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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警车赶到现场,我拉上尸袋拉链起身时差点昏倒。那一瞬间,我勉强稳住自己,忽然觉得两颊冰冷,眼前一片漆黑。

“可以请队上的人来把他抬走了。”我对马里诺说,“能把这些该死的摄影机赶出现场吗?”

静候我们现身的刺眼光线像悬浮在黑暗街道上空的人造卫星。马里诺向我使个眼色,我们都很清楚,不管这些记者怎么拍,我们都无力阻止。只要不破坏现场,他们爱做什么都随他们高兴,何况他们在直升机上,我们根本无从遏止,也无法上前逮人。

“你打算自已载他走?”他问我。

“不,队上的人已经到了,何况得找人帮忙抬尸体。现在就请他们过来吧。”

他用无线电通话器呼叫时,我们的手电筒仍不断在垃圾、落叶和蓄着烂泥水的坑洞里搜寻。

马里诺说:“我会派几名手下再搜一次,要是弹壳没被凶手捡走,应该就在这附近。”他抬头看着斜坡,“麻烦的是,有些火力大的枪射程很远,而那架该死的直升机也可能把弹壳吹到别处了。”

医务助理带着担架下来了,脚下的碎玻璃和金属吱嘎作响。他们抬走尸体,我重新搜查陈尸地面。早年凿穿山腰修建的隧道因土质疏松早已废弃。我紧盯着黑暗的隧道口,一步步走近。隧道内部用一堵墙封死,刷白的砖在手电筒照射下闪闪发亮,泥泞里腐朽枕木上的铁轨锈痕斑斑,弯翅起来,遍地都是破轮胎和酒瓶。

“医生,这里什么都没有。”马里诺从后面跟上来,差点滑倒,“见鬼!我们已经查过这里了。”

“嗯,看来凶手不可能从这里逃走,”我一面说一面不死心地用手电筒扫射地上的鹅卵石和枯草,“这里藏不了人,而且十分隐蔽,一般人很难发现。”

“走吧。”马里诺撞了一下我的手臂,语气温柔但坚定。

“凶手绝非误打误撞,附近很多人都不知道此地还有个旧隧道。”我继续用手电筒探照,“那家伙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医生,”他说,“这里不安全。”。

“我觉得丹尼不知道这个地方,这是个残酷的预谋。”我的声音在黑暗的旧墙间回荡。

马里诺抓着我的手臂,这次我没有抗拒。“你该做的都做完了,走吧。”

我们沿铁轨择回,泥泞渗进我的靴子,也弄脏了他的军用鞋。我们一起爬上满是垃圾的山腰,小心经过丹尼如废弃物般沿草坡滚下时溅染的血迹,而这些日后可能作为法庭呈堂证供的血迹大都被直升机刮起的暴风吹乱了。我别过脸避开摄影机镜头和闪烁不停的闪光灯。马里诺和我一样避开他们,什么都没说。

“我要去看看我的车。”我说。他的无线电通话器嘟嘟作响。

“一〇〇。”他将无线电通话器凑到嘴边回应道。

“请讲,——七”调度员说。

“队长,我前后都找过了,”编号一一七的警察向马里诺报告,“没发现你说的那辆车。”

“收到。”马里诺放下通话器,脸色很难看,“露西的巨无霸不在你的办公楼,我们没找到那辆车。这怎么都说不通。”

我们走向利比丘公园,那里不远,而且我们可以趁机交换意见。

“照此看来,丹尼应该是要和某人接头,”马里诺点了根烟,“可能跟毒品脱不了干系。”

“他只是帮我把车送回来,不会做这种事。”我说,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他不可能去跟什么人接头。”

马里诺转向我。“得了吧,”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从不觉得他是个不负责任或贩毒的人。”

“可我看得出他生活显然很‘另类’。”

“我真的不知道。”我厌倦了一直重复这句话。

“你最好自已去找答案,你的心又在淌血了。”

“这几天,我总在为周围的人忧心。”

