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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纵火事件的规律Ⅱ

回到屋里,我从书架上抽出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有关葛城的身份调查结果,是黑泽提交给我的报告书。我从中挑出葛城的照片,那是在不同场合地点拍摄的,画像十分清晰。有一张照片里,他正从旅馆往外走。其实我并不怎么反感男人跟女人上豪华旅馆,是人都会有性欲,如果对此表示蔑视,就跟蔑视吃饭没什么区别。但是,这张照片依旧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照片里的女性大概二十多岁,她低着头,似乎正在哭泣。“她为什么哭?”看到照片的时候我曾问过黑泽,黑泽则回答我说:“她刚进旅馆的时候显得挺开心的。”

“葛城倒是一脸满足。”

“这个女的或许不是性伴侣,而是牺牲者。”

“哎?”

“否认性伴侣方能进入性爱的至高领域。”黑泽露出嫌恶的表情,“这话好像是某个老头说的。”

“谁?”

“巴塔耶。”黑泽的口气像是在提某个讨厌的亲戚。

“哦对,”我点头,“我弟弟好像经常读他的作品。”

春在高中的时候读过好几遍巴塔耶的《色情》,他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是在与当今的“性爱理论”进行交锋。当他阖上书后,依旧是一脸的无法认同。

“巴塔耶,我很讨厌那个老头。”听到黑泽这么说,我不由笑出声。

“怎么了?”

“我弟弟也很讨厌他。第一次看完那本书后,那家伙一脸震惊地说,‘这写的什么呀。’然后笑着说,‘这书里写的全是胡扯,太想当然了。’”

“我深有同感。”

我再次看着手中的照片,脑中突然想起自己在纵火现场拍到的照片,于是忙从包里取出。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在看到印有乡田顺子背影的那张时,突然惊呼出声。只见在照片的正中央乡田顺子的背影右面,有一个男人隐隐出出现在大楼的阴影处。虽然那身形很小,但在路灯的照射下,却依旧能够比较清楚地看清他的影子。我把照片凑到眼前,然后和一旁葛城的照片进行对比——可以发现,从旅馆里走出的葛城的身形,和我拍摄到的那个小小背影看起来十分相似——不过似乎也不是很像。

接下去的两天,我循规蹈矩地上着班。虽然我的脑中始终为各种事情而烦心,但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要说进展,也无非就是仔细地在仙台市的地图上分别用红色和蓝色圈出起火地点和涂鸦地点而已。

而两天后的夜里,电话响了。

“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意气风发。

“病人打电话的声音居然那么精神?”

“掌控身体的是我。就算是癌细胞我也不会让他们肆意妄为。”

父亲小小的玩笑却像是为我注入了强心针。

“关于连续纵火事件,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完全没头绪。基本的情况前几天在医院里不都跟你说了嘛。”

“别这么说。住院的患者闲得很。对你来说大概只不过是几天,对我就像是过了好几个星期。”

“说起来,”我决定告诉他,“爸爸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子吗?就是春读书的时候常来我们家的那个。”

“夏子吗!?”父亲的声音充满惊喜。

“你还记得?”

“什么记得不记得,简直是印象深刻。”父亲的笑声消除了我内心的紧张。

“的确印象深刻。”

“执着到可怕的孩子。春也的确是冷酷了点,不过她那样确实点过分啊。嗯,如果放到现在,大概就要叫她跟踪狂了吧?她倒是领先了时代十年嘛。”

我下意识地联想到了孟德尔,就是那个通过豌豆杂交实验发现了“子代能遗传亲代特性”也就是“基因”的孟德尔。当初他把自己的发现写成论文,却遭到世人的冷遇。一直到他逝世十六年后,他的论文才被学术界所承认并重视。

“是啊,那个时候她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觉得害臊,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跟踪狂。”我说,“然后,我最近又遇到这个夏子小姐了。”

“什么!?”父亲的声音充满惊讶,随后大笑出声。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父亲笑得如此失态,不过,他一定想起了自己和夏子小姐打交道时的情景。

然后,我又告诉父亲,这一次她虚构的组织是让·吕克·戈达尔的字母缩写。

“好玩的事情都凑一起了。”父亲愉快地说着,“啊……”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

“会不会是第一个字母缩写……”我听见父亲似乎正在翻着纸片。

“什么的第一个字母?”

“就是涂鸦的句子啊。会不会那些句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如果只看第一个字母缩写的话就有别的含义了呢?推理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情节。”

“我不太看推理小说。”

“所以你才不行。”

为这种事情斥骂子女的父母才有问题吧。

“要把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后才了解含义什么的,这也太老套了,无聊。”

“重要的事物都是老套而平常的。钙质、维他命什么的,这些东西虽然无聊,却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

“纵火事件的规律跟钙质没关系。”

“随便有没有啦。反正先把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再说。‘God can talk’、‘Ants go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父亲自顾自地说着,“把第一个字母全部提出之后就是……GCAGA2CA。”说到这里却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得叹道,“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意思呢,似乎没有嘛……”

而我却顿觉五雷轰顶,仿佛突然置身于白昼,眼前一片雪白,等到周围恢复黑暗,才重新看清身边的一切,此刻,我的心跳噗通噗通地跳着,不知不觉地说:“原来是这样……”

“怎么了?”父亲问。

“爸爸,把280当成英文就可以了。Two hundred and eighty,所以第一个字母是T。也就是GCTAGATCA。”

“还是没什么意思嘛。”

“为什么你还没发现呢?”我有点心浮气躁,几乎要责怪起父亲,“你应该能注意到的啊。”

“怎么了?”

“G啊C啊这些都是基因的文字列。”

比起兴奋的我来说,父亲的反应显得冷淡:“泉水,你没问题吧?如果工作太辛苦就跟我说,知道吗?”他像是在慰问因工作而精神疲惫的儿子。

“爸爸,人类的基因是像一张类似于设计图的东西。在那上面一共只有四种字母:G、C、T、A。而现在我们所说的涂鸦的第一个字母全都是G、C、T、A中的一个。所以,这是在基因里所使用的文字。”我一边说一边又发现更惊人的事实,“所以才三个单词一组吗……基因的文字列都是三个为一组的,所以涂鸦的单词也是每三个成一句。”

“但是,并不构成句子啊。”

“没错,但我已经知道规律了。那些就是GCTA四个字母的文字列。”

“你会不会太牵强了?”

“一点也不牵强。那涂鸦绝对是根据基因来画的。”

“不过是第一个字母一样而已。”

“不可能是偶然。”

“把第一个字母连起来什么的,太老套了。”父亲把我刚才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我,“无聊。”

“越是老套的事情越是重要。你有听说过现在的年轻女孩子都有缺钙的症状吗?虽然钙质啦维他命啦都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东西,却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

“这事情跟人类生存无关,仅仅是纵火事件和涂鸦的问题。”

“顽固老爸!”

“顽固老爸的大儿子!”

“你胡扯些什么呀,这么有空还不如早点睡觉。”我几乎就要对他冲口而出。就在这时,我突然福至心灵。我把听筒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伸手往书桌上摸索,然后拿起备忘簿翻到写有清单的那一页。由于我的手太过哆嗦,以至于碰倒了一旁的笔筒,但我完全没空理会。

“喂,你怎么了。”由于我半天没出声,父亲似乎担心我出事。

我看着自己写的起火地点一览说:“你还记得起火地点吗?第一起是叫‘CSS’的软件公司,然后是‘黄金海岸’(Gold Coast)。”

“那是游戏厅。”

“第三起是‘朝日(ASAHI)房产中介’。”

“第四起是个名叫‘TEAM’的二手服装店。然后是生协。”

“爸爸,生协就是COOP哦。”

“那又怎么样?”

