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好不要相信占卜这种东西。
虽然没有占卜师对我这么说过,我向来对占卜就没有太大兴趣。每当看到譬如“双子座必须注意一时疏忽所造成的失败”之类的,我就会怀疑难道全世界所有双子度的人都会在这一天因一时疏忽而失败吗?又例如看到“今天最幸运的血型是AB型”,我就会怀疑难道所有AB型的人都会很幸运?我就是这样铁齿的个性,所以顶多偶尔和客户闲聊会出现占卜的话题,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意起占卜的内容。
那一天,大石仓之助指着一个网站问我:“渡边前辈,你要不要在这个占卜网站留个资料?”
我婉拒厂,他却改口道:“渡边前辈,能不能请你加入这个占卜网站的会员?”他的态度从邀约变成了恳求。
那个网站似乎是他朋友架设的。“里头的分类非常细,简直是划时代的创举呢,而且我们公司好像也参与了这个网站的架构评估与设计哦。”
“分类非常细是什么意思?”
“譬如一般会以星座分为十二种,血型又可分为四种,生肖又能够再分为十二种,但是这个网站不晓得是以什么基准将会员分类,好像包括姓名笔画分析什么的,把会员区分得非常细,再根据分类寄出不同的占卜简讯。”
“那样是在占卜吗?”
“是啊,而且他们每天都会寄发一则占卜简讯。”
“只是一些换汤不换药的内容在变来变去吧。”
“我朋友说,他们的占卜准得不得了,简直是划时代的创举。”
“我家附近的回转寿司店最近把山葵酱放到输送带上回转,他们也自称那是划时代的创举。所谓的划时代创举,都是自己讲了算。”
“这么说也是啦……”
但我最后还是在那个网站上留了资料,不是因为我对占卜有兴趣,而是大石仓之助说,他那位网站开发者友人是女的,正是他暗恋的对象,他为了获得那名女子的芳心而四处帮网站打广告。听他这么说,我便想帮他一把了。
除了姓名、出生年月日及血型等基本资料,这个网站的登录页面需要输入的东西非常多,我有点不耐烦,不过还不至于烦到放弃填写。
“你知道在网路上最困难的一件事是什么吗?”我看着荧幕一边问大石仓之助。
“问出女生的电子邮件地址?”
“差一点点。”
“差一点点?”
“是获得正确的情报。网路与我们的生活愈来愈密切,危险因素也愈来愈多,对吧?好比网钓攻击,或是大量寄发的垃圾邮件什么的。”
“好怀念啊,我小时候的确常听到这种事呢。”
“你说的是平成年间吧?那时正是网路的发展期。但随着网路的普及,不在网路上留下个人情报已成了一种常识。如今要让网页浏览者留下个人资料可是难如登天,再平常的资料,浏览者也不会乖乖据实输入,这下原本应该是情报宝库的网际网路,今日反而成了玉石混淆、充斥着假情报的仓库。就算要登录的是大企业的网站,很多人也不敢把姓名和地址一字不差地照实输入。”
“是啊,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就这一点来看,占卜网站是很占优势的。想要占卜的人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输入真实姓名和出生年月日,因为使用化名就没意义了呀。”
“的确。”
我一边说,一边在页面上输入了化名,反正我对占卜结果又没兴趣。坐在我身边的大石仓之助正在吃包馅甜甜圈,所以我在姓氏栏输入了“安藤”㊟,至于名字则打了本名“拓海”。
“占卜网站真的很占优势。”我说道。
隔天早上我便收到了占卜简讯,之后每天早上大约六点,我的手机都会收到一封新简讯,标题是“〇月〇日,今天安藤拓海的运势大概是这样”。我第一次看到这标题时不禁傻眼,觉得“大概是这样”这种语气,真是既失礼又敷衍。
点关内文,里面通常只有短短一句话,类似当天运势的总评,好比“今天说不定会被上司称赞”或是“请小心意想不到的花费”,如此而已,总觉得有些扫兴。
这占卜简讯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起因于雨伞事件。
当时一进入九月,入夜后却依然炎热,令人心情郁闷。妻子佳代子经常接近全裸地躺在床上,以手掌扬着风,两条腿踢呀踢的,一边喊着:“夏天都结束了,为什么还是这么热?”