“那是因为他们令你失望,”市区的灯火在我们下方延展开来,他继续说,“有时与你有交情的人可能比你完全陌生的人更糟糕。你信任丹尼,因为你喜欢他,而且他非常称职。但在其他场合,他可以成为任何人,你根本无从想象。”

我没有做声,他没说错。

“他是个帅小子、好男孩。他平常很少有开好车的机会,于是在归还老板的车前想炫耀一下,说不定只是从某个小毒虫那里买点大麻而已。”

我更担心丹尼落入了一个武力劫车的圈套,然而凶手选择在市区行凶,未免太过草率了。

“也许吧,”看到我的车时马里诺说,“但你的车还在这里。为什么凶手要带人走到山下才杀他,最后还把车留在原地?他为什么不把车偷走?也许我们该调查丹尼是否被同性恋偷袭,你觉得呢?”

我们来到奔驰停放之处,记者不断拍照,以调查凶杀案的口气问我一堆问题。我们不予理会,绕到已经打开的驾驶座前门,看向车内。我扫视着车座扶手、烟灰缸、仪表板和皮革装潢,没有发现任何异状。车里毫无打斗迹象,驾驶座旁边的踏脚垫上有点泥沙,我注意到上面有个模糊的鞋印。

“发现车子时就是这样吗?”我问,“车门怎么开了?”

“门没锁,是我们开的。”马里诺说。

“里面没有人吗?”

“没有。”

“本来没有这个。”我指着踏脚垫。

“什么?”马里诺问。

“看到鞋印和泥沙了吗?”我故意说得很快,记者都没注意到,“驾驶座旁边的位子应该没人坐过。丹尼把车开来,或者早前送到弗吉尼亚海滩修理时也都不会有人坐。”

“露西坐过吗?”

“没有,她最近从没坐过我的车。我想不出最后一次清理后,有谁搭过我的车。”

“别担心,我们会用吸尘器把所有东西都吸起来。”他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勉为其难地补上一句,“你知道的,我们得扣留它,医生。”

“了解。”我说。我们返回停车处。

“我觉得,丹尼对里士满应该很熟。”马里诺说。

“他在我的办公室待过一阵,”我心情沉重,“事实上,他刚被录用时曾来这里跟着我们实习过一个星期。我记不清当时他住在哪儿,但应该是布罗德街的‘舒适’旅馆。”

默默走了一段路,我又开口:“显然他对我办公室附近很熟。”

“所以也应该包括这一带,你的办公室不过在十五个街区外。”

转念间我想起一件事。“他今晚出现在这里,说不定只是想在搭巴士回去前吃点东西。我们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他可能只是做了件稀松平常的事?”

我们的车停在几辆巡逻车和犯罪现场调查专车旁,记者都已散去。我打开厢型车前门进入车内。马里诺将手插在裤兜里站着,脸上浮现出一抹怀疑,他太了解我了,立即看穿了我的意图。

“你今晚不打算解剖他了,是吧?”他说。

“是的。”没有必要,我不用急着做这件事。

“看得出来,你现在不打算回家。”

“还有好多事得做,”我说,“等得越久,越可能错失良机。”

“你要去哪里调查?”他问。他很清楚,决定办案时得先锁定某个目标。

“附近有很多吃饭的地方,比如米丽之家。”

“不对,那里是高消费场所。帕特里克·亨利之家、斯利普区和休柯街尽头一带的餐馆也一样,除非丹尼有不为人知的不正当收入,否则他吃不起。”

“我们先假设他没什么不正当收入,”我说,“假设他在到达我办公室前想吃点东西,因此才会在布罗德街逗留。”

“波依之家?虽然不在布罗德街上,但离利比丘公园很近,那里还供应咖啡。”他说。

“这正是我想到的。”我附和道。

我们步行到波依之家,经理正在为今晚最后一位客人结账,我们等了很久才被告知用餐时间已过,并且没有长得像丹尼的人前来用餐。折回停车处后,我们又前往东布罗德街与二十八街交会处的坡地咖啡店,当看到这家店和我的车被发现的地点只隔一条街时,我的脉搏不禁加快。

