺地说。

“她在这附近有好几处房产,就靠收租金和退休金,都能过得很宽裕呢。”店长马上回应道。

“那么贪心,将来肯定会有报应的。”

“真是的啦!……”

最终两人的意见达成了一致。她们的目光,通过镜子交汇,冲着对方点了点头。

“好像最近她家的二楼租出去了呢。”

女顾客的一句话,使白濑直美的体温,瞬间降至冰点。这两个人估计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租户就是我吧。

“在那种房间里住着,可真够糟糕的啊。”

“对啊,要是我的话,再便宜也不会去住。”

“不过啊,肯定有人觉得,租金便宜就行了。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在乎那些迷信的东西了呢。”

迷信?她们两个人在说什么?……因为发生过不吉利的事情而降低租金?对于因自己租住的房间,而引起的话题,直美无法抑制住好奇心,忍不住插了嘴。

“那家发生过什么事吗?”

“咦?……”店长露出意外的神情,“哎呀,这位客人,难道说您就是……”

直美夸张地猛烈摇头说:“啊……不是。我只是对古老的房子,比较在意罢了。”

“这样啊。可是那家啊……”店长望着镜子里那名女顾客的脸,“怎么说好呢……”

“其实那种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哦。”女性顾客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知道为好。我想住在那家二楼的人,大概也不知道那件事吧,还是别刨根问底了。”

这位客人就这样切断了谈话。之后店长和客人,平滑地转换了话题,聊起商店街上各家店的事,还有附近邻居们的闲话……

白濑直美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什么租金特别便宜、迷信一类的话语,加上两人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坚信,那个房间里,肯定曾经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怎么调查比较好呢?……

可以去图书管查询以前的报纸,可如果那起“事件”,并没有登在报纸上,只是传闻而已,就没办法了。而且,她并不知道那起“事件”,发生在哪年哪月,要在大量缩印报纸中,找到相关信息,实在很困难。目前最好的办法,还是去问问有没有知道此事的人。

要问谁比较好呢?

直接问房东?会引起她的警戒吧。虽然她可以提出,自己有权知道租住房间的事,可她不认为,那个房东会老实告诉她。毕竞房东是个古怪的老人。

白濑直美望着镜子中,已经换了模样的自己,却没了任何兴致。从美容院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可她没有任何食欲,于是打算就这样回去。

她打开门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她一下。

“啊,您住在这里吗?”

她吓得回头一看,是一位短发的圆脸女性——就是上次她忘记东西时,追着给她送东西的咖啡馆服务员。

上次见面是在夜里,当时感觉来人比较年轻,这次在明亮阳光的照射下,直美才发现,对方原来和自己差不多大,都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尽管对方穿着很显年轻的,运动外套和牛仔裤,不过眼角的皱纹很明显。

“啊……你好。”白濑直美勉强想挤出笑容,但脸上的肌肉实在无法放松。

“怎么了?您不舒服吗?是不是病了?”

“啊,确实稍微有点不舒服。”

直美的脸色很差。不过此时她突然想到,面前的这个女人,会不会知道那幢房子的事呢?

“你也住在这附近吗?”

“嗯,我住在对面的公寓里。”

“今天不上班吗?”

“今天是休息日啦。”

“那要不要来我家喝杯茶?”

这样贸然邀请对方,让直美自己都有些吃惊。她性格内向,一向交不到什么朋友……对于男人,也一直无法强硬起来,只能唯唯诺诺。

“不过,你在咖啡馆工作,我泡的红茶,不一定合你的胃口就是了。”

“这……”对方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看上去有些犹豫。

“怎么,不方便吗?”

“嗯,因为我之前是打算散步的。”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但是,既然您特意邀请,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走上外面的楼梯,直美打开房间的大门后,对方小心翼翼地望向屋里。

“啊,您住在这里啊。”而后,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自我介绍道,“我叫猪田光惠,请多关照。”

“家里没什么摆设,请随意吧。”白濑直美说道。

猪田光惠颇感兴趣地走进屋,自顾自地拉开了窗帘。

“你看,我就住在那里。”光惠指着空地对面的一幢二层建筑说,“我住在一楼,那里又潮湿又阴暗,真讨厌啊。你这里虽然看上去旧,不过阳光真的很好,感觉不错。租金多少啊?”

直美回答说是四万五千圆,光惠说:“哇,比我租的地方还便宜呢。”

“通风很好,也不用顾忌和周围人相处……我们那个公寓的管理员,是个固执的老头子,里面住的,也都是些古里古怪的人。我真想搬家呢。”

“不过这里不能泡澡,只有个老式的淋浴。”虽然直美想说,是希区柯克电影《精神病患者》里那种恶心的淋浴,不过想到这个玩笑有点恶劣,就住了口。

“毕竟比我那里便宜嘛。我那个公寓,又脏又臭的,要是知道这里还有空房间的话……”

“就会来这里住?”

“唔,不过啊,总觉得有点不舒服,还是算了吧。”光惠摇着头苦笑。

“不舒服?……”直美把坐垫放在圆桌前,让光惠在垫子上坐下。一开始,光惠还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后来觉得不舒服,便直接横放双腿坐着。

“你不觉得那个房东老太太,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吗?”光惠反问道。

“啊,我不怎么和她碰面,所以,不是特别清楚。”

“你啊,别看她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实际上很有钱呢。我租的那个公寓的房东,也是她呢。”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

这时壶里的水开了,白濑直美站起身去泡红茶,之后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

“别看老太太那副样子,还是个资本家呢。”

“她一个人住,不觉得太危险了吗?”

“对啊,住在这么个破房子里,小偷很容易进来的。”

光惠一个劲儿地说着话,殊不知给直美提供了不少信息。直美打算问问光惠,是否知道有关自己房间的事。

“对了,这个房间的事,你知道吗?”

“这个房间?……”光惠露出奇怪的表情,歪着头问。

“这个房子,一楼和二楼的入口是分开的,看上去像是那种一大家子人住的房子吧?”

“嗯,确实。”

“难道这个房东,一开始就把二楼的房间租给别人了吗?”

“听说一开始,二楼住的是房东的女儿,不过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不清楚。”

“女儿?……”房东的女儿竟然住过这里?

“那她女儿后来去哪儿了?”

“啊,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搬来这里也就一年左右。听说租这个房子的人,都会很快搬走……好像那些租户,都受不了这里阴湿的气氛,是连夜逃跑的呢。”

“那你知不知道,谁对这里的事比较熟?”

“我们那个公寓的管理员,可能知道一些吧,不过,我可不会去低头讨好,那个可恶的老头子。”

虽然知道了很久之前房东的女儿,曾经住过这里,但那之后的事情,仍被黑暗覆盖。猪田光惠又待了一会儿,她和直美约定,会向自己工作的咖啡馆店长打听一下。

(“天井男”)

白天无聊的综艺节目,终于结束了。时子关掉电视,喝着泡得已经快没味道的茶水,发出咕噜咕噜的不雅声音,慢慢站了起来。

她来到镜子前面,开始化妆,看样子准备出门。明明在家还很有精神,化了妆竞反而显老。化妆对她来说,实在没有必要,反而会造成反效果。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下午一点十分。时子出了家门,我自由行动的时间到了。

我拉开天井板。为了让人能够上到天井里,查看电器配线,起居室壁橱上的天井板,并没有钉死。每家每户都有,这种可以通往天井的地方,如果没有,会让负责整修的人为难。

我走到一楼,向玄关走去。

我拿起寄来的报纸和邮件,检查起来。每天下午一点半,都会有邮差来这里送东西。时子一般三点多才会回来,所以,我可以慢慢地进行查看。

很遗憾,没有寄给我的东西。只有寄给时子的退休金,和电话费通知单,以及化妆品广告单。不过,其中有一封信,显得很可疑。

“白濑直美”。

奇怪的是,信封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寄件人姓名。看来是有人故意把这封信,混到这堆邮寄物之中的吧。信封上写着:“饭塚时子转白濑直美”,看来是个认识白濑直美的人寄的。

收信人姓名后没有“女士”这样的尊称字样,这意味着什么呢?……不管是多么亲近的朋友,哪怕是家里人,也会在寄信时加上尊称的。

信封没有用胶水封起来。真是够粗心的。寄信人就没想过这封信,会有被饭塚时子、或是其他人看到的危险吗?我从信封里拿出信纸。

白濑直美

你所犯下的罪行,总有一天会暴露的。

还特意用草书写的呢,结果就这么几个字。

这是什么啊?……恐吓信吗?还是……

我想知道时子看到这封信时的反应,于是把信放回信箱。随后,我打算去看时子的日记。最近她在日记里,提到我在天井里观察她的事。她隐藏日记的地方是……

饭塚时子察觉到了我的偷窥活动,从那天起,就把日记藏到了别的地方。然而,她肯定不知道,我已经看到她把日记藏在哪里了。昨天晚上,我亲眼看到她把日记本,藏到了百科全书第五册的盒子里。

这套百科全书,是三十多年前出版的,共七册,是二手书店和喜欢换书的人,都不会想要的老书。连这种东西都不扔掉,足见她有多么小气。

我从盒子里取出大日记本,看着饭塚时子所写的东西。日记里写满了关于天井男的妄想。简而言之,都是胡说八道。

这本日记毫无意义可言,竟把它从头读到尾的我,也够可悲的。我一边恶毒地说着“其愚蠢”,一边合上了日记本。

三点半了。老太太马上就要回来了。我把本子放回原处,重新回到天井里。这里四处飘荡着死亡的恶臭。总有一天,我会发疯的。

时子回来了。我俯下身子,把右眼贴在天井扳的小洞上等着她。

(一楼)

饭塚时子来到玄关前,从信箱里取出信件。里面混杂着一堆退休金通知、地方税单、公共费用催缴单,还有一封竒怪的信件。虽然白濑直美的确住这里,可为什么会有人给她寄信呢?

是办公用的褐色信封,封口处没有涂胶水,要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吗?她从信封中把信纸取出。

白濑直美

你所犯下的罪行,总有一天会暴露的。

“哦?真有趣啊。”她笑出声来。看来寄信人有什么意图吧,这就是猎物咬钩的证据。

她露出无耻的笑容,回到起居室。

她抽动着鼻子,确认房中的异味。那是入侵者的味道。这个房间有人进来过。看来对方的偷窥活动,越来越猖狂了。

日记没事吧?……

她将目光投向百科全书第五册。这本书似乎被微微动过了,但并不明显。她将第五册抽出,取出书盒里的大日记本,而后将它放到第三册的盒子中。如果不经常移动隐藏日记的地方,就会被天井男发现。

她拿出渡边剑次的《十三的密室》,这当然也是她从图书馆偷偷带回的书。然后从书的后半部分,取出一张便笺纸,上面写着她对密室诡计的研究笔记。既然凶手已经按捺不住有所行动,就代表事件很快就要解决了。

然而在此之前,她想弄明白事件的诡计。她强烈地希望,能用这个方法引出凶手。

那么……

为了鼓舞自己,她大声说着。音量要大得能让天井男听到。首先想想,会不会发现尸体时,凶手还在密室之中呢?她破坏链锁时,凶手正潜伏在门的里侧。

答案是否定的。

不管是壁橱还是厕所,她全都检查过了,并没有人隐藏在内。老实说,在那种一具尸体放了好多天的密室里待着,还能不被薰死的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那么,凶手是在房间里作案的吗?……大概是吧。如此一来,就是作案后逃走的。答案很简单。可是……

她感到非常疲劳。可能是因为上了岁数吧,已经不能坚持长时间思考了。

她和衣躺下,想睡个晚一点的午觉。

就在即将入眠时,她又做了那个梦。天井男在她睡着的时候,从上面窥视她的梦。那个让人不快的梦……

有人突然敲响了玄关的大门。

还沉浸在噩梦中的她,被敲门声强行拉回到现实世界中,她猛地坐起身。清醒之前,刚好梦到有人向她的口中滴毒液。此时口中确实有些苦,像是喝下了什么药粉。她站起身,漱了漱口。敲门声仍在继续。

“吵死了,来啦。”

“饭塚女士,您在家吗?”啊,是那个调查员,“老婆婆,您在家吗?”

是那个男人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毕竞对方是强忍无奈,听她发牢骚的人。她向玄关走去。

(小野寺)

“啊,饭塚婆婆,您原来在家啊?”小野寺伸介站在门外,看着户主的脸说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睡得太多,她的眼睛显得有些肿。身材矮小的她,伸出脑袋,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望着小野寺。

妆化得太浓,脸上的粉都裂开了。实在没有必要化成这样吧?……女人真是可怕的生物。

“你以为我昏过去了?……”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愤愤地说,“我会那么容易死掉吗?”

垃圾的味道,比原来更加浓烈了,让人难以忍受。

“我来这附近办事,就顺道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谢谢。不过今天不需要。”

不过,小野寺可不这么想:“您家里在大扫除吗?有需要帮忙的事,我都可以做。”

“不,真的没事。”

“老实说,我是因为附近邻居的抱怨而来的。”

“抱怨?……”

“对,希望您能处理一下垃圾。”

最近饭塚家院子里的破烂越来越多。从坏了的家电,到装在塑料袋里的生鲜垃圾,甚至还有像是从大垃圾场拿回来的大件物品,堆在院子里,不断地散发出异臭。还有一些人浑水摸鱼,把自家的垃圾也扔进来。

虽然附近大都是空地,抱怨的人不是很多,可是,如果不夸大其词地,描述一下情况,这家的主人,估计连腰都不会弯一下。

然而,小野寺的话,却被对方四两拨千斤地绕开了。

“哼,他们还真是挂心啊。”

小野寺不知如何接话。很明显,时子对小野寺的来访,感到困惑。不过他知道,只要自己提起那个话题,对方就会让步。

“这么说来,天井男后来有什么动静吗?”

果然,对方摘下不髙兴的面具,露出不安的神情,回头望着背后阴暗的走廊深处。

“对,天井男就是我烦恼的根源。你啊,来得正好。天井男打算杀我。”

“真的?……”

“嗯,这次他要从天井里,往我的嘴里投毒药。你看,就是这里。”她张开嘴让小野寺看,然而毒药究竟投到了哪里,小野寺完全不知道。

“你不相信我啊。刚才我漱过口了,毕竞是那么危险的东西,请你相信我。”

“我明白了,那就让我看看吧。”

“拜托你了。”她一边说着,就向刚才所在的走廊走去。

这个家中弥漫着一股奇妙而复杂的气味。垃圾、酱油、廉价的化妆品、杀虫剂、防虫剂,以及老年女性的体味和蚊香味……这些东西的味道,全部混合到一起,变成令人不快的复杂味道。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味道已经快到忍耐的极限了。不,恐怕已经超过极限了。只不过因为小野寺来过多次,所以才产生了免疫力。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对这种味道的感觉,就更加迟钝了。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老太太回过头,用尖锐的声音问道。

“啊,没有。”

她可能是看到自己,苦笑想到了什么。这个老人有着强烈的被害妄想,对别人的反应非常敏感。

起居室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迷宫了,比他上次来的时候,还多了很多东西。

“天井男一直在偷窥我,所以没办法啊。”她像是能够看透小野寺内心的想法一样,敏感地说道。最近她的被害妄想症愈发严重,随之也变得愈发敏锐起来了。

“原来如此。”小野寺附和道。

“我每天都改换我放钱的地方。不这么做的话,弄不好钱也会被偷走呢。哈哈,有点像狐狸啊。”她从鼻子里发出笑声。

起居室的餐桌旁边,摆着三个坐垫。小野寺看到地上还摆着一个枕头,看来这个老人有午睡的习惯。她打开壁橱的门,一边望着里面,一边指示着。

“你看那里的天井板,是不是被取下来过?”虽然房间里开了灯,却还是无法看清楚,壁橱里面的景象。壁橱下格放着酱油色的被褥,上格则空着。

“啊,那要怎么办?”

“不好意思,能像之前那样,上去看看吗?”