“这也是第一个字母啊。然后是‘武田(TAKEDA)堂’、‘午后’(AFTERNOON),接下去是我们基因株式会社(Gene Corporation)。我们公司大楼的上面,还有一个‘G’字的LOGO。”

“那又怎么了嘛?”

“三天前的纵火案,起火的是‘东北(TOUHOKU)研习’。也就是说,起火地点的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就是CGATCTAGT。这些也都是基因的文字列。”

DNA是双重螺旋,两两相连。A与T连结、C与G连结。我慢吞吞地拾起圆珠笔,在备忘簿的空白处写上“CGATCTAGT”。这些是起火地点的第一个字母。然后又在这行字下方写上根据基因规律所对应的文字列——GCTAGATCA。“果然是这样!”我小声地嘟哝着——和涂鸦的第一个字母的顺序完全一样。“我知道了!”如果有奖品就好了,我一定要高举双手大声叫嚷。

“是双重螺旋!”我不期望听筒另一侧的父亲能够理解我的意思,但我还是忍不住地说道,“纵火地点和涂鸦的地点是双重螺旋!”

“什么呀!”我似乎可以看见父亲一脸不服。

“我知道这里面的规律了!原型就是基因啊。”

我兀自沉醉于喜悦之情,这或许也要归功于乡田顺子——也就是夏子小姐。如果不是她,我们就不会说到JLG也就不会想到取第一个字母连起来的点子。

“但这是为什么呢?”父亲依旧很冷静。我的兴奋多少因为父亲的疑问而打了些许折扣,但即使如此,我依旧感到满心欢喜。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跟父亲约定,这两天我会再去探望他。

睿智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春。我要把我的发现告诉他。但是,他公寓的电话却是留言状态,手机也打不通。找不到春,就没有人能分享我的发现,我不由感到十分沮丧。

我深刻地体会到孟德尔发现基因的存在却无人理会时的心情。空虚、不甘、愤愤不平。

纵火事件与涂鸦就可以看成是基因的双重螺旋。这一点是错不了的。我再次思考着,涂鸦的单词如果是以C开头,那么其附近以G开头的建筑物便发生火灾。A开头的是T,G开头的是C,T开头的则是A。基因的双重螺旋中的碱基,正是以这样的规律排列的。

我挠了挠头,从书架里抽出一张彩色印刷的纸——遗传密码表。表上罗列着由基因合成的氨基酸。我看了看钟,现在离出发去公司还有一段时间。

基因的作用就是合成蛋白质,我猜想着那些涂鸦的第一个字母的秘密或许隐藏在它们所合成的蛋白质也就是氨基酸里。

基因是以三个字母一组的序列来合成蛋白质。比如“CCG”这样的组合所对应合成的就是脯氨酸。而这样的组合被称为“遗传密码”。遗传密码表则罗列着各个遗传密码所对应的氨基酸。

首先要将涂鸦的第一个字母和表对应起来。

DNA合成氨基酸的时候,首先会将遗传信息转录到RNA上,然后还有一系列的复杂过程,在此一并省略。

我将三个字母一一从表上找出,第一句是“God can talk”,所以连起来就是“GCT”。从表上显示,这个密码所对应合成的氨基酸是丙氨酸。于是我在笔记本上写下“alanine”。

然后是“Ants goto America”,所以是“AGA”。所对应的氨基酸是精氨酸(arginine)。

最后的“280-century-ago”是“TCA”。而“TCA”这个基因所对应的氨基酸则是丝氨酸(serine)。

我瞪着“alanine”、“arginine”和“serine”这三个单词。

当时的我感觉血脉贲张,似乎正在解开上天给予的启示。我很乐观地认定,只要看着笔记本,就能很快明白隐藏在这些氨基酸名字里的秘密。不知为什么,我认定眼前的这些密码里隐藏着非常重大的秘密,这样的感觉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比如可以制造治疗癌症特效药的植物名称、或是蕴藏着可以取代石油的新型能源的地点、甚至是可以大量减少被排放出的二氧化碳含量的技术……总之,我期待着能够从笔记本上这些氨基酸当中,领会到诸如此类能够推动人类进步发展的重大秘密。我发现纵火事件和涂鸦之间的规律实际上是双重螺旋,我感觉自己担负起重大的使命,拥有无上的睿智。

但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事实上,什么使命啦、睿智啦都跟我没有关系,再怎么瞪着密码表,也没有任何灵感蹦现在脑中。

于是我放弃了涂鸦这一边的文字组合,转头研究起纵火地点的英文字母。而查表所得到的氨基酸是“精氨酸”、“丙氨酸”和“丝氨酸”。我不死心地替换、颠倒着字母的前后顺序,但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过了一会我叹了口气,将遗传密码表折起,再次插回书架里。

望向钟,才发现已经到了除非发生奇迹,不然上班铁定迟到的时间。我慌忙飞奔出家门。

桃太郎

奇迹并没有发生,但我也没有迟到。因为我果断地决定请一天有薪假。我进公司以后从来都不曾随心所欲地请假,因此积攒下来的有薪假期几乎快发霉了。

起因是我跨上自行车的瞬间,手机响了。

“大哥,你刚才打过电话给我?”春问我,然后解释说因为家里电话上的通话记录有我的号码。

我看了看手表,立即决定向公司请假。

“找个地方见面说吧。我找到涂鸦和放火之间的规律了。”

“啊?”

“如果你在字典里查‘了不起’是什么意思,结果就会是‘你的大哥’。”

“我觉得查‘幼稚’的结果也是一样。”春完全不当一回事,“不过,我还有别的事求你。”

春的口气和十年前实在太过相似,我下意识地问:“乔丹球棒吗?”

“不是啦。”春笑道,“一起去吧。”

“哪里?”

“教训他。”

春的气势和十年前拿着球棒去体育仓库时也没有改变,仿佛正在邀请我和他一同降妖伏魔。大概我就是那个用糯米丸子就能轻易骗到的笨狗吧。说起来,我并不知道那狗还有猴子什么的究竟能派到多大用处。

“桃太郎的故事其实也很奇怪。”驾驶席上的春说。

“民间传说一向都很奇妙啊。”

“我从小就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怎么了?”我问春,然后才发现我还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哪儿。而关于纵火事件和双重螺旋的事情也还来不及说明。

“民间传说里从来不出现父母。”

“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叫出声。

“一般都是老爷爷还有老奶奶。捡到桃太郎的是这样,发现辉夜姬的也是。”

“这样才比较像民间传说啊。”我模棱两可地回答,“而且关于桃太郎的来历有两种说法。”

“我知道。一种说法是老奶奶捡到个桃子,剖开后发现了桃太郎;还有一个说法是老太太吃了捡到的桃子,生下了桃太郎。”

“第二个说法不就有父母了吗,老奶奶就是妈妈。”

“不是的。这种说法也是为了排除父母的存在。老奶奶生下的并不是儿子,而是孙子。反正就是没有父母。”

“这怎么可能。”

“我认为这是蓄意为之的。之所以要将桃太郎和老爷爷老奶奶中间那一代不动声色地忽略掉,一定有它的意义。”

“那如果是‘勤劳工作的中年白领在上下班路上,在一个网架上捡到了桃太郎’,这样的故事不就没有乐趣了嘛。”

“大哥你有听说过实际上桃太郎杀了自己父母的说法吗?”

