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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我真的可以一起去?”在从O市开往龟川的车上,江南叮咛似的问着。握着方向盘的岛田正视前方,点了两三次头说:

“没关系,反正你认识千织,而且是这次怪信事件的被害人。要是什么都不让你知道,也太不够意思了。”

“嗯,说的也是……”然而,守须恭一前一天的忠告依旧盘据在心。在纯粹自身好奇心的驱使下,主动地干涉别人的隐私,这样做是不是不道德……?

岛田表示自己和红次郎的交情不浅,并非江南和守须所能想象,倒是守须的想法及态度未免过于拘谨。

江南可以了解岛田的心情,对于守须一反常态的言行,自己也很难接受。想想还真奇怪,起初兴致勃勃参加推理游戏的守须,为何突然以不道德为由而改变态度?可是话虽如此,在走访红次郎不过数日的今天再度登门探询,心里总有股强烈的抗拒与内疚感。

“如果你那么在意,江南,就当这几天来我们已经结为知己,你是被我硬拉着一起来的不就得了。”

聆听岛田煞有介事地说着,江南暗自好笑,心想这人还真是有趣。

这个男人不仅拥有旺盛的好奇心,更具备超人一等的敏锐观祭力与洞察力。至于守须前晚提示的青司生存说——他恐怕老早就想到了。

守须和岛田间决定性的差异在于——守须是含有某种意味的保守派现实主义者;相反的,岛田则是梦幻少年式的浪漫主义者。经由深感兴趣的现实事件,促使他发挥奔放的想像力而引导出某种可能性,然后又将此可能性升华为一种梦想。对他来说,由此产生的梦想是否与真相吻合,或许已经不是本质上的问题……。

车子在干道转弯,穿越熟悉的街道。

风从半开的车窗吹入,夹带着温泉区独特的气味。尽管有人以“腐败的蛋味”形容,江南都不讨厌这种硫化氢元素所含的臭气。

到达红次郎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

岛田说,红次郎任教的高中已经开始放春假,即使遇上返校日,今天是周末应该早已回家,而且也平常很少外出。江南问起事先是否打电话告知拜访之事,岛田表示:

“阿红喜欢不速之客,很奇怪吧?不过,当然得看来者是何人。”说着,眨巴眼睛笑了起来。

据说由吉川诚一一手照料的院子里,繁花怒放一如往昔。缀满硕大白色营苞的樱枝,争相伸向屋顶两侧。走过石板路,脆弱的珍珠花掉落一地小花瓣。

岛田按了门铃,马上有人应门。

“是岛田吗?还有——你叫江南对吧?”

红次郎今天穿了黑长裤和同色黑条纹衬衫,并且套上一件咖啡花纹毛衣,显得格外潇洒。

他见到江南似乎不觉意外,带领两人走进屋内。

岛田一进去,使坐在阳台边的藤椅上。江南则等红次郎招呼后,才并身沉坐沙发一隅。

“今天找我,有何贵干?”红次郎一面冲泡红茶,一面问道。

“来问一点事。”岛田将摇椅向前倾,两肘靠在膝上。

“我先问你,阿红,你前天上那儿去了?”

“前天?”红次郎不解地看着岛田。

“学校放假了,这阵于我天天在家。”

“是吗?前天——二十七日晚上,我们到这儿找你,可是没人应门。”

“真不好意思,这两天赶着写一篇论文,所以暂时谢绝电话及访客。”

“太差劲了,简直不够朋友。”

“抱歉,早知道是你,一定开门。”红次郎递上两杯红茶,在江南对面的沙发坐下。“你想问些什么?江南陪你一道来,八成又是关于那封怪信的事?”

“对,不过今天的目的稍有不同。”岛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是想多打听一点千织的事。”

红次郎端着杯子的手,突地停在嘴边。“千织的事?”

“阿红,我的问题很唐突,如果不谅解大可打我。”说完,岛田单刀直入地问道。“千织是不是你的女儿?”

“胡说,那有这种事。”红次郎不假思索,马上否认。然而,江南觉察他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不是吗?”

“当然。”

“唔——”岛田从藤椅上站起,坐到江南旁边。然后盯着怅然交叠双手的红次郎,又问:“我知道问这种无礼的问题,你一定会生气。可是,阿红,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千织是不是你和和枝生的孩子?”

“开玩笑也该有个程度。无凭无据,你怎能空口说白话?”

“的确没有证据。不过,各种状况使我不得不这么推测。”

“别说了。”

“前天,我和江南走了一趟安心院,见到失踪园丁吉川的妻子。”

“那又为什么……”

“由于怪信的触发,使我觉得应该针对去年的角岛事件,做一番调查。我们所得的答案是中村青司没死,他就是那件命案的凶手。”

“胡说八道,我哥哥死了,我亲眼看到他的尸体。”

“焦黑的尸体,是吧?”

“这……”

“那是吉川诚一的尸体。青司是唯一凶手,他杀害和枝和北村夫妻后,以吉川当做替身活活烧死,自己却活了下来。”

“你的想象力还是那么丰富。光凭想像,就把我和大嫂扯在一块儿了?”