“要是您这么希望的话,我就上去看看。”

小野寺抬起右膝,跪在壁橱的上隔板上,腰一使劲儿,就爬了上去。确实有一块天井板被拿下来过。

“之前也看过了,这里只有小孩子能通过,要么就是身形特别矮小的人。”

“你能上天井看看吗?”

“天井里?……混蛋,您在开玩笑吗?”

然而,老人的眼里,却透出认真的神情。

“你肯定没问题的。”

的确,小野寺身高一米六左右,体形偏瘦,挤挤就能进去。

“老婆婆,如果您担心天井男,那把被榑放到壁橱上格如何?这样,天井男就不能轻易下来了,应该也不会恶作剧了。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老人“咦”了一声,露出一副仿佛突然想到什么的表情。

“嗯,这也是个办法。”她这么一笑,脸上厚厚的粉底,裂得更厉害了,“不过啊,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人,要把被搏搬来搬去的,可不容易呢。我腰不好。”

这个麻烦的老太太,真是理都讲不通。小野寺叹着气,向上推着天井板。

“啊,推不动。”

“推不动?……不可能啊。使点劲儿。”小野寺更加用力地推着,天井板却纹丝不动。“推不动啊。这样子上面,也不可能有天井男。”

“你啊,搞错了。”

这个老太太,一直这么不礼貌地说话,也不问他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不说。

“是天井男在上面压着天井板呢,那个小心的家伙!……”

反正不管什么事,追根究底,都会被她推到天井男身上,这个老太太,还真是严重的被害妄想,如此顽固地相信着“天井男”的存在。

此后,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天井男的事情,而小野寺也只能听着。

小野寺好不容易等她说完,打算离开饭塚家时,抬头看了一眼二楼,他觉得白色的窗帘,仿佛动了一下,是错觉吗?现在外面正刮着寒冷的秋风,因此,二楼那个房间的窗帘,一直紧闭着。

他感到心中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型空洞,也刮着寒冷的秋风。

(“天井男”)

我四肢用力,整个身子压在天井板上,我用全身的力气,使劲儿抵抗着小野寺伸介的推力,天井的高度,只够让成年男人低头趴着,不过这样的姿势,比站着更容易用力。

可要是小野寺其想上来,我就不知该怎么办了。不过对方一直只用一只手轻轻推着,所以天井板纹丝不动。我冒着冷汗,等待危机过去。

对于我的存在,饭塚时子向小野寺进行了恶毒的控诉。尽管现在,小野寺还只把这些事情,当成老年人的妄想,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他或许某一天,就相信天井男的存在了。

所以,必须快点杀死饭塚时子。只要偷偷地把她杀掉,再伪装成自然死亡的样子。

上了年纪的人,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去、腐烂,然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特别是在这种,本来就散发着恶臭的房子里。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任谁也不会注意到的。

饭塚时子没有发现,正是她的所作所为,为她自己制造了一个死亡之所。

愚蠢的女人!……

确认小野寺离开以后,我在天井里躺下,闭目养神。晚上我还要起来,寻找饭塚时子的弱点。

虽然她上了年纪,却顽固得很,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然而,我一定要下手。我要亲眼看到,饭塚时子死去的样子。

(二楼)

白濑直美拉开窗帘,发现一楼的来访者正要离去。这是一个三十多岁、体格健壮的男人。他经常来饭塚家,直美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只见他突然站住回头,吓得直美赶紧拉上了窗帘。

“危险,危险啊!……最好还是不要和任何男人发生关系。我啊,虽然受男人欢迎,却总是像‘诱蛾灯’一样,会吸引一些奇怪的男人。”

她想找个人,治愈受伤的心灵,填满伤痕累累的内心。但虽然她有这种想法,却无法战胜内心的警惕。因为一不小心,就又会陷入原来的境地。

白濑直美重新整理心情,收拾了一下房间,做好了饭。这一天,是她和刚刚成为朋友的猪田光惠,约好一起吃饭的日子。一个人在城市的角落里,孤单地生活,实在让她苦不堪言,在这种境况中出现的光惠,成了她宝贵的朋友。

今天,猪田光惠打工的咖啡馆休息,正好有空,所以,两个人约好一起喝酒。

过了下午五点,猪田光惠终于来了。只见她两手拎着罐装啤酒,和从附近副食店买来的下酒菜。可她一进房间,鼻子就夸张地抽动着闻个不停。

“是不是有什么味道?”光惠四下打量房间,最后盯着桌上的天妇罗说,“啊,对了,是这个在作怪吧?……”

“房东院子里也有味道,不是吗?”猪田光惠又说道。

“是啊,没风的时候,这里就会有点味道。”

“那个老婆婆,真是古怪。叫她注意点,她却老是装作耳朵不好,听不见。”

“不是真天的话还好,等到夏天,就不能这么一直关着窗户了……幸亏现在天气已经凉快了。”

“明年夏天要怎么办?”

“在那之前,我再找找别的房子好了……”

“很麻烦吧?”

“是啊。又要保证人,又要身份证明,要把这些都弄齐,简直太麻烦了。”

“难道你没有这些?”

光惠戳到了直美的痛处。

“不过,我也一样。我啊,是在老家待不下去,逃来东京的呢。”

“光惠也是这样?”

“是啊,我经历了很多难以启齿的事呢。”

“那你的丈夫呢?……”

“分手了!……”光惠苦笑着说,“虽然我是为了赚钱而来东京的,可是经济却不景气。去做陪酒小姐虽然来钱快,却很容易把身体搞坏……你呢?”

“我是从有家庭暴力的丈夫身边逃出来的。”

因为对方说出了真心话,直美便也下定决心,说出了自己的事情。

“咦,这还真让人意外啊。”

“他爱喝酒,又多疑……我觉得如果我再不走,就要被他杀掉了。”

“那孩子呢?……”

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直美一边将空杯子递给光惠,一边摇了摇头。

“没有。如果有的话,我恐怕就不会逃出来了。”白濑直美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往光惠的杯子里添啤酒。

“是啊,我明白。”

光惠也给直美加了酒。两人将杯子举到与视线平齐。

“那,就为了我们的光明未来而干杯吧。”光惠恶作剧般地,闭上一只眼睛。

“哪儿有什么光明的未来啊,明明就是两个可怜女人,痛苦难已的未来。为了严酷的现实干杯吧。”

光惠笑着说,直美也跟着笑起来。两人就这样,一边笑着,一边流泪。直美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我啊,很久没笑过了。”得知光惠也和自己一样,直美很髙兴。

“那么,就为了两个不幸女人的投缘,再干一杯!”

两人欢呼了一声,将杯里的酒一口气喝光。

“我们这么闹,一楼的老太太会不会生气地大吼啊?”光惠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房间里此时很安静,楼下也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好像一楼和二楼之间,有一层隔间,所以隔音。”

“哦,是这么回事儿啊。”

白濑直美觉得,现在差不多可以说之前租户的事了。借着酒精的作用,胆子也大了起来。

“对了,光惠,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有关这里之前租户的事情?”

“啊,打听到了一些。”光惠也有了些醉意,双眼红通通的。

“你打听到了什么?”

“我向店长问了一下,她说这里原来住了个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

“是个经常来我们店里的人,存在感很弱。”

“存在感很弱?……我不也这样吗?”白濑直美心想。

“那人后来怎么了?”

“这就不知道了。好像是不知不觉,就不见了。毕竟,我们也不会特意去问客人问题嘛。”

“那房东呢?……”

“果然,大家都说她是个讨厌的怪人,完全不与人交往……”

光惠说,会再找人打听,之后便结束了这段谈话。而后两人一边闲扯,一边继续高兴地喝酒。

十一点过后,直美见光惠醉得厉害,便问她要不要在这里住上一晚。

“回去太麻烦了,就在这里住一晚吧,要是路上被色狼袭击,那可就麻烦了呢。”

光惠喃喃地说:“对对,那片空地啊,可是色狼的聚集之所。之前发生过好多次事故呢,女人被色狼带到那里侵犯。”

“哇呀,真的吗?……”白濑直美简直吓了一跳。

虽然那片空地上,确实立着几块“注意安全”的牌子,但她绝没想到,路旁的阴暗处,会真的藏着色狼。

“这附近的公寓里,住着很多女人,他们绝不缺少猎物。”猪田光惠举起双手,模仿狼袭击猎物的样子。

“可是,我没有关系啦,像我这种老女人,没事的。”

“你胡说什么呢。直美这么性感,可不能给那些发情的男人。”

“光惠你才是要注意呢。”

“我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之前有一次,我踹中了色狼的重要部位,他就哭着逃跑了。”

猪田光惠很是得意地,讲述着自己击退色狼的事。直美铺好被子,在光惠说话的时候,和衣躺了下去,她实在醉得不轻。直美只有一床被子,因此两人只能睡在一起。不过,直美并不觉得挤,反而因为身边有人而感到高兴。

白濑直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尽兴地喝过酒了,她一钻进被子,就感到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而光惠此时,已经张着嘴睡着了。望着这副景象,直美也沉浸在幸福的气氛中睡了。

那之后,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美听到了某种呻吟声。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梦里的声音,可自己并没做梦,也没有发出过声音的记忆。直美正觉得奇怪,发现是睡在身旁的光惠发出的声音。对方似乎做了可怕的梦,脑门上浮现出汗滴,露出苦闷的表情,还用手做出抓脖子的动作。即使只是借着小灯泡的光,也看得很清楚。

枕边的时钟显示,此时刚过凌晨一点。

两个人挤在这么一床狭小的被子里,果然会对梦境有影响。因为看到光惠太痛苦,直美便打开灯,摇着她的身体。

“光惠。”

猪田光惠的身体突然值硬,然后痉挛起来。随后,她睁开双眼,猛地坐起身,望着天花板。

“怎么了?……”

光惠喘着粗气,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直美担心地问着,给光惠倒了杯水。光惠没有拒绝,一口气喝光了。

“是个很可怕的梦吧?”

猪田光惠仍然喘息着,擦着汗。

“有人在天井里看我。”

“天井里?……”光惠的话,出乎直美的意料,她吃惊地大张着嘴。

“有个奇怪的男人,透过天井上的小洞看这里。更过分的是……”

光惠用双手捂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更过分的……”

“对,我梦到,躺在被子里的我已经死了。”

虽然这个梦的内容,荒唐至极,可看到光惠恐惧的样子,直美却笑不出来,只能催促她说下去。

“是被人杀害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知道是被杀的,还是病死的。不过,我是死在被子里的,就是这床被子。”

“和我睡在一起吗?”

“不,只有我一个人。”

“光惠做了一个死在被子里,又被男人从天井里偷窥的梦呢。光惠是那种容易看到幽灵的体质吗?”

“可能吧。”光惠正坐在被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直美的脸。

“其实,我一直没有敢对你说,我最开始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毕竞是你特意请我来的,总觉得那么说太失礼了。”

“是怎样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白濑直美的胸口涌动着一团乌黑的不安,随后这种不安,朝她的全身扩散开来。难道是因为之前租户的事情吗?

“我觉得这里让人喘不上气来,还有一种不舒服的味道。不过,当时我以为,是院子里垃圾的味道,就忍耐了下来。后来喝了酒,就把这事给忘了。”

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的猪田光惠,反而提髙了声音:“这间屋子里肯定死过人。不会是那个人的幽灵,转移到我的体内了吧?”

“那有人从天井里看你又是怎么回事儿?”

“嗯,那上面有个人在看我。”光惠站起身,注视着天花板。

“那上面,有没有什么小洞?”

直美也站起身,一起看着天井板。这幢房子的确有些年岁了,天花板不像如今的胶合板那样,完全一样,而是每块板子都有着微妙的不同。当然,板子之间也会有微微割裂的样子丨但找不到小洞。

“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什么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如果发生过杀人事件,报纸上应该有报道才对。”

“嗯……怎么说呢……”

“你什么意思?”

“如果是自然死亡,或者自杀,报纸是不会登的。”

“说得也是。”

“可是,如果发生了杀人事件,我们店长应该知道。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了呢。”

“那照光惠的意思,就不是什么事件了?”

“对!……不过,肯定发生了什么,比如说……”

“比如说什么?……”

“比如这里发生了杀人事件,尸体却不知不觉地,被人运出去了。所以,没人发觉这起事件……”

“讨厌。别吓我啊。”直美的身体打了个颤。

“难道说,尸体被藏在了壁橱里?”光惠以平静的神态,说出了令人害怕的话语。

“不可能啦。被子在壁橱里,要是有尸体,我早就发现了。而且也不可能没有味道啊。”

“现在当然没有了,不过,以前是不是藏在里面呢?……然后,死者的怨念,在房间中恣意蔓延……”

猪田光惠只顾着自说自话,她打开壁橱,望着里面。因为被子已经拿出来了,所以,现在里面什么也没有。她用手敲了几下下格的板子,又敲了敲上格的天花板,都没有听到任何异常声音。

“看来这里没有隐藏什么秘密啊。”

“那当然啦,真要有那么恶心的东西,我马上就搬出去了。”

白濑直美正要放下心来,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丝念头,光惠的直觉,有可能是真的吗?这必须调查一下。

“我要回去了。”光惠突然说道,“这里太吓人,我待不下去了。”

“你别这么说啊,我可不害怕。”

“你啊,最好还是去找找别的房子吧。店长也是这么说的。”

光惠说着,跑出了房间。

“你不害怕色狼吗?”

“比起这里,还是外面安全一些啦!……”

传来光惠顺着外面的楼梯,一路跑下去的脚步声。直美拉开窗帘,看着月光照耀下的空地,光惠正全力奔跑在阴暗的小路上。

(“天井男”)

要将细线,从豆粒般大小的孔洞中垂下,再将药滴落下去,这一过程,需要高度集中精力。我将针管中的毒液,顺着绳子慢慢滴下,药液最终在最下端落下。

不仅如此。绳子的下方还要有猎物。不管我怎么落线,如果猎物不在那里,一切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只有同时具备技术和运气,行动才能够成功。

饭塚时子躺在起居室的中央,盖着被子,她是快半夜十二点时睡的。屋里只开着一盏小灯。时子仰面躺下,丑陋的面孔对着天井,锐利的视线,不知疲倦地寻找着天井板上的孔洞。虽然我一直看着她,却并不觉得腻烦,因为天井板上有很多小洞,我每天换一个洞窥视她。

看着看着,时子累了,便闭上眼睛睡着了。反正她在梦里,也会见到我吧,我这么想着,向着时子面孔的正上方移动。我选好合适的小洞,将黑色的绳子通过小洞,垂到她的脸边,然后就这么等待着。

如果正好等到她张开嘴的时候,把药液滴落下去的话,就能把她送到阴间去了。像她这种经常说梦话的女人,我本来以为,应该不难做到,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她睡觉时,经常来回翻身子,姿势不固定。

不过,今天晚上是个很好的机会。时子向那个叫小野寺的调查员,吐了半天苦水,今天睡得很熟,就这么张着嘴,一动不动。

这是绝好的位置。我赶快将绳子,穿过互粒大的孔洞,最终停在距时子的脸,只有十厘米的地方。

这次一定要解决她。我从针管中挤出药液。因为害怕错失良机,我的动作很快……液体落下后,我就只能慢慢地等待了。再有十分钟,肯定能够成功。

这么想着,手却紧张地颤抖起来。我知道,这也将引发绳子最下端的晃动。

气氛变得凝重。我用一只眼晴,紧紧盯着她的嘴,感觉得到脑门上冒出了汗水,却根本没有空闲擦拭。

终于,在时子入睡三十分钟后,第一滴药液落了下来。只要往她口中这么滴上三滴,就肯定能置她于死地。

“去死吧,时子;去死吧,时子。”我一边诅咒着,一边操纵着手中的线。

最初的一滴终于落下……

这一瞬间,外面的楼梯,突然传来跑动的声音。我受到惊吓,手稍微抖了一下。虽然颤抖的幅度很小,但传到绳子最下端时,晃动却増加了两倍,不,是三倍多。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顺着绳子传下的两滴药液,都偏离了时子的哺,落到她右边的脸颊上。熟睡中的时子,脸颊抽动起来,这种抽动随即传遍她的全身。