我把原本望向窗外的视线投到驾驶席上的春脸上,但他的表情却显得无动于衷。

“杀了自己的父母?真恐怖。”

“那个故事里出现的恶魔实际上是他的父亲。我是这么认为的。”

“隐喻吗?”

“他的父亲除了酗酒,还玩弄女人,抢走家中财产,肆意施暴,这样的父亲跟恶魔差不多。”

“你在说什么呀。”

“一个虐待自己儿子还有父母的父亲,他人就如蝼蚁一般可以肆意凌辱。”

“是桃太郎杀了他?”

“为了庇护犯人的儿子才会对这个故事加以润色,而将这个故事作为民间传说传开的,正是桃太郎。”

“那猴子、野鸡还有狗都是协助他杀死父亲的共犯吗?”

春诡异地笑了起来。

“翻译成英文就知道了。野鸡是Pheasant,猴子是Moneky,狗是Dog。把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就是PMD,意‘Parent Must Die’,父亲必须死。”

“这太扯了。”

“这一定是祖父、祖母还有孩子们之间所使用的暗号,在被父亲虐待以后,儿子还有老人们忍气吞声,暗暗念诵着‘PMD’。一边在心中发誓终有一日会杀了他,一边煎熬度日。”

我想像着这样的场景。因为男人的暴力而浑身伤痕的老人在走廊与孙子擦肩而过,小声地说了一句“PMD”,而孙子也轻轻点头,回答的势必也是“PMD”。这简直就像是忍者或者间谍。

如果很较真地对他说的话予以否认,那未免显得我也有些幼稚,于是我点着头,回答道:“一定是这样没错。”

“对了,说好是来听你讲解那个谜题的。”过了一会儿春说道,似乎认为这是个打发时间的好话题。

“听了你可别惊讶。”我强调道,然后把纵火事件与涂鸦之间的关联一五一十地道来,对我来说,这不啻是一个跨世纪的大发现。而春也很配合我,一边热心地听着,一边发出“原来是这样”、“哇”、“这样啊……”之类的感叹。

“大哥真是厉害。”

等我说话,春只发出了这么一句评论。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想象,我本以为他会很夸张地为我感到高兴,不然至少也会会心一笑。

“我实在是应该早点注意到的。所以,我现在正在研究氨基酸。”

“氨基酸?”

“基因是用来合成氨基酸的。所以,我在调查那些暗号所对应的氨基酸,结果是‘丙氨酸’、‘精氨酸’还有‘丝氨酸’。但接下去就不知道了。”

“接下去应该没什么意义了吧。”春笑着说。

“不。”我否定,“一定会有什么的。比如丙氨酸、精氨酸、丝氨酸的命名方式其实都很接近吧,把重复出现过的字去掉会怎么样呢?比如只出现一次的是……”我在空处打起草稿,“RA和RU,GI和SE,还有RI。RA、RU、GI、SE、RI,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含义。”

RURUGISERI、RAGIRUSERI、RARUGISERI、RAGISERURI,我尝试着不同顺序的组合,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大哥,不会考虑到这一步的啦。”

“不,一定会有什么意义。”我坚信这一点。

“认为凡事皆有因,也算是人类的不良习惯之一了,然后就总要寻根问底。像狗啦猫啦就只对结果感兴趣。”然后春又提起了那个法国思想家,“大哥,巴塔耶说过,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劳动。我认为这是胡扯,简直是大错特错。他根本就是个只会嘴上说说的空想家。典型的吃饱了撑着想太多。我认为,人跟动物的本质区别就是总在各种事物上牵强附会地找出各种意义。”

“正是这样,所以,意义是很重要的。”

“错了,正因为这样,人类才会不行。”

我并没有听进春的话,转头研究起是不是可以把那些氨基酸用英文来表示。我是这么想的:每一个氨基酸都可以用一个英文字母来表示,只要知道所对应的那个字母,或许能对接下去的暗号破解有所帮助。

“只要一考虑起意义,事情就会变得复杂。”春沉稳地说,“假设一个人杀了人,然后大家一定会追究他杀人的原因。比如是否有什么怨恨,或者有没有可以酌情减刑的余地,搞不好是精神错乱了之类。考虑得越多,就越一筹莫展。其实只要看结果就可以了,结果就是他杀了人。不然就又会有些看上去很优秀的孩子来问:‘为什么不能杀人’了。”

“你的意见还真是极端。”我被他的气势压倒,显得有些犹豫,“那你会怎么回答?如果有人来问你‘为什么人可以把牛宰了吃却不能杀人?’”

“那要看问我的是谁。你知道这样一句话吗?‘人只可为了生存而进食,而决不可为了享受美味而进食’。”

“又是甘地说的吧。”

“是甘地,你知道得真清楚。”

“这种话大致也猜得到。”

“我认为甘地说得很对。为了生存可以杀戮,但为了享乐则不行。如果是我的话也会这么回答。”

“别人能接受吗?”

“如果是小学生的话一定能理解的吧,但假如是那些毛头高中生为了耍大人才问这种话,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你要怎么做。”

“用菜刀砍了那家伙的手指,一刀下去。然后一边笑着说‘被杀的人会比这还要痛,所以不可以杀人哦。’”

“太乱来了。”

“如果不让他们感受到不讲道理所带来的恐怖,这些小屁孩可是会目空一切的。如果让他们被猛兽咬过一次,那么之后也会怀着畏怯之心平凡度日。”

“似乎有点道理。”

“但是要注意的一点是,那些嘴巴上号称要对孩子严格的大人们往往私下却是宠溺孩子的无聊人士。”

我望着窗外的景色,此时车已经开过国道,正径直朝南开去。

“那么,我们现在到底去哪里?”我终于问出口。

“之前我跟你聊过那个电视节目的事,你还记得吗?那个专题节目里介绍了有关仙台市被胡乱涂鸦的情况,还采访了曾实际参与涂鸦的年轻人。”

“记得。还说什么‘不想店面被涂鸦就雇个保镖’之类的话吧?”

“对对。”

“你还说,”我佩服起自己的记忆力,“‘他这么说,我几乎都想去他家的墙上涂鸦了’。”

“正是。”

“啊……”难道说……

“我知道他家在哪儿了。”

“不会吧。”

“我们去教训他。”我看着春的侧脸,摇了摇头。

鸡冠

“你怎么找到的。”

“我把那个节目录了下来,然后把那个年轻人的脸打印出来,根据打印出来的纸寻人。这是最古老的寻人方法。”

春从衬衫的口袋里取出一张摺起的纸片。

我接过打开,只见上面还算清楚地映着黑白画像,那个正对着麦克风发表评论的年轻人的轮廓比我想像中更清晰。虽然眼睛的部分有着马赛克,但是却能看见他那如鸡冠一般的发型,这好像是被称为“马希坎”(Mahican)吧。用来寻人可以说是一个有力的特征。

“你利用这个再怎么做?”

