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纵火犯
啪、啪、啪——有人在敲我的脸颊。好烦啊,我甚是不悦,心头无名火起,睁开了眼,却发现面前站着乡田顺子——她正在用塑料瓶敲我的脸。
我发现我整个人都靠在长椅上,慌忙直起上半身,然后一边活动着头颈,一边揉眼睛。头还是痛得厉害,肩膀僵硬得好像并不长在身上。乡田顺子俯身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完全派不上用场的男人:“睡得真沉。”
我的确是睡着了,因此无可辩驳,只得自吹自擂地道:“在这种地方也能睡着,我真是太佩服自己了。”我环视周围,寻找着弟弟的身影,同时观察着工艺大楼。春不在,大楼也没有起火。我隐约记得春曾经站在那片水泥墙边,但那里也没有留下春的任何踪迹。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你……”我站起身,“还是来了。”
“我担心春。”她的行动准则永远只有一条。
“春去哪儿了?我记得好像看见他在那个拐角的地方出现过。实际上我们是来抓那个纵火犯的。那里有一栋大楼,就是那个细长的十层高的。那里有可能会被放火。”我说得比平时要快很多,头依旧沉沉的,为了赶走这沉重感,我强迫自己飞快地说着。
乡田顺子叹了口气,她的气似乎永远叹不完。
“你好像有了什么觉悟。”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我开始惊慌。并不是因为被美女凝视,而是我知道,她的觉悟一定不会是令人愉快的事。
“其实,他恳求我不要告诉泉水哥。”
“被谁?”我嘴上这么问,但心底却早已有了答案。
“被春。”
“到底不要告诉我什么?”
“不要告诉你春所做的一切。”
“难道是……”我突然福至心灵,“涂鸦的事?”
这真是令人讨厌的夜晚。头疼、肩膀痛、睡得不舒服、没有月亮……真是令人讨厌的夜晚啊……我突然很想逃。
“最近仙台这里出现了很多奇怪的涂鸦。内容都是英文,散步在各个地点。这些涂鸦和纵火事件有着直接关系。而画这些涂鸦的人就是春,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件事,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早就有察觉。
“是的。”她虽然点头,却表现得有些失望,仿佛我是一个无法理解她思路的坏学生。
“并不只是这样?”我小心翼翼地望着乡田顺子的脸,虽然只是短短数秒,我却觉得我们彼此相对了好几个小时。
“难道纵火也是?难道纵火的也是春?”我终于说出口,无数次不许自己往这方面思考的可怕想象,终于还是探出了头。
她点点头。
我的眼前一片惨白,随即又如置身于无边的黑暗,就像是一个电灯泡在脑中破裂一般。双脚如灌铅般沉重,似乎当场就要陷入万劫不复。
“我亲眼看见的。”
“我不想听。”
“就是之前春和泉水哥在西口那个补习学校的时候。”
“我说了我不想听你还说!”
“我看见是春对那座大楼放的火。”
“所以我说我不想听!”
“他应该是把汽油装在塑料瓶里,然后浇在墙边的纸堆上,再用打火机点燃。”
我恍惚地看着身边的塑料瓶,里面装的应该是普通的饮用水。上一次也一样。只有春手上的那个塑料瓶里装的是汽油。这么说起来,我突然想起,在东北研习那里埋伏的时候,我曾经想喝春手里的那瓶液体,而春则大发雷霆,甚至说我喝了会死。——也就是说,我曾经差点喝下汽油?
“为什么春要放火烧那些建筑?”
“春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她又一次重复这句话,“一定是这样的。那本笔记本也是。之前在那个房间里,你跟我说,我所看到的地图上的印记表示的是起火地点时,我真是不寒而栗。”
“太多了。”我回答,“目前发生的纵火事件并没有三十多起。那地图上的标记太多了。”
“那这么想怎么样?那地图上标出的并不是已经起火的地点。”
“也就是说……?”
“那副地图表示的或许是今后他要去放火的地点。”
我再一次哑口无言。
“如果春就是纵火犯,那这个说法是可以成立。”
我此刻的脸色一定只能用难看到极点来形容。我眨着眼,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从我口中冒出的却仅仅是“但是……”、“那……”之类的词语,我感到狼狈不堪。从嘴巴到鼻子,从肛门到尿道,我体内的力气正从身上每一个毛孔中流失,而取而代之渗入的,是漆黑而忧郁的液体。我真的很害怕会在那液体中溺死。我努力地想要站定,却依旧因为颤抖而趔趄。
乡田顺子什么都没有说。她那双大眼睁得圆圆的,嘴唇固执地拧着。“不要张嘴”,我很想这么对她说,一旦张开嘴,哪怕只张开一丝缝隙,你都会被这无尽的忧郁所吞噬。
“春是纵火犯。”
“春是纵火犯吗?”
“我看见的。”
“他让你不要说?”
“他跟我说,绝对不要说出去。”
我理解她的苦闷。对于追随在春身后近十年的她来说,春的请求有比世间任何东西都重要的意义。但是她却没能遵守这个约定,将一切都告诉了我。要问原因的话,也是因为她担心春。
我依旧出于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原来弟弟并不仅仅是画涂鸦的犯人,更是纵火的真凶吗?我的眼前浮现起父亲那削瘦的面容。正在与癌症进行搏斗的父亲难道也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早上去探望他的时候,他会问我“是你吗?”。或许父亲也在怀疑春。
然后我开始思考有关地图的事。那副仙台市地图是以1:12000为基准的详细地图。我回忆起自己所标出的红色记号与蓝色记号所在的位置。基因的法则。我顺藤摸瓜地思考起这一切。如果说,春既是画涂鸦的人,同时还是纵火犯的话,那就表示,春也考虑到基因的法则。春具备有关基因的基本知识。他甚至知道p53基因。
但是,他却对我佯装并不了解基因。他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想让人知道他就是设计出那套规律的人吧?但是,他为什么要做如此麻烦的事?为什么要让涂鸦的第一个字母与纵火地点的第一个字母符合基因的法则呢?理由到底是什么?
理由是有的。我立刻有了结论。
都是我不好,都是为了我。
“大哥如果是中途加入的比赛就会毫无动力,但是一旦是自己参加的比赛则会变得顽强而热情。”
春是这么说我的。仅仅是因为字谜游戏他人先行写下答案就会发怒的我,对于纵火事件和涂鸦的谜题,应该也会热心地参与吧?而且,如果谜题跟自己的工作内容有关,那我一定会更为热情吧?或许春已经预想到了这点。
也就是说,他想把我卷入这一切。
愚蠢的计划,飘渺的手法。我对他的做法感到吃惊,却也因为一切如他所料而不甘心。
我也参与了这个事件。
但我随即又感到疑问,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也牵扯进来呢?
乡田顺子缓缓地眨了眨眼,定定地看着我,与此同时,我觉得又有新的不安正朝我袭来。我几乎就要瘫倒。望着右手中的塑料瓶,渐渐地领悟到,或许这瓶水里掺杂了些别的化学物质。那突然袭来的睡意并不正常。
“我会突然睡着应该是药的关系。春在瓶里下了药。”
“他为什么要特意这么做?”
我似乎可以听到春在我的耳边回答:“因为大哥是我的护身符。”
“大概,是因为他想跟我在一起,所以才把我叫出来;但是他又不想让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又让我睡着。”
“这算什么?”
“从发生的事情看来就是如此。”
“那泉水哥不就被当成避邪符咒、护身符之类的东西了吗?”
“正是如此。”我有些自嘲,“春去哪而了?”
乡田顺子像幽灵一般突然举起了右手,指向我的斜前方。“从那里转弯,对面有所小学。”
“你看见他进去了?”
“是爬校门进去的。所以我很担心,才来把泉水哥叫醒。”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说过,上一次在东北研习起火的时候,你曾经跟踪过一个很可疑的男人。但如果纵火犯是春的话,那么那个可疑的男人到底是谁?”
“好像是春把他叫出来的。我看见他们两个人在大楼那里讲话,虽然只聊了一小会儿。那个男的很快就生气地回去了。”
“然后春就点火了?”他是想栽赃给那个男人吗?
“那个男人是在火点着后出现的。”
“啊……”答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怎么了?”
“我明白了。”
“明白了?”
“春他……”我才开口,却立刻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我很害怕说出这一切。
“春还会纵火吗?”
“大概……不会了。”如果是纵火,根本没必要让我睡着。上一次埋伏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水里下药。他一定是想做别的事。所以这次才会让我睡着。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迈开步子,那瓶水被我留在长椅上,我的目标是那所小学。
乡田顺子慌忙赶到我身边:“春不要紧吧?”
“他精神状态不稳定。”我的步伐越来越快。
“泉水哥,你明白了什么?”