那天早上,我收到的占卜简讯上头写着:“今天出门最好带把伞,真的。”由于一般占卜性质的文章很少会用“真的”这种断言的字眼,我觉得颇新鲜,决定照着指示行事看看,不过是出于如此单纯的动机。
“天气这么好还带伞出门,会被当成傻蛋的。”佳代子送我出门时,指着我手上的雨伞说道。我很想向她抱怨,送丈夫出门时全身只穿内衣的妻子有什么立场嘲笑丈夫是傻蛋,但我没说出口。要是说出这种狂妄的话,就有苦头吃了。她会单手用力将我的下巴及脸颊掐住,让我再也说不出话。我有一次牙齿还因此咬到脸颊内侧的肉,登时血流不止。
“带着比较安心啊,反正可以放在公司当备用伞。”
“又不是小学生,要什么备用伞,天气预报也说今天的降雨机率是零耶。”
“这样啊……”
我听她这么说,也迟疑了一下,但又不甘心她说什么就照做,于是还是依原订计划带雨伞出门。
结果真的下雨了。
气象局会说降雨机率是零,想必有相当的把握,然而那天白天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到了傍晚却逐渐阴暗,不知来自何处的乌云笼罩天空,晚上八点之后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渡边前辈,你带伞是正确的!”早上完全无法理解我为何带伞的大石仓之助,一看见下雨便对我如此说道。
樱井由加利也对我说了一句:“渡边先生,你太神了!”当时我和她还没展开地下情,她那天也留在公司加班,似乎是因为计算员工出差费花了不少时间,“我太信任天气预报了,完全没想到要带伞呢。”
“相信天气预报才是正确的。”我老实回答。
“可是,相信直觉的人,感觉特别帅气呢。”她说着频频点头,像是在赞同自己的说法。
回想起来,我和她的距离就是从这件事开始慢慢拉近,换句话说,这是雨伞的功劳,也就是占卜简讯的功劳。
当天回家的路上,我望着路人纷纷奔进便利商店买塑胶伞,心中不禁涌出一股优越感。
一进家门,便看见刚冲完澡出来一丝不挂的佳代子正拿毛巾擦着头发,“为什么你没有坚持要我带雨伞出门!”她嘟着嘴抱怨。我连忙向她道歉。
我不由得取出手机,愣愣地看着那句“今天出门最好带把伞,真的。”
占卜简讯第二次引起我的注意,是漫画周刊事件。
那是在雨伞事件发生大约一星期后。
“今天出门最好带本漫画周刊,真的。”
我看了这封荒谬的占卜简讯,却无法一笑置之,同样是因为“真的”两个字吸住了我的目光,这个字眼并不是每次都会出现在占卜简讯里。
上次的雨伞事件甚至打败了气象局的预测,这次“真的”重出江湖,搞不好也是大有来头。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此时的我已经决定再相信它一次。
当天早上,我前往车站搭车,经过便利商店时,顺便买了本漫画周刊。漫画周刊的种类琳琅满目,我一时不知该买哪一本,最后决定买某本封面画着上班族的周刊,因为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最好。
我在月台上将漫画周刊拿出来翻阅,没看到什么吸引我的内容,只好把它塞进公事包里,但因为里头放满了东西,漫画周刊的书背仍露在外头,我不禁苦笑,或许在别人眼中,我怎么看都是个混吃等死的上班族吧。
来到公司大楼前方,前辈叫住了我。他大我两岁,名叫五反田正臣,当初我进公司时,就是由他负责带我。他这个人一向直来直往,即使对上司说话也从不用敬语,我行我素的个性在公司非常出名。除此之外,他还是个非常优秀的系统工程师,在公司相当受到倚重,大至大企业委托的系统建构,小至小系统的问题处理,全都少不了他。
“喔!渡边,你来得正好。”五反田正臣叫住我。他刚从公司走出来。
我道了早安,问他:“五反田前辈,这么早你要去哪里?出差吗?”那时还很早,距离上班还有一些时间。不知怎的,他刚刚那句“你来得正好?”让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去客户那里啦。一大早就得去向客户道歉,真是够了。昨天刚启用的伺服器竟然挂掉,只好低声下气地去跟客户请罪啦。不过说真的,故障又没什么大不了,一群人再用心做出来的系统也会有缺陷,毕竟是人嘛。”