“还是最古老的方法,埋伏以及跟踪。”

“你又不是警察。”

“我拜托了几个很闲的朋友。”

“又是流浪汉吧?”我注意着自己的语气尽量不要带有轻蔑或者疏远的个人感情。

“流浪汉们。”春轻吟出声,“真是奇怪,人类就是喜欢下结论。比如鸟是黑色的,狗是忠臣的,猫是三心二意的,童贞是不好的,长生不老是最幸福的,诸如此类。大概能够下结论是件很愉快的事情吧。所以认定流浪汉全是些无能的人,野蛮而肮脏。要不就是认为流浪汉们都是些不幸的人,彻头彻尾的老好人。而跟残疾人或者老人打交道的时候也一样。实际上,流浪汉里既有令人讨厌的家伙,也有爽快的好汉;既有值得敬爱的老人,也有顺得让揍他的家伙。还有些流浪汉只要给他们钱,他们就会为你做侦探的工作。”

春的话十分有节奏感,仿佛他的口中吟着乐曲。

“所以你拜托别人找那个马希坎少年?”

“他们平时都是露宿街头,经常在晚上目击到那些涂鸦的年轻人。当然,因为不想受牵连,他们往往会装作没看见。但如果拜托他们的话,他们就会替你好好看着。所以我就拜托他们‘如果看到这个照片上的年轻人请联络我’。然后昨天半夜就有人联络我,我立刻赶去跟踪他。”

“晚上?”

“他们正拿着喷漆罐在咖啡店外乱画,画得简直惨不忍睹。”他像是吃了什么苦东西似的吐了吐舌头,“他们就是用喷漆罐在墙上喷点漆,发出喧哗声,然后一哄而散。真是过分。这跟随地小便有什么区别。那些涂鸦不知道是文字还是图案,真的是跟小便一样。太令人绝望了。”

“是莫西干少年吗?”

“肯定是他。比电视上看到的还要高。那个红色的鸡冠在街灯下尤为显眼,而且具有决定性的一点是,他说的话跟电视上一样。”

“一样的话?”

春打起方向盘,稳稳地左转。

“说‘如果不喜欢墙壁上被画就找保镖或者警察来看着呀’,而且,他居然说‘我们是艺术家’!”

这话一定激怒了春。

“我体内的毕噶索之血可无法容忍。之前我们曾说过有关庞贝城的事,在那里发现的墙壁涂鸦上,似乎有这样的内容。‘记住,只要我尚存一息,死亡啊,你就是那逼近的敌人’。我认为这是相当精彩的留言。它讲述了人类无法逃脱死亡命运的事实。如果他们能留下这样的涂鸦,那我兴许还能原谅。但他们画的东西实在太差了。”

“也就是说,你现在正要去马希坎少年的家?”

“大哥你也一起去。也就是个平凡的家庭。大概才十几岁吧。明明还无法脱离父母的庇护,说什么艺术家。”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你是在晚上找到他家的吧?”

“因为我跟踪他的嘛。”

“如果你想要惩罚他,并且在那家伙的家留下涂鸦,那么跟踪他的时候就下手不就好了?”完全没必要特地回家把我也叫来一起嘛。

“那是因为……”春垂下眉,似乎被我说中了亏心事,“有大哥一起我会比较勇敢。”

“什么啊!”

“从小就是这样,如果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大哥都和我在一起。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总觉得只要跟大哥在一起事情就会特别顺利。”

搞不好这对春来说是一种好兆头。我想起了乔丹球棒、还有玩穿越恶作剧的事。当时我都只是被要求在现场,却不用承担任何重要的任务。我也一度想问他,他并不是要向我展现如戏剧般的活跃表现,那我是不是在场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又不是什么辟邪符咒、护身符。”

“不是吗?”春淡然地回答。大概是他说得太过坦率,我都不自禁地要接受自己果然是吉祥物的说法了。这时我突然想到,以前被卷入什么纠纷的时候,自己也会产生“如果春在就好了”的想法。什么嘛,彼此彼此啊。

“那么,你今天也是为了要我目睹你的活跃表现以及当你护身符才把我带来的吗?”

“拜托了啊。我只有大哥你嘛。”春说,他的口吻和乔丹球棒那时几乎一样。

我们抵达的是道路如网眼般交错的新兴住宅区,我不由联想到读书时曾经在教科书上看到描绘平安京的画。春在一条单行道上缓缓前进,然后停下了车。下车后,春打开后车厢取出了喷漆罐,然后一手拿起一罐深浅不同的红色,转身指向大概第五栋房子。只见那是一栋二层高的建筑,朱红色的屋顶特别醒目。“这就是马希坎少年的家。大概他那头红毛就是从自己家屋顶得来的灵感。”

“你真的要干?”

“要哦。”春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破罐子破摔,“一定要除掉那个邪恶暴虐的国王。”他引用起《奔跑吧,梅洛斯》里的语句。由于最近我刚想到过《奔跑吧,梅洛斯》,不由被这奇妙的巧合所震惊,恍惚中,却又想到了乡田顺子强调的“古怪的笔记本”以及“反复看相同录像的偏执狂”,一时间不由情绪低落。

春把钥匙丢给我,由于太过突然,我并没能接住。钥匙落在柏油路上,我忙弯腰捡起。

“如果不顺利,大哥你也可以开车,我会跳上副驾驶席的。”

“我怎么知道顺利不顺利?”

“只要大哥觉得不顺利就可以发动引擎了。”

我现在就想发动引擎。春却微笑着转向那栋有着红色屋顶的建筑物,大步向前迈进。我跟在他的身后,发现那个红色屋顶的建筑物比起左右邻居来显得更为宽敞。不知道是金钱方面的优势还是设计方面的胜利,那彰显着豪华的门柱上赫然挂着“穗高”字样的门牌。

“穗高之鸡冠。”春和着韵律轻吟。

大门的一侧虽然有着车库,却是空的。春慢慢地取下喷漆罐的盖子,对着水泥墙一阵喷射。丝毫没有犹豫,对周遭也毫不警戒。

只听到“扑咻扑咻”的喷射声。

我谨守“弟弟的护身符”之本分,无所事事地在一旁观望。稍不注意,喷漆那极具刺激性的气味又扑鼻而来,我揉了揉眼睛,只觉从鼻子到眼睛都一阵刺痛。春挥动着喷漆罐,每挥动一次都可以听到“喀拉喀拉”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很享受目中无人的狂妄,但配合着春坚毅的眼神却未免显得有失平衡,我不由因眼前的画面而心生惧意。

我坐立不安,左顾右盼。由于是工作日,马路上几乎没什么车来往,最多也就偶尔开过几辆车。弓着腰的老婆婆从我们面前走过,她推着一辆装有车轮的购物车。腰弯得那么低,眼前几乎只看得到地面,我可以感受到她每走一步都很辛苦。老婆婆注意到我,于是望向正往墙壁上喷漆的春,眼睛不由睁圆了:“哎呀呀。”

“多好的早晨呀。”春停住手上的动作,转过身对着老婆婆笑道。然后很自然地胡扯,“这是工作。”老婆婆点点头:“这样啊。”然后走了过去。

我不禁疑惑,这样的工作果然还是应该在深夜无人之时做比较适合吧!