“正是如此。”岛田毫不畏怯,继续说:“假定青司是凶手,那么,究竟什么缘故,逼使他陷入那 种精神状态呢?阿红,你曾经说过,令兄虽然热爱和枝,却是一种不寻常的爱法。他正值英年便隐居岛上,就是想把和枝留在自己身边,也就是把‘她’软禁岛上。他能狠心杀害心爱的妻子,动机只有一个,就是嫉妒。”

“你非以嫉妒为名,丑化我和大嫂的关系?”

“从吉川妻子那边听来,青司好像不怎么疼爱自己的女儿。他既然热爱和枝,不可能不疼两人爱情的结晶,更何况是人见人爱的娇娇女干织……太矛盾了。这不就证明青司怀疑自己不是女儿的亲生父亲?”

“我哥哥是个怪人。”

“但是,他是个爱妻子的人。他之所以不疼爱妻子生的女儿,其中必定有缘故。

“倘若我的假设成立,那么千织的亲生父亲是谁?若干状况暗示那个人就是你,阿红。幽禁岛上的和枝夫人,有可能和地接触的年轻男人,千织诞生前后你们兄弟的感情恶化……”

“不像话!——够了吧,岛田?我只能否定,那些都不是事实。”红次郎生气地拿掉玳瑁边眼镜。“我说过好几次,大哥死了,绝不可能还活着。——我和那件命案毫无瓜葛。”

他的语气虽然坚定,眼睛却不敢正视岛田。无可掩饰地,搁在膝上的手一直微微发抖。

“那么,阿红,再问一件事。”岛田开口说道。“去年九月十九日、蓝屋失火的前一夭,记得吗?平常很少喝酒的你,那天晚上突然打电话约我出去喝酒。——那时,我们一连光顾好几家店,你喝得烂醉。依我看,你根本是借酒消愁。”

“那——又怎么样?”

“烂醉如泥的结果,你开始哭了。记得吗?然后我送你回家,两人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当时你一面哭,一面喃喃反覆着,和枝,原谅我,原谅我……”

“那又如何……”红次郎的脸色骤然大变。岛田接着说:

“当时我也喝得差不多,所以没有进一步去想。案发后,因为正好有事缠身,无法深思那夜的事。但是,现在重新思索——”岛田深深叹口大气。“十九日晚上,你已经知道角岛的事,对不对?”

“我怎么……”红次郎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我怎么会知道?”

“凶手青司告诉你的。”岛田锐利的眼光审视红次郎。“和枝的尸体缺了左手腕,是青司切下来的。阿红,他是不是把切下的手腕送到你这儿来了?十九日收到手腕后,你担心发生丑闻,所以不敢报警。为了抒发内心的冲击,只好喝酒……”

“我……我……”

“至于你和和枝的关系及详情,我不知道也不想问。即使青司因此发狂,谁也没有权利责备你。只不过——十九日那天,如果你及时报警,或许能免除北村夫妻和吉川的死。你那天的沈默,毕竟也是一种罪孽吧?”

“罪孽——”蓦地,红次郎站了起来。

“阿红?”

“好了,这就够了。”说着,红次郎将脸移开岛田的视线,以沮丧而迟钝的步伐踱向阳台。

“那——”他指着院子里的紫藤架,说道。“那是千织出世那年种的。”

2

江南可能还没有回来,屋里并未开灯。

看看手表,晚上十点十分。该不会已经睡了……。

把摩托车停在公寓附近,守须恭一走进马路对面一家咖啡屋。

这家咖啡屋营业到午夜十二点,平常这个时候多半挤满住宿附近的学生。可能受到春假的影响,店中客人稀稀落落。

在靠窗的座位坐下,守须点了杯咖啡。很快地,厚实的杯子盛满香浓可口的混合咖啡送上桌来。

叹着咖啡,守须心想喝完这杯就该走了,并不是非见面不可,回头打通电话也可以。

(那家伙应该改不了三分钟热度的毛病,现在恐怕已经厌倦侦探游戏了吧——)

叼着烟,守须暗自思忖。

最初,煽起江南好奇心的是那封信。死者的来信——的确,仅仅如此便已足够刺激他的心。况且又同时得知研究社那些人同赴角岛,当然更加使他蠢蠢欲动。所以才会专程到别府拜访红次郎,并且找自己商量……。但使江南的个性,热度升到这儿就差不多该减退了,难道……。

脑海里浮现岛田洁的脸庞。

那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绝对不是单纯的好奇心。无论如何,守须仍然无法接受他那种不像成人的探索心。

对怪信发生兴趣是意料中事,因而探查去年那件命案也无可厚非。对推理小说迷来说,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

对于自己建议走访吉川诚一之妻这件事,如今想来,依然懊悔不已。当时是怎么了,没有慎重考虑就脱口而出。乍见陌生人来访,针对背负杀人犯污名的失踪丈夫问长问短,吉川政子当时的心情又是如何?……

听了两人的报告后,守须提出自拟的青司生存说——其实,自己几乎不相信这种说法的可能性。所有的看法只是为了替这个畸形的推理侦探游戏打上休止符,所做的一种假设而已。

不料提到动机时,岛田开始谈起和枝夫人和红次郎的关系,终于怀疑千织可能是红次郎的女儿。并且表示,打算找红次郎证实这一点……。

烟刺痛了喉咙,守须难受地啜饮着咖啡。

大约经过二十分钟,正想离开时,有辆车子停在江南的公寓门口。瞥见下车的人影,守须连忙起身。

“江南!”他走出店门叫喊着,江南立刻挥手说道:“果然是你,我就觉得那辆摩托车好眼熟。我们公寓里头,没人骑二五零越野摩托车。”

停在路边沾了点污泥的摩托车,正是山叶XT二五零——。

“你特地来找我?”