以血腥玛丽和墨西哥辣豆酱闻名的坡地咖啡店位于街角,多年来都是警察们聊天歇息的好去处。我和马里诺来过这里多次。它确实是个街坊酒吧,这个时段几乎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烟雾,ESPN体育台热闹地播着美式足球老明星豪伊·朗过去比赛的精彩片段。黛葛在吧台后擦玻璃杯,见马里诺进来便对他露齿一笑。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她若无其事地说,“刚才发生枪战时你在哪儿?”

“告诉我,”马里诺对她说,“卖全市最好吃的牛排三明治的酒吧,今晚生意如何?”他挨近些以免让别人听到谈话。

黛葛是个精瘦结实的黑人女人,她直盯着我,仿佛在哪儿见过我。“他们老早就来了,”她说,“我看我得歇业了。有什么可以为你或你朋友效劳吗,队长?”

“也许吧。”他说,“你见过法医大人吧?”

她紧皱眉头,眼里闪现一抹相识的笑意。“我就知道以前见过你,和他一起来的。你们结婚了吗?”她大笑着,好像这是她讲过的最好的笑话。

“听我说,黛葛,”马里诺接着说,“我们要找一个小伙子,他今天可能来过这里。白人,瘦高身材,留深色长发,长得挺帅,穿皮夹克、牛仔裤、毛衣、网球鞋,腿上绑着一副亮红色的运动支架。约莫二十五岁,开一辆竖着一堆天线的全新黑色奔驰。”

马里诺描述时,她眯着眼,露出害怕的神情,双手无力地抓着擦碗盘的毛巾。我想过去警察一定就一些不愉快的事件问过她问题,从她的嘴形就可以看出她痛恨懒惰的人、冷酷无情地毁灭他人的人。

“哦,我知道你们说的是谁。”她说。

她的话像朝空放了一枪,瞬间吸引了我们全部注意,我和马里诺都大吃一惊。

“他来过,五点左右吧,那个时间是早了点。”她说,“你知道,大部分人来这里都是点杯啤酒,用餐的不多。他就坐在那边。”

她指指尽头那面绘着雄鸡、吊着成排装饰用长柄平底锅的白色砖墙下方的一张空桌。我望向丹尼为了我才来这城市享用最后晚餐的那张桌子,脑中浮现出他的模样。敏感细腻的他,干净整洁,蓄着一头亮丽的长发,最后竟浑身泥血地与垃圾一起被遗弃在黑漆漆的山腰。我的心一阵绞痛,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移注意力。

我回过神,转向黛葛。“他是我法医办公室的职员,叫丹尼·韦伯。”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而我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哦,天哪,”她压低声音,“是他,天哪,真的不敢相信。新闻刚报道过,酒吧里的人整晚都在谈论这件事,因为案发地点就在下面那条街。”

“没错。”我说。

她看着马里诺说:“他只是个孩子,进来时也不管店里有没有人,静静地吃他的水手三明治,没想到后来居然被人杀了!我跟你说——”她愤愤不平地擦拭柜台,“这里的龌龊事太多了,真他妈的多,我受够了!你知道我指什么,那些浑蛋杀人简直是家常便饭。”

周围几桌客人无意间听到我们谈话,但装作若无其事,既不好奇地观望,也未交头接耳。马里诺穿着警察制服,那架势很显然是要人们少管闲事。等黛葛发泄完心中的怨愤,我们在吧台边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她点头要女招待过来。