春画的涂鸦看起来像是红色的闪电。两个细长的锐角平行四边形重叠在一起,而不同的两种颜色又巧妙地将它们区分开。

不知道是该说不出意料还是出乎意料,没过多久,马希坎少年突然从门里窜了出来,他应该是通过家里的窗户看见了我们。

玄关的大门被重重地打开又被重重地合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也表现出他的怒气。也难怪会生气啊,我暗想。

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Ⅰ

发明电话的格雷厄姆·贝尔据说非常习惯于夜间活动。他往往工作到天亮以后才睡觉。而万一上午有事的时候,他会无奈地选择坚持熬夜不睡。而我眼前的马希坎少年的生活习性估计也差不多。徘徊在深夜的大街上,四处流窜画着涂鸦,一直到天亮才回家爬上床。现在应该正是他入眠前的时间。

“你们在干什么!”他怒喝着。他看起来应该高中刚毕业,穿着条松垮垮的迷彩裤,双眼血红,暴跳如雷。

他企图伸手抓住春,春却踩着轻巧的步伐避开了。像是拳击手轻松往左晃开对手一般,继续对着墙壁喷漆。罐子发出的喷射声,似乎也在嘲笑眼前的马希坎少年。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用眼睛看就知道了吧?我在画涂鸦啊。”

“开什么玩笑!”他甩出了无新意的例行台词,再次对春挥起拳头,春也再次轻盈地避开。

“反正没看见有保镖,我觉得这里应该可以涂鸦的。”春的口气洋洋洒洒,手一个劲地挥舞着,将墙上染成一片鲜红,“是吧?”

我为了不要让那气体渗入眼睛,忙闭上眼,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却见春的动作如蝙蝠一般灵敏,依旧晃动着手上的喷漆罐。

我判断现在正是撤退的好时机,于是从口袋里取出钥匙,穿过马路回到车上。

马希坎少年并没有朝我追来,他的满腔怒气此刻全集中在春的身上。只见他的脸涨得通红,几乎和那鸡冠头呈一色。他已经拼命了。我想,如果他能在别的方面这么拼命就好了。

我窜上驾驶席,急急忙忙地插上钥匙,发动了引擎。车体的震动从椅子传遍周身,我调整着后视镜的角度。

后视镜里映出了春的身影。春的双手各握着一罐喷漆,宛如手持双枪的强盗一般,他挥动着手臂,正对着马希坎少年的脸喷将起来。

“哇……”虽然我坐在驾驶席上,但是当喷漆喷上马希坎少年脸上的瞬间,依旧忍不住感同身受地发出了惨叫声。

马希坎少年像是红色怪人般伏下了身。

“真惨……”我呻吟着,与此同时,副驾驶席的车门打开了。只见春一屁股钻了进来,说:“大哥,走。”

我放下手刹,同时踩下离合与油门,发动了汽车。

“太惨了。”我看着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的马希坎少年说。

“这种家伙如果不让他吃够苦头是不会接受教训的。”

“反正年轻人都是不知悔改。”

“大哥,甘地曾经给纳粹头目希特勒写过一封信,信中请求他不要发动战争。”

“又开始说甘地了吗?”

“甘地是永恒的。”

“不过,甘地不是也没能阻止纳粹吗?不然也不会发生那些事了。”

“不,不是的。那封信被某些人截住了。希特勒并没有收到那封信。”

听春的口气,似乎他认定如果希特勒收到那封信,就一定会痛改前非一样。他深信甘地的语言就是蕴藏着那样的力量。

坐在副驾驶席的春依旧晃动着手上的喷漆罐。他看起来还有些僵硬,似乎完全没有感到满足。他只是紧张地坐着,从他的身上感受不到大干一场后的充实以及懈怠。

“你怎么了?”

“没。”春继续看着窗外,“没什么。”

我用眼角的余光审视着弟弟,心里开始逐渐认同起乡田顺子的话。“春的行为很奇怪,精神状态也很不稳定”。她的话在脑中盘旋。而身边的弟弟,此刻正散发着一如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倒的弥次郎兵卫的不安定感。

“那个邪恶暴虐的国王被干掉了吗?”我尝试用轻松的玩笑挑起话题。春却回答我道:“没有。”他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想起来,那个国王其实并不坏。《奔跑吧,梅洛斯》里登场的那个国王。”

“并不坏?”

“虽然可能曾经是个坏人,但是最终他不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他甚至还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梅洛斯他们说,‘让我也成为你们的同伴吧’,多可爱啊。”

“或许人都是有好有坏的。”我随口说着,我并不认为自己的话里有什么特殊含义。

“但是,我却不能理解这种想法。”

“什么想法?”

“就是比如‘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这一类的想法。”春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靠近车站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知道是公司打来的,于是将车靠向路边停下。“我可以接电话吗?”我问春。“当然。”春点头,然后开始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泉水。”电话那头的人说,“真不好意思,你休息还来打搅你。”

正是我们同期进公司中的精英——英雄。但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称呼,他开玩笑地说“精英是打字机上的一种字体,一英寸大概能打12个字,每个字约10点(point)大小。”不过他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能这么随意地讨论打字机上的字体,这本身就是精英的表现。

在英雄跟我说他打电话来的目的前,我先开口问起了自己的问题——有关暗号的问题。

“不好意思还要你打电话给我,英雄,你了解氨基酸吗?”

“真是唐突。”英雄笑道。

“代表丙氨酸的字母是什么?”

“什么呀,就这事啊。”果然是英雄,很快就能理解我的问题,“丙氨酸是A。”

“那精氨酸跟丝氨酸呢?”

“精氨酸是R,丝氨酸是S。”

“真厉害,立刻就回答出来了。”

“如果无法立刻回答才要羞愧得无地自容啊。”

我在电话的这头无地自容。

“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正在解一个用到氨基酸的暗号。”

“谜题啊……是丙氨酸、精氨酸还有丝氨酸吗?”

“从这些名字上看不出有什么含义,于是我就考虑转换成字母。所以才会问你的。原来是A、R、S啊。”

“好像没有ARS这个单词哦。”英雄的口气中带着挪揄。

“ARS啊……”我也没听说过这个单词。

坐在副驾驶席的春突然爆笑出声,那是开怀大笑。他绑着安全带的身体不住摇晃,手也拼命拍打着:“大哥,这真是杰作。”

我因为弟弟这突然的爆笑而不得不捂住通话口,然后问他:“你怎么了?”我担心着弟弟这个精神上的弥次郎兵卫终于从台子上摔落。

“大哥,你刚才说的A、R、S是从涂鸦的暗号里研究出来的字母?”

“就是把氨基酸的名字用英文字母来表示而已。”

“那家伙太厉害了。有一个单词的拼法是Arson。”

“这单词什么意思?”

“Arson的意思是放火啊,大哥。”

我目不转睛地瞪着春,一时失声。Arson!放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现,让我的大脑暂时无法思考。

“这太偶然了。”春笑道,“实在是太棒了。”

“这一定不是偶然。”

这实在是与这次的密码最相衬的单词。虽然目前只发现了“Ars”,但如果今后继续出现“on”的话,这简直就可以认定是纵火犯将自己的罪行掩藏在众目睽睽之下。“密码破解了!”我感到欢腾雀跃。

“大哥,这是恶作剧。”

“谁的恶作剧?”我很不悦,“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发现的,你别搅局了。”

“这是偶然的恶作剧啊。”

“听好,”我伸出手指打算说服弟弟,电话那头却传来英雄的声音:“喂,你那里怎么那么吵。”我这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多亏你,谜题解开了。”

“我又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

“对哦,这电话是你打来的。”

“之前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我的笑容消失了,刚才还在心中膨胀的充实感也瞬间枯萎。我咽了咽口水:“真快啊。”

“你自己说想早点得到结果的。怎么样?我读给你听?”