乡田顺子的脸色一片苍白:“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不是纵火吗?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的坏事。”
随着校门的逐渐接近,因为心中那可怕的预感,我屡次想要停下脚步,但每一次我都会走得更快。
“泉水哥……稍微慢一点。”乡田顺子的呼吸急促,我却根本听不进去。
那几本小说又一次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山椒鱼很伤心。梅洛斯很生气。春呢?春会怎么样?“他决定,一定要除掉那个邪恶暴虐的国王。”我再次想起这句子。
独角戏、对手戏、节拍器
好的坏事即将发生。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深夜的操场竟是如此黑暗。或许是这条街的街灯照明有点问题。总之,眼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我攀上校门,在校内着地后,想帮乡田顺子打开校门,但门上挂着的锁看起来相当结实,根本不可能打开。无奈之下乡田顺子只得以数倍的谨慎,一格一格地翻过了校门。她的手指嵌入格子中,裤子也蹭到了铁锈,但她却毫不在意。
“春一定是在操场上吧?”乡田顺子小声地嗫嚅。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我低身问她。
“感觉。”她认真地如实回答。“跟踪狂的预感。”她虽然一脸紧张,还是开起了玩笑。
“是的,春在操场上。”
“这是哥哥的预感吗?”
操场就在教学大楼的对面。碎石铺成的小道上,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发出声音,让人不寒而栗。不知道为何,我们一致认为要小心谨慎地靠近那里。
由于几乎没有什么灯光,我们在等眼睛习惯于周围的黑暗后,才提心吊胆地走向操场。高四层、有着长方形轮廓的教学大楼,像是一个巨人般俯视着我们,那那些紧闭的窗户则成了他缄默不语的表情。这身材魁梧却沉默不语的巨人此刻正对我们怒目而视,仿佛呵斥着:“快去操场!”
穿过通往体育馆的走廊,我们到了操场。
这时,我们才注意到已经起雾。操场被浓雾所包围,就像是在浓烟中燃烧。空气湿漉漉的。我可以看到乡田顺子就站在我身边,但如果距离再远一点,便完全无法看到了。黑暗中漂浮着朦胧雾气,整个操场看起来都像是无底深渊。正所谓“雾气袅袅焚香氤氲。”
我双臂举起前伸,如果不这么做,我都没法迈步向前。我甚至无法判断前方十米内的情况,如果就这么贸然前进,搞不好就会突然跌落在万丈深渊里。
我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很自然地感到一阵胸闷。我忙张开嘴呼吸,同时注意着不要发出声音。由于此刻我失去了距离感也无法判断位置关系,同时,因为安眠药的效力以及被突然叫醒,我的头依旧昏沉,而在这漆黑的操场上无尽的雾气更是让人心中起了不好的预感,我不由数次感到眩晕。
“春在这里吗?”
“或许吧。”我嘴上虽然这么回答,但在这片迷雾中,要找人又谈何容易。
“春打算做什么?”
“对决。”
“哎?”
“他要去对决。”我的声音十分沙哑。
我不知道此刻在头顶看见的究竟是天空、还是教学大楼,抑或是碎石铺成的地面。我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漆黑又冒着湿气的箱子里。好狭窄。这里好狭窄,好黑,好可怕——我几乎想要哭叫出声。
“什么对决?”当她这么问我时,我蹲下了身,左膝蹭着地面的碎石,我用手捂住眼睛,感到自己的呼吸异常紊乱。
“到底是要和什么对决?”乡田顺子小声问。
我没有问答。不,应该是说,我正想要回答的时候,眼前那片大雾中却有声音传来。在这只有白色水蒸气弥漫的舞台上,我们听到了如细语般的对话声。除了这对话以外,我们再也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我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恨不得周身的皮肤毛孔都能化威耳膜。虽然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我自己警告自己,却对发自自身的忠告充耳不闻。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我们立刻就知道说话的是谁。乡田顺子沉默地点了点头。如此平静的口吻,只可能是发自我的弟弟。
还有一个男人也在。虽然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却也能立刻知道他是谁。
——你脑子坏了吗?
对面的男人回答。“绝对是他。”我的心中暗自思忖。这肯定是葛城的声音。就是我负责基因检查的那个男人。床上躺着裸女也能欣然接待客人的那个男人。我缓缓地闭上了眼。我们已经被浓雾包围,即使睁大眼也看不见什么,但我依旧闭上眼假装没看到。在这一瞬间,我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所以,我闭上了眼。不可以看,我这么告诉自己。
“他在和谁说话?”乡田顺子的声音比蚊子还轻。
“是葛城。”
“他是谁?”
“就是你之前跟踪的那个男人,在起火地点和春说话的那个。”
“他是谁?”乡田顺子重复着相同的问题,我几乎要哭了出来。
“刚才不是回答你了吗?”
“不是这个,我是要问春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我无法回答。我知道,这不是什么需要说明的事情。我似乎听到有规律的鼓点声,咚、咚、咚、咚,让人心烦。这浓雾里的节拍器究竟从何而来,我定心思索,才明白那是我的心跳声。我感到热血沸腾。
——你就是那个四处放火的犯人吗?
葛城的声音虽然并不大,却有响彻地面的气势。
——那是对你的警告,我已经给过你机会。
而春的回答声却如雾分子般纤细,他像是吟诗一般,优雅而轻盈地承认自己是纵火犯的事实。
——你是我儿子?
听到葛城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我感到乡田顺子的目光立刻往我的脸上射来,但我却根本无法有所回应。我只听到自己的心底发出了悲鸣。
——我也调查了你的事情。然后立刻就明白了。你们家难道就不知羞耻吗?家竟然把一个被强暴而生下的小孩子,这么光明正大地抚养长大?真是不知羞耻的一家人。
葛城的话刺痛了我。我几乎要失控地拿起棒子揍他。“啊……”我痛苦地呻吟出声,蹲在地上努力压抑几欲作呕的感觉。
而在我压抑呕吐感觉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春的周围站满了人。他们穿着相同的夸张服饰,不发一言地倾听春他们的对话。我似乎,不,我就是这么看到的。有着无数旁观者正潜在这片大雾里。无数的陪审团、无数的法官、无数的见证人、无数的看热闹的人都站在这里,用我完全听不到的音量轻声交谈着。我可以感到他们的存在,周身寒毛竖立。我颤抖着,虽然在这浓雾里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所以我并不可能真的看到这么一群人——但这群想象中的人却那么有真实感。
——没错,那个耻辱就是我。
春的声音淡淡的。
——你想做什么?还把起火地点的照片送到我家来。而且,上一次也把我叫出来。还说什么“你有在反省吗?”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反省。不就是强奸吗?强奸有什么不对?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葛城虽然很亢奋,却没有丝毫怯意。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大无畏精神也算值得称道。
——已经,不用了。
春的声音在雾中溶化,然后渐渐散开。在这瞬间,我似乎听到了葛城倒抽了一口气。“强奸有什么不对的?你倒是给我说说看。”说出这话的葛城大概打算以当时跟我滔滔不绝时举出的同样论据反驳春。打算用“有想象力啊”、“痛苦的又不是我”这样的论据让对方闭嘴。事到如今,他依旧企图用一堆歪理说服别人,并以此沾沾自喜。所以,在他听到春的反应后却害怕了。“已经,不用了。”春已经放弃了与他争论,这云淡风轻的放弃反而使他狼狈不堪。所以他才会出这么干巴巴的声音。我虽然闭着眼,却也能清楚地想象得出春此时的样子。即使大雾模糊视线,即使我紧闭双眼,即使这一切那么不合常理,但我就是可以看到那原本看不到的景象。
我完全可以肯定,春手上拿着的,一定是那根乔丹球棒。
葛城应该立刻藏身于浓雾中逃跑的,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甚至开口说出企图令人感动的台词:
——你打算杀死自己的父亲吗?
就基因的角度来说,他有充分的权利可以这么说。他还说:
——如果你不知道,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因为我,你现在才能站在这里。
这话就和时常在梦中困扰我的命题完全一样,是选择母亲,还是选择春?
——要不是我上了那个女人,你根本就不可能生出来。你知道吗?我是你的父亲。我们血脉相连。你怎么可以打算杀自己的父亲。
——真不好意思,我的父亲是此刻在医院里同癌症做斗争的那个人。
——他不过是把你养大而已吧?又没有血缘关系。你真正的父亲是我!杀死父亲是大罪,连动物都不会这么做。你杀了我以后今后还能平静地生活吗?杀人犯和强奸犯哪个更恶劣?你没有考虑过?我虽然上过不少女人,但是却没有杀过人。你想做比我更差劲的人吗?
