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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义举背后

第九节

大野屋的后门有一盏灯火。凑近一看,原来是白天那位掌柜手上的蜡烛。

“这边请。老板正恭候大驾。”

靠着掌柜手中的烛光,走过黑暗的走廊,接着打开尽头的唐纸门,一个三帖榻榻米大的套间即在眼前。在昏暗之中,依稀看得出房中对面有一道唐纸门,由此可知另有房间。

套间里,大野屋德兵卫一人背向众人来处端坐。一看到阿初与右京之介,便以眼神示意掌柜退下,掌柜离开后,徳兵行向两人招手。“隔壁房间便是内人的寝室。”他悄声说。“开始发病之后内人便与我分房睡,由白天向两位提过的、陪嫁过来的女侍总管在身旁陪伴。这么做并不是担心内人有什么危险,但毕竟放心不下。”

此时午夜已过,大野屋寛敞的宅府中没有任何扰人清梦的形迹。阿初与右京之介丝毫不敢作声,静静并肩而坐,感觉手心捏着一把汗。

“到田村府听颤动岩的时候,正好也是这个样子……”

阿初出神地这么想之际,突然,紧闭的唐纸门后传来细微的的衣物摩擦声。

德兵卫立即挺直背脊:“开始了。”

他轻轻跪坐起来,悄悄拉开唐纸门。门后的房间比这套间大得多,在接近房内正中央之处并排着两床铺盖,四周围着浅绿色的蚊帐,蚊帐之外点着一盏油灯。夏季闷热的夜色令房间的四个角落更显漆黑,两床铺盖却因这盏油灯的灯光在黑暗中浮现。

铺盖中,两名女子起身坐着。靠近众人的便是德兵卫的妻子理惠,她的右侧脸朝向这方,闭着双眼,双手放在膝上,头微微朝下。

另一名女子即德兵卫所说的女侍总管。这名身形结实、年约四十的女子,仿佛要保护理惠似地紧跟在她身边。她朝德兵卫看了一眼,以眼神示意。由她看见阿初与右京之介也丝毫不显得讶异的神情来看,可见德兵卫已经知会过她了。

阿初自己也没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屛往气,却因突然呼吸不过来而喘了一口气,心脏倏地猛烈跳动。

“阿初姑娘……”右京之介小声叫道,似乎颇为她担心。阿初默默点头,双手在胸前交握。

不久,在四人守望下,理惠静静地啜泣了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在睡梦中,她却流着泪止不住地哭泣。那啜泣令闻者心痛,宛如心中最脆弱之处遭到针扎一般。

阿初专心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这时,理惠举起右手拭去泪水。

“相公……”理惠嘴里吐出悲伤的呢喃。“相公,求求你快清醒过来,求求你别再做那么狠心的事……”

德兵卫悄声说道:“每晚她都会这样哭上半个时辰。”

“每次都会说这些话吗?”右京之介问道。

“是的,每次内容都一样,泣诉着‘请别再做残酷的事’。其他时候便是一味地发出那种令人心碎的声音不停地流泪,哭过一阵后,突然间像断了线一般躺下,再次睡着了。”

右京之介缓缓摇头。看来像是为理惠夫人难过,又像是震惊得无言以对。

阿初望着不断哭泣的理惠,对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出现这个念头而感到愕然,但她心里仍想着:她是多么美呀!这名女子的祖先,九十九年前于逆境中心碎,被疯狂的深渊淹没而死的内藤安之介之妻理惠也是如此美丽吗?如果是的话,也难怪安之介的怨念会残留在世间,不断地寻找她了。

但是,这又是一件多么惨痛的事,这是确然无疑的——当阿初以指尖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时,头突然痛起来。

“来了……”身体开始发抖,顿时冷汗直冒,然后再次消退。身边的右京之介和大野屋德兵卫的存在消失、气息远去,而坐在打开的之后的理惠却突然逼近。

此刻,阿初眼中所见的不再是理惠,不是大野屋的老板娘理惠。

刚才所看到的理惠,披穿夏天薄薄的睡衣,左颊上垂着一缕发丝,想必是躺下时发髻松动了。

而此时阿初眼里的理惠身上不是睡衣,而是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条纹窄袖和服,领口磨损,袖口满是补钉。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较老閲娘理惠的小,也不见一丝乱发。发上没有饰物,脸上没有白粉,嘴上也没有胭脂,但仍美得令人叹息。

而且,阿初眼里的这个理惠正静静地睁开眼,缓缓地转过头来凝视着阿初。

两人的视线一交会,阿初顿时说不出话。她不是因为惊讶,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了一种近乎豁然开朗的感觉——啊啊,总算见到了,她就是我苦苦寻找的人。

“请问你可是内藤安之介大人的妻子理惠夫人?”