“嗯,拜托了。”

英雄开始机械化地读着检查结果,有好几个项目。听着那些“阴性”,“〇”还有“一致”等等的结果,我真的觉得对面其实是台机器。

并没有什么让我吃惊的结果。一切都跟我想的一样,所以没有什么必要吃惊。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原来是这样啊。”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原来是这样啊……”

“这个,是……结果吗?”英雄听起来很担心。

“普通而无聊的结果。”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就跟钙质、维他命一样,虽然普通但却重要。”

“那么公司见。”英雄说着挂了电话。我突然想到,格雷厄姆·贝尔一定没有想到,他所发明的电话竟然会如此普及,还能为人类传递喜怒哀乐各种情感吧。

“大哥你太执着于氨基酸了。”春还在说,他的声音和我此刻的心情形成了巨大的落差,“Arson是杰作。”

“暗号解开了。”

“这不过是文字游戏,牵强附会罢了。”春下着结论,“事实一定不是这样的。但是虽然是碰巧,却很有趣。竟然会出现Arson这样的单词。”

“这不是偶然。”我还是坚持着,但是声音却异常压抑。当一个人溺水的时候,越是想要张口,却越是会咕嘟咕嘟地呛水,我此刻正是被这种苦闷的感觉所包围。为了摆脱这样的情绪,我启动引擎,开始发车。

春似乎察觉了我情绪低落,我感觉到他从旁望来的担心视线,却佯装不知,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但春还是略带揶揄地开口了:“大哥,你刚才的兴奋劲跑哪儿去了?”

“哪儿都没去。”我开始扯谎。

“骗人。”春立刻就拆穿了我,“不安还是害怕……总之你现在的表情很不对劲。”

“我是紧张。”

“没错没错。”春不知为何高兴地击掌,“的确,是紧张的表情。大哥现在的表情,跟那时一样。”

“那时?”

“小时候不是跟妈妈一起在赛马场打赌吗?”

“啊啊。”我立刻就回忆起来,不由苦笑,“的确,那时真的是超紧张。”

地球的自转与赛马

那是我和春生平第一次去赛马场。由于父亲长期出差,周末的我们不免无所事事,母亲对着横躺在沙发上的我们,微笑地说:“要不要一起去看马?”虽然她对着我们微笑,我却感到一丝疑惑。

母亲很是潇洒地穿上牛仔裤,然后把我们塞进了丰田花冠汽车里出发。他的行动力着实令人瞠目。约莫过了两小时,我们到达了赛马场。这完全未知的空间刺激了我的好奇心,也带来不安。既没有富丽堂皇的建筑,也没有轻快的音乐。混凝土已有些许脱落,而会场更是显得邋遢不堪。人人的表情都显得很是焦虑,但却又嘈杂骚动着。人与人之间与其说是在交谈,倒不如说充满着叹息以及自言自语。当时的场面就是这般闹哄哄。

而就当时的赛马场来看,母亲的存在也是突兀的。在看台上眺望着长约1600百米的跑道的母亲,就像是在错误季节绽放的花朵一般显眼。

春依旧像只小狗一般东闻闻西嗅嗅,嘴里不停地说着:“小马吗?小马吗?小马要出来了吗?”这反应跟第一次去马戏团的时候完全一样,而每当赛马走到跑道上时,他都会站起身挥手。母亲摊开在入口处购买的赛马报纸,颇为自得地说:“我年轻时常来的哟!”

母亲似乎也是完全不知反省的那种类型。

第一场比赛,我们根据报纸上的预测下注,没中。接下来则根据我们喜欢的数字组合购买马券,还是没中。虽然没中,比赛却很精彩。母亲会告诉我们要加油的马的颜色以及骑手的帽子颜色,每当这个颜色靠近的时候我们都会跳跃着加油。

大概是到第四场的时候,坐在母亲身边的男人上前搭话了。

“情况怎么样?”他说话的口气好像跟我们很熟,这男人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

“完全没中。”母亲很自然地回答道。

“你是在照顾你的弟弟们吗?”他当我们是母亲的弟弟。

“是儿子们哦。”母亲这么说明后,他似乎大吃一惊,却没有很失望的样子。不知道他的反应是出于真心还是礼貌,让人琢磨不透。

平心而论,这个男人的外表和其他正在喝啤酒的中年男子们比起来要赏心悦目得多,身材健美,皮肤也甚是干净。但是,他似乎对自己的外表过于自信,以至于让人觉得有些看不顺眼。或许他已经习惯于左右逢源了。而母亲只是礼貌地微笑,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

“接下去你买哪个?”

“我只是和孩子们一起玩。”母亲委婉地说道,语气中尤其强调了“孩子们”。但是这样的说辞似乎刺激到了那个男人,他很热烈地说道:“请不要这么冷漠。”

母亲毫不遮掩自己的厌恶之情。我对事态还没完全掌握,不知道是否要把这个男人赶走,只是惶恐地在一旁看着。之后的过程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个男人提出:“那么我们赌一把。”

“我从刚才开始一直在赌,这里是赛马场。”

“所以说是赌金钱以外的东西。跟我赌吧。我们一人买一个号,谁中了谁赢。”

“赢你有什么好处?”

“如果我赢的话,那么接下去你要跟我约会。”

看来他认定就算有小孩子在也能轻松摆平。我觉得这人很可疑,不由有些坐立不安。

“如果我赢的话呢?”

“我就老实地走人。如果两个人都没中,那么就赌下一轮。”

这规矩还真自说自话。母亲完全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在得出胜负之前,这个男人就要一直坐在母亲的身边,这其实已经算是强行约会了。但母亲却飞快地同意了。她瞟了一眼一边的报纸,然后抬起脸:“OK。就这么办。”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大概那个提出方案的男人也一样。

“我有自信接下去能赢。”母亲微笑着说。

男人的眼底闪出光芒:“就这么决定了。”他击掌。

下一场比赛共有七匹马参赛,母亲和那个男人各自买了价值1000日元的连胜复式马券

“只能买一张哦。如果买一堆,然后抽出获胜的那个是不算的。”男人不厌其烦地追加着细则,然后互相确认对方购买的马券。看起来他对这套流程十分熟悉,应该不是第一次玩这种游戏。

男人买的是大热门,我看着他买的马券,不得不鄙夷地暗想:“真不成熟。”

而另一方面,母亲购买的却是万马券

“这种绝对赢不了的。”男人略带同情地看着母亲,“难不成你是故意想输?”

我和春虽然并不是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隐约可以感到自己的母亲被卷入了形式十分不妙的比赛里。我们只知道,如果母亲输了一定会陷入万劫不复。

“妈妈,不要紧吗?”