春的回答却很简单,一开始我可以听到他的吐气声,或许他是在微笑。然后,他是这么说的——
——平白无故的外人,少摆父亲的架子。
咚。
一记响声。这沉闷的声音毫无爽快感,使紧闭双眼的我在浓雾中无法站稳。然后,我感到有人倒下。葛城滚倒在地面。
仪式仍在继续。肃穆的空气静静地流动,虽然只是幻觉,但我却仿佛听到舒伯特的《圣母颂》在耳边响起。像是要洗去眼前这行为带来的恐怖惊骇一般,我的脑海中响起了那庄严、温柔满溢的乐曲。
有人在走动。是春的脚步声。风呼呼地响起,是因为他在挥舞球棒吧。声音再次响起。
咚、咚。
沉闷得几乎令人失望的声音。简直就像木鱼声。在一片静寂中,只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乡田顺子紧靠着我。
侦探Ⅲ
坐在我对面的黑泽和以前见面的时候一样,看起来沉着悠哉,却似乎又敏锐地早已看透了我。
四天以来,我只是恍惚度日。虽然依旧照常上班,却没有与同事交流的兴致,虽然依旧踩着自行车去上班,却感到浑身无力。与其说是活着,倒不如说我是在熬日子。四天前那个深夜,我和乡田顺子最终还是没能亲眼见证到雾中所发生的一切,而是一步步后退着离开。我们是逃跑的。即使翻过了校门,我的心跳依然急促,应该说是跳得更快,以至于我不得不调整了好几次呼吸。我和乡田顺子几乎没有说话,和她分开以后,我踩着自行车自行回家。
春一通电话都没有打来。
我也没有联络他。
那一天的事件被第二天的早报称为“路边抢劫杀人”。只占了豆腐干大小的版面。而尸体也并非在小学里被发现,而是在附近一条昏暗的小路上。尸体明显是春移走的。由于死者的钱包一同被偷了,警察将嫌疑犯定为“杀人狂”。报纸上刊登的死者遗像果然很像是男演员,看上去是正经人。
杀人狂魔干的吗?
“你脸色不好。”黑泽说。
我是突然被黑泽用手机叫出来的。“晚上也可以,要不要见个面?”他这么说。而我自己对自己目前疲惫的精神状态很了解,所以打算回绝他。但他又说:“能不能告诉我有关你家的事?”闻言,我不由心下了然。
“我知道了一些事。”黑泽的脸上并没有展现出“发现者”的满足感与优越,这让我产生一丝好感,我甚至在想,眼前的这个人或许并不属于这狭隘的世界,而是从另一个地方被派遣来的使者。
“你的父亲委托我调查了一些事。”
“爸爸到底委托了你什么?”
其实我并不指望他会告诉我,但黑泽却仿佛要嘲笑我的预感,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张地图,很意外地对我说:“我来说明下。”
“委托内容不是应该保密的吗?”
“啊,这个啊。”他笑了。
“你还说就算被拷问也不会泄露的。”
“除非要用榔头敲碎我膝盖。”
“不过,现在又没用榔头敲你膝盖。”
“我不会允许自己因为被拷问而泄露秘密。但是,当我自己想说的时候,我就会说出来。”
“你的规矩还真随意。”这是我四天以来第一次笑,“这侦探做得也太差劲了。”
“说实话,我没认为自己是个侦探。”他的口吻淡淡的,听来不像是找借口或胡扯。
我并不觉得反感。我伸手拿起咖啡杯送到嘴边,眼睛望着地图。摊开的地图上用笔写了很多字。
“这地图是你父亲借我的。”
“这上面圈出来的是起火的地点,爸爸很有干劲呢。”
“一开始的确很有干劲。”
“一开始?”
“他认为起火的地点是有规律的,所以进行了调查。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一开始只是单纯地当成是推理游戏找乐子’。但是,他看着这些记号,却渐渐发现了别的事情。”
“是什么?”我有些着急地问。
“好像是说,这些其实表示的是别的地方,他记得自己曾经看过这样的地图。于是他委托我帮他确认,他的记忆到底是否有误。”
“别的地方?”
我把杯子移到桌边,仔细地看着地图。不久,我突然惊叫出声:“啊……”这地图和春贴在墙壁上的十分相似。父亲用红色的笔圈出了起火地点,而这红色的记号大约有三十多个。而且,和春所作的记号几乎一样。
“这究竟表示的是什么地方?”
“28年前……”黑泽说,我还以为他要说“2万8千年前”,难道又要听那已经听腻的尼安德特人吗?
“这是28年前,仙台发生的多起强奸案的现场。”
“啊?”我感觉像被当头棒喝。
“起火地点和某个少年犯下的连续强奸事件中的被害地点十分相近。”
“为什么……”我一边问,一边努力让自己镇静。“为什么,爸爸会知道这种事。”
“好像是因为很关心,所以曾经调查过那起强奸案。”
黑泽并没有明确告知,父亲到底告诉了他多少事情。
“我完全不知道爸爸曾经调查过。”这是真的,我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那场事件。或者说,我们一家人从来都没有谁会提起那件事。
“他委托我去调查起火的地点和28年前连续强奸案发生的地点是否一致。”
“就是这张地图的记号吗?”
我想起了将近10年前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份新闻记事,那里,也记载了标注有连续强奸案件发生地点的地图。
“不会错的。纵火事件中起火的点,和28年前强奸案发生的地点基本是一致的。虽然并不能说是完全相同的地方,但基本还是能和当时案件发生的地点重合。只要一调查立刻就能发现这一点,甚至可以说显而易见。”
我怔怔地看着地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要问你些事。”
“什么?”
“我在不久前曾经接受过你的委托,那不是来自你公司的委托,而是你个人的委托。是吧?你的委托内容是‘请调查28年前那个被逮捕的连续强奸案的犯人现在在哪儿’。”
“黑泽先生的工作效率很高,帮了我大忙。”
“那个强奸犯现在改名葛城回到了仙台。我同时告诉了你葛城的身家、工作以及住址。还给了你一张他带女人上旅馆的照片。”
“你的工作十分专业。”
“我想要确认的是,你委托我调查葛城现在住的地方。而另一方面,你的父亲也委托我调查28年前那场强奸案件,也就是葛城犯下的案件。而同时,当年强奸案件的现场正陆续发生纵火案。这三件事是否有关?”
“为什么你想知道?”
“为了充实人生。”黑泽说着绽放了笑容。
我一口喝干已经凉透的咖啡,决定毫不隐瞒地对眼前的侦探说出一切。
“这三件事应该是有关联的。”我先是这么回答,“但是,这并不是大家商量好以后做的。这只是碰巧。”
“碰巧?我还忘了一件事。几天前报纸刊登了一则路边抢劫杀人案件,被害者是葛城。”
“是的。”
“这也是碰巧?”
“可以说是碰巧,也可以说不是。”
“那我要继续问下去。”
“请。”
“你委托我调查葛城的住址,目的是什么?”
“是的,”我垂下眼,又迅速抬起,我已经决定了不说谎不隐瞒,所以回答起来十分轻松,“那很简单。”
“怎么说?”
“我打算杀了他。”我的声音并没有发抖,这让我很安心,我并不是在招供,所以没必要感到羞耻或后悔。“一开始我就打算杀了那个男人。”我这么告诉他。
“葛城?”
“是的,我打算杀了葛城。”
“原来如此。”黑泽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并不像是在勉强自己,我不由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你没吓到吗?”我下意识地问他。
“吓到比较好吗?”黑泽的反应依旧很平静,“你打算怎么杀他?”
“首先我要确认葛城的确是那个犯人,然后再动手。”
“确认的意思是?”
“我没有自信确定葛城就是当年那个强奸犯。名字也变了,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疏忍。我并不是在怀疑黑泽先生的能力,但是我需要绝对的确认。不管怎么说我是打算杀人,绝不能杀错。”
“你打算怎么确认?”
“亲子鉴定,用DNA确定。”
“DNA就是基因吗?”
“黑泽先生你也知道,我们公司正是从事相关业务的不是吗?所以我进行了检查。我骗他是病例检查,采取到了葛城的基因。然后进行亲子鉴定——和犯人儿子的基因进行比对。”
黑泽并没有问我如何获得强奸犯之子的基因,似乎是没有兴趣,抑或是早就知道了答案。
“然后,两个人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他们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父子,所以,葛城一定就是那个强奸犯。”
我想起英雄联络我时的情景。春和葛城是父子。其实,我心底还有着一丝侥幸,希望不要是这样的结果,但真相却轻易地背叛了我。
“那你打算怎么杀他?”
“很单纯的方法,请不要嘲笑我。”
“或许会笑的哦。”
“我打算和葛城见面,让他喝下掺有安眠药的酒。为此,我连安眠药都准备好了。”由于这是我们公司的常备药,对我来说很方便,“然后,把睡着的葛城塞到车里,带去青叶山。”
“青叶山?”