被恐惧驱使的时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楼)

外面传来有人跑下楼梯的声音,声音急促得好似,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般。脚步声的主人,探到一个空罐子,发出响亮的金属声。

她突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此时已经过了夜里两点。在醒来之前,她正做着有关天井男的梦。

“死吧,时子。死吧,时子。”诅咒一般的话语,在她的鼓膜边鸣响着。她感到脸上有些异样,便坐起身来擦了擦。那是一种冰凉而粗糙的感觉。她舔了一下指尖,有种苦涩的味道。

她走向流理台,直接凑近水龙头漱口,反复漱了很多次,然后擦掉溅到脸上的水,此时,她已经完全清醒了……

“哼,我可不会这么容易死掉。”

她用毛巾擦干脸,以在天井里也能听清的音量,恶毒地说道。而后她关上灯,在完全黑暗的房间中,再次钻进被子里,望着天井板。眼睛习惯了黑暗后,连天井板上的木头纹理,都能够看得到。

天井男正在什么地方看着她……

接着她发觉,刚才听到的脚步声,仿佛是梦的延续一般,再次响起。不,还是去确认一下吧。她再次起身,在睡衣外面,套了件运动衣,走向玄关。

等一等!……这种时候外出,如果遇到变态或者小偷,她一个人可对付不了。于是她又回到起居室,可一回来就又想出去看看。

她从玄关走出门外。这幢房子建于昭和初期,最开始这里住着一对母子,后来改建成现在的样子,并在南北各开了一个入口。这一带的房子都是这种结构,要去二楼的房间,就要绕到后面的楼梯。即使是一家人,也采取这种绝对保护隐私的方法。对那些合不来的人来说,最起码能够安心一些吧。

结果就是,母亲不知道女儿在做什么,而母亲是否病了,是否在哭泣或生气,女儿也无从得知。一楼和二楼之间,有一层中空的天井,是为了隔音而建造的。不过通往二楼的楼梯,建在房子侧面,因为楼梯是铁制的,所以上下楼时,会传出金属的响声。

到底有多久没有上过二楼了?……

她来到静悄悄的小路上,寒冷的月光,笼罩着这个世界,电线杆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黑。为谨慎起见,她又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到了这把年纪,平时又很少运动,她马上就觉得喘不上气了。转过墙角,终于来到后门。她再次抬头看向二楼,那里像墓地一般安静。

她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安静地走上墙边的楼梯。转过楼梯口,到达二层,她先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然后,慢慢地握住门把手,向右转动。但门上了锁,没有转开。她知道那个女人就在房间里,恐怕此时正屏息躺着。

看来不是进了小偷,刚才的脚步声,是什么人离去的声音吧。她没有敲门,而是转身走下楼梯。

此时,她看到楼间小路的角落里,蹲着一个黑影,那是谁呢?黑影站了起来,向她这边走来。是想找她吗?还是只是喝醉了,偶然站起身来呢。

她踏着很响的步子,走下楼梯,顺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她没有回头,一溜烟地……

(小野寺)

小野寺伸介在下午一点多,决定去饭塚家。此时,时子应该刚吃完午饭,肯定在家。然而,他站在门口叫了半天,都没有回应。今天风比较大,垃圾的味道不是很强烈,可他还是觉得有股味道,而且,不是原来一直飘荡着的鱼腥味。

小野寺握住门把手,轻易地打开了门。难道说时子晕倒在家里了?……小野寺生出某种预感。还是说,家里进了小偷?

他推开门,朝里面问话。尽管房中飘散出异味,却相当安静。

“饭塚婆婆,您在家吗?……”

没有人答话。小野寺脱下鞋,走进屋里。

“我进来了哦。”他这样说道。

小野寺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可一踏进屋里,还是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传来,还有一种轻微的、黏黏糊糊的感觉。

“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野寺怀疑是有强盗潜进来了,为引起强盗的注意,他故意提高了音量。这时,他听到从起居室传来呻吟声,以为是预感应验了,赶忙快步向里面走去。

“婆婆,婆婆。”他一边叫着,一边跑进起居室,只见户主正躺在房间中央,铺着的被褥上,翻动着身子呻吟。

小野寺缓缓抚着老人的背,扶她起身。对方看到小野寺的手,“哇”地叫了一声,猛地抱住了他。

“怎么了,老人家?……”

说实话,此时这个女人的表情,实在丑陋到让人无法直视。

“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被天井男杀掉了。”老人的身体,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弹性。这么一想,小野寺突然觉得,眼前的老人似乎年轻了许多,心情也随之沉静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老糊涂了,居然化这么厚的妆,大概也是精神不稳定的表现吧?

小野寺立刻扶她坐下,问她发生了什么。老人似乎很久没有好好洗过澡了,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不快的体臭,和化妆品的混合味道,让小野寺胸口发闷。

“昨天晚上,我险些被他杀掉。”

她说天井男顺着天井板上的小洞,滴下毒液。如果她没有因为外面的吵闹声醒来,恐怕就被杀掉了。

“可能是有小偷吧!……”

“小偷和天井男不一样吗?”

“不一样啊。天井男在天井里,小偷在外面。所以我才去外面确认的。”

“你确定听到的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

“嗯。最近可疑的人,简直太多了!”

“晚上出去太危险了吧。”

“可那时我觉得,与其和天井男待在一个房间里共处,还不如去外面安全。不过现在想起来,确实太莽撞了。”

“那发现可疑的人了吗?”

“没有。二楼的门窗也都锁得很严实。”

“那就没问题了吧。”

“幸亏我那时醒了过来,后来一直睡到现在。”

“然后又做了那个梦?”

“不。天井男不是梦。”她非常固执地咬定,天井男是真实存在的。

“听说二楼搬来了新的租户?”

“嗯,是个年轻女人。天天躲在屋里不出来,也是个怪人。”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窗子也不开,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生活的。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这样啊,我有点在意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你在意的话,可以去看看她嘛。没准你们会很投缘哦,都是怪人嘛。”

她张开嘴,干巴巴地笑了起来。刚才那种恐惧、不安的样子,已经如一场雾一般消失了。和腐烂鱼类所散发的味道,类似的口气向小野寺。

“我是怪人?……混蛋,您这么说,简直太过分了吧!……”小野寺苦笑着说。

“如此照料这么丑的老太太,不是怪人做不来的吧?”

“这是工作啦。”

“如果不是工作,你就不来了?”

她目光锐利地,望着困惑的小野寺,随后高声笑了起来。笑得眼角布满丑陋的皱纹。

“不,就算不做这份工作,我也会来的。”

“你太认真啦,不过你是个好人。现在还独身,也是会来这里的原因吧,你这个人,太执著了,我看还是和轻松活泼的女人交往比较好。”

小野寺觉得,对方完全是多管闲事,却也只能苦笑着附和。

“那就麻烦婆婆您帮我找找了!……”

“我说啊,二楼那个女人就不错。她是从乡下来的,老实纯朴。好像只有三十出头,不过……”

“不过?……”

“她好像是从别的男人身边,逃出来的哦。”

“这样啊。”

“啊,我又说了不该说的啊。”她站起身来,抬头看着天花板,“实际上啊,你一直听我说这些事,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我的心情,因此变好了呢。谢谢你。”

她说出非常新鲜少见的、感谢的话语。

“不用再好好调查一下,关于‘天井男’的事情了吗?”

“不用啦,我会小心的,不会让他猖狂太久的。”她说之后,要去图书馆换换心情,于是两人一起离开,走到大路上才分手。

(二楼)

白濑直美去了区立中央图书馆调查。

她根据报纸缩印版的刊号,调查了过去两年内,发行的报纸。然后把全国性报纸的社会版,以及地方报纸,全部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么大的工作量,当然无法一天完成,她一共花了三天,从早晨十点钟开馆,到傍晚七点钟闭馆,除掉午饭时间,她一直待在阅览室中,才把这些报纸看完。

阅览室里有很多备考的学生,所以,她并不特别显眼。不过,连续三天借阅缩印版报纸,果然还是引起了图书管理员的怀疑。虽然管理员没有直接问她,但看她的眼神中,却明显带有好奇的色彩。一个不算年轻的女人不上班,而是整天整天地泡在图书馆里看报纸。这个女人不工作吗?没有孩子吗?结婚了吗?……管理员的脑海中,肯定浮现出各种各样的疑问吧。

对白濑直美来说,虽然她并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却无法将种种模糊的预感,从头脑中驱赶出去。

发生了上次的事件之后,光惠就再也没来过直美的房间。虽然两人在光惠工作的咖啡馆,又见了几次面,却都没有提那晚发生的事。

第三天傍晚,直美终于完成了调查。报纸上完全没有有关直美所住的房间,或附近发生过的事件的报道。虽然不能说她的调查,完全是徒劳的,却确实并没有抚平她的不安。当然,因为没有解开“疑惑”,所以,她今后还会找机会调查的。

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里发生过事件,但并没有严重到,会登到报纸上的程度:或者事件没有引起媒体的注意。在这么大的都市里,要埋藏一个秘密,也并非不可能。

埋藏秘密?……

现在所能想到的“秘密”,都有什么呢?会不会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院子里埋着尸体……在那座垃圾山里……

“不……不会吧?”

周围的阅览者,向她投来责备的目光。糟了,竞在不知不觉间,发出了声音。

白濑直美觉得很不好意思,说了句“抱歉”,便离开了阅览室。脸热得像火烧一样,她一边拍着脸,一边向出口走去。这时候,一幅意外的场景,让她止住了脚步。

在开放书架边,她看到了房东。难道,她是跟踪自己来的?不,不对。饭塚时子正在小说区的书架前寻找,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直美。她伸出手指拂过书脊,浏览着每本书的标题。

一直以为房东对读书没有兴趣的直美,此时燃起了兴致,透过旁边书架的缝隙,悄悄观察着房东的一举一动。

老人取出一本书,嘴里嘀枯着什么,站在那里读了起来。随后她若无其事地,将书放入手提袋中,继续浏览其他书。直美看到了书名,好像是什么“杀人事件”一类的名字。

老人将之后取出的书也放入手袋中,便离开了书架。然后走到杂志阅览区,取出一本妇女杂志,坐到椅子上快速翻阅起来。不过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把杂志放回原位。

房东没有靠近借书台,而是直接出了图书馆。直美无法判断她,是故意把书拿走的,还是糊涂地忘记办理借书手续了。

因为两人回去的方向相同,于是就演变成直美在跟踪房东的情形。傍晚时分,北本大道附近的车子很多,人行道上尘土飞扬。幸运的是,房东一直弓着身子,快步前进,一路都没有回头。

来到王子五丁目住宅区时,涌来一帮急着往家跑的孩子,白濑直美绕过孩子和购物归来的主妇,从住宅区正门出来,进入了东十条的小路。拐过一个弯后,直美发现已经找不到房东的身影了。

虽然直美知道要去的方向,却因为焦急而慌了神。她绕来绕去地走了半天,像刚来那次一样迷了路。明明是很小的一块地方,却怎么都找不到路。而且正赶上华灯初上的微妙时间点。

白濑直美加快了脚步。她仿佛迷失在一股气流,或者说一个黑洞般,不可思议的空间之中。找不到出路的她,早已丧失了原先那份悠闲的心情。

她在徘徊了数次的转角,和迎面走来的某个人,狠狠地撞到了一起。直美整个人向后倒去,后脑勺撞到了某户民居的外墙。她发出一声悲鸣,同时听到对方正向她靠近的脚步声。

“你没事吧?”

她感觉到自己的上半身被人抱了起来,于是睁开了眼睛。眼前有一个男人的黑影,看上去不像色狼,只是偶然撞上路人了吧。

“不好意思,都怪我不小心。”但其实直接撞上去的是直美,应该道歉的人是她才对。

“不,是我不好。”

她挣脱男人,站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正当她脚下无力,快要倒下时,对方说着“危险”,一把扶住她的身体。

这个男人比她稍高一些,在男人里算是瘦小的。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三七分,看上去很老实。

“您家就住在这附近吗?”对方的声音很温和,给直美带来好感。

“啊,是的。我已经没事了。真对不起!……”

她想就这样走开,男人却担心地跟了上来:“要不我送您回去吧,如果您思意的话。”

此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直美觉得,应该不会有危险,但她不想让这个男人,知道她的住处。

“我正好来这边办事,刚从饭塚婆婆家出来。”

“你说饭塚?……”

“是啊,我是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是老年人调查员。”

听到这话,直美安心了。

“其实,我就住在她家二楼。”

“啊,是这样啊!……饭塚婆婆确实说过,有新租户住进去了,我还有点在意呢……”

原来这个名叫小野寺的男人,在区政府工作。

转眼间,他们已经来到饭塚家的二层木造建筑前。直美之前一直迷路,此时自己的住处,却突然出现在黑洞的裂口,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虽然心里很紧张,眼前却不再乌云密布了。

“那么,我先走了,再见。”

小野寺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去了。望着他的背影,白濑直美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一般。过了一会儿,她才转到房子侧面,走向自己的房间。

踏上二楼时,她突然想起,刚才那个男人,说不定知道这个房间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虽然自己似乎患了男性恐惧症,但那个人却不会让她感到紧张,正相反,对方让她心中,滋生出一股温暖的感觉。

还能再见到他吗?不管聊什么都行,她想着这些,沉浸在快乐之中。

(“天井男”)

饭塚时子又自作主张,从图书馆拿了书回来。此前,她已经偷拿了不少书,都摆在家里的书架上。明明有的是钱,却舍不得花钱去买书,看来她已经小气成性了。

这个臭女人,赶紧死掉就好了。

早点死掉,把财产留给女儿!……

时子回来后饭也不吃,直接趴在饭桌上摊开书本,一心一意地看着。

“又是密室吧。”

密室已经在她脑中,根深蒂固地扎下了根。她以为只要解开诡计,找到凶手,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愚蠢的女人。她肯定是进入了某个疯狂的世界,才会产生这种想法。

我要早点行动杀了她。这样的话,就做点有趣的事吧。

……

(一楼)

她借来的书——不,是私自从图书馆拿回来的书——一共有十五本。当然,拿得太多会引起图书馆的怀疑,为防止他们加强防范,她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将不需要的书还回去。连这种事都在她的计算之中。

人类一旦上了年轻,看小字就会觉得很辛苦,脑子也渐渐转不动了。虽然一周的时间,还不足以熟读这本书,不过,可以把它放在家里,和其他书进行比较研究,这样还是有必要的。可即便如此热情积极,她还是没有解开密室之谜,不知道凶手是谁。

她想起险些被天井男杀死的那个晚上,从外面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会不会就是凶手发出的?凶手因为无法忍耐,心中的罪恶感,而深夜重回现场?……

就像纵火犯常常因为无法抵制心中的冲动,而重回火场一样,她想杀人凶手可能也有这种习惯。而且,那件事没被披露,社会上无人知晓,也促使凶手敢这么做吧。

她打开江户川乱步的《续·幻影城》,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这本不是从图书馆“借”来的,而是昨天下午,从最近刚刚开业的二手书店“百圆角”买来的文库本。虽然此书的出版年代,相当久远,不过却是本很有用的评论集。

书中的“诡计分类大全”,将密室进行了分类。此前她也曾经尝试研究密室诡计,这本书中所写的,是老年人都能看得懂的简明分类法。江户川乱步把密室诡计,粗略地分为三种,这样很容易理解。

她擦擦老花的眼睛,看着那些细小的文字。

1、行凶时,凶手不在室内。

2、行凶时,凶手就在室内。

3、行凶时,被害者不在室内。

当时现场的情况,再一次在她的脑中浮现,她开始试着思考。她来到二楼房间的时候,现场是从内侧完全锁死的。窗户也锁上了,门不光上了锁,还挂上了链锁。

她切断链锁后进入室内。虽然尸体因为放置太久,发出强烈的腐臭味道,让她不禁掩鼻,但她确认过,屋里的确没有人。壁橱、厕所,以及厨房里,都没有隐藏凶手。

看起来,那个女人像是已经死去一周左右了。苍蝇嗅到气味而来,尸体的脸上,也已经浮现出丑陋的尸斑。

她首先考虑的是第二种:“行凶时,凶手在室内”的情况。凶手不可能在室内藏一周多吧。就算能忍耐那种味道,也不可能不吃不喝,一直藏在这里。对于正常人来说,应该会尽快离去。

凶手在行凶后,立刻离开了“密室”。

“可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她对想不出答案的自己,大声叫嚷道。这声音弄不好天井男都听得到。

再来考虑第一种:“行凶时,凶手不在室内”的情況。有很多案件,是凶手在房间外设置了机关,用容易理解的词语表达,就是“远距离操控”。以前的小说里常用,但使用手枪或在房间里安装机关的诡计,并不适用于这起在二楼发生的案件。因为,被害者是被人击中头部而死的。

“是用远矩离操控法,击打死者的头部吗,乱步先生?……在外面用棒子殴打她?还是用绳子绑住棒子,打完后再取出房间?……不行,密室里没有那么大的缝隙啊!……”

这就代表着,第一种:“行凶时,凶手不在室内”的情况,也不适用于这起事件,那么,是第三种:“行凶时,被害人不在室内”的情况吗?也就是乱步先生所举的,“凶手在屋子外面,对死者造成了致命伤害,被害者逃到房中,锁上门后死亡”的“内出血密室”的例子。

“在小巷里被凶手殴打过头部后,被害人拼命逃回房间,锁好门后死去。”

虽然也不是不可能,却总觉得缺少现实感。

“这样的话,在这起事件里,还是第二种:行凶时,凶手在室内的可能性比较高,乱步先生?”