阿初在心中这样问。此时此刻,这个房间里只有理惠与阿初两人,其他人的身影已然消失。

四周尽是一片黑暗,但那不是夏季的黑夜,驱蚊烟的味道也消散了。

“是的。”不侧耳倾听便听不见的细微音量在阿初心中响起。

“你认得我?”

阿初缓缓点头:“我一直在找你。”

阿初眼前的理惠影像微微晃动。那一瞬间,像阳光一般起身坐在大野屋寝室铺盖上的老板娘理惠的模样,与阿初眼下的理惠重叠。接着,九十九年前的理惠的模样才又回来。

简直就像蜡烛的烛火,而九十九年前的理惠有如背光一般,散发出淡淡的幽光。

“发生在内藤大人与你身上的不幸,我也知道。我打从心里感到难过。”阿初在心里这么说,只见理惠的双眸又落下泪水。

“你和两个儿女……”理惠啜泣着。

“你是因为伤痛未曾平复,魂魄因而无法离开人世,所以也留下来了吗?”

理惠静静点头:“由于内藤的魂魄回到这个世上,我也跟着回来了。”

“而内藤大人一面重演九十九年前的悲剧,一面寻找你,是吗?”

有好一阵子,理惠无言地不断流泪。一想到这岁月亦无法抚平的痛苦——徘徊人世的幽魂的孤独,阿初猝然无言以对。

“理惠夫人。”阿初吃力地叫道,“与你的子女同名的两个孩子,惨遭复活的内藤大人下的毒手,双双殒命了。”

理惠双手只是掩住面孔,阿初几乎快哭出来,但仍继续说道:

“理惠夫人,我们能否救出你与内藤大人的魂魄,老实说我也没把握。但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尽一分心力。”

理惠轻轻点头,眼泪又兀自落下。

“因此,请你务必告诉我,降临在你一家的悲剧的原委。这些事情,唯有你能钜细靡遗地告诉我们。”

理惠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中,她的身影再次晃动。光晕变淡,又增强,又变弱,每一次变化,大野屋的老板娘理惠的模样便会出现或消失。

片刻之后,细微的声音回答道:“内藤杀了狗大人,沦为浪人之后,我们的生活骤然一落千丈,愈来愈糟。”

狗大人。这便是那场悲剧的开端。阿初再一次感到愤怒,但她静静点头,请理惠再说下去:“内藤他——他是个自尊心强又重忠义的人,他的心已经被这样的生活捣烂撕碎,而粗心的我却迟迟没有发觉。”

这表示理惠一直没有发现内藤安之介屡屡犯下杀人的罪行。

“有时他会给我一笔钱,但他总会交代这些钱他是怎么筹措到的。有段时期,内藤会舍弃武士装扮,仅以一般平民的装束出门,并辩称这样方便干活,因此我甚至还以为内藤已经忘了武士的生活,忘了他是在多么不讲理的情况下被迫放弃过去,决心忘记一切,展开新生活。”

阿初深感讽刺。安之介刻意改作平民打扮,想必是由于和一眼望去便浑身散发危险气氛的浪人相比,这样更容易接近试刀的犠牲者吧。

“我听说,那一阵子江户发生了以残酷手法杀人劫财的武士杀人案。”

理惠垂着头继续说道:“可是,我却未曾想到要将那传闻与我夫君联想在一起。”

在阿初眼里,幻象中的理惠为此深感羞愧,因自责而缩起了身子。

“内藤沦为浪人之后一年左右,我内心这肤浅的平安才被打破。”

理惠的身影再次略显模糊,看来像是蚊帐因风而动,但阿初的脸颊却感觉不到夏夜的微风。

“内藤告诉我,他在某处找到‘仕官之道’。”

“仕官之道……”

“是的。当时内藤的眼睛充满光彩。他说,凭我的本事,我会再次开拓人生,不,不止是一介旗本的家臣,也许还能更加飞黄腾达。”