“那里的溪谷上有一座桥你知道吗?桥下是一百米高的山谷。而且,那里的栏杆有一部分已经坏了。如果不小心撞上去就会翻车坠落。”
“这太危险了。”黑泽不慌不忙地说,“政府在干些什么。”
“我在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所以打算利用那里。我想只要伪装成事故就可以了。”
“但你却打消了念头?”
“不,是被人抢先一步。”
这真的是被抢先了一步。四天前,我为了杀葛城而打电话约他见面。如果那天能够到顺利见面,我应该已经带着他去了青叶山。
“那个抢劫杀人犯不是你吧?”他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为什么?”
“人类观察。我对我的职业素养很有自信。”黑泽似乎根本就不为我的坦白所动,而我却反而因他那恬淡甚至是悠然的样子而诧异,“顺便让我再说两句,我知道纵火犯也不是你。”
“正确。”
“刚才你看着地图的时候,一副连做梦都没想到起火地点会与强奸案地点一致的样子。”
“我完全没有想过。”
“可以问你件事吗?”
“我可不会告诉你纵火犯的名字。”
“我知道。”
“哎?”
“我明白你绝对不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一定说不出口的。而我对那也没有兴趣。但是,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他要纵火?我认为纵火犯和杀掉葛城的应该是同一人。应该是这样。但是,纵火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的脑中浮现起雾中春与葛城的对话。“我给过你机会”、“那是对你的警告”、“还把纵火现场的照片发给我”、“你有没有在反省?”,从这些对话中,我大致可以猜测出真相。
“是为了让他回忆起连续强奸案。”
“所以放火?”
“犯人把起火地点的照片、报纸等等送到葛城的住处,想要让他回忆起连续强奸案。他大概是期待葛城会注意到,起火是沿着强奸现场发生的吧。然后要告诉他‘我没有忘记你所犯下的罪行’,希望他再次面对自己以往的罪孽。”
“为了威胁他吗?”
“是为了要他反省。”我一边对黑泽解释,同时也这么告诉自己。
“也就是说,他希望葛城看了陆续发生的纵火事件的照片后说,‘这里是我曾经犯下罪孽的地方,对不起,我已经在反省了,请不要再这么做了’?”
“虽然这听起来很蠢,但应该是如此。”我低头道。
春给过葛城机会。在对东北研习纵火的时候,他曾经把葛城叫出来,确认他是否有所反省。虽然他早就知道葛城是个与反省以及后悔无缘的人,他依旧按照顺序一步一步地来。《奔跑吧,梅洛斯》里,那个邪恶暴虐的国王在最后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或许春对葛城也抱有这样的期待。
我想起之前在电视里看到的电视新闻,然后说:“国家之间的战争也是如此。”
“上升到国家了吗?”黑泽笑了。
“想要对别的国家开战,也需要一步一步来的不是嘛?按照正常的手续,就能以正义为名发动战争。”
“是为了获得国际舆论的支持吗?”
大概春期待的是葛城不反省不后悔。他给过葛城反省的机会,但如果他却拒不认罪的话,那么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春或许是这么考虑的。复仇?为了谁?为母亲?为自己?还是为父亲?不,并不只是这样,我想,他复仇的对象或许是更为抽象的、对善恶没有明确判断、暧昧模糊以对的敌人。
“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去烧那些毫无关系的大楼吧?”黑泽又说。
“是啊。”
“因为葛城没有反省,所以才杀了他?”
“我觉得是这样。”
“那个犯人对葛城怀有如此深刻的仇恨吗?”
“恨他恨到几乎希望自己不曾出生。”
我伸手拿起杯子,用喝水掩饰起那几欲作呕的呻吟声。
黑泽将地图摺好,开始总结陈词。
“你的外套很帅。”我看向黑泽身上的衣服。
“就是我盼了很久那件让·保罗·高缇耶。”他有些得意地扬起了鼻。
“你买了?”和我想的一样,黑泽很适合这件衣服。
“有了些收入,终于买得起了。”
“啧啧……侦探真是赚。”
“不,这是我用老本行赚的。”
“啊,话说回来,你的本行是什么?”
“要开自动锁还是比较辛苦的。”
“自动锁?那是什么?”
“你对小偷、小偷闯空门有什么看法?”
“小偷?闯空门?偷东西是犯罪啊!”
“不是的。”黑泽微笑着说,这一瞬间我几乎分不清他的年龄,从少年到青年、甚至是中年,他身上有着各种年龄阶段男性的特质,“如果世间平等,那么就不会有小偷。小偷是为了均衡原本就不平等的分配。也就是说,他们只是为了恢复平等。”
“你是想说小偷其实很伟大?”
“萨德的小说里好像有类似的故事,我挺喜欢的。”
“是说萨德侯爵吗?我弟弟很讨厌萨德和巴塔耶。”
“是啊,巴塔耶的确令人反感。”黑泽摊了摊手。
“萨德OK,巴塔耶就NG吗?”
“巴塔耶说,小偷因为缺少人性所以欲望更强烈。自说自话也该有个限度。”
“你竟然是帮小偷说话呢。”
“唔,差不多吧,同伴意识。”
“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和这件高缇耶有关。”黑泽整理了下衣服的领子,“正是由于纠正了不平等,我才能买下这件衣服。”
完全听不懂,我摆出投降的姿势。但是,这样彼此争论、意味不明的对话却使我平静了心绪。和黑泽说话时那一丝小小的焦虑与害怕也渐渐地消除。
“真不可思议。”
“什么?”
“和黑泽先生这么说说话,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本来心情不好吗?”
“不好。实际上这四天来,我一直都在苟且度日。感觉自己正蜷缩在慢慢合起的贝壳里。”庆幸的是,家里还有大量的安眠药,我甚至考虑过不如把它们吃了。如果黑泽没有打电话来,或许今天回家后我就会付诸行动。将大量的药片嚼碎和着水吞下,或许这样还来的好过点。“我可以夸张地说句话吗?”
“如果你想说,我不阻止。”
“我感觉被黑泽先生拯救了。”
“你可以更夸张地赞美我。”
“感觉像在跟辅导员说话。”
黑泽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在准备走出茶馆的时候,我问黑泽。
“什么?”
“黑泽先生已经了解了路边抢劫杀人的真相。”
“不知道的更多。”
“但大致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大致……嗯,差不多吧。”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我想了解,知道这件事情真相的人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希望你告诉我。”
于是,黑泽露出认真的神情:“明天我会打电话。”
“你要告诉警察吗?”这也可以理解……我暗忖。
“我?警察?”黑泽大笑,“怎么会,是政府啦,打电话给政府。告诉他们青叶山的桥很危险,让他们快点修理。”
猎犬
父亲手术的前两天我打了电话给春。这是他自小学发生的那件事之后第一次跟我说话,但他的口吻却依旧是淡淡的:“我也有话要跟大哥说。”他的话里丝毫不显慌张与紧张,反而主动提出,“明天去看爸爸之前先找个地方见面吧。”
“哪里碰头好呢?”我一边说一边想到,“不如去给妈妈上坟吧?”虽然我自认为这个提议很好,但春却立刻拒绝了。
“大哥,这画面就像俗滥的悬疑电视剧一样。”
虽然是在电话里,我还是涨红了脸。
“那种电视剧里,犯人如果要自白或者被逮捕,一般都会找一个视野很好的悬崖或者是某个重要人物的墓前,无一例外。”
“这已经是惯例了吗?那么去哪里见面呢?”我假装没听到春所说的自白与逮捕。
“就我所知,有个很好的地方。”
所以此刻,我们正站在宠物店里。正确的说,是站在宠物店里一排关着狗的笼子前。没有坐的地方,简单来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客人。
眼前的黑色迷你腊肠犬此刻正把头枕在前脚上酣睡,那一脸的解脱感令人好不羡慕,仿佛早已放弃了这世界上所有的责任。大概因为今天是工作日,除了我们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偶尔会有带着孩子的客人前来询问买猫的事宜。
所谓狗还有猫的气味到底是什么?我一边想一边环视四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体味、尿粪味以及汗味中掺杂着灰尘。我总是分不清,这到底是难闻、令人反感的气味,还是令我安心的怀念感。
店员正在柜台旁忙碌地为狗刷毛,她们的目光偶尔扫向我们,并不是觉得我们可疑,而是被春吸引了吧。虽然她们装得很平静,却反而显得不自然。
“你所说的,很适合两个人说话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们接下去所要讨论的,或许是此生不会再说第二次的重大话题。我很了解这一点,也已经做好了觉悟。但是,这个地方——这个充斥着狗叫猫叫的宠物店未免过于奇妙。奇妙到几乎让我觉得这是犯规。
“有这么多的狗狗在,不是很幸福吗?”春一脸幸福,“倾听我告白的是大哥你,还有这里的狗狗。”
“说什么倾听呀,它睡着了。”我指着迷你腊肠犬。
我们一起笑了。在店员眼里,或许会看成是感情亲密的“男同志”一起来买宠物狗。
“那个,你给这迷你腊肠犬下药了吗?”我坦率地质问。在来宠物商店前,我就已经决定好要这么问。
“我的大哥真是敏锐。”春回答道,随后向我解释,他利用注射器从塑料瓶上方下了药。
“多亏你,我毫无察觉地喝了下去。睡得很熟。我睡着的时候,那天,并没有发生纵火案。”
“我回到长椅那边的时候大哥已经不见了。”
“乡田顺子把我叫醒了。”
“哎?”