她又说出了声。

她得出凶手进入房间,杀害了女人后,又逃出房间的结论。

“这种事,最开始我就知道了。”

到头来,虽然这本《续·幻影城》中的“诡计分类大全”,对她之前所做的思考,进行了强有力的补充,却也没能解开迷题,最终她还是一步也没前进。

有一点非常重要——被害人身边,有一支圆珠笔。她想用那个传达什么?……恐怕是凶手的名字吧。可是她写好的东西呢?是没写完就力尽而亡,还是写好后,藏到了什么地方?……难道说,她写好的东西被凶手带走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圆珠笔的存在,都成为此案是他杀,且凶手曾在这个房间待过的证据。

不过,圆珠笔会不会只是个偶然呢?……

她觉得脑中千头万绪,无比杂乱,不禁生气地将《续·幻影城》扔到了地上。

从“密室”的诅咒中解脱出来后,她发觉肚子有些饿,于是从冰箱中取出咖喱饭,加热之后全吃光了。腹中传来的满足感,让她开始继续思考。

头上似乎有摩擦声。是天井男又在偷窥我了吧?他以为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吗?!……哼,你偷窥我这件事,我可是很久之前就发现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哼着歌开始做起晚饭。

(二楼)

在我之前的那位租户的事情……

已经可以明确断定:那是一起“事件”了吧。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住在附近的人都不清楚,这是不是意味着,事件发生在比两年前更早的时间呢?

如果是十年前的事情,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大部分人不知道了。这里本就人口流动性大。猪田光惠所工作的咖啡馆,是五年前开业的,老板是从外地过来的,所以,不知道本地的事情,也很正常。

知道十年前事情的人,恐怕只有那种住在老房子里的人了。要是决定,把这件事调查到底,就要做好心理准备,必须去问商店街上那些老店的店主,或者老民居里的住户。

一楼的房东,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直接去问她,对方会老实地回答吗?从房东的立场来看,租户(也就是白濑直美了啦)如果知道这个房间里出过事,应该会马上解除合同,离开这里吧。对方会冒着这样的危险,告诉自己真相吗?……

可是,比起一个人闷着,还是直接去问她,看看对方的反应比较有趣。

我就当一次侦探吧。

住进饭塚家二楼第三周,白濑直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氛。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渐渐熟悉了这里。

生活费还很充裕,就算待在房间里几个月,也有足够的钱。要慢慢让自己的精神安定下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这可能需要花一点时间。调查一下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事件,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休息吧。

对于自己来说,既然住进了这个房间,身为租户,就有权力向房东质问这件事。她这么想着,下楼来到饭塚家一楼的门口。

这是个晴朗的午后。已经到了深秋,空气变冷,让人感觉皮肤有些发紧。她差一点儿就要出声了,但却犹豫了。要是对方作出令她意想不到的反应,那该怎么办?

所谓的“意想不到的反应”就是?

她在玄关前竖起耳朵,却只闻到了垃圾的味道。下面这一层的味道果然更剌鼻,房东的鼻子已经变迟钝了吧。

“你的,什么地干活?……”突然有声音从背后响起,把白濑直美吓了一跳。

她回头一看,只见房东正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对方老花眼镜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压迫之力。虽然只是个身形矮小的老女人,却真的能给人以压迫感。

房东穿着一条样式奇怪的深紫色裤子,上身穿件紫藤色的毛衣,手里拎着超市的购物袋,从袋子里露出葱头。

“那个……我是住在二楼的白濑。”直美的心跳得很厉害。

“啊……对了,是你啊。”

看起来房东已经忘记了直美的长相。虽然她入住没多久,不过,打从入住之后,两人就完全没碰过面,所以,对方认不出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明亮的阳光下,直美意外地发现,房东居然比以前年轻了些,可能是因为她平时总驼着背,所以才会给直美造成错觉吧。现在看起来,房东脸上虽然皱纹很多,气色却挺健康。说是八十多岁,可看上去也就是七十岁左右。不过,在这个年纪的人,十岁的年龄差,也很难看得出来,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要拜化妆所赐。直美立刻把这些想法排出脑海。

“有什么奇怪的事吗?”房东脸色不好看地看着她。

“啊……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了些好笑的事。”

“哼,真是个怪人啊。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跟您谈谈房租的事。”这是她刚刚想到的好主意。

“想要我开收据吗?”房东的语气不屑一顾,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发出的,“我这里可没有那种东西,不过,我会好好记账的,你不用担心。我最讨厌别人拐弯抹角了。不过,要是你实在想要,我可以写个收条。”

“那就拜托您了。”

房东老婆婆一边说着“明白了”,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打开了玄关的门。她去买东西的这段时间,似乎并没有锁门。直美觉得这么做,未免太不小心了,却什么也没有说。

“啊,你在想锁的事吧。”房东停下手上的动作,回过头,像在回答她心中的疑问一般说道,“我是不锁门主义者。”

“在城市里生活,这样不会太危险了吗?”

“我很放心。这房子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因此肯定不会有人进来。”

老人这么说着,打开了门。一种食物腐烂般、令人不快的味道,向白濑直美迎面冲来。如果有小偷进来,不知道能不能耐得住这股味道。大概房东也是这么考虑的,才会如此放心吧。

直美之前就听说,城市里住着许多怪人,不过,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房东正是其中之一。

随后,老女人取出一本大笔记本说:“要是不放心的话,你就看着我写。”对方说着,翻开表面已经快磨掉了的笔记本。

最开始的那页,已经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写下的笔记了,上面写着“从一月到八月,房租四万五千块”,每一页都盖着“饭塚”的姓名章。虽然八月以后,就没有下文了,这让直美有些在意,不过房东什么都没说,只用手指沾了点唾沫,翻开了下一页。

“你的写在这里。”

她手指的地方,确实写着“白濑直美”的名宇,而后写着九月、十月和十一月,收取房租的记录。

“怎么样,这样你安心了吧?”

房东翻到最后一页,撕下一张白纸,在上面写好收据,盖了章。

“到十一月再交下次的房租,可以吧?”

“我明白了!……”白濑直美说着,将刚写好的收据收好。

想问那件事,现在就是机会,可她却觉得难以开口,便这样站着。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

房东合上笔记本,沉积多年的发霉味道,在空气中流动着。

“事实上……”虽然有点迟疑,直美还是开口问了出来,“为什么我的房间,只收这些房租?”

“啊,有什么问题吗?……这房子漏雨,不过下水道应该没事。房子虽然旧,却很牢固,不输给最近建的房子哦。”

“不是的。”直美仍然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对的?……虽然地板不能更换,不过只要用洗涤剂好好擦擦,应该能变干净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混蛋,真是个脑子不清楚的人啊,有话就好好说清楚。”

“事实上,我想知道我的房间之前住户的事。之前有谁住在这里?”

房东的眼中,微微闪过一丝不安。但在她眨眼的瞬间,这种表情也消失了。真是干脆的表情变换啊。在令人不快的沉默中,老人开口了。

“你看到之前住户,留下来的东西了吗?”

“不,没那种事。”

“那为什么要问?”

“那个人,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事故?”

“为什么这么说?”

“听说以前,是房东您的女儿,住在二楼啊?”

“是啊。就是想和孩子一起住,才把房子改建成这样的。这样能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

“您女儿现在离开这里了吗?”

“是啊,很久以前和我吵架了。反正房子空着,也是浪费,就干脆租出去了。”房东吃惊地望着直美,“难道你发现了我女儿的东西?”

“不……没有。”

“那不就行了。还是说你对这里的味道有意见?……真不好意思,这里垃圾太多,我不是故意存这么多的,只是上了年纪,就懒得整理这些。要是你觉得烦,就找个人来收拾一下吧。”

“啊,不用了。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虽然直美觉得,问不出什么了,但还是最后试了试,“那么,您女儿离开以后,这里还住过几个人……”

“三个人吧,都是女的。”

“那第三个人……”

房东伸出双手,强行打断直美的质问:“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都没有。”

不知为何,房东音量突然变小,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一般。

“好啦,你也看到了,我很忙的,我自己也有要调查、要思考的事情。”

说完她便打开门,进了房间。

房东女儿离去后,这个曾经租给过三个人的房间里,究竞发生过什么事?

最终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解答,白濑直美的脑中,依然残留着疑惑。房东自然不会特意告诉租户,白濑直美那些不快的事情。而且,对方非常固执,你越是逼她,她反而越不会开口。

虽然刚才只是瞥了一眼,那本大大的日记本,不过,白濑直美注意到,那上面记载着,之前租户的账单。等房东出门时,不知道能不能,偷偷去看一下那本日记。她知道房东不喜欢锁门,而另一方面,她又产生了一种预感,觉得还是不要深入调查为好。

虽然房东很奇怪,却让没有身份证明的自己住了进来。想再找―个这样的房东,可就难了。因此,还是避免激怒房东,以免被她赶出来为好。

然而,白濑直美对自己房间的好奇,却如同鱼刺梗在喉中一般,变成半强迫性的念头,且日益增强。

(一楼)

刚才装糊涂的举动,使她相当疲劳。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手揉着像灌了铅似的肩膀。

她早上六点钟起床。走廊里的挂钟响了六声之后,她便自然地醒了。这个挂钟,是每隔三十分钟,便会响一次的老式钟表。早上四点响四声,四点半响一声,五点响五声,五点半响一声……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它一直遵循规则,发出巨大的声响,以便让主人了解时间。

如果患有神经衰弱引发的失眠症的人,住在这里,那这座大钟,无疑会让人发疯。晚上好不容易睡着了,结果一点半时响一声,两点时响两声……这种毫不顾及昼夜关系的报时,真的会让人躁狂。

不过幸运的是,她并没有这么神经质。时钟的声音,已经和她体内的生物钟合二为一,与她心脏跳动的声音,产生了共鸣。

这座大挂钟需要每周上一次发条。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制造的,却从来没有发生过故障,准确报时长达五十多年。当然,其实还需要隔几年就上一次机油,不过,在她的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上油的记忆。

这种报时的声音,并不能对她的神经造成影响。不可思议的是,五点钟的时候,她的身体不会对报时声产生任何反应,但会在六点时被叫醒。为什么会这样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体内的生物钟会判断时间,从而选择性接听报时吧。

总之,她早上六点钟就醒来了,打开可手动调台的电视机,收看NHK播报的准点新闻。她调大了音量,声音大得估计天井男都能听到。

她的早饭,是头一天煮的海苔汤泡饭,菜则是在附近的饭田百货商店,买的特价鲜鱼片,二百日元一斤。这种东西既好保存,又有营养,所以她一下子买了一周份的。

上午的时间,她用来读书和研究,午饭果然还是鱼,虽然她很喜欢吃咖喱饭,不过偶尔来点变化,吃个照烧鲫鱼、鰺鱼也不错,秋天的话,就吃秋刀鱼吧。再稍微睡个午觉,然后就可以每周两次,去图书馆拿书了,买东西她也是每周两次。并且会特意选择人少的傍晚,尽量避免碰到人,或者最小限度地外出。

可是即使这样,装了半天糊涂的她,也觉得精神有些疲劳。虽然上了年纪,可她的大脑却丝毫没有变差,常常不停地思考着各种事情。为了让那家伙上钩,必须随机应变,五感全副武装。

对方看到她一副糊涂的模样,应该会放松警惕吧。让对方以为自己只是个脏老太婆,什么都做不了,然后反过来寻找他的漏洞,再利用这个漏洞来进行调查。

她在院子里堆满垃圾,也是给自己涂上保护色的一部分。她尽意不触到法律的底线,每天都不知疲惫地,观察着周围。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虽然她不知道是哪一天,却预感就在不久的将来。如果那时突然陷入了恐慌,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化为了泡影。为此,她必须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谨慎地采取行动。

她思考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并制定了相应的对策,再全部刻在脑子里。

此时,天井板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她抬头看着天井板,应该是天井男正透过某个小洞,向下窥视吧。

天井板上面,共有二十八个洞。

她微微地笑了起来,并用从任何角度都能看到的方式,眨了眨眼睛。如同以前她曾在阳光下,看到了“环顾八方之龙”一般。天井板上的那条龙,无论从这个房间的哪个角度看,它都在观察下面的人。

另外,她的双眼也能将天井板,整体收入眼底。不管天井男潜伏在何处,都能被她注视着,这样能影响他的心情,让他的身体不得舒展。

她再次眨了眨眼。

(“天井男”)

她化着厚厚的妆,仿佛要将脸上的皱纹,全都抹掉一般。只要一笑,脸上的粉,就会像剥落的墙皮,细小的渣子如同羽毛,落在茶色的榻榻米上。

我望着丑陋的饭塚时子眨眼的样子,她脸上的粉底,一点一点地剥落,其中一部分变成细小的尘埃,飘舞着,和其他散发着恶臭的东西混到了一起。

我趴在天井里,透过天井板的一个小洞,观察着饭塚时子。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呻吟,一会儿生气,真是个感情起伏剧烈的女人。大概她马上就要发狂了吧。不,其实她很早以前,就已经疯了吧。

我把时子的一举一动,都写进了日记,尽管这本日记,连我自己都不想看。其正愚蠢的,也许是我自己也说不定。

我就是天井男……

(二楼)

白濑直美渐渐开始,对每天的生活,感到厌倦起来。

就算手头的钱再怎么充裕,老是在这种老房子的二楼里,与世隔绝地生活,也会使身体发寒的。如今她和在咖啡馆工作的猪田光惠,也变得有些疏远了,她身边已经没有了朋友。

好想和人在一起啊。迄今为止,她已经有多次,被所信任的人背叛的经历。与人接触,往往会带来危险。可是,也差不多到她忍耐的极限了,因为她本质上是个喜欢与人交往的人。这样一直自己一个人待着,也让她的头脑变得奇怪了。

有关之前租户的事情,她已经无所谓了。直接问了房东,却也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还能怎样,进行更多的调查了。何况没有必要,特意去引发房东的不满。

如果是杀人事件,一定不会没有人知道。所以,就算这里真的发生过什么,也肯定不是重大事件。她得出这样的结论后,心里的混乱顿时一扫而空,也变得想去外面走走了。

这天傍晚,她沿着街道散步,来到许久不曾光顾的咖啡馆“彩”,和在这里打工的猪田光惠见面。

“怎么样,你最近还好吧?”