“吃点什么,甜心?”黛葛问我。

我吃不下东西,只点了杯花草茶,但她似乎充耳不闻。“我说,就来份主厨最拿手的面包布丁配杰克丹尼尔的特制酱汁,别担心,威士忌的酒精成分已经蒸发了。”她说,俨然一副医生的口吻,“队长嘛,来杯浓咖啡?”她看着马里诺,“或者照老样子,甜心?”他还来不及回答,她接口说,“一份牛排三明治,五分熟,烤洋葱,大份薯条。他喜欢加A.1.牛排酱、番茄酱、芥末、蛋黄沙拉酱,不要甜点。我们要让这个男人精神起来。”

“介意我抽根烟吗?”马里诺拿出烟,似乎在故意追加一样能要他性命的东西。

黛葛也点起烟,对我们讲述她记得的细节。她说得相当完整,因为在坡地咖啡店这种酒吧,人人会对陌生人感兴趣。她说,丹尼待了不到一个小时,来时一个人,走时也是一个人,看起来不像在等人。他一直看表,似乎要赶去别处,只点了一份水手三明治、薯条和百事可乐。丹尼·韦伯的最后一餐花了五美元二十七美分,给他点餐的女招待叫西希,他给了她一块钱小费。

“今天一整天,你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吗?”马里诺问。

黛葛摇摇头。“没有,长官。我这么说并不表示街上那些浑蛋都死光了。他们没出现在这里,你不用走多远就找得到他们。也许真有这么一个人,而我没注意到。可没一个来这里的客人不对陌生人品头论足的。”

“我们得盘问你的客人,”马里诺说,“也许有人注意到在丹尼离开前后外面有车子停下。”

“我认为没这个必要,”她拨弄头发,它们看起来更凌乱了,“来这儿的人,我们多半知道他们的底细。”

准备离开时,我还想弄清一个细节。“黛葛,”我问,“他走时带什么东西了吗?”

她纳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问问。”

马里诺捻熄烟,满脸通红。

“你还好吧?”我问。

他用餐巾擦着汗。“真他妈的热死人了!”

“他把薯条带走了。”黛葛回来时告诉我们,“西希说他吃完了三明治和生菜,但所有的薯条都打包带走了,结账时,还买了包特大包口香糖。”

“什么牌子?”我问。

“她确定是Dentyne牌的。”

马里诺跟我走出酒吧,立刻解开白色制服衬衫的扣子,猛地扯下领带。“妈的,真希望我不再离开分局小队,”他说,因为在指挥其他警察时他必须穿制服,“我才不怕别人看到,”他嘟嘟嚷嚷地抱怨,“反正我也差不多快死了。”

“你这是认真的吗?”我问。

“别紧张,我还没准备变成下一个被你解剖的人。我只是吃多了。”

“没错,你确实吃多了,烟也抽得太凶,不想成为我的下一个解剖对象也难。该死!你不要一直想着自己会死。我再也受不了有人死掉。”

找到我的厢型车后,他注视着我,努力捜寻我隐藏着的情绪。“你还好吧?”

“你觉得呢?”我摸索钥匙的手直发抖,“丹尼替我工作,他善良、乐于助人,总是努力做正确的事。他从弗吉尼亚海滩把我的车开来,是因为我请他帮忙,而现在他的后脑勺被轰掉,你他妈的觉得我的感受会怎样?”

“我想,在某种程度上你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也许吧。”

我们站在黑暗里对望。

“不,不对,”他说,“是那个戳破轮胎的浑蛋的错!你压根儿什么都没做。不过要是换成我,感觉也会和你一样。”

“天哪!”我忽然叫道。

“怎么了?”他马上提高警觉,环顾四周,以为我发现了什么异状。

“他外带的纸袋去哪儿了?不在我的车里。我检查过,什么都没发现,连口香糖纸都没有。”

唯一没搜查过的就是我们所在的位置,餐厅所在的这条街。于是马里诺和我再度拿手电筒进行捜索。我们沿布罗德街一路走去,在二十八街发现一条关在庭院栅栏里的大狗正朝人行道上的白色小纸袋狂吠。要是丹尼想把车停得尽可能靠近咖啡店,这片建筑和树木形成的阴影区十分理想。