“之前那个给我名片,号称乡田顺子的美女,实际上就是以前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那个女生吧?”
“大哥太容易被骗了。”
“那个女生对你过去的事情几乎了若指掌哦。对你现在的事或许也是。”
“那个女生……”春揉了揉太阳穴,“我挺对不起她的。”
我不知道再问什么好,感觉还是什么都别问比较好。
“大哥对这事知道多少?”
“‘God can talk’、‘Ants go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这些涂鸦艺术作品都是你画的。”
“那些不是艺术,只是乱画而已。”
“放火烧楼的也是你吧?”
“正是。”
其实春对我如此坦白,我也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早已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几天我正是为此觉悟而活。我是有了觉悟后才决定和春见面的。
店里传来亢奋的狗叫声,像是在揶揄我:“你这样的觉悟足够吗?”虽然眼前的狗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样子,但我依旧觉得它似乎边睡边质疑:“你这样的觉悟够吗?”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去纵火现场?”我问他,“护身符吗?”
“要这么说也的确是这样。”
“果然是这样嘛。”
“唔,但是……”春接下去的话语很短促,“我们兄弟是最强的不是吗?大哥。”
我顿时不知该说什么,脑中瞬间浮现起父亲曾经提起的往事。当时我和春在街道组织的越野识途比赛中获得了最后一名,当时,春倔强地说过:“我和哥哥是最强的。”——还是这句话吗?我很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难道,春一直这么坚信着这一点?
“从小时候起,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大哥都在我身边,所以,如果大哥不在的话就会不安。”
我想起了春习惯于趋吉避凶。
“我觉得就算一个人做不到的事,只要和大哥在一起就能办到。”
“你说真的?”
“真的。”
“你真的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把我卷进来?所以会模仿基因弄出那个暗号也是为了让我产生兴趣?为了让我也加入?”我很难相信这一点,于是飞快地问出口,“你是故意这么绕圈子的?”
“如果我一开始就把我的目的告诉大哥,你一定不会帮我的。再怎么说也是协助杀人啊。”春说。
“我会帮的。”
“哎?”这次轮到春吃惊了。
“大概,会帮你的。”这话其实并不能表现出我的心意,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确信我一定会帮他。“纵火地点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吗?”我没有说出28年前的那场强奸案。
“大哥也注意到这点了?”
我没告诉他注意到这点的是父亲。“真有那么巧吗?纵火目的地附近正好都有以A或者T、G、C开头的建筑?”
“意外地都有哦。”春摇头,“目的地这个说法不够严谨。其实只要是在目的地附近纵火就可以了。在这附近如果有这几个字母开头的建筑当然最好,大部分的大楼里都有很多公司,所以可以勉强从里面找。”
朝日房产中介就是这种情形吧。春说的是“朝日房产中介被放火”,但实际上被烧的却是那栋大楼的一楼。这是为了符合基因的法则而硬扯出来的。
“为什么要纵火?”
“这是因为……”春的声音细不可闻,他低着头,用食指摸着自己的鼻子,“木花开耶姬。”他小声地说,“大哥大概已经不记得了。”
“那个啊!”我大吃一惊,“我印象深刻啊!”
那是日本神话。被丈夫逼问“你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我的吗?”的木花开耶姬的故事。我应该是和春一起在电视上看到这个故事的。
“大哥你还记得当时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那句话吗?”
我忍着笑意点头。没有任何指示,我们却异口同声地道:
“大火能证明我的清白之身。”
我们同时说出这句话,又几乎在同时笑出声。没错,那个讲述木花开耶姬的节目里曾经偌大地打出过这样的字幕。
“没想到你也记得。”
“那真的是印象深刻。”
“简直称为精神上的后遗症了。是吗,那么,所以你才会放火?”
“我想大火或许能证明那个男人的真正心意。”春很自然地引出了那个男人。
“证明葛城有没有为以往的事情而反省?”我也很自然地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是啊,就是这样。”
“通过火灾?”
“说了是这样了。”春有些恼羞成怒,很不耐烦地回答。
“你就因为这种事而纵火?”
“你真烦啊,大哥。”
“模仿木花之佐久夜姬?”
“是的,可以这么说。”
“有老人因为火灾而受伤啊。”
听我这么说,春有一瞬露出了被刀刺穿的痛苦表情,而这时,我似乎看见他被“后悔”所包围:“是的,因为我的任性,有老人被受伤,建筑物也被烧了。”
“你觉得这是不对的吗?”
“不。”春的回答和我预料的相反,他坚定而迅速地回答道,“我没有反省,也没有负罪感。”
“哎?”
“如果我会这么想,那一开始就不这么做了。”
春的语气很坚定,表情却很温和,他眯着眼看着笼中的小狗。我听着春的话,并没有因为他那没有责任心以及傲慢而迷惑。恐怕春是怀着我无法想象的决心做这件事的。因此,他早就舍弃了那些会使他半途而废的内疚感以及罪恶感。
春把脸凑向另一边的狗,那应该是一只小柴犬。小小的身体正在笼中愉快地走动。他把手指伸进笼子逗弄着它,嘴上继续说道:“那家伙完全没有反省。”他说,“他甚至完全不记得了。我给他火灾现场的照片,甚至给他标有记号的地图好让他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但对他来说,那些却成为了真正的往事。”
“是吗。”
春的表情并不痛苦。或许就跟我想的一样,春其实还是期待着葛城能有一丝悔意。
“那么,大哥。”春转向我,“等看了爸爸以后再去好吗?”
“去什么?”
“去警察局自首。”
“你想去找警察?”
“怎么可能。”春立刻说,“但是,我做了坏事。”
“你所做的事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好事。”坏的好事,我心中暗暗说道。
“不,在这个世界上,这叫做坏事。而我,大概是个疯子。”春继续在说。
听到这话,我的大脑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紧接着是胸,我的胸口一阵剧痛。就跟春说的一样,他所做的一切在第三者看起来,那就是彻底的、名副其实的犯罪,而犯下这些罪行的他,也一定会被视为可怕、猖狂的人。而且,我也是如此。所以我索性也对他坦白:“其实,你的大哥也想杀了葛城。”
春将脸转向我,似乎并不理解我所说的,只是沉默地眨眼,皱了皱眉。然后,他舒展愁眉:“你的意思是你恨不得杀了他吗?那我就能理解了。”
“不是。”我立刻否认了,“这不是比喻。我真的打算杀了他。”
“骗人吧。”
“不是,我最近一直在准备。我也找到了那个男人的住址。”
春微张着嘴,半天才说道:“大哥恐怕是做不到的。”
“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我有些生气自己的勇气与行动力被小觑,“听我说。”我详细解释了自己的计划。就跟告诉黑泽的一样,我向他说明了我打算利用安眠药与酒使葛城烂醉如泥,随后让他撞到青叶山上的桥后摔下去。
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在估量我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他观察着我的表情以及动作。
“你上次跟我提到青叶山的桥时候,我真的大吃一惊。还以为你已经发现了我的计划。”
“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
“就算骗你也没有意义吧。”
“但是,一旦进行尸检,安眠药立刻就会被发现的。”
“哎?是这样吗?”我的脸红了,声音也放低了不少。
“还好大哥没有这么做。全是破绽。果然还是应该由我动手。”
我可以感到他的话语中所蕴藏着的强烈信念。春想亲自动手。对于春来说,那个人是他无法原谅的、同他有着相同基因、在生物学上被称为父亲的存在。如果不能由自己亲手抹杀他,那么未来的日子里,他或许会一直都无法过平静的生活。
春望着脚下,他穿着一双黑色的运动鞋。我不由怀疑那里是否也沾有生活垃圾?我又想起了十多岁时候的春不顾脚被弄脏,发狂地踢着垃圾袋的场景。
“这几天,我一直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怎么了?”