“最后一句说得真好。”
“你没听过吗?这是二十世纪末的诗人相田光男的名言,他出过一本诗集就叫做《毕竟是人嘛》。”
“不过这些话最好别在客户面前说。”
“这我当然知道,毕竟是客户嘛。”五反田的语气颇轻佻,我不禁怀疑他是否认真地看待这件事,接着他又说了句:“你也跟我一起去吧。”更是让我吓傻了眼。
“为什么我得跟你去?”
“那个系统,当初你也帮了一点忙吧?而且我觉得有你在,客户比较不会生气。”
我哑口无言,偏僻五反田正臣最擅长把哑口无言的人拖着到处跑。
就这样,我和五反田正臣肩并肩,缩着身子坐在客户的对面,恭谨地鞠躬道歉。
五反田正臣敬语虽然说得不太溜,还是尽可能谦卑地道了歉,并诚恳地说明故障原因及接下来的处理方式。
然而客户方的部长却始终板着脸,盘起胳膊,眉头紧蹙瞪着我们俩。要是有人告诉我,传统日式建筑屋檐上的鬼瓦是依照这位部长的形象塑造出来的,恐怕我也相信。
过了一个小时,部长的气依然没消,但他又不叫我们滚回去,我们只能和他隔着桌子干瞪眼,我心里直冒汗,深怕自己得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
“喔?原来你也看那个啊?”就在我拿起公事包想掏出面纸时,部长开口了。我愣了一下,他又朝我公事包内的漫画周刊努了努下巴,“那个,那个。”说着突然眯起双眼,露出孩子般的神情。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部长非常喜欢看漫画,尤其爱看我买的那系列漫画周刊。我看他完全换了张表情,很想对他说:“原来你不是天生的鬼瓦脸啊?”不过当然这句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你也喜欢看纸本的周刊杂志吗?”部长问道。近年来,大部分杂志都改采线上阅览的方式,连漫画都有半数以上是以电子书的方式发行。
“能够被印成纸本出版的漫画,代表都有相当程度的水准,所以看漫画就该看纸本的啊!”
我赶紧点头附和:“是啊,如果不是印成纸本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就这样,部长对我们打开了心防,甚至原谅了我们这次的系统故障失误,条件是我们必须免费提供因应措施。“也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是人嘛。”部长如是说。
“渡边,我仍真是太幸运了!还好你是那本漫画周刊的读者。”回公司的路上,五反田正臣开心地说道。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只是照着占卜的指示行动而已。
如今,妻子所派来的恶徒,正对着被绑在椅子上的我说道:“你说出了偷腥对象的身分,这样很好,这是正确的决定。”他边说边抚着我差点被拔掉的指甲。
“她和我真的没有暧昧关系。”
“有没有关系,要由你老婆下判断。”他兴致索然地说道,接着将我松了绑,“亏你敢跟那么可怕的女人结婚,我真同情你。”他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三分敬意。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去了。
悄然无声的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慢慢地收拾着房间。我身上到处是绳子捆绑及挨打的痕迹,我轻抚着瘀血严重的部位,叹了口气,为什么那个占卜简讯会这么神准呢?我实在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