“你包里有铅笔或圆珠笔吗?”我们蹲下查看,怀疑那白色小纸袋里装的就是丹尼吃剩的晚餐。

我找到一支笔和一把长柄梳。他接过我给他的简单工具,避免直接碰触地拨开纸袋,里面是铝箔纸包着的冷薯条和一包Dentyne特大包口香糖。令人震惊之余,这也说明一件可怕的事实:丹尼在从餐厅出来返回停车处的途中遭袭。可能有人有预谋地埋伏在暗处,趁丹尼打开车门时用枪抵住他。我们无法证实,但看起来丹尼应是被迫驶离这条街后,下车走到偏僻山腰树林里,最后丧命。

“这条该死的狗怎么还不闭嘴。”马里诺站起来,“别走开,我马上回来。”

他穿过马路走向自已的车,打开后车厢,片刻后回来时带了一个搜集证物用的棕色大纸袋。我打开纸袋,他用梳子和铅笔巧妙地把丹尼吃剩的食物夹进去。

“我知道这应该先送到证物小组,但他们不喜欢处理食物,而且连冰箱都没有。”他封住证物袋。

我们拖着脚步走上人行道。

“见鬼,这里简直比冰箱里还冷。”他说,“要是采集纸袋上的指纹,可能找到的都是他的。无论如何,我会亲自去化验室弄个明白。”

他直接把证物袋锁进后车厢,他以前也曾几次这样做。制服下的马里诺总不情愿凡事遵从局里的规矩。

黑黢黢的街道上停满成排的车。“不管发生什么,一定是从这儿开始的。”我说。

马里诺一言不发,四下张望。接着他开口问我:“你觉得会不会是你的奔驰引起恶徒的歹念?你想过吗,这可能也是一个动机?”

“我不知道。”我答道。

“我是说,丹尼可能遭人抢劫。这辆奔驰让人误以为他很有钱,实则不然。”

罪恶感再度袭来。

“不过,我还是认为他可能约人见面拿什么东西。”

“他要是个彻头彻尾的败类,事情也许真的好办很多,”我说,“这会更加轻松,因为我们大可说他死有余辜。”

马里诺默默地看着我。“回家吧,好好睡个觉。要我跟车送你吗?”

“谢了,我很好。”

但我其实一点都不好。路程比印象中更长更远,自己似乎无论做什么都笨手笨脚,即便在收费站摇下车窗凑齐零钱都力不从心,扔收据时又扔到了箱子外,直到后面的人狂按喇叭才回过神来。我心情糟透了,没一样东西能让心情平静,连威士忌都无济于事。我到家时已快一点,放我通行的保安面无表情,我猜他一定看过新闻,知道我从哪里回来。停车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露西的巨无霸停在私人车道上。

她还没睡,舒展地躺在客厅沙发上,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壁炉炉火熊熊燃烧,她拿毯子盖在腿上。电视里,罗宾·威廉斯正进行滑稽表演。

“怎么回事?”我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你的车怎么在这儿?”

她带着眼镜,正在阅读美国联邦调查局出版的一些手册。“有人在你的电话答录机里留言。”她说,“把我的车开到你市区办公室的人说,你的助理不见人影。他叫什么名字,丹尼吗?所以开我车的家伙打电话到这里。我让他把车开到警卫室,在那里跟他碰面。”

“这是怎么回事?”我又问,“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他应该跟丹尼很熟。丹尼开了我的奔驰,按理说,两辆车都该停在办公室后门。”我停下来盯着她,“露西,你知道出事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吗?”

她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我自始至终只知道你接到电话说有案子要处理。你出门前是这样告诉我的。”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情况——吿诉她谁是丹尼而且他已经死了,还提到我的车。

“露西,你对这个把你的车开来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吗?”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坐起身,“这个人叫里克,有西班牙血统,戴耳环,短发,看起来二十二三岁,非常有礼貌,是个好人。”

“他现在在哪里?”我说,“你不会只跟他拿车吧。”

“当然不是。我载他到公交车站去,是乔治告诉我怎么走的。”

“乔治?”