“春,好好看着。”

起跑前那嘹亮的喇叭声响起,我终于注意到母亲正在发抖。这让我很是意外。母亲的表情是显得那么从容镇定,为什么竟然在发抖呢?事到如今我却理解了。母亲其实对身边的这个男人感到害怕。其实这个男人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人,甚至可能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但是,曾经被强奸的遭遇一定在母亲心里留下了外人无法理解的强烈恐惧。

我想,那个时候的母亲正在战斗。或许她呵斥着害怕的自己,要自己面对痛苦的过去,所以才会那么肆意地同意打赌。一定是这样的。

马整齐地跑出了起跑线。

那些褐色的马看起来脚力十足,连在看台上都可以感受到地面的震动。那七匹食草动物正勇猛地往前突进,它们的蹄子才接触到地面就又用力地蹬开,就这么往前冲。

看着那些马极具节奏感地向前冲,我突然在想,地球是不是就是因此而转动的呢?正是眼前那七匹马不停地冲击着地面,地球才会不停地自转。一定是这样的。

很快比赛就进入了后半程。在我所能看到的范围内,我们所要加油的白帽子和红帽子依旧在奋斗。

在第三个转角处它们还处于最后的位置,但随着逐渐接近终点,它们的名次也不断上升。随着他们确实地、一点点地迎头追上,我们也越来越激动。

所有的马几乎都处于一线,只剩下终点前最后的冲刺了。这时,有两匹马的速度突然放慢,似乎它已经厌倦了奔跑。

一边的男人发出了胜利的欢呼,落后的那两匹正是我们的马。我感到母亲的身体绷直了。

就在这时。

正跑在第一的马突然摔倒了。

它像是演戏一般,华丽地摔倒了。

“啊!”惊呼的一定不止我一个。我想,在看台上手握马券的全体观众此刻正万众一心地发出喊叫。

“骗人的吧。”

而剩下的几匹马也纷纷被绊倒,偏离了跑道。就在这一瞬间,两匹栗色的马突然齐头并进向前冲去。白帽子和红帽子。那是我们的马!正为了我们,拼命地冲到了终点。

母亲大喜过望地站起身,而我和春也以孩子的方式高呼万岁。

周围一片失望与愤怒的声音交错,只有我们是那么兴奋。

“看到了吗?”母亲很有气势地指着身边的男人,那样子真是帅极了!“我们赢了。”

那男人似乎也被这个结果所震惊,虽然不甘心,却并没有提出新规则,也没有死缠烂打地说要再来一次。他只是歪着脑袋,无力地笑着,然后撕碎手中的马券,默默地离开。

我们留在那里,三个人彼此分享着心中的喜悦。

“我就知道一定会赢。”母亲掩不住兴奋地摊开报纸。

我和春凑过去看,却见我们为之加油的两匹马的预测栏里并没有画着双重圈圈或者三角形。我大概了解预测栏里有记号的马胜率会比较高,面对这样的结果,我感到大惑不解。

“猜得真准。”不过,如果第一匹马不曾摔倒,我们就输了。

“你看名字。”母亲微笑道,“一号叫泉之海洋,三号叫小春女皇哦。泉水和春。”

“真的耶。”春当场笑了。

“这就是理由吗?”真让人失望,“你就因为这个才那么有自信?”

母亲轻抚我们的头发:“我可是压在你们身上哦。”然后,她再次望向跑道,轻声地说,“我就知道,一定会赢的。因为,你们一定是在一起的。”

“哥哥是第一名,我第二名。”

我们再次高呼万岁,然后开始瓜分战果。虽然我不记得到底赢了多少钱,但那的确是万马券。母亲紧握着手中的马券,眼角所含的泪,一定不是因为奖金很高的缘故。

这时,一直默默微笑的春看着报纸,突然很疑惑地抬起头:

“妈妈。”

“怎么了?”

“这个,六号马的名字叫‘春风舞者’耶。那么你为什么不买这匹?”

“哎?”母亲慌乱地看向报纸,然后叫道,“啊,我没注意到呢。这匹马的名字里也有‘春’。”

“难道你注意到的话就买这匹了?”我满脸抽搐地问。

“大概会买吧。”母亲吊儿郎当地回答,“我完全没看到这匹马的名字。”

这不是乱买吗!

如果母亲买的是六号马呢……我感到背脊发凉。

“不管过程,只看结果!”我想,只看结果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这句话的。

费马、拉斯科、埃舍尔

我们在离车站不远处的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厅吃了午饭。春一边吃着意大利面,一边感叹着西兰花绝妙的柔软口感。意大利面上那番茄酱的颜色跟适才春喷在马希坎少年家的喷漆颜色很接近。春似乎恢复了素日的冷静。刚才在车里看到的紧张神色,似乎也因为西兰花的柔软而逐渐缓解下来。

“大哥,你是怎么想刚才的暗号的?”春把叉子拿在手上转啊转。

“什么怎么想?”

“你认为一切事情都是顺着‘Arson’这个单词发生的吗?”

“明显是嘛。”我一边嚼着意大利面一边点头。

“这样的发展明明是大哥你所乐意见到的,但我总觉得大哥现在的心思似乎被什么东西夺走了。”

“是吗?”其实我很想回答他“确实如此”。我现在的心思的确不在这里。

“但我认为这只是巧合。怎么可能会安排出现‘Arson’这样的单词嘛。”春把叉子对准前方。

“不是巧合。”

“为什么?”

“涂鸦的文字还有纵火地点的名字都是用基因字母的ACTG开头,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当然,这不是巧合,是正解。”春说得好像他正是那个出题者。

“然后,那些文字列所对应的氨基酸的记号是ARS,而这正喻示着Arson的意思。”

“从这开始就不对了,这只是巧合。”

“Arson的意思是放火,是吧?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巧合。”

“巧合就是巧合。有时候就是事后才会发现还有别的意义存在。”春看起来十分沉着,还自顾自“嗯嗯”地点着头,“假设大哥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接下去出现的就应该是Arson的‘o’了吧?那作为参考,‘o’所对应的氨基酸是什么?”

我开始打哼哼,也只能打哼哼。我并没有背过氨基酸和它所对应的字母,但依旧依稀地记得,并没有氨基酸对应字母“o”。

“好像没有哪种氨基酸是用‘o’表示。”我老实回答。

“啊,是这样吗?这样的话事情就简单了。”

“不过最好还是查一下确认为妙。”

“这么一来,大哥的推理果然只是牵强附会。如果‘o’没有对应的氨基酸,那么Arson这个单词就永远不会出现。”

“不,把‘o’省略掉不就好了,或者勉强弄个‘o’出来。”

“勉强弄出来的就不是规律了。”

“但是,正好出现了Ars这三个字母了呀。怎么可以故意摧毁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城堡呢?”我说,“我们不应该拘泥于小节,要目光远大。”

春默默地笑着,却并没有同意我:“人生苦短,最好不要考虑太深层的东西。对了,大哥,你知道费马大定理吗?”

“稍微知道点。”我在电视节目里有看过。

“费马是十七世纪的数学家,性格十分怪癖,他曾经在笔记本上留下这样的文字,‘N>2时,Xn+Yn=Zn不存在正整数解’,而且他还写道,‘关于此,我确信已发现了一种美妙的证法,可惜这里空白的地方太小,写不下’,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从十七世纪之后,无数的数学家前仆后继地致力于证明这个命题,我听说过不少人耗费了自己毕生的心力。”

“而大哥你如此着迷于破解那个暗号,这和那些数学家没什么区别。”

“那个命题不是在很多年前被证明了吗?”虽然并没有生气,但我依旧高声反驳。

春的表情很苦涩:“但即使是这样依旧很可疑啊。”他转动着叉子。

“你是想说那是骗人吗?”