猪田光惠将直美点的东西送来,用怀念的语气说道。两人上一次见面大约是十天以前,却像发生在很久以前似的。

“在那种房间里待着,身体果然会不好吧。我啊,帮你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哦。”

猪田光惠告诉直美,附近的便利店,正在招兼职人员的事。如果请“彩”的老板帮忙介绍,应该可以取得对方的信任。直美虽然并不为金钱发愁,不过比起一直这样无所事事,她也觉得,活动活动身体比较好。于是,喝完咖啡,吃完三明治之后,直美来到光惠所说的那家便利店。

这家店开在稍微偏离商店街一点的小路上,但是,因为过路的人不少,所以相当热闹。招聘广告上写着“时薪七百五十圆”,夜班则是九百圆。晚上工作让直美有些害怕,所以,她打算只上白天的班。

店长夫妇大约四十岁,看上去很亲切。直美告诉对方,自己是通过“彩”咖啡店介绍过来的,双方马上决定,让直美明天下午一点来报道,工作到六点。

第二天,直美听完店长的简单讲解之后,就走到柜台后面开始工作。因为之前她曾在家乡的超市里做过兼职,所以,马上就适应了这份工作。她有充分的自信,能接待好顾客。

就这样,她一直热情工作到傍晚。因为很久没有一直这么站着了,到后面脚觉得很累,还流了一身汗。不过除此之外,就都是满满的充实感。这是工作带给她的满足感。

店长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并告诉她,如果时间允许,希望她其他时间也能来。得知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个可以依赖的人时,直美高兴地几乎流下眼泪。那些来东京前发生的不幸的事情,都随着工作完全被她忘记了。

走出便利店,她来到“彩”咖啡馆,正好赶上猪田光惠工作结束,走出店门。于是两人就到附近的小酒馆喝酒。

“为庆祝直美的全新生活而干杯!……”猪田光惠举起啤酒杯说道,直美也用力举起酒杯。

“为光惠以后的幸福干杯。”白濑直美补充道。

“什么呀,我现在看上去很不幸吗?”光惠鼓着腮帮子说。

“因为光惠现在没有恋人嘛。”

“这个啊,只要我想就能有了。”光惠指了指毛衣下丰满的胸部,“还没有男人,能无视我的胸部呢。”

“真羡慕啊。我可就……”

工作带来的满足感,让直美情绪髙涨。而且因为一直很信任光惠,所以,这次直美也放心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告诉你啊,我有过孩子的哦。”

“什……什么,孩子?!……”光惠歪着头问。

“就是说,我以前生过孩子。”

“骗人的吧。真的吗?”光惠瞪大了小小的眼睛问。

“真的哦!……别看我这样,我啊,烦心的事可多着呢。”

“咦……这还真看不出来,虽然总觉得,你以前经历过什么……”光惠有点吃惊地望着直美,“那么,你孩子现在怎么样啦?”

“死了。”

“哦,是生病吗?”

“不是的,是被丈夫杀掉的啦。”

“哇……好可怕。那你老公进监狱了吗?”

光惠仿佛在看电视连续剧一般,双眼放光。不过,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小声道了歉。

“没有进监狱。”白濑直美回答。愤怒和悲伤,在她心底揽拌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孩子的死,被当成意外事故处理了。”

“真的?……”

“孩子死时,我不在家。是丈夫照看孩子时发生的事。我丈夫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总怀疑那孩子,是我和别的男人生的。”

“你和别人有婚外情?”

“不,没有那种事。爱花就是我和丈夫所生的孩子。这种事情,女人是最了解的。”

“可你丈夫不相信你吗?”

“他觉得,那是我和很久以前恋人的孩子。”

“为什么你说孩子,是被他杀死的?”

“因为我丈夫一点儿都不疼爱那孩子,总是打她。他根本不会控制自己,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

“他也打过直美你吗?”

“是的,常常打我。所以,爱花的死,肯定是……”

“是被你丈夫杀的?”

“我买完东西回来时,爱花已经摔在楼梯下了,虽然我马上叫了救护车,赶到医院,却于事无补。孩子死于脑组织挫伤。”

“那时你丈夫不在吗?”

“本来应该在家的丈夫,却不知为什么并不在家。当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的,对于爱花的死,他毫不吃惊。所以,我才觉得,就是他干的。”

“你对警察说过这些吗?”

“我没有证据。爱花那时才三岁,正是调皮的年纪,所以,更让人觉得,她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落下来而死的。我丈夫也在警察面前,哭得不成人样。”

女儿死后,丈夫就将女儿死去的责任,转嫁到白濑直美的身上,一天到晚对她施加暴力。

“我觉得会被他杀掉,所以才逃出来的。他应该已经知道,我认定是他杀死了女儿这件事情了。”

“你们离婚了吗?”

“还没有正式离婚。那家伙总是不肯,正式面对离婚这件事。他现在应该正在努力找我呢。其实我也稍微有一点,想要复仇的想法。而且,我带出来不少现金。”

“那一旦被他找到,你会被打个半死吧。”

“我想,大概会被他杀掉吧。他是个很执著的男人,绝对是认真地想要杀我。”

“你老公是做什么工作的?”

“算是个青年实业家吧。是那种搞投机倒把生意的。”直美笑着说,“他做的买卖起伏很大呢。”

“他这么有钱,就算你带着些钱逃跑,他也感到无所谓吧?”

“但是,他不找到我,就不能和别人结婚,只能等我被认定为失踪以后才行。他不会原谅我的。”

“你父母呢?”

“都已经去世了,也没有兄弟姐妹。”

“哎,那就剩你一个人了啊!……”光惠同情地低声说道。

“所以啊,就算我不见了,也不会有人担心的。”

“真可怜啊。”

“我已经习惯了。只要自己想通了,就不会想哭了。”

“你老家在哪里啊?”

直到现在,白濑直美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过,自己的家乡在何处,不过如果对象是猪田光惠,说出来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在金泽附近一个叫小松的地方。”

“小松啊,那从新泻坐新干线就可以了,还可以坐飞机。我是富山的,所以对那一带很熟呢。”

猪田光惠的家乡,居然和直美家很近,这让直美更生出几分亲切感。

“问题在于,你丈夫会调查哪里。是主要调查大阪呢,还是会把重点放到东京。”

“因为那里离名古屋也很近,所以,我想他很难缩小调查范围吧。只要我谨慎行事,绝对不会有事的。”

“是啊,毕竟有三个大城市可以选择,就算他以东京为目标调查,也不知道该从何入手吧。”

光惠又点了一大杯啤酒,举得比刚才更高了。

“我觉得,你是绝对安全的,为了直美光明的未来,干杯!……”

白濑直美以前从没有喝过这么多酒,所以这一晚上,她喝得相当畅快。

“也祝光惠能找个好男人。”

“谢谢。也要为直美的幸福干杯啊。无论如何,你丈夫绝对不会追到东京郊区,这种地方来的。”

“只能祈祷这样了。”

她曾无数次梦到被丈夫毒打,不过,最近做这种噩梦的次数有所减少。也许是因为,她最近都在忙着调查,以前住户的事情,从而转移了注意力吧。

有了能商量事的人,白濑直美很受鼓舞。向差不多年纪的女性,吐露心中的秘密,让她的心情轻松不少。两人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多,然后就像要好的女高中生一样,说说笑笑地一起走上回家的路。

白濑直美在便利店的工作也很愉快。虽然工作时要一直站着,让她有些疲劳,但劳动的喜悦之情,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只过了一周,她就基本掌握了工作流程,并因此受到了店长的表扬。

她天生就适合做接待工作。高中时,父母因为交通事故去世,她便寄住在远房亲戚家,一直到毕业。毕业后,她在金泽市内的一家花店打工,她的丈夫正是那时的客人。

虽然对方是运动型体格,非常健壮,但说话和思考的方式,却相当温柔。再加上有钱又有魅力,对于失去父母,只能寄居在亲戚家中的白濑直美来说,听到对方突然提出交往的请求,着实十分心动。

“我啊,既没有家人,也没有魅力啊。”面对她的拒绝,对方却表现得非常温柔。这让白濑直美觉得,他是个有包容心的人,印象不坏。

对方是地方某建筑公司社长的三儿子,虽然没有固定职业,却在相当多领域都有所建树。直美觉得,对方是个独一无二的人。

然而和这样的人结婚,也是有利有弊。对方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长性,总是很快就放弃一项工作,去寻找别的工作了,让父亲给他擦屁股。受到父亲过度保护的三儿子,又因为被放养而变得任性,一旦有事不顺他的心,他就会愤怒。

于是,她便成了丈夫怒气的发泄口。就算丈夫有了婚外情,她也不能指责。如果惹他生气,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而她丈夫最狡猾的一点是,会将暴力施加在她身体上,外人看不出来的地方。他总是殴打她的胸部、后背,以及大腿,外人无法看出来。他就这样,一直持续进行着阴险的暴力行为。

就在这期间,白濑直美怀了孩子。她本以为,孩子可能会让丈夫的脾气温和一些,没想到对方却把暴力的魔掌,伸到了女儿爱花身上。对于女儿的死,手握大权的公公,还与医院进行交涉,让整件事变得更加模糊,难以调查。恐怕公公婆婆也感觉到,是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吧。

白濑直美当然无法原谅,害死自己最心爱女儿的丈夫,以及冷淡的公婆。她找到机会,取出保险柜中的现金,孤身一人离家出走。不会有人再为此受苦了。不过,妻子藏了起来,丈夫一定会惊慌失措的。

她也明白,以这种方式来报复丈夫,实在够悲惨的,但最后还是对丈夫的怒气占了上风。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来到东京后会怎么样,也没带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甚至没意识到,这样的自己,连房子都租不到。因此,能租到这幢老房子的二楼房间,让她觉得着实幸运。

如果真的引发房东的不满,被赶出这里,很难说还能不能这么容易地找到房子了。即使能借住在猪田光惠那里,但是,毕竟那里只有一居室,多有不便,能住的时日想必也很有限。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她这么对自己说着。不要引起风波,平静地生活下去吧。

只要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让心情平静下来,这个房间里的诡异气息,就会渐渐消失了。这段时间,被追赶的恐惧,以及掩人耳目生活的艰辛,都让她变得软弱。现在,每天都适当地忙碌着,忙完后带着适当的疲劳入睡,她不再做噩梦,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

每天都充实地生活着吧!……

(一楼)

二楼的女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白濑直美。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真名。作为房东,让她住进来,可能是自己的失误。

不,确实是失误。

以前她曾拜托房产中介,帮忙寻找租户,但因为手续费,和对方发生了争执,之后便决定自己来找租户,她并没有特意宣传,只是在自家门口,贴了个招租广告,几个女租户都是因此而来的。不知为什么,来租房的女人背后,似乎都有什么阴暗的故事。而第四个人住的,就是白激直美。

白濑直美——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真名——虽然有点讨厌,不过租给她总比空着好。

那个女人,前一阵子每天都待在家里,最近却到附近的便利店打工了。光看她在外面工作时的样子,倒还比较正常。可是……

那个女人居然打探二楼租户的事,这让她心中涌起一阵不安,是对此放任不管,还是加以制止呢?这些疑问,让她有些动摇。

作为房东,她拿着所有房间的钥匙,有必要的话,可以去二楼看看。

“是啊,如果有必要。”

为了给自己打气,她出声对自己说道。对于“必要”这个词的解释,因人而异。就算是房东,随意进入租户的房间,也可以被判定为非法入侵。

“可是啊……”她低声说着,“无论如何,确实有这个必要。”

五点半以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趁着没人注意,便转到了屋后。虽然外面只是一片空地,但她还是有些担心,不知会不会有人从远处的公寓,看到自己的可疑举动。她走上外面的楼梯,将耳朵贴到门上。冷风吹着,虽然已经是深秋了,一楼的垃圾味,却仍然能够传到这里。为预防被人发现,她还预先戴了口罩。感受不到人的气息。

她敲了敲门,确认无人应答后,用钥匙开了门。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有人吗?……”最后才走了进去。

她将门在背后关上,仔细倾听这个黑暗的房间里,是否有动静。她有些后悔没带手电筒,但现在再回去拿很危险,被别人目击的可能性很高。

正当她打算摸黑调查一下时,外面的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啊……坏了。完全陷入恐慌状态的她,赶忙跑到厨房,藏了起来。响起敲门声。

“直美,你在家吗?……”是个女人,一边敲门一边说着,“是我,光惠啊。猪田光惠。有段日子没见面了,我拿了家乡的土产来呢……咦,不在家吗?”

外面又传来转动门把手的声音。

“果然不在家啊。”

这个叫做猪田光惠的女人,还不死心地继续转动着门把手。

“说起来,这股味道是怎么回事啊?”女人抱怨着,“啊,是房东那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吧。”

过了好一阵子,女人又叫了起来。

“好过分啊。她是专门捡破烂的吗?自己闻不到这股味道吗?……直美,你的鼻子也变迟钝了吧。我啊,打算搬出现在的公寓,老家出了点儿事。”

随后,外面传来了下楼梯的脚步声。

猪田光惠离开以后,又过了五分钟,她才悄悄走出门。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下楼梯,飞快地转过墙角。

真是危险啊。再怎么说,被人看到,房东随意进入租户房间,都很糟糕。

她刚刚出了一身汗,现在却觉得浑身发冷。她打开一楼的玄关大门,刚将门靠上,就传来敲门声。

她全身的温度,瞬间降了下去。

门外响起刚才在二楼,听过的那个女人的声音,是猪田光惠的声音吗?还是男人伪装成她的声音?……难道说,那是……恐惧感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起来。

……

(小野寺)

“你好,饭塚婆婆。”

接近傍晚时分,小野寺伸介敲了敲饭塚家的门,并转动着门把手。像往常一样,门没有锁。

他打开门,说道:“饭塚婆婆,您在家吗?”

垃圾的酸臭味道,扑鼻而来。

现在已是深秋,气温下降,门外的垃圾被风一吹,味道变弱了许多,但屋里的味道却没有消减,让人难以忍受。自治会和民生委员会的人如果来访,应该都会注意到吧,可他们却并没有向区政府抱怨。

里面传来重物落下的声音。

“婆婆,您在家吗?”他又问了一声,却听到屋里传来呻吟声。走廊里有一束萤火般的亮光,下面探出一个脑袋来。

“是谁啊,真烦人!……”

“啊……您没事啊,那就好。”

小野寺说着,发现老人四肢着地趴在走廊上,随后慢慢站起身来。

“原来是你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弯腰走到门前。

“真不好意思啊,我没事,可能再过二十年,我都死不了呢。”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打开玄关处的灯,身子靠着阴暗的走廊墙壁。好像刚刚进行了激烈的运动,正大口地喘着粗气。

“您得把门窗锁好啊,否则太危险了。万一有人进来怎么办?”

“好啦,不要老是说这些废话。”

“您不要这么说。在现在这个社会上,必须得小心一点儿。”

“虽然我有点钱,不过谅他们也找不出来。”

“您很有自信嘛。要是强盗用刀子逼您拿钱来,您还能抵抗?”

就在两人站在门口说话的当儿,夜色已经悄然降临。

“就算死,我也不会说的,因为我是个老顽囿嘛!”她干巴巴地笑了起来。不,这并不是笑容,而是由于脸上的肌肉抽动,形成的皱纹,显得像在笑一样,“今天来有什么事?”

“只是因为工作,顺便来这里看看。天井男怎么样了?”

“天井男……”

老人的眼中,瞬间浮起一丝恐惧。她回头望着阴暗的房间,侧耳倾听。小野寺产生了一种黑暗中,有黑影闪过的错觉。肯定是饭塚家房子里的幻影。

“天井男最近,没有出现吗?”