“这天内藤安之介系上许久未上身的双刀,为了他所说的‘仕官之道’意气风发地出门了。这一去好几天都没有回来。没想到回来的时候……”

“我只看了内藤一眼,就明白仕官无望了。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怀疑夫君的心是不是已经开始崩溃。那双眼睛仿佛汇集了人间一切邪恶,腐化成漆黑的油,沉滞在夫君眼中。又像那油起火燃烧,使夫君眼底射出异光。”

“实在太可怕了!——”理惠喃喃地说,“这一刻,我才将之前城里频频发生武士杀人惨案的传闻,与夫君的户为连结在一起。”

幻象中的理惠双手环抱着自己。九十九年前初次发觉这骇人的真相时,她恐怕也是这么反应吧。

“好可怕。即使明白夫君已经走上不归路,我却无能为力。”

“我明白了。”阿初竭力让心情沉着下来,定睛注视理惠如阳光般晃动的身影,膝行而前。

“但是,理惠夫人,内藤大人究竟是向何处寻求仕官之职?”

理惠缓缓摇头:“我不知道。虽说是仕官,但似乎无人居中介绍……不过,内藤对剑术略有心得,我猜想多半是以此求官。”

理惠的身影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世的大野屋理惠身穿睡衣的模样,有如冷不防从池底浮现的鲤鱼,时而色浓,时而色淡。

“约莫半个月之后,内藤便命丧某武士之手。”理惠的双頼再次落下新泪。

“事情是半夜里发生的。内藤脸上带着斑斑血迹,一只衣袖破了,赤脚乱发逃也似地回到家中。然后……发狂似的……那神情简直化为厉鬼一般……”

理惠的声音因痛苦而沙哑。她深切的苦痛感染了阿初,仿佛被人击打一般,又闷又重的疼痛自阿初脑海深处扩散开来。

“杀了两个孩子和你,而后在家里放火……?”

理惠垂着头点头。

“然后,遏止内藤那厉鬼般作为的人物随后追来了。”

理惠再次伸手盖脸:“当时我已如油灯将尽,内藤殡命时的模样以及打败内藤的那位人士,都无法看得真切。况且当时我最挂心的是孩子们的安危——尤其是出生未几的婴儿。或许是体察我的心思,打败内藤的那位人士将我与两个孩子带到火焰以外,并告诉临终的我婴儿平安无事。”

阿初双手紧握,专心听理惠述说道:“那位人士说,委实对不起我和两个孩子,似乎为此痛心。在仅剩一口气的我耳里,连他的声音都听不清……”

“那位人物是内藤大人的熟人吗?”

理惠摇头:“我想不是的。”

回答的声音细若游丝,影像也模糊了,变得愈来愈稀微。阿初急忙呼喊理惠。然而,这一叫反而心神更乱,理惠的身影一下子变得难以辨识,声音也愈来愈遥远。

“求求你……”

“理惠夫人!”

“求求你救救内藤的灵魂,让我们可悲的灵魂能瞑目……”

留下这番带泪的恳求,死于九十九年前那场悲剧的理惠就此消失。黑暗里只有阿初一人。

“阿初,你还好吧?”一行人离开老閲娘理惠的寝室,移到白天造访时的那个房间。在油灯照耀下,大野屋德兵卫的脸色看来与蜡烛的蜡并无二致。

阿初努力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以易于了解的方式详细重述了一遍,德兵卫与右京之介都没有插话。

待阿初说完,德兵卫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我无法相信。”阿初认为这也难怪。

“这么一来,往后该如何是好?”

德兵卫的喃喃低令阿初无力地低下了头。

“目前还不知道……我也不清楚究竟如何是好。”

右京之介仍保持沉默。只是,阿出来,他的沉默与徳兵卫不同,不是出自困惑。他看起来就像正试图解开算学题目一般,深深潜入自己的内心专心动脑。

“内人的祖先——阿初,就是你说你适才看到的看到的那位名叫理惠的女子,算起来是内人曾祖母的母亲吧?”德兵卫确认般问。

“是的,算起来是如此。”

于是,德兵卫面带迟疑,视线落在榻榻米上沉思,而后他倏然站起来离开房间。回来时,手中拿着一个慎重其事包装过的物品。

“失礼了。请两位看看这个。”

德兵卫一落坐便这么说,同时将手上的物品放在阿初与右京之介面前,以紫色的方绸巾包着的物品看起来似乎很重。

“这是内人从小便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的东西。”

德兵卫拿起方绸巾,打开包裹,眼前的东西大小约五寸见方,看似一块黑色的布。

定睛细看的右京之介啊地叫了一声。“这是锁子甲吧?”