“我很冷静。”
我轻轻点头表示同意:“你的确很冷静。”
“我做了那种事情竟然还能保持冷静。似乎我和电影里常常会看到的、小说里所描写的苦恼无缘。也没有感受到良心上的纠结,更没有几欲作狂的感觉。我很冷静。”
“你所做的并不是坏事。”
“真是不可思议。读小说的时候,那些人在杀了自己亲人以后,不是会被写得极度苦闷吗?要不就是在犹豫、纠结、烦闷了很久以后才动手杀了自己的父母。但是,实际上我却并没有如此。在这几天里,我的心情十分安详。这才是令我惊讶的。”
“的确。”
“就像樱花的落英漂浮在水面上一样平静。”
“樱花是属于春的。”我从心底这么认为,所以这么说了出来。
“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早就做好了觉悟。自从爸爸告诉我有关那个人的事情之后,这十年以来,我一直想杀了他。已经十年了,而且是每天想。每一天、每一天,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个。所以,我才会毫不慌张,毫不动摇。虽然说这是杀人,却并不怎么像小说。”
“是吗?每天啊!”我回应道。是啊,每天啊。我暗想。我又想起了那个在垃圾堆放处发狂的春。或许只有那么做,他才可以让潜伏在心底的暴戾之马、烦闷之牛平静下来。每一天、每一天,渐渐地习惯他们的存在,最后终于到了达观的境界。所以他才会这么冷静,毫不慌乱。对于火灾被害者的同情与忏悔也一并消失。也许事情就是这样。我问他是如何找到葛城的。
“我只不过是每天都找他而已,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搜寻,从不气馁。”
“然后他回到了仙台。”
“我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
“是的,你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他把迄今为止一半以上的人生浪费在这件事上,如果在这时退缩反而显得奇怪。
“大哥,你知道疟疾疗法吗?”春突然开口,“19世纪末,梅毒还是不治之症。病菌会潜入人的脑部使人发疯甚至死亡㊟。当时当然没有什么抗生素。这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想到了利用疟疾来治疗。”
“疟疾也是病吧?”
“蚊子吸血的时候,所携带的疟原虫会借机转移。据说亚历山大大帝㊟也因罹患疟疾而死。总之,患上疟疾的病人往往会发高烧到40度,十分要命。”
“那要怎么利用呢?”
“梅毒病菌不耐热。所以,让梅毒患者感染已经减弱毒性的疟原虫。这样,利用疟疾所发生的高烧杀死患者脑部的梅毒病菌。而这样的做法,似乎获得了不错的成效。而想出这个办法的精神科医生还获得了诺贝尔奖。”
“那又怎么了?”
“要不就是让梅毒病菌侵占头脑,要不就是成为疟疾患者,这怎么看都是疟疾比较好。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治疗方式。这不就跟我所做的事情一样吗?难道错了吗?为了杀死更大更严重的病毒,于是做了别的坏事。”
我瞥了一眼春,他并没有表现出将错就错的样子,而是正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春的口吻虽然干脆利落,但他在这件事上却比谁都要客观。
“难道错了吗?”他有些不安地又说了一次。
我本来想回答“正是这样”,但途中却突然改变了心意,我笑着用手指向他。
“完全错了。”
“果然错了吗?”春点头,似乎显得很高兴。
“别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你这个罪犯。”
“说得没错呢。”春悠哉地回答。
“你这个怪胎。”我略带玩笑地用手指着他,他却像是要躲过我的手指一般将头侧开。
“大哥你也一样。”他回应道。
“去爸爸那里吧,他一定在等我们。”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之后我就去找警察。”春扬起下巴。
“没必要去。”我立刻说。
春瞪着我,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啊,大哥。”
“你刚才说,‘在这个世界上,这叫做坏事’。但是世界究竟是什么?”
“世界就是世界,也可以称为社会。”
“撒切尔首相曾经这么说:‘社会是不存在的’。”
“对杀人犯置之不理是于法不容的。”
“法律是为律师存在的。”
“这不是扰乱秩序吗?”
“我从没见过什么秩序。”
“这有损伦理观。”
“我的伦理观很淡泊。”
“那道德呢?”
“伦理还有道德都去喂狗吧!”我指着正在春面前的可爱柴犬。我声音响亮,语速如连珠炮,但我是拼了命,没有比这更认真的了。连指着柴犬的手指都在发抖。
我被恐怖与不安包围,稍微透了口气后,我当场坐倒,用手撑着地。我用力咬紧牙关,就怕自己不小心说出那句听起来很伟大的台词:“你应该去自首。”
“大哥,如果我今天原谅了自己,那么将来小孩来问‘为什么不能杀人’的时候,我一定会犯愁的。”
“这种小孩也喂狗吧。”
“大哥,你太乱来了。”春的脸有些扭曲。
“没错,你大哥就是这么乱来。”
我尽可能地说得轻巧。春以前在病房里说过的那句话不曾离开过我的脑海:“越是深刻的事物越要充满活力地传达。”
就跟现在一样。小丑为了忘记重力的存在,脸上画了妆,踩在球上,在空中秋千上优雅地飞舞,时而笨拙地跌倒。而我就算不搬出所谓常识和法律,重力依旧能够继续作用。那么,作为春唯一的兄弟,是否应该逆重力而行呢?
我的脑中浮现起全家一起去看马戏团表演的情景。
“没错,因为重力消失了。”
那是父亲的声音。
我不认为我的胡搅蛮缠能够让春接受,但我却比秋千上飞翔的小丑更赌上性命地祈祷着。祈祷着重力消失。我想,只消失一点点是不会受到惩罚的吧!
拜托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很久,终于,不知道是谁提出,“总之我们先去看爸爸吧。”
走出店门的时候,春突然站住:“这里的狗狗听了我的话以后,说不定会去报警哦。”
“不是睡着了吗?”我指着迷你腊肠犬。
“不。”春的眼光落在一边的笼子上,“那边的金毛看起来很聪明,事情一定会很棘手。”
“到那时再说吧。”我在春的背上推了一把,店员对着什么都没买的我们寒暄道:“多谢光临。”这刺痛了我的胸口。
在停车场上自己车的时候,我又问了一句刚才忘记询问的。
“通过基因密码得出的英语单词‘Arson’,那也是你想到的吗?”
“那是偶然。”春笑了,“最吃惊的人大概就是我了。”
花
“我不怕手术。”父亲说,又补充道,“我没在逞强。”
我把自己的轻型汽车停回公寓,搭春的车去医院。病房里的父亲在看到我们俩后神色轻松不少,问:“你们两个出去玩了?”这话和以前一样。“都二十多岁了,哪还有兄弟俩出去玩的。不觉得恶心吗。”我回答道,春在一边挥了挥拳头。
父亲的脸看起来比上次探病时更削瘦。虽然外表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日复一日地消瘦却依旧让我心痛。
“终于要到明天了。”春说。
“执刀医生又不是我,再拼命也没用。”
我看见了父亲枕边放着的报纸,心下暗暗吃惊——父亲也看了吗?
我很担心,报纸上应该有刊登葛城的照片。父亲有没有发现那照片里的男人,就是当年强暴母亲的少年?葛城并不是他的本名。那个男人在狡猾地更改了姓名后照常生活。黑泽告诉我,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专门从事贩卖姓名以及户籍的交易。那个男人只要在这些人当中随便找一个,就可以得到假名。那男人一定认为这样就可以与以往一笔勾销了吧——“是的,结束了——”无法原谅。虽然无法原谅,但对现在来说或许还算有点好处。因为名字不一样,父亲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葛城的真实身份。
“之后就再没有发生过纵火案了。”父亲说。
春低着头回答:“是啊,大概,以后也不会发生了。”被他的冷静所鼓励,我也装作毫不知情:“不会发生了吧?”从窗往外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天空。这是个令人心情愉悦的晴天,我望着窗外,不知不觉地伸了个懒腰。
“我不怕手术。”父亲的后脑勺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冥想,“我也不怕癌。”
两年前动手术时,父亲不曾这么说过,我感到不安。
“那你怕什么?”
“没什么可怕的。”父亲睁开眼微笑,目光投在天花板上,像是在追忆着什么,“你们妈妈到仙台来的时候,我挺害怕的。”他说,“她突然就冲到了市政府,还带着个大包裹。冲到我面前说,‘喂,我们一起生活吧。’。”
我想像着当时的场景,这怎么可能,我暗想。
“然后还接着问我,‘你家在哪儿?我想去放行李。’。”
“竟然冲去市政府干这种事。”春说得有些苦涩,“不过话说回来,那时的妈妈还不是仙台市市民吧。”
“你们妈妈就是那啥来着——惊天动地的大美人,我的同事全都看得瞠目结舌。等她不在之后,记得我还要拼命地解释。大家都像是认定我贪污了公款似的,气势汹汹地想要弹劾我。当时我倒是真的很害怕。”
春靠在圆椅上眯着眼睛。
“那么,”过了一会儿,父亲的语气变了,“我有事情要问你们。”
“啊……果然还是来了。”我缩了缩身子,然后用力挺直,像是在做暴风雨前的准备。我用手搓着自己脸颊,想用手捂住耳朵,但这未免也太过露骨,只得放弃这个想法。父亲的语气像是挑着大酒桶般沉重。
“你们瞒着我干了些事,是吗?”