为稳住这个情绪激动的老人,小野寺特意咳嗽了一下。

“当然了,那家伙还在呢。他一直在天井里观察我呢。”

“您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啊。”

今天对方的心情,好像特别不好,脾气一点就着。

“需要我进天井里看看吗?”

“不……不用了。我正在想事情呢,我啊,可是很忙的。”

这个女人,到底整天在做些什么?

“我明白了。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

小野寺回头打算离去,老人则露出稍微有些后悔的表情,叫住了他。

“稍等一下,不好意思,你能再去天井里看看吗?”她慌忙开口挽留道。

“没关系,如果能让您放心,我就上去看一看。”因为要爬上壁橱,小野寺脱掉了鞋子,穿上脏兮兮的拖鞋。

她的脑子里,究竞在想什么啊。她大脑中那些疯狂的部分,正在逐渐侵占正常领域,疯狂的势力在延展范围。

没事吧?……总有一天她会发疯的吧。

做心理咨询工作的人,往往需要接收对方的负面情绪,所以,调查员常常受到被调查者的影响。对方心情低落时,调查员也会抑郁;相反,如果能够成功地安慰对方,自己的情绪也会髙涨起来。

小野寺常常想,这份工作并不适合自己。每次听完老年人唠叨,就会吸收一肚子怨气。虽然能给老人带来活力,自己却成了出气筒,小野寺为此烦恼不已。而且,他只是偶然因素之下,被调到这个部门工作的,做这份工作,完全是无奈之举。

“怎么了,不想上去吗?”老人看到他困惑的样子,不高兴地说。

“不,我只是想起了别的事情。”

起居室里比之前更乱了。两个灯泡,一个灭掉了,另一个在不停地闪烁。灯泡的内部,已经被烧成了黑色。

“婆婆,您要不要换个突光灯啊。别看它灭了,照样费电呢。”

“哦,这样啊。我还不知道呢。那你就替我换一下吧。”

“您有备用灯泡吗?”

“壁橱里有。本来我想等两个都灭了再换的。”壁橱的下格里,有一套用布包着的备用灯泡。

“两个都换下来比较好。那个现在还亮的,里面也已经变黑了。”

“那就拜托你了。”

小野寺爬上餐桌,换了灯泡。两个灯都亮了,照亮了整个房间。

“您看怎么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着光亮打量房间,却再次发现房中的混乱程度,越发明显了。房间里的杂物和垃圾,以及原本应该看不见的肮脏空气,此时都显露了出来。此时,她仿佛也感觉到了。

“唔,果然还是不换比较好啊。这样天井男就能看得更清楚了,小偷进来找东西也方便了。”

“所以啊,最重要的还是要锁上大门。”

“啊,我知道啦,说得对。”

小野寺爬进打开的壁橱,爬到上格推开天井板。

“咦?……”上面的板子,没有丝毫阻碍地被推动了。

“怎么了?”

“板子动了。之前我调查的时候,可是完全推不动呢。”

“你看,和我说的一样吧?……”饭塚时子得意洋洋地说道“这就是天井男出入的证据。上一次是因为他在上面压着,所以你才推不开。”

一旦给了……说话的机会,就来不及反驳了。

小野寺死心地说:“那我就上去看看吧,请把手电筒给我。”他拿着手电筒,正坐在壁橱的上格,推着天井板。如同灰尘般微小的废物,飘进他的眼睛里。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捂住口鼻。

“怎么了?”

“不,没事。”

小野寺直起腰,把头伸到天井里。如果有人这时候,从天井里进行攻击,他可是毫无抵抗之力。之前他就有这种感觉,这个天井板,就像锋利的断头台之刃一般。

灰尘和老鼠粪便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但今天的味道,和往常的有些不同,肯定有什么别的味道。是蛋白质变质的味道!那种在冰箱里放久了的变质的肉味。

“怎么样,调查员?……”

下面传来饭塚时子的声音。这么说来,她一直管小野寺叫“调查员先生”,或者“你”,而不叫他的大名。是知道而故意不叫呢,还是不记得了呢?

“啊……怎么了?”

小野寺说着,转过身子。随后打开了手电简,再次看向天井里。手电筒的电池,似乎快用完了,微弱的光线,无法照到天井的最深处。这让他想起小学的时候,曾经用手电筒,照射夜空的情景。离地球最近的恒星有四光年,光最少也要用四年的时间,才能够到达那里。

“四年之后,我就是高中生了吧”,那时他一边照着天空,一边想着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就像那时无法照到天空的尽头一般,此时,微弱的光线,也只能隐约照出,周围的地板和屋顶横梁。如果是白天的话,会有光通过墙壁的缝隙透进来,会亮一些吧。

“怎么样?……”老人发出焦急的声音。

“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人。”

倒是可能有老鼠或者其他的动物,他确实闻到了动物所特有的味道。

“老婆婆,您家里有老鼠吗?”

“不,我想没有。因为天井男在里面。”

“您是不是把老鼠,当成天井男了?”

“不。绝对是天井男住在上面。你觉得我在撤谎?”老人生气地说。

“不,我没有那么说。”

不是说谎,而是这个女人脑子里,编织出来的妄想吧。话到嘴边,小野寺却没有说出口。

“下次我来之前,请您把手电筒的电池换一下吧。到时候,我再上天井里调查一下。”

“啊,真可惜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她这么说着,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遗憾的表情。她根本就是沉迷于和天井男的斗智斗勇吧?

可是,那个天井,的确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算没有天井男,也有种来历不明的味道。

(天井男)

我藏在房梁的阴影之处……

我将身体藏在房梁十字交叉的地方,双臂顺着横梁伸展,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一般。对于这种无聊的玩笑,我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在手电简的光柱,投过来的时候,拼命将身体以“十字架”形张开。

“怎么样?……”老人发出焦急的声音。

“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人。”

小野寺不相信时子。对啊,是这样。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那个妄想的女人所说的胡话。

不过,虽然今天手电筒的光很微弱,但如果装入新电池后再来,恐怕就糟糕了。所以,最好还是赶快解决掉饭塚时子。

等小野寺将天井板,扳归回原位后,我把重物放到上面。那是时子以前腌东西时用的石头。这样,那家伙就不能这么轻易地,推动天井扳了。如果硬来,石头就会落到他的头上,给他造成相当大的伤害。

这样,他就不会发现我了。因为我就是天井男……

(二楼)

结束工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回家途中,白濑直美顺便来到猪田光惠打工的咖啡馆“彩”,吃了一份意大利面当晚饭。光惠的老家出了点儿事情,要休息一阵子。光惠很善于倾听,直美也在和她交谈的过程中,将心中的痛苦倾泻而出。光惠的意见,不仅能够帮助她渡过难关,还能够减轻她心中的负担。

然而相反的,光惠却没有怎么说过她自己的事情。她也有着和直美差不多的过去。这种“有过去”的人一旦接触,就会马上变得亲密。

看猪田光惠无意提起自己的事,白濑直美也就没有多过问。两人不仅是表面友好,白濑直美真的觉得,和猪田光惠在一起很快乐;光惠也因为有了朋友而髙兴,把直美当成了最好的朋友。

猪田光惠回老家后,直美和“彩”咖啡馆的老板,变得亲密起来,工作结束后,她经常去他的店里。

老板玉川今年五十多岁,从公司退休后,五年前用退休金,和妻子开了这家小小的咖啡店。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不过,除掉房租和一名服务生的工资,还能维持夫妇二人的生活,所以,他们也不觉得烦恼。两人的孩子均已独立,这也是他们此时此刻,能够悠闲过日子的前提,反正再过几年,就可以靠养老金过日子了。

“好像光惠的母亲去世了。”玉川一手抚摸着有点秃的脑门,一手端着咖啡,“虽然她说来东京时,就没有打算再回去,不过,既然亲生母亲去世了,还是不能不管啊。”

“是这样啊!……”

“她是因为孩子死了,才离开家乡的。”

原来如此,在猪田光惠的身上,也发生过这种不幸啊。可是,之前说到痛失爱女的事情之时,猪田光惠并没有说出她的遭遇。

“她认为是自己杀死了孩子,并因此产生罪恶感。她觉得是产后精神衰弱,所以,就对孩子施加暴力。但其实,孩子是因为交通事故而死的,她却总在意,自己曾经打过孩子的事情。”

从玉川老板的话中,白濑直美得知,光惠上幼儿园的孩子死后,她便和丈夫离婚,两手空空地来到了东京,想要忘记过去。

听到这些,直美对光惠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可又因为光惠没有告诉自己这些,却告诉了玉川而有些落寞。难道光惠觉得,自己不值得信任吗?

“啊,白濑小姐。她没有对你说过这些事啊。”望着直美的复杂表情,玉川马上补充道,“她是害怕你担心吧。那孩子总说,很高兴能认识同年纪的你呢。”

“这样啊!……”

如果猪田光惠真的这样说过,倒确实让直美很高兴。仔细想一想,当直美控诉丈夫的不对时,因孩子內死亡而愧疚的光惠,不想说出自己的事也很正常。直美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我面试她时,她老实地告诉了我这些。我并没有特别同情她,她也不是为了让我录用,而故意编造出这种话来的。我是因为她的诚实而录用她的。不过,她这次回了老家,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回老家之后,有和您联系过吗?”

“不……没有。我看她也不会那么做。”

“还真是寂寞啊。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白濑直美感叹道。

“我也这么想。好不容易有一个熟悉工作的员工,她很懂得待客之道。如果她不回来的话……你要不要在我们这里打工?”

玉川看着直美,眼神非常认真。

“咦,我吗?”

一想到这里也有需要自己的人,直美就鼓起了干劲。然而,失去光惠的痛苦,却让她的愉快削减了一半。

“谢谢您。不过,还是要看光惠会不会回来吧。”

“嗯,她的东西都留在公寓里,可能还是要回来的吧。”

“如果她回来了,请您通知我一下。”白濑直美笑着说。

“啊,好的。请问您住在哪里?”

直美说出自己的住址,玉川重重地点了点头。

“啊,我想起来了。那个有名的老太太家的二楼。对了,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啊?”

“怪事?……”

的确,光惠之前也说,这位店主曾说过房东的事。

“就是说呀,晚上她家的房子里,会传来女人的哭泣声,还有男人的呻吟声之类的。不过这也没什么。”

“不。”直美想到这是打听之前租户的好机会,便切人了话题,“我之前就听光惠提起过……”

“咦……什么?”

“就是之前住在我那个房间里的女人的事。”

“啊,她好像确实说过什么呢。”玉川露出惊讶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老板您对这附近的事很熟悉吧?”

“啊,我五年前才来这里,所以也说不上很熟悉的啦。只不过因为客人很多,从客人那里,打听到不少信息。”

“您知道那个房间,之前住过什么人吗?”

“我听说,开始似乎是房东的女儿住在那里,后来那个姑娘失踪了,房东就把房子陆续租给了几个女人。”

“房东的女儿失踪了?”

房东可是告诉直美,女儿是离家出走的。

“我知道得也不太详细,应该是这么回事儿吧。据说,房东就是从那之后,变得奇奇怪怪的样子。”

“那么,租房子的那些女人呢?”

“大概有两、三个吧,都是很快就搬出去了。不过,因为她们都是半夜走的,所以,也不知道是搬走了,还是逃走了。附近的人说得很不好听,管这个叫‘神隐’呢。就算她们是被杀掉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玉川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怎么可能?!……要是真的有人被杀,这样的房子,还能够租出去吗?”白濑直美惊诧地叫着。

“弄不好,就把尸体藏在壁橱的天井里了哦。”玉川放肆地开着玩笑。

“请您别吓唬我。”

“我是开玩笑的啦。”

“可为什么那些人,真的不见了呢?”

“因为她们觉得,待在里面不舒服吧。啊,我真不该在现在的住户面前,讲这些奇怪的事。”

“不……没关系。我啊,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能有人肯把房子租给我,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你就不要过分追究了吧。如果惹得房东生气的话,弄不好会把你赶出去。”玉川老板笑着劝道。

白濑直美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澡堂泡了个澡,回家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上楼时突然闻到一股异味。是垃圾的味道,最近垃圾的味道越来越重了。

她打开房门,拉开电灯,直接将目光投向壁橱里的天井板。玉川的话,促使她想去调查一下,壁橱里的天井。如果里面什么都没有,她就能够安心了。

她先打开壁橱。之前猪田光惠在这里留宿时,曾经说过,这里很可疑,可是,白濑直美从没用自己的眼睛证实过。不亲眼看看,她是不会打消心中的疑惑的。她这么想着,双手却因为颤抖,而几乎无法打开壁橱门。虽然每天都从这里拿被褥,现在却做不到了。

泡澡后温暖了的身体,此时已经觉得有些寒冷,这不仅仅是因为被秋风吹着的缘故。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叹了一声“哎”,打开了壁橱。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然而,里面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下格放着粉色的床单和床垫,上格则放着被子,和今天早上,放进去时一样。枕头也很整齐地放在被子上面。白濑直美做什么都很认真,每天都把被褥,整理得整整齐齐的。

此时,她将被褥全部取出,堆在房间里。然后再次打量腾空的壁橱。

什么都没有。为小心起见,直美还把两个壁橱的门,都拆了下来。在房间灯光的照射下,壁橱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藏人的余地。

是自己想多了吧。没有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房子里真有尸体,肯定会有气味的。直美感到安心的同时,一股猛烈的困意向她袭来。

在大城市生活,刺激的事情太多了。一旦打不起精神,就会被人抓住弱点,所以,必须坚强起来。

她从冰箱里取出冰好的啤酒,一口气倒进嘴里……

白濑直美已经完全熟悉了便利店的工作。两周以后,老板委托她整理账务,之前这项工作,是由兼职女大学生做的,但怎么都对不上账,因此直美担心无法胜任。没想到一天做下来后,发现账务完全没错,完美地完成了工作。

虽然现在是使用计算器,和电脑的简单计算时代,不过,高中时学的记账方法,应该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吧。

“白濑小姐真是帮了我们不少忙啊。你适应得很快嘛。”店长高兴地说着。

当天工作结束后,直美来到车站附近买东西。冬天即将到来,她打算买个小暖桌。房东只提供冰箱、被子这种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房间里缺少的家电还有很多。

这么说来,她最初根本没有想过,能一直这样生活在东京。因为总担心会被丈夫抓回去,所以不敢买太多的东西。

到车站附近,人流变得拥挤起来。直美穿过买东西的顾客,和下班回家的上班族,走进一家便宜的电器店,花了一万两千圆,买了一个两人用的暖桌。就算过了冬天,也可以当桌子用。她还买了两叠大的电热毯,和一个小暖炉,总共花了三万圆。店员准备包装送货时,直美就在店里转悠,又对之前一直忍住没买的电视机,产生了购买欲望。

现在她手头有现金五十万。来东京时,她从丈夫的保险箱里,拿了近一百万,不过在交了房租、押金,又购买了生活必需品后,剩下的钱就没多少了。想到以后的生活,她感到些许不安。

便利店的工资,一天不到五千圆。相对于她花出去的钱来说,实在杯水车薪。该去银行取些钱了吧。一想到竟被逼到这种窘境,她就感到绝望。

信用卡也是从丈夫那里偷来的,很可能已经失效了。她离开时没找到存折,所以,只拿了手边的银行卡。今天银行已经关门了,明天找个提款机确认一下吧。

如果银行卡已经失效,以后就必须节俭度日。还必须在便利店打工到深夜,才能获得更高的报酬。不过,她有能够胜任工作的自信。之前那三十二年的人生,已经是她人生的最低谷。和之前的痛苦相比,现在这种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对于肯录用自己的店家,必须抱有一颗感恩之心。如果猪田光惠不回来了,还可以去咖啡馆打工。肯定会有办法的,不能整天只知道悲观,也要享受眼下的快乐。