“是的。”德兵卫点头称是。

“锁子甲?”

“打仗时穿在身上,像铠甲一样的装备。”

阿初伸手拿起锁子甲,沉甸甸的,而且十分老旧,部分链子甚至扭曲断裂,多半是曾经在战场上被使用过。

“听女侍总管说,内人嫁过来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带过来了。”

说到这里,德兵卫朝房门看。阿初一时感到诧异,因为不知何时,那位女侍总管已悄无声息地来到房门口,端端正正地跪坐着。

“这件事,我也十分清楚。”

女侍总管首次开口。声音虽然沙哑,却令人感到惯于受人倚赖的人的坚强与温柔。

“老板娘母亲这方世代相传,交代要后人爱惜这块锁子甲。老板娘的外曾祖母在襁褓中便失去亲生父母……”

是的,因为那孩子正是内臃安之介与理惠的女儿,唯一存活下来的婴孩。

“事发之后,她由当地的村长收养。这锁子甲,就是当时遗留下的物品……”女侍总管直视着阿初进一步说明。“还是婴儿的曾袓母由村长收养后不久,据说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早晨,这片锁子甲包着几许银两被放在村长家门前。”

“啊!”右京之介冒失地叫出声来。阿初吓得差点弹起来,但右京之介却脸泛红潮只顾盯着锁子甲,完全没注意阿初。

“锁子甲啊……”右京之介出神地看着呻吟般说了这几个字,便转头面向女侍总管,心急却不扰人的语气问道:

“那村长家如今还在吗?有没有什么人还记得当时的事情、能够请教的?”

能干的女侍总管也对此感到为难。“这个……再怎么说,都是老板娘曾祖母那一代的事了,就算村长家还在,也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当年的事。”

德兵卫也点点头。“要是这锁子甲留下了详细的故事,理惠一定最清楚。而她若知道,势必会告诉我。”

“唔。”右京之介失难掩望地垂下肩。

“不过,照这样推论,那些银两和这片锁子甲极有可能是杀死内藤安之介的那位人物送来的。”

阿初也对德兵卫这番话深表同意地点头。“嗯,一定是的。”

“右京之介大人。”阿初一叫,他抬起迷茫的双眼望向阿初。然后,他深感惋惜般细语:

“我想我知道杀死内藤安之介的浪人是谁了。我只是不知道他的姓名。不,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只见右京之介一副随时要抱头蹲下呻吟的模样。

“右京之介大人……”大野屋德兵卫同样一脸不安地望着右京之介。“总觉得不止内人,好像连我也要病倒了。”德兵卫以懦弱的语气低声说完,拿起那片沉重的锁子甲包覆在手里。“如果这锁子甲会说话该有多好,如此一来,无论多久以前的往事,我们也能够立刻得知详情。”

这句话着实点醒了阿初。

“大野屋老板,想请您帮个忙。那片锁子甲,可以暂时寄放在我这里吗?”

德兵卫面露惊讶,不由得将锁子甲用力握紧。

“这个吗?”

“是的,不用太久。或许锁子甲能让我看到些什么。当然,我会非常、非常小心的。您能答应吗?”

女侍总管脸上明显露出责备的神情。德兵卫不禁皱起眉头犹豫不决。但过了一会儿,便说“好吧”,同时将锁子甲交到阿初手上。

“不过,请你务必要小心保管。”

阿初接过锁子甲,立刻放在最重要的地方——让那片锁子甲滑进自己心脏所在的胸口。

“我放在这里。我会拼命祝祷,乞求这片锁子甲让我看见一些情景。”

右京之介望着阿初。阿初将手按在胸口确实感觉锁子甲的重量。

然后她想起了道光寺上任主持所说的话——杀死内藤安之介的,与安之介一样,是个因不幸而失去主君的浪人。

“右京之介大人,留下这锁子甲的,就是我在田村府看见的那一位武士吧?”

阿初屛着气问道。右京之介赞同地点头:“我想多半没错。”

阿初眼中又出现了那名年轻武士的模样,那鸣响震动的石块,那时所见的幻影,担心不已地叫唤“理惠夫人”的声音。

那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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