“不,那的确是被完美地证明了。不过对我来说实在太困难,完全看不懂。不过,那个数学家,好像是叫怀尔斯吧,他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才解开的。”

“这当然是很辛苦的。”

“不是啦,我是想说,怀尔斯是利用二十世纪的数学技巧才解开了那个定理,我实在无法想象十七世纪的费马能够用那个方法去证明。”

“什么意思?”

“十七世纪的费马不可能会使用一直到二十世纪才完善的数学技巧。你不这么认为吗?椭圆曲线、模型式什么的,费马真的能用到这些来证明这个定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首先他一定会留下些写有这些手法的证据吧,再怎么说纸不够,这也太不真实了。”

“你的意思是说费马是用别的方式证明的吗?”

“恐怕……”然后春的表情像是在掩饰自己恶作剧的孩子一般眯起了眼,“说可以证明了什么的其实是谎话。”

“怎么可能。”

“费马只是随意地在笔记上写下了那些话。说不定他只是认为自己可以证明而已。不是吗?反正谁都没有确认过。可是,在这三百多年里,无数的科学家却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证明。根本就没有人拜托过他们啊,却让人不住猜测,用尽一切办法。怎么样,大哥,你现在做的是不是就跟他们差不多?”

春把叉子放好,对我露出了微笑。就在这时,有着一头长发的女服务员走过来收拾碟子,她看见春的微笑,整个人都傻傻地愣在当场。春总是能如此地让第一次看见他的人意乱情迷,这并没有什么稀罕。

“拉斯科洞窟的壁画也一样。”春无视那个女服务员,继续说道。

“拉斯科?我倒是知道甜饼干,很好吃哦。”我的话被春无视了。

“之前我也有提过,克罗马农人曾经留下过壁画。而其中最有名的则是法国的拉斯科洞窟壁画,画着精彩的犁牛。”

“犁牛是牛吗?”

“看起来应该是。我看过照片,画得真好。非常好。”

“那个拉斯科洞窟又怎么了?”

“那个也是,被发现之后,引发了众人的无数猜测。”

“我大概也看过照片。”

“画得实在太神奇了。野牛的身体里流出类似内脏的东西,而一旁似乎画了一个人。他有着鸟一样的头,看得出生殖器朝前突起,在他身边还有个像是风向鸡的东西。”

我不由来了兴趣。充满谜题的壁画里或许隐藏着什么讯息,我对这种游戏从来就没有抵抗力。

“有人认为,那副画表现的是某种仪式,那个勃起的人应该是个遮住脸的巫师。这是为了表现巫师正沉醉于此。”

“原来如此,有可能哦。”

“也不能轻易相信。另外,某个男人也这么说过。”

“某个男人?巴塔耶吗?”我从他话中所带的憎恶感猜测。

“说那个壁画表现出人类对犁牛的杀戮以及赎罪。真是想得太多了。还有人说,犁牛的腹部垂下的像肠子一样的东西代表了女性的生殖器。说那是披着犁牛皮的女人。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猜测。但对我来说,我认为那不过是单纯的乱画,涂鸦而已。完全没有意义。”

“应该是有意义的吧。”

“我说,那副壁画是画在洞窟深处的上方,是很不容易画到的地方。明明有可以轻易就能作画的地方,为什么要特意画在边边角角?”

“为什么?”

“最近有调查表明,壁画所处的位置是洞窟内对声音反射最为灵敏的地方。”

“反射?”

“只要轻轻敲打就会有声音传出,壁画正好就是在这个位置上。于是各种猜测就更多了,说什么其实原意并不是要作画,而是要将秘密藏于这敲打时发出的声音里。”

“这也不一定错呀,不是挺有力的意见嘛。”

“我认为这种事情再怎么研究都是徒劳的。”

“但对于研究者来说却是很重要的。”

“我认为,在洞窟的墙壁上作画的晚期智人其实跟现在到处涂鸦的年轻人没什么区别。”

“怎么说?”

“涂鸦艺术,就是要画在别人无法画到的地方才值得自豪。”春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眯起眼,拿起盛有水的杯子,“大概就是跟这点一样。克罗马农人其实也是因为可以在别人无法画到的那昏暗狭小处作画而感到自豪。或者说……”

“或者什么?”

“其实克罗马农人在洞窟里每个角落都有留下过涂鸦。但是,有些在画完成后被清除掉了。”

“就像你的工作一样。”

“然后,现在留下的都是无法清理的壁画——如果是画上去比较困难,那么清理起来同样也很困难。”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原来是思维转换,“这也有可能。”

“我也只是瞎猜而已。不过,这种事情事后可以有无数个解释。”

我又一次感叹道:“原来是这样。”不管哪种说法听起来都很可信。

“费马的大定理也好,拉斯科洞窟的壁画也好,人类总是企图在事物上寻求它所蕴含的意义,但这只不过是浪费时间。”春笑着说,“哥哥你也是。”

“但是,纵火事件还是会继续发生的。氨基酸的规律一定是正确的。”我挺起胸膛。

“是的,会发生的。”

“涂鸦和纵火现场之间的规律本来就是你提出的,你还记得吧?都是你把我拉下水的。现在你居然说我牵强附会什么的,犯规!”

“大哥的推理里,一直到双重螺旋还是很好的。不过氨基酸什么的就是钻牛角尖了。什么Arson呀!”

春取出钱包站起身,我自然不可能让弟弟买单,连忙先行抓过账单起身。而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没有了信心,弱弱地问道:“我是在钻牛角尖吗?”

“是在钻牛角尖。”

我把账单递给站在收银台旁的服务生,春则说:“但是,也并不坏不是吗?”他微笑着,“其实这并不坏,或者说很精彩啊,大哥。竟然出现了Arson。”

那个女服务生在春的面前似乎有些紧张,连续两次输错了金额,一脸羞涩,但她慌张失措的可爱模样却完全入不了春的眼。走出店门,我们一起沿着台阶走到停车场,这时,春突然看着我,又问:“你知道埃舍尔吗?”

“画家是吧?好像经常画那种会引起视觉错觉的画。”

“是的,版画家。他在看了拉斯科洞窟里的壁画以后,领悟到一件有趣的事。”

“版画家的领悟吗?”

“他领悟到,造型艺术没有进化。”

“没有进化?”

“人类社会会因为各种事情而进化、发展,科学也好,机械也好,我们学习先人的经验并进一步发展。但是,艺术却不是这样。埃舍尔是这么说的。”

“不管是什么时代,人类都不可能继承上一代的想象力,所以,每一次每一次,艺术家都要拼命地绞尽脑汁。所以,艺术并不是可以进化的东西。和十年前相比,电脑啦电话啦都已经便利得多,也可以说是种进化。但是,和百年前的艺术比,我们却不能说现在的艺术作品更为优秀。艺术并不像科学那样可以通过不断累积的成果而发展,因此,每一次的艺术创造都必须竭尽全力。”

“所以?”

“不管是一万七千年前在拉斯科洞窟里留下壁画的晚期智人,还是在二十一世纪的地下通道画涂鸦的我,都是耗费着相同的心血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埃舍尔在看到壁画的时候,领悟到了这些。”

“不过我在想,如果把那个时候的智人带到现在这个时代,他还能不能完成艺术创造倒也是个问题。”

“大哥,这明显是不可能的。”春轻描淡写地带过。

坐回副驾驶席上,我说:“埃舍尔是不是也在钻牛角尖呢?”

“是啊,他也在钻牛角尖。”春笑着说,“跟大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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