他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我感到胃部一阵痉挛。虽然我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但父亲的表情却是认真的。吃了个钉子,我只得垂下视线。而当我侧眼望向弟弟时,才发现他正闭着眼不发一言。与其说他是在做觉悟,我倒觉得他正在享受窗边那盆花的芬芳。
“干了些事……是什么事?太暧昧了。”我硬起头皮回答父亲的问题,连原本谄媚的笑容也变得僵硬。
“坏事。”父亲立刻回答,眼神像下达判决的法官一样凝重。他交替着注视我们,时间缓缓地流逝,但父亲依旧用他的双眼观察我们。
“什么都没干啊。”我用尽全身心地伪装平静。春转过眼,直视着父亲,点头道:“什么都没干。”
“是吗。”父亲说,他的脸上写的不是遗憾,而是既往不咎。他既没有翻开报纸给我们看社会版面上刊登的“路边抢劫杀人”的报道,也没有对我们怒喝“快说出真相”;既没有利用父亲的能力与威严对我们突然袭击道“我已经看穿了一切”,也没有半威胁半哭泣地对我们说“难道你们对手术前的爸爸都不能说真话吗?”。
父亲只是直起上半身,呼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春。”
那时的情景我绝不会忘。
父亲对春伸出了手,他小心地避开点滴管,朝前伸去。然后春像是突然想到了礼节,忙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父亲的表情没有变,我知道他此刻的右手一定强而有力。他像是要传达自己的意志一般用力地握着,而在外人看来,或许会误认为这对父子正在势均力敌地比腕力。
我不知道父亲的握手代表什么。是想要减少春的罪孽吗?是想代为呵斥沦落为罪犯的儿子吗?是想要夸他做得好吗?还是想为春的未来几十年想法子?或者,他想的根本就是别的事情?我不得而知。只是,看着他拳中所注入的力量,我深刻地了解到,他早就看透了知道了春所做的一切,也明白了儿子所犯下的罪。
春的表情如梦似幻,望着父亲,回握住他的手。
“你瞒着我干了件大事,是吧?”父亲突然又一次开口。春眨了几下眼,似乎瞥了我一眼,然后微笑道:“什么都没干哦。”父亲放开了他的手,转而面向我,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然后,他又转向春,说:
“你在说谎的时候就会噼里啪啦地眨眼,从小开始就是这样。泉水你也是。”
我们被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只是微张着口,呆若木鸡地望着父亲。于是,父亲对着春又继续说了一句话——这是最能拯救我们兄弟俩的台词——
“你们都跟我一样,不擅长说谎。”
平淡的一句话,这句话或许毫不足道,但我却无法动弹,甚至屏住了呼吸。
看啊,仁RICH!我在心中呐喊。
什么染色体、什么基因、什么血缘关系!父亲不是轻易就飞跃了这些束缚吗?
父亲轻易地就证明了春和他自己的连续性。虽然毫不科学,虽然没有道理可言,但我的内心却在开怀大笑:“什么呀,跟基因根本没关系嘛!”
而春却摸着自己的头发,一脸困惑。
父亲没有再次质问,也没有拆穿我们任何一个的谎言。
之后的几十分钟,我们只是东聊西扯,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那花真好看。”春指着放在窗边的插花。
“很好看吧?”父亲说,“是一个叫黑泽的朋友送来的。”
“不是大哥送的?”
“不是。”
春走进窗台,凝视着那花:“这黄色的是茴香啊。”
“茴香?”
“是一种药草,香味略带刺激。你知道茴香的花语吗?”春问,“送你这个的人或许很敏锐呢。”
“花语?不知道。”明明没有被太阳照到,但是父亲的脸却显得很耀眼。
“它的花语是,”春点了点头,“和爸爸很衬。”
“是什么?”
“值得赞赏。”
国际规格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春坐在驾驶席上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大哥,这车送你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发言吓了一跳:“你要买新的?”
“怎么可能。我在想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这车该怎么办。”
“你要去哪儿?”
“明显是去自首啊。”
“没必要去。”有一点我可以确信,虽然我做不到口若悬河地长篇大论,但我坚信,我和春并没有错,也没有必要对什么人谢罪。就算被人指责为“自说自话、不合常理、令人憎恶的相互包庇”,我也会将错就错地回答一句:“没错!”就跟28年前父亲所听到的神明的怒喝声一样,这是我“自己想”之后的结论,是我自己判断的结果。
“大哥,虽然这话由我来说并不适合,但我的确是干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行。”
“我不想再像在宠物店里那样啰里巴嗦,就只简单地说一句。”
“什么?”
“虽然你干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行,但我们原谅了你。”
“谁是我们?”
“我和爸爸。算上妈妈也可以。”
“真过分的一家人。”春苦笑着,缓缓地转着方向盘,从十字路口左转。
“没关系,”我斩钉截铁地说,“到目前为止,你一定已经思考了成百上千回,你一直都为此苦恼,是吧?”
“每一天都是。”他静静地点头。
“这是你所得出的结论,没必要让那些不相干的看热闹的人、警察以及法律专家知道。”
“有必要的。”春笑了。
“没必要。”我很肯定地说,“大概,这世界再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认真地思考这件事。”
“或许吧。”
“所以,别让那些家伙评论你。”
“太乱来了。”
“社会还有家庭,你到底希望获得哪一方面的原谅?”我使出杀手锏,逼他二选一。
他沉闷了很久,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他说:“还是社会吧。”他笑着说,“所以我还是要去自首。”
我没有认输,但却说道:“我明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自首就去吧!”
“这种情况应该去哪个警察署呢?”
“要我带你去吗?”我挑衅他,“不过,途中经过车站的时候停一下车。”我拜托他道,“没必要特地去车站的吧?”春很诧异,却没有反对。他把车停靠在车站前的安全岛旁,我跑进车站,飞快地买了些东西后又回到了副驾驶席:“好了,走吧。”
“去哪儿?”
“东口。”
“那种地方有警察署吗?”
或许是地下道人流混杂,道路上也开始塞车。春依旧很冷静。既没有坐立不安,也没有慌手慌脚。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忘记问了。”
“什么?”
“那本笔记本是什么?”我望着春。
“笔记本?”
“疯子笔记本!”
春有些发怔,我向他解释了从乡田顺子那里听来的、有关那本密密麻麻写满了伟人名字的笔记本的事。
“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人写的。”
春哈哈大笑。他看着丝毫没有前进的车流说:“你看到那个了?还疯子笔记……”他看起来似乎很自得其乐。
“没怎么看,太恐怖了,所以我立刻就关上了。”
“那个……”春顿了顿,“没什么重要的。”
“你为什么要写?”
“跟平时一样啊!”
“一样?”
“和我平时所做的一样。不管是多愚蠢的迷信,我都想相信。这就是我的性格。”
“我知道。”我飞快地回答。春做事喜欢趋吉避凶,从小就这样。从他让父亲穿上贴有“53”号码布的运动服一事就能看出,他一点都没变。而把我带到纵火现场的行为,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源自同样的想法。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不论多无聊的事,我认为只要相信,就会有效。”
“还在爸爸的病房里放桃子。”
“是啊,那也是。孙悟空就是因为吃了桃子而长生不老的,或许有效果哦。”他说。
“那么,这个笔记本又是什么迷信?”
“那本笔记本上写了很多名人的名字,不过,名字本身没有意义。”
“那什么有意义?”
“开头的字母。”春有些不好意思地揉着太阳穴。
“开头的字母?”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柴可夫斯基、塔西特、爱因斯坦、高更、格伦·古尔德……”春像念咒一般,“把这些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取出来,就是T、T、A、G、G、G。不过格伦·古尔德用了两个G。”
“TTAGGG!”我大叫,随即爆笑,口水几乎喷到了前车窗,“骗人的吧?”
“TTAGGG是表示细胞寿命的端粒不是嘛?只要能够使它延长就不会死。所以我觉得,只要我反复写下TTAGGG,或许能对父亲有所帮助。”
“你不是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不要笑我。”
“那为什么要用名人的名字?”
“伟人比较有赚头不是吗?”他说着说着又害臊了,“我拼命她想着那些名人的名字,然后写下来。再反复重写。”
“没意义。”
“不是有一句话叫‘百度参拜’㊟吗?就跟这一样,是有意义的。我觉得想法是一样的。”
“我再说一次,你所做的事情毫无意义。”虽然我这么说,却或多或少有些羡慕他,“你是笨蛋。难道戈达尔也是?”
春显得有些意外,似乎在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但很快露齿而笑:“是啊,那也一样。”
“也是开头字母?”
“不过是国际规格。”他说。
“国际规格?”