白濑直美这么想着,再次燃起了希望。

“总之,先不管低谷还是高潮,我都要让自己忙起来。”走在回家路上的她,发觉这样的自己十分滑稽,不禁笑出声来。

怀着这种喜悦的心情,白濑直美轻快地走在小路上,用鼻子哼着歌,好像根本没想过刚才的事一样。她就这样转过街角,突然和从另一边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冲力把她撞出两米开外。

白濑直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摔倒在地,头部轻轻地碰到了柏油马路。恍惚中似乎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并摇晃着。

“没事吧?对不起。”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惊慌。

白濑直美慢慢地恢复了意识,在男人的怀里睁开了眼睛。当她意识到自己正被对方抱着时,慌忙从男人身边离开。

“太好了,你醒过来啦。”男人拉着她的手,扶她起来,“对不起,都怪我不小心。”

男人和直美差不多高,穿一身灰色西装。虽然声音低沉,却给人感觉不是坏人。

“是我不好,没有注意前面。”

“咦,你不就是……”

此时两人间稍微有些距离,男人打量着直美的全身,直美也看着对方,觉得似乎最近在哪里见过。朴素的西装,黑框眼镜……

“您是住在饭塚婆婆家二楼的那位吧?我是之前遇见过您的小野寺。”男人笑着说。

终于想起来了!白濑直美和他一起笑了起来。虽然因为光线太暗,无法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可接连发生这样的偶遇,着实有趣。

“前几天还让您特意送我,真是不好意思。”直美低下头,行了个礼,男人递给她一张名片。

“下次一定要在明亮一点的地方,和您见面。”他这么说着,向她行了一礼,然后朝东十条车站,快步走去。

白濑直美回到房间后,小心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那张名片。在灯光下面一看,名片发出耀眼的光芒。

“小野寺伸介,看上去不像坏人啊。”

注意到自己在自言自语,白濑直美的脸红了。为什么心脏跳得这么快呢……

“混蛋,不能喜欢上男人。”她对自己这样说着。因为那样只会让自己受苦……

(一楼)

在塞得满满的信箱中,有一封可疑的茶色信封。上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住址。收件人姓名写着“饭塚时子”。她将粘好的信封粗鲁地撕开,上面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字。

你知道白濑直美的秘密。

且不说这印刷出来的文字,单看其简短程度,便体现出写信人的恶意。这是要威胁我吧。开始那封收信人写着白濑直美,现在变成了饭塚时子。

她把信纸装回信封,将信封撕掉。一下、两下、三下……一直澌成雪花般的细小,扔在玄关门前。门前的垃圾又增加了一些。被撕碎的信,就混在那些没用的垃圾之中。

恐吓者正在哪里观察着她的行动吧?……

她转了一下身子。虽然眼睛越来越花了,但相应的,远处的东西,却能够看得很清楚,如同拥有了千里眼一般。哪怕五十米开外有人监视她,也会马上落入她的视野。

然而,她没有看到任何人。附近人家的二楼都拉着窗帘,连微微的晃动都没有,空地对面,有幢五层楼高的旧公寓,但从那里,只能看到她家房子的背后。她的表情更加扭曲了。虽然附近有不少民居,但都无法看到,她现在站着的地方。

“嗯,不可能的。”

听到自己说出“不可能”三个字,她马上又想到了谜团。

还是二楼的问题。小学时的她,曾经因为数学而相当得意。但中学毕业以后,她就没有再继续上学了,虽然她也很喜欢,在空地上的废弃水管里玩耍,可她真正想做的,还是去学校读书。尽管因为一直没有便当,上学时都只能空着肚子,看着其他同学吃饭,同时还要忍受周围人的目光。

她们家绝对不是穷人。母亲有土地,还出租着房子,肯定有钱供孩子上学。但她就是不让孩子去上学,母亲的精神,肯定有向题吧。

那家伙绝对不爱我。她后悔生下了我。她和一堆男人睡觉,然后生下了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真正的父亲,也不知道我出生这件事。

因为我是不请自来的孩子,所以母亲憎恨我。她每每看到我,就会想起自己避孕失败的事情,而后就把这股怒气撒向我。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母亲去世。

现在回想起死去的母亲,只有一件事想感谢她。因为没有饭吃,所以午饭时间,我只能看数学课本,久而久之,我的计算能力和推理能力,都变得非常厉害。同时熟读语文课本,还让我认识了很多汉字,可以读懂艰深的文章。这篇文章说的是什么,寓意是什么,这种语文測验,对我来说太简单了。学校图书馆里的《日本文学全集》和《世界文学全集》我都读过。还有江户川乱步的侦探小说,只要是图书馆里有的,我全都读过。这些,都要感谢母亲的冷漠。

当然,我的成绩也很好。没准是那个不知身在何处,却曾在母亲体内,留下精子的男人头脑极好,然后遗传到我身上了吧;或者是几千亿分之一的基因突变。幸好不学无术的母亲的血脉,没有遗传给我。

学校的老师,也劝我继续升学,母亲却顽固地拒绝了。她告诉老师,只想让女儿接受义务教育,之后就得出去工作。为了反抗,我更加努力地学习。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从中学毕业,之后顺利就职。

换到现在,这种事情真是想都不敢想……

虽然可以晚上去读夜校,但我选择了自学;比起在学校学习没用的东西,我更想一个人学习,自己喜欢的学问。

“所以就一边工作,一边自学了其他知识!”仿佛为了让天井男听到,她大声说着,“不过,我也是个怪人啊。这一点是遗传自母亲那里吧。”虽然她自己并不想承认这一点。

“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结了婚,可因为讨厌束缚,马上就和那个男人离婚了。之后就一直辛苦忍耐着,等母亲去世。别看她整天穿得破破烂烂的,其实相当有钱,在我们家附近,拥有不少土地。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近郊农家主。随着这些土地,慢慢变成住宅区,它们的价值也相应的涨了几倍。”

母亲就这么任性地放养独生女儿,周围人的态度,更助长了她的乖僻性格。在外人眼中,她简直就是个怪物般的女人。和一堆男人有关系,却不结婚。

不过,也有很多人恨她。想杀掉她的人应该也不少。可是,她一直活得好好的,也算是坏人有好运吧。而我,就等着母亲死掉。等着,等着,等着……

像我这种心怀憎恨的孩子,是无法融入社会的,不是吗?母亲的心脏,却像钢铁打造的一般强劲,也许会活到一百岁吧……

“啊,有这种自言自语的工夫,不如早点解开谜团。”

她抬头仰望天井板,消磨时间。大家肯定都以为,她是老糊涂了吧,可一旦大家得知,她其实是在装糊涂,又会怎么想呢?如果他们看到我脑中所想,肯定会吓得腿软。

“咦,我怎么又开始自言自语了。必须小心啊。还是说,这是因为我上了年纪,无法集中注意力?……接下来,该研究密室诡计了。”

她钻进棉被,脚搭到电暖桌上,摊开桌上的纸,继续思考。

凶手究竟是否在密室里?

就算凶手在密室里,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这也是个问题。

事件发生时,她把整个房间里,调查了个底朝天。凶手是怎样从密室状态的房间里,逃出来的呢?……她是房东,是这个家的主人,虽然这幢房子相当老旧,但和现在的房子相比,却很坚固。墙上没有孔洞,窗户和门都很难打得开。门锁也很坚固,没有能做手脚的地方。

要从这里逃出去……

她已经知道,凶手是怎么逃出去的了。

然而,为得出结论所做的推理,更让她享受。不但知道了结论,之前的推理也很快乐。

既不是窗,也不是门。那么……是天井男吧。

(“天井男”)

饭塚时子的疯狂与日俱增……

因为一直思考着那些无聊的问题,最近她的疯狂,已经快要爆发了。看到这种情况,我既害怕又高兴,那是种非常复杂的心情。

是看她发狂呢,还是在那之前杀掉她?……

很难选择,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要取了饭塚时子的性命。如果被她暴露了那些秘密,死掉的就可能是我了。

此前,我趁饭塚时子睡着的时候,尝试用毒药杀掉她的计划失败了,因此,必须考虑接下来的行动。我马上想到的是这样的计划。

把壁橱里的天井板掀开,这样会有一个人的脑袋,可以探下去的洞口。因为起居室的灯光,无法照进壁橱,所以,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下黑色绳索,在她整理被褥时,将她的头套住了。壁橱里非常黑。

饭塚时子一般早上六点起床,尽管从不设定闹钟,她却每天都能准时六点醒来。她起来后,会在迷糊的状态下,把被褥直接放进壁橱。

我把浴农带子的一端卷起来,从天井里垂下去。就算被她发现,也会以为是浴衣没放好吧。

(小野寺)

“你觉得这是什么?……”

这一天,小野寺又来到饭塚家拜访,几乎是被硬拉着进了房间。他是算好时间来的,避开了饭塚时子的午饭时间,可对方却好像在等着他一般。

起居室里杂乱无章,被褥没有拿出来。可是奇怪的是,打开壁橱后,小野寺发现有一根黑色的带子,从天井板的上方吊下来,看上去就像已经干掉的蛇的尸体。

“这是什么?”

“我刚才不就在问这个吗?”

“是浴衣的带子吗?”

小野寺钻进壁橱,试着拉了拉带子。带子被扯直了,像鱼线似的,仿佛会把猎物拉上来。

“你看,这个夹在天井板里。”

“不要说这种谁都看得出来的事,小学生都知道。”

小野寺又使劲儿拉了一下。

“天井男想缠住我的脖子,把我吊起来。”

“可是……为什么啊?”

“为了杀我啊。大概是想趁我放被褥的时候,突然套住我的头,再从上面拉动带子吧。”

“这种方法能杀人吗?”

“这样杀人,会让人以为是自杀。也就是‘伪装自杀’。警察会以为是孤独的老人,因为悲观厌世而自杀的,这样中正凶手的下怀。”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这么做,凶手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只是觉得杀掉我很好玩,这就是动机。天井男可不是讲道理的人。”她的妄想症愈发厉害了。

“说起这个,今天不需要我去天井看看吗?”

她将手电筒递过来。这次电池更换过了,从手电筒里射出炫目的光柱。

“如果那样,就能让你安心的话,我就上去看看。”

虽然小野寺有点后悔,不应该穿西装来访的,不过也没办法,只要被对方拜托了,就无法拒绝。小野寺脱掉上衣,将衬衫袖子挽起来,爬到壁橱的上格。

他尝试着推动天井板,板子毫无阻碍地移动了。他尝试着又推了一下,结果垂下的带子,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带子是夹在这里的,你看。”果然是根浴衣的带子,“这是男式浴衣的带子。是您丈夫的东西吗?”

“我独身,而且从来没有结过婚。”她不高兴地说。

“啊……原来是这样啊。”小野寺一边点着头解释道,“可是,我听说您有个女儿,所以才……”

“我就是现在所说的‘未婚妈妈’。会来找我的,只有一些不正经的男人。他们的目的,只有我的身体和钱。”

话题的方向,开始向毫无关系的方向转换。

“得知我怀孕之后,男人们就纷纷不要我了,只剰下孩子。可是,曾有一堆男人,在我的身上睡过觉呢。”

这种台词,如果是出自四十几岁女演员之口,还算有说服力。可经这个顽固的老太太说出来,就滑稽得格格不入。可又不得不回话,小野寺只能难受地蹲在壁橱里,附和着对方。

“原来如此。”

“你不需要同情我。”

“我没有同情您。我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

“啊,是啊,你说得对。”她的语气难得地有些寂寞,“可是我啊,被自己的女儿背叛,抛弃了。”

“您的女儿,现在在哪里呢?”

“谁知道去哪儿了呢。说不定就在附近,正打我财产的主意呢……”她干巴巴地笑了几声,马上又恢复到原来不高兴的表情,“比起这个,你还是赶快上去看看吧。”

“好,我明白了。”

和这种任性的老年人讲话,真是麻烦啊,小野寺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推开天井板。

天井里那股灰尘混合动物粪便的味道,还和上次一样。他感觉到天井里的空气,正在缓缓地流动着。这时,他听到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沙……

虽然和老太太的妄想不太一样,但这声音绝不是幻听,一定是从房子的某处发出的。小野寺从天井里缩回头,仔细倾听一楼的声音,却只听到老太太的呼吸声。于是,他再一次将头伸进天井里。

沙……沙沙……沙沙沙……

“怎么了?……”饭塚时子突然注意到了小野寺的反应,出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嗯,沙沙沙的声音。”

“不是错觉吗?”

明明是她拜托调查的,结果听到可疑的声音,她却说是“错觉”,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吧。”她突然尖声命令道。

“可是,您不是很在意天井男的事吗?”

“天井男的事,今天就算了。等过两天再调查。”

“要是天井男杀了饭塚婆婆怎么办?”

“不,那个家伙只会恶作剧,他做什么都会失败的。我比他聪明多了。”

这时又传来那种奇怪的沙沙声。就像天井里有个小洞,微风吹过时发出的声音。

“饭塚婆婆,您真的没问题?”

“啊,没问题,我都这么说了,肯定没事。”

“好吧。”

“我绝对不会输给天井男的。”她宣称道。

“明白了,那我先告辞了。”

明明是她自己说天井男要杀她,拜托自己调查的,可每次一接近秘密的中心,她就突然又改变主意。这是出自任性,还是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小野寺最后又朝天井望了一眼,里面依旧弥漫着难闻的气味。这个家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呢?和这个老人有关的秘密,到底是……

走出饭塚家大门时,小野寺突然看向二楼。今天天气晴朗,二楼的白色窗帘拉着,纹丝不动。是死亡之家吧……

小野寺像得了热病一样,浑身颤抖。这种感觉在他到达车站之前,几度向他袭来,最后实在难以忍受,小野寺走进了一家酒馆。

(二楼)

白濑直美手头的现金,只剩下很少一点了,打工赚来的工资,完全无法满足她的消费。好不容易习惯了东京的生活,却因为买了些能方便生活的电器,导致手头越来越紧。

不得已的时候,她只能使用银行卡提现了。如果银行卡已经注销,她就真的被逼到绝路了。而丈夫对自己的出走,怀恨在心,从而将银行卡注销的可能性非常大。

直美深知,在本地取钱的危险性,于是她开始考虑,去哪里取钱比较好。首选池袋吧。在那条繁华的街道上,她一个人的举动,就不会显得很惹眼。

她走到东十条站,搭乘埼京线来到池袋,下车后发现车站前,就有不少银行。她选了一家,设有很多提款机的大银行。因为将近正午,所以人非常多。白濑直美一边若无其事地四下观察,一边排队。

要提取丈夫的钱,真让人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轮到她时,直美却突然发现忘记银行卡密码了。她顿时陷入了恐慌状态,决定先把银行卡拿出来再说。虽然名义上这是她的卡,实际上却一直是丈夫在使用,她并不常用。密码这回事,取钱之前她根本没想过。

先想想生日什么的吧。对了,应该试试我的生日101八。她冷静下来,凑到提款机前输入密码。然而,密码并不是101八。

“密码错误”的字样出现时,她不知所措地抱住了头。听说连续三次输入错误密码后,银行卡就会自动冻结。所以,如果再错,就没法提出钱了,她正不安时,身后走来一位工作人员。

“请问您有什么困难吗?”

“我把密码忘了,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的生日,输入了却不对……”

“要不要试试您孩子或丈夫的生日?”