“就是值班的那个保安,他当时在栅门那边。大概九点左右吧。”

“里克回诺福克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回去没有,”她说,“我开车时他说他确定丹尼会出现。可能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哪,希望他不知道,除非他已听到新闻。希望他当时不在场。”我说。

一想到露西独自开车载这个陌生人,我就出了一身冷汗,脑海里浮现出丹尼的脑袋,似乎感觉得到我戴着手套的手从他和着血的破碎头骨下滑过。

“里克有嫌疑?”她不敢相信。

“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每个人都有嫌疑。”

我拿起吧台的电话。马里诺刚进家门,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抢先开口了。

“我们找到弹壳了。”

“太好了。”我松了口气,“在哪里?”

“如果你站在马路上朝隧道方向俯瞰,就在小径右边离血迹起点约十英尺的一丛矮树里。”

“直接从那里射击的吗?”我问。

“应该错不了,除非丹尼和凶手一起走到后山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八成是职业的,竟然用点四五口径的枪和温切斯特来复枪子弹。”

“好强的杀伤力。”我说。

“没错,那家伙不想留活口。”

“马里诺,露西今晚见到了丹尼的朋友。”

“你指开她车的那个家伙?”

“对。”我对他详述经过。

“这件事有点眉目了,”他说,“他们两人各走各的,丹尼认为无所谓,因为他已经把地址和电话给他朋友了。”

“能赶紧派人在里克消失前找到他吗?最好在他下巴士前拦截到他。”

“我会立刻通知诺福克警察局。反正我得跑一趟,总得有人去丹尼家,在他家人从媒体上得知一切前告诉他们这个噩耗。”

“他家住在切萨皮克。”我告诉他这个坏消息,深知道自已也该和他们谈谈。

“该死!”他说。

“绝对不要对罗切提起这件事,我不想让他接近丹尼家半步。”

“别急,你最好先联系一下马特医生。”

我试着打电话到马特医生母亲在伦敦的住处,但无人接听。我本想留言说有急事,答录机却已经满了。我坐在露西旁边的沙发上。

“你还好吗?”我问。

“还好。我看了教义问答书,但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他。”

“希望有一天你会相信。”

“我的头还很痛。”

“是你自讨苦吃。”

“一点也没错。”她搓揉着太阳穴。。

“这种苦头你又不是没尝过,为什么还明知故犯?”我不得不问。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平时把自己逼得太紧。和其他探员在一起时也常会喝酒。我们跑步跳跃试图超越自己的极限,到了星期五晚上就把一切抛到脑后。”

“还好,这次你在安全的地方。”

“难道你从来没有失控过吗?”我们四目相对,“我从来没见过。”

“我永远不会让你看到,”我说,“你已经看够你妈的所作所为,你需要一个能给你安全感的人。”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她迎视我的眼神。

“什么?你是问我曾经喝醉过吗?”

她点头。

“这并不光彩,我要睡觉了。”我站起身。

“至少有过一次吧?”我要走开,她的声音一路追随。

我在门口驻足,面向她。“露西,我活这么大,过得这么辛苦,没什么事没做过。我从不批评你的作为,只在你的行为可能危害到自己时才会替你担心。”我有所保留地说。

“你现在还会担心我吗?”

我微微一笑。“后半辈子都放心不下。”

我回房关上门,把勃朗宁手枪放在床上,吃了一粒可他敏,否则根本睡不着。黎明时分我醒了过来,亮着灯坐在床上,最新的《美国酒吧协会期刊》还摊在膝头。我起身走到过道上,惊讶地看到露西的房门居然开着,床也没铺好。她不在客厅沙发上,我急忙冲到前屋餐厅,看到窗外冰雪覆盖的砖道和草坪空空荡荡,巨无霸不知何时已经开走了。

“露西!”我低喊,仿佛她听得到,“你真该死,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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