“罗马字也有很多种的吧?比如一般情况下,チュ这个音就写作‘CHU’,但是国际规格里,就写成‘TYU’。如果不用国际规格就会没有意义。”
我回忆起春所鉴赏的戈达尔电影。
春抢在我前面说道:“《小兵》、《中国姑娘》、《阿尔法城》、《戈达尔之李尔王》、《戈达尔之侦探》、《戈达尔之诀别》。取他们第一个字母,就是TTAGGG。”
“你太华丽了,华丽的笨蛋。”我指着春,“然后你就反复看那些无聊的电影?”
“只要TTAGGG继续重复,就可以延长寿命啊,大哥。”
“为什么偏偏是戈达尔呢?”
“这才好不是吗?”
“真是精彩。”我说着望向窗外的风景。
“果然,”车流终于开始蠕动,春一边拉下手动刹车,一边问,“心理安慰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吗?大哥。”
“倒也不是。”我回答,“我很喜欢妈妈的心理安慰,我相信最好的心理安慰就是一顿美味的料理。”
“什么嘛,这样啊。”春皱起眼睛微笑。我也绽放出了笑容。在这一瞬间,哪怕重力消失,哪怕我们所乘坐的白色四驱车浮于半空,我也一点都不惊讶。
出了车站东口,我的目的地近在眼前。开过“基因株式会社”,我让他在不远的前方停下了车。
“大哥,这里没警察。”从驾驶席下车的春有些不悦。
我从另一边下车,拍了拍春的肩:“没必要去找警察,而相对的,去一次那里吧。”
“去哪儿?”
“那座商务旅馆。你不是画过涂鸦的吗?写的是‘century’。”
我指着那栋炼瓦色的建筑,正是“仙台东商务旅馆”。我伸出头,窥视着自动门的另一侧。那个红马甲白头发的男子不出所料地出现在眼帘。
“那个老爷爷正在寻找画涂鸦的人。你去他那里自首吧。只要这么做就算可以了。”
“什么叫这就算可以了?”
“全部。你只要对着那个像杀手似的老爷爷自首就好。”实际上我认为,被那个有着锐利眼神的老爷爷结结实实地掐一次喉咙,就已经足够偿清他的罪。
于是春说:“照这么说来,我也必须得去给在火灾中受伤的那位老人赔罪。”但他又说,“但是,如果要去道歉的话,我一开始就不这么做了。”他发表这个意见的时候跟以往一样的干脆。
“那么,你更加要对那个老爷爷道歉,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会骂我吗?”
“他会翻过柜台掐你的喉咙哦。”这不是威胁,“我已经体验过了。”
“真麻烦。”春用双手抚了下脸,“那么我去了。”
“你带着这个去吧。”我把刚才在车站买的奶黄酱馅点心递给春。
“这是什么?”
“它能保护你。”或许可以。
春走进了商务旅馆,而我则靠着车门等他回来。“TTAGGG吗?”我轻声念道。我想,我应该把这个告诉乡田顺子。
生命
我现在正仰望着屋顶上的弟弟。
这里是距离火葬场几十米处的一座小屋,屋里堆放着各种农具。春灵巧地爬上了屋顶,而我则被留在地面。
我手上拿着两罐在自动售货机买的啤酒,眺望着春的身影。虽然说是二楼的屋顶,但其实并不高,就算落下来也不用担心会摔伤。春正悠闲地躺着。
亲戚们或许正在找我们。那些平时鲜少碰面的亲戚比起父亲的葬礼来,似乎更加关心我们兄弟。
父亲还是去世了。那场手术里,医生虽然剖开了父亲的肚子,却发现癌细胞正在热闹地吹奏着凯歌,为了不给癌细胞的繁荣景象添砖加瓦,他中止了手术。就算切除癌细胞也没用了——医生是这么判断的。而我相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们没有告诉父亲手术结果。就算父亲的意志再坚强,如果知道自己的肚子被白白剖开,多少还是会感到消沉的吧。
之后的三个月,我每天都去医院探望父亲。春也是。“你们是闲人。”父亲有时候会这么取笑我,有时则会挖苦春:“好像有护士盼着你来哦。”而每一次春都会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们还带乡田顺子来过。
父亲也因为她容貌的变化而迷惑,但却很高兴。“我是夏子。”她是这么对父亲打招呼的。父亲挠了挠头;“呀……”然后,就开始不负责任地教唆起这个跟踪狂,“只要你一直跟在春的后面,总有一天春会对你转身的哦。”
当正月结束的时候,父亲似乎已然了悟一切,他神清气爽地说道:
“似乎癌细胞并不讨厌我。”
孱弱的身子竭尽全力说出的这句话,完全没有半点不服输的意味。他是真心的吧。父亲看起来很满足。虽然我和春对癌症恨之入骨,但父亲却并不如此。
由于不凑巧,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和春都没能在病房里。我出差去了名古屋听某个客户大叔的冷嘲热讽,而春则在广濑川的河边清理石阶上的涂鸦。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我和春两人在整理病房里的行李时,于房间一角发现了一张小纸片。那似乎是父亲临死前写下的。父亲原本优美的字迹显得歪歪斜斜,要读完都很费力——“Cancer Agony Gravity”——没有下文。
“癌症、痛苦、重力,”我翻译出来后,苦笑着说,“都是些让人心情沉重的单词啊。”看来,一直到最后,父亲的脑中都还记得“AGCT”的法则。这些单词是以C、A、G开头的。“父亲大概是在寻找T开头的词语时去世的吧”,虽然这么做不合时宜,但我还是笑了。
春怔怔地看着那张纸片,面无表情地取出笔,无言地用与我极为相似的笔迹写下了“Triumph”㊟。
“原来如此。”我想。随后,我突然想到:是谁规定死亡就是失败?
警察至今没有来逮捕春。至少,现在还没有。
报纸上几乎不再刊登有关葛城事件的新闻。世间的人们也渐渐不再关心警察是否还在继续搜索。说起来,之前我曾听春这么说过:“罪孽与理由以及意义无关。只须通过结果——即‘干了什么’来判断。”但我却回答:“但是,也有例外的,不要说得这么绝对。”
然后他耸肩:“没有什么例外。”随后又提出跟以往相同的论点:“对于用球棒把人砸死的家伙,只要也用球棒把他砸死就好。”我没有理他。我也不知道春能够安全到什么时候。
十分多钟前,我们看着装有父亲遗体的棺材被送入了火葬炉。我们并没有等在休息室,而是直接晃出门去。我们漫步在田间小道,不知不觉便到了这栋农家小屋。
这里正对火葬场,我们看见烟囱里飘起袅袅浓烟。最近,无烟的煤气设备开始流行起来,而这里并不是。我们可以看见被火葬的父亲正化为青烟飞向天空。摇摇晃晃时高时低,但烟雾却确实地在延伸着。
“快上!”春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
“怎么了?”我望向二楼,春在小屋二楼的屋顶上大声呐喊。
“快上!快上!”他高举拳头,声音也越来越响,就好像在为赛马加油鼓劲。
天空万里无云,只有太阳孤寂地当空照耀。他是在鼓励那烟能够一直延伸到太阳吧。我回忆起与母亲一起去赛马场时的情景。像是被春的话语鼓励,从火葬场升起的烟直冲云霄。
我也在心中呐喊,快上!快上!
母亲正在天空的那头等待着父亲,他们从此将互相依偎,愉快地共度每一天——我已经无法想象如斯美好场景。人是因为脑中的神经传递物质而思考,分泌的各种荷尔蒙而生活,所以,一旦死后化为白骨,人的本质便化为乌有。不管怎么说,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不想思考任何东西。父亲的去向、母亲如今何在等等,我全都不想知道。或许春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情。
所以,我们在为那道青烟加油。即使并没有灵魂和死后的世界,但那烟却确实存在。这是事实,没有谁可以抱怨。我相信,我们现在该凝视、该依赖的,是那道确实存在的烟。如此悠哉,却缓缓地上升,犹如父亲一般。为人谦虚,心怀好感。
“快上!”春依旧在呐喊。
我看着手中的罐装啤酒。然后用右手拿起其中一罐,猛力摇晃。我咔哒咔哒咔哒地上下摇晃,然后望向二楼:“春,要干杯吗?”
如果被亲戚听到,定然会大惊失色继而火冒三丈吧。竟然在父亲葬礼中轻率地说出“干杯”两个字,或许他们此刻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野蛮人。但我对轻率与否以及礼仪一概没有兴趣,也全不在意。
我将晃了不知道多少下的啤酒抛向屋顶上的春,他轻松接过。
我拼命忍着笑,期待着他打开啤酒后被泡沫喷一脸:“来,干杯吧!”我高声道。
但春看着啤酒罐,始终不伸手去开。看来他已经察觉到了我的恶作剧。
“大哥,你摇过瓶子了吧?”
“没。”我装傻。
“那么,我们交换吧。”春笑了。然后他从屋顶探出身,望着地面飞身一跃。
春从二楼落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