中年女性工作人员温柔地提出建议。这么一说,她想起来了。密码是丈夫的生日。

“知道了。”她说着,输人了丈夫的生日一二二四。

“我是圣诞节过生日,真是吃了不少亏呢。”她想起两人还相爱时,丈夫说过的话。这让她胸口发闷。

看到她脸色发青,工作人员赶忙问:“您没事吧?”这时柜员机里已吐出十万现金。

此时她的心情相当复杂。这是用丈夫的生日取出的钱。但得到钱的喜悦,抵消了想起丈夫的痛苦。她小声地感谢了工作人员,就这样回到了池袋的人群中。

走起来时,心中又因使用丈夫的钱这件事,产生了施虐般的快感。和钱一起送出的明细单上,显示卡里还有九十万,这些钱也要都用掉。想到这里,她不禁笑起来。

这也算是对丈夫的报复吧。虽然她并不觉得,曾经遭受到的肉体及精神上的痛苦,可以用这一百万日圆来弥补,但这是她目前能做到的,最有力的报复行为。不过,不能亲眼看到丈夫那痛苦的表情,让她有点儿遗憾。

提出来的十万圆,有将近一半被她用来买了衣服。在百货商场的女装柜台前,看到了中意的裙子和衬衫后,她一个冲动就买了下来。结婚前,丈夫相当有气度,给她买了不少衣服和珠宝,可从家乡逃出来的时候,她根本顾不上带。现在想来,可以把珠宝拿去当铺,但那时却担心,如果带的东西太多,就阻碍了逃跑计划。当时的她,一心只想着逃来东京就好了。

买完衣服,接下来去久未光顾的餐馆吃顿饭吧。可是,一个女人进餐馆吃饭,有些奇怪,最终她离开池袋,来到了赤羽。

这里感觉更平民一些,直美悠闲地走着,找了个咖啡馆,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边走边欣赏商店橱窗里的物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没想到,竟有人向她搭话。

此时她正打算找个地方吃饭,高级餐馆就算了,她找了家普通的西餐馆,正准备进门。这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您好,请问您是打算吃饭吗?”

白濑直美回过头去,发现是经常出入饭塚家的,区调查员小野寺伸介。今天他没有穿常穿的那套西装,而是穿了件休闲外套和牛仔裤。就男性而言,他的身材算是比较矮小的,在暗处看,感觉就像个少年。

“如果您是来吃饭的,不如咱们一起吧?”突如其来的发展,让她一时愣住,可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就被小野寺抓住手腕,带进了店里。

“这里的烤牛舌,可是相当有名呢。”

他说他就住在这附近的公寓,经常来这家店。果然,他一进店门,就与店主及服务生热络地交谈着。经小野寺的推荐,直美点了些菜,小野寺则点了一些下酒菜,和波尔多红酒。

“今天我来请客。”

两人在餐馆里边吃边聊,可能是因为酒精的缘故,白濑直美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小野寺非常擅长倾听,这让她说得更起劲了。

“怎么样,在东京生活得还习惯吗?”

“啊,怎么说呢。前不久我开始工作了,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工作了啊?……那很好啊。”

“虽然只是在便利店打工,不过,能够有份工作就好。”她简短地回答。

已经说到这里了,她担心可能马上就要触到她所讨厌的话题了。然而,小野寺从她的脸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并没有进一步询问,而是爽快地将话题转向了其他方向。

“您和房东相处得还好吗?”小野寺嘴边浮出一丝苦笑。直美却因为话题,终于从自己身上转移开而安心,开始说起房东的事。

没准小野寺知道,有关之前租户的事呢。自己不问,就永远无法触及问题的核心,没有理由让这次机会逃走。

“说到相处,其实我根本没什么机会,和房东说话呢。”

“你不在意垃圾的味道吗?”

“已经习惯了。人类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可是很强的哦。我已经习惯了东京的喧嚣,至于味道,还在忍耐范围之内。要是惹火了房东,逼她说出‘你给我搬出去’这类绝情的话,我可就麻烦了。”

“是啊,她是个怪人,还是不要和她走得太近比较好。那么,你只是在交房租时,才和她见面?”

“是啊,之前有一次我有事想问她,结果她不肯回答。”

“什么事情?”

“是关于我那个房间,之前住过的女人的事。”

“之前的住户?”

小野寺微微皱起眉毛,像是在思考什么,视线投向远处柜台的方向。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之后他又认真地看着直美。

“之前的住户有什么问题吗?”

“也不是,只是我朋友说,那里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她是个直觉很准的人,有次她在我家过夜,结果因为太害怕,半夜就回去了。”

“直觉吗?……只是因为睡在老房子里,所以觉得不舒服吧。那种人真可怜啊。”

“是啊,她还说弄不好会鬼上身呢。”

“所谓直觉准,其实就是感觉比较灵敏。这种人,住在老旧的旅馆里,就会说自己被绑住了,动弹不得。我的朋友里面,也有这种人。夏天电视上不是还做过这种节目吗,夏天的纳凉特辑。”

“我也在电视上,看过这种节目。可是……”

“你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不,倒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天井男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

此时从小野寺口中说出的“天井男”,这个不可思议的词语,激起了直美的好奇心。

“天井男是什么东西?”

“啊!……”小野寺犹豫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糟了!……”白濑直美的耳边,传来对方下意识的低语。

“请您给我讲一讲。”

白濑直美强硬的语气,把在柜台里做料理的店主,都吓得抬起头来。

“不……没什么。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我很在意。是我那个房间的事吗?你的意思是,天井男在我的房间里做了什么?”

“不是的,和你的房间,完全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的话,就请你告诉我。你不说我就回去了。”

她站起身来,小野寺急忙阻止她。

“我知道了,我说。”他无奈地苦笑着,深深叹了口气说,“哎,怎么说呢。天井男啊,是饭塚时子妄想的产物。”

“妄想的产物?”

“是的,她独自一个人生活。而我的工作,就是调查区里独居老人的生活,由于邻居们总反应说,她家有奇怪的臭气飘出,区里便安排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让你去调查饭塚婆婆家?”

“差不多吧。我去她那里,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也算是缘分吧。听她说了不少话,其中就包括‘天井男’的存在。”

“是住在天井里的男人吗?”

“是的。饭塚婆婆说,有人潜伏在天井里,监视着她的行动。我第一次去她那里时,她就突然让我去天井里看看,弄得我措手不及。虽然还称不上撒谎癖,但应该是典型的老年人妄想症吧。说什么有人在监视她啦,视线让她很害怕之类的。”

因为小野寺一直没有说出结论,直美便焦急地催促道:“那么,小野寺先生你,去天井里看过吗?”

“嗯……看过。我爬到壁橱的上格,从那里把天井板推开。你猜怎么着……?”小野寺微笑着说,明明不想说这件事,但真到要说出口时,却又微妙地高兴起来。

“天井板动了吗?”

“对,动了。”

“你去天井里了?”

“不,那倒没有。只是把头探到里面看了看。”小野寺如同在讲鬼故事一般,眨着眼睛看着她。

“问题来了,天井男真的存在吗?”

“应该不存在吧?”

白濑直美说着,感觉背后似乎有人在碰她,这种感觉,让她很不快。

“这我就不知道了。天井里很暗,什么都看不见,虽然有手电筒,但那点儿光,没办法照到最里面。而且里面很臭,好像是尸体腐烂的味道。”

“啊!……”白濑直美吓得高喊着,用手一把捂住耳朵。

“开玩笑的。虽然的确可能有尸体,不过也不是人类的,而是老鼠的尸体啦!……”小野寺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想吓唬你的。但就我在天井里的所见所感,并不像有人住的样子。都是那个老婆婆的被害妄想症,所生出的幻影而已,天井里发出的声音,大概也是幻听吧。”

然而,就算小野寺这么说,直美对自己房间的疑惑,仍然不可避免的,和“天井男”的事情产生了共鸣。

十点多,两人吃完了饭。白濑直美拒绝了小野寺想送她回去的提议,搭乘出租车回家。拐了好几个弯后,突然出现在夜幕下的饭塚家,对此时的直美来说,简直如同魔窟一般。

这一晚,直美听到了可疑的声音。

她觉得那声音,是从天井里发出的。是因为受到小野寺所说事情的影响吗?直美起身,将房间里的灯打开。她打开壁橱,推了推壁橱上格的天井板。由钉子固定的天井板中,有一块钉得比较松。她推开这块板子,然后……

(―楼)

“饭塚婆婆。”

借书台的女性工作人员的缓慢声音,打破了阅览室里的寂静。用不着这么大声音吧,她在心中想着。在这种地方,还是用个假名比较好,像铃木宽子或佐藤佳子这样的常见名字。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啊。”她一边抱怨着,一边走向柜台。

工作人员看着那本黑色封面的书,说:“是这本吗?”

“啊,就是它啦!……”

稍微擦拭,封面便变成了茶褐色,似乎轻轻一拍,便会尘土飞扬。

她真的拍了一下,却只拍出一点儿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夸张,只不过气味有些难闻。恐怕是纸张氧化之后的味道,和死书虫及虫子粪便的味道,混到了一起吧。

她来到阅览室的大桌子前坐下,马上摊开书本。阅览室里,到处是看上去像复读生似的年轻人。染了头发、打了耳洞、不停用手机收发短信的人也有。她低声嘀咕着“这些人看上去,都不怎么聪明哦”,沉浸于自己的研究中。

这么一个穿着老式运动裤和棉衣,顶着一头乱蓬蓬花白头发的老人,在阅览室里显得极其显眼。再加上她一直低声地自言自语,更使其他人露出不快的表情,并向她投去责备的目光。

“第一,作案时,凶手在室内。啊,当然了。”没有人刻意关注她的可疑举动,虽然她看上去很不正常。估计没人想到,她说起话来会情绪激动,口沫横飞吧。

她花了一个小时调查,却没有任何新的收获。她不满地咂咂嘴,站起身来,将书还回柜台,又来到普通小说书架寻找。和往常一样,她找准时机,巧妙地将热门推理小说,放到手提袋里,再把之前偷偷拿走的书,悄悄放回书架。如果不这么做,图书馆迟早会发现,从而更加严格地检查,是否有人偷拿书出去。

她准备离开图书馆时,感觉到了某人的视线。视线……

她一直对视线很敏感。察觉到天井男就是这样,她的身体上,就像布满了天线,一旦被人偷窥,便会有电流通过。

她装作没有发现那个看不到的敌人,一边斜眼观察,一边慢慢转动九十度。她随便取了本书,装作哗啦哗啦地翻书,却将注意力集中到其他地方。

然而,没有任何人。可恶,怎么会这样。

她又慢慢地转到另一边。她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从书架后面消失了。那家伙,我要查出她是谁。

正当她这么想着,并打算离开时,从书架的阴暗处,突然冒出一个年轻男人,和她撞个满怀。

“你想什么地干活?!……”

对面是个模样好似高中生、满脸粉刺的时髦年轻人,被这个凶恶的老太太一吼,什么都不敢说了。

“闪开,你这家伙。”

她用右手拨开年轻人,向女人消失的方去走去。然而,前方没有任何可疑人物。杂志专用书架前面,站着几个穿短裙的女大学生,再有就是带着孩子、低声聊天的主妇了。

“可恶,被她逃了。”

她从自动门出去,来到弥漫着汽车尾气的肮脏街道。虽然马上四处张望,却依旧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直觉肯定是正确的,目前为止,她已经被直觉救了无数次。能阻止天井男的疯狂行动,也是托她敏锐直觉的福。可是,为什么对方要监视自己呢?

她马上得出了结论。是因为自己的行为,给对方造成了困扰,对方监视她,是为了阻止她的行动。

她的行动,也就是她试图解迷这件事。有人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此事。密室之谜,解开密室诡计。

尽管上了岁数,她的头脑却很清醒。就算天天装糊涂,还是被对方看破了。

可恶,这个对手,还真是不好对付。为防止对方攻过来,一定要提起干劲,尽快解开谜题,抓住凶手。

“哼,这就是瞧不起我的后果!……敌人强大,我也会生出力量。”

“蠢货。我会解开的,会解开的。”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弓着腰,快步向前走着。和她擦肩而过的行人,包括骑自行车的人,都表情难看地避开了她。

她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午后四点多了,她推开没有锁的房门,发现屋里有有人进入的迹象,为防止有人趁她不在家时入侵,她在门的内侧,拉了一根细线,现在这根细线有些微微地被动过的痕迹。

有人动过了她的感应道具,是天井男吗?……

“不会。如果是天井男,那倒没事了,恐怕是警方的人吧。”她故意使劲儿关上房门,以便让潜入她房子的人,听到声音。

(二楼)

自从小野寺伸介说了,有关天井男的故事,家里只要稍有响动,白濑直美就会反应敏感。就算是头脑奇怪的老太太的胡言乱语,“天井男”这个词本身的诡异程度,就已经让她感到不安了,一到夜里,她就会侧耳倾听,想象着天井中藏着一个男人。然后就很容易地联想到,天井男正透过天井板上的小洞观察她。

这种老旧的日本传统建筑,很容易让人以为,里面真的住着这样一个男人。然而一旦天亮,就算真有魔物,潜伏在天井中,也不会发出奇怪的声音了。她对自己解释说,那是内心的恐惧,所滋生出来的幻听。

和小野寺吃完饭的那天夜里,她打开壁橱里的天井板,发现确实有一块板子松动了,不过,并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所以就没有仔细调查。

没想到夜里天井,却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浅眠的白濑直美,被这声音吵醒。她慌忙起床,打开了壁橱。

“今天要不要再认真调查一次呢?……”此时已经完全清醒的白濑直美,如此自言自问道。要是天井里什么都没有,也就罢了,如果真有什么,就马上去叫警察。手机现在是关机状态,不过应该能使用。

她穿着睡衣,爬到壁橱的上格,推开天井板,这个缝隙,只能供孩子或女人通过。她站起来,将头伸进缝隙中,这样,肩部以上,便都进了天井。随后她打开手电筒。

白濑直美当时就吃了一惊,原来在这么古老的木造房子中,居然有这么宽敞的天井。由于房顶是倾斜的,所以,天井的最中间,可以站一个成年人。要是加上楼梯,安装电灯,这里完全可以当作一个阁楼使用。

她转了一圈,同时用手电筒,将阁楼照了一遍。房梁纵横排列,这种老房子,往往造得比现在的房子更加牢固。

此时是晚上,不知道白天的时候,外面的光线能不能照进来。不过,这里面的空气凝滞,并不流动。空气里有一种干燥的泥土味道,虽然也有一些尘土气味,不过,并没有老鼠粪便的味道。

真是虚惊一场啊……

安心的同时,她也有点失落。不过小心起见,还是等天亮了,再上来查看一下吧,虽然应该没有什么,但总觉得要更小心一些才好。

稍感安心的她,缓缓地沉入了睡眠,起床时已经是早上十点多了。

从银行提出现金,已经过了一周,周围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丈夫顶多只能查出,她是在哪个银行取钱的,这是极限了。

而她当然不会笨到,在十条附近的提款机取钱。之前是在池袋,这次就去赤羽吧。因为之前和小野寺在那里吃过饭,所以,她对地形也算了解,于是,直美就在站前某大银行里,又提取了二十万。这次她不像上次那么紧张了,能熟练地操作提款机。账户余额也没有减少,看来丈夫还不知道,她取过钱这件事。

第三次取钱,是在王子车站前。这次她没有乱花钱,而是加上之前剰下的,总共四十万,一起藏进了天井里。不过,即使这样,卡上的余额还有五十万。

有这些积蓄,她便可以松口气,轻松地在便利店工作了。

(―楼)

“饭塚婆婆,你好。”

有人在用力敲着玄关的大门,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就把沉睡着的她,拉回到了现实世界。

之前她所做的梦,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故事。在梦里,她将脑袋伸进了天井男设下的圏套中,被吊进天井。记忆中,的确有作家写过这种密室诡计,这么想来,会不会是这些东西,投影到了自己的意识中呢?……

明明知道是个梦,却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她感到无法呼吸,便拼命伸长脖子,寻找自己还活着的实在感。

在梦里,有另一个自己,望着翻着白眼的她。恐怕人在死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吧,用冷静的眼神观察自己。亲人在临终人的床头守着,说着“加油”一类,本人绝对听不到的话。那时候的自己,肯定可以看透亲人虚伪的眼泪。

之后赶到的警察,检查着在密室中被杀害的她。

“是自杀,没有任何异常。”法医这么告诉警察,事件被当成自杀处理。

死后她并没有升天,而是变成怨灵的她,知道凶手。是怎么从密室中逃脱的,却无法告诉警察。

正当她急欲说话之时,有人敲响了“密室”的门。她猛烈地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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