“不,路过这儿。”守须答着,拍拍挽在臂上的背包,然后努努下巴朝向绑在机车后架的画具袋“今天也去了国东,现在正要回去。”

“画得怎么样?”

“明天大概可以画好,完成后再请你来看。”

“嗨,守须。”岛田下了驾驶座,一见守须使笑着打招呼。守须声音有点不自然,说道:“今晚——今天上那儿去了?”

“哦,到阿红——不,到别府兜风。唔,我和江南很投缘。今晚想到他屋里喝一杯……”

在江南邀请下,岛田和守须一起进屋。七手八脚地收拾好凌乱的被褥,江南拿出摺叠式小桌子,开始准备威士忌酒。

“守须,你喝不喝?”

“不了,我骑摩托车。”

岛田一进来就站在书架前,逐一审视成列的书名。守须盯着江南把冰块放入杯中的手,说道:“那件事怎么样了?”

“哦……”江南回答的声音透着诧异与踌躇。

“昨天到S区去了一趟,只是看看角岛,并且听到一些奇怪的鬼故事而已。”

“鬼?”

“还不是青司的鬼魂出现之类的普通传说。”

“哦,——那么,今天不只是兜风罗?”

江南困窘地撇着嘴唇。“其实……”

“你们果然去找红次郎了?”

“——是的,很抱歉没听你的忠告。”停下放冰块的手,江南低头说道。守须偏着头,探视他的表情,问了声:“结果呢?”

“去年那件命案差不多都明白了。红次郎告诉我们的——岛田?酒好了。”

“你是说,已经水落石出了?”守须有些讶异,连忙追问。

江南支吾一声,喝下杯中加了冰块的酒。

“到底是……”

“总之,那是青司谋画的‘强迫殉死案’。”于是,江南开始叙述。

3

“那是千织出世那年种的。”红次郎的声音颤抖着。

“紫藤……?”岛田迸出声音。

“那又怎么样……”说着,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看见江南疑惑的表情,便解释道:“江南,就是‘源氏物语’的故事。”

“‘源氏’?”

“嗯。——没错吧?阿红。”

——光源氏深深爱慕父亲的妻子藤壶,成年后终于成为一夜夫妻,藤壶因而怀了身孕。此后,二人继续欺瞒丈夫及父亲……

无疑的,红次郎将兄嫂和枝视为藤壶的化身。而罪孽之子——千织的诞生,促使近在眼前的恋人同时远在天边,在这种矛盾心理下,他在自家庭院栽下了紫藤。藤壶一辈子忘不了自己和源氏所犯的罪,更不能原谅自己。同样地,红次郎的恋人有如藤壶……。

江南总觉得仿佛触摸了不可碰触之物,心底微微一颤,不禁缩起身子。

“——果然不出所料。”岛田轻轻从沙发站起,走到红次郎背后问道:“青司注意到你们了?”

“我想——他只是怀疑。”红次郎依旧面向庭院,答道:“他半信半疑,拚命想要否定这件事……。

“大哥是个绝顶优秀的才子,然而站在‘人’的立场,却是个有缺陷的男人。他深爱大嫂,而这种爱,该怎么说呢——已经成为疯狂的独占欲,只会无止境地要求对方的爱情。大哥本身,恐怕也很了解这一点。对她来说,自己绝对不是个好丈夫。因此——他一直怀疑大嫂。对于千织,可能也怀有类似恐惧的感情。但是另一方面,又想相信千织是自己的孩子——相信的程度只有一半……。这一半感情成为二十年来他与妻子之间的牵系,也是勉强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依据。

“可是——千织死了。两人之间唯一的牵系,既担忧又相信的女儿死了……。于是,大哥陷入完全的怀疑中。妻子不爱自己,却爱别人——此人很可能是自己的亲兄弟。这是真的吗?他苦恼、痛苦,乃至于疯狂……最后,大哥终于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

红次郎始终动也不动地背对二人,凝神注视紫藤架上的初生嫩叶。“角岛的命案、是大哥策划的强迫殉死。”

“强迫殉死?”

“是的。那天——九月十九日下午,岛田,正如你所说,我的确收到大哥寄来的包里。里面是只血淋淋的左手腕,密封在塑胶袋里。我知道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主人是谁,立刻了解事态严重……。

“我马上打电话到蓝屋,大哥迫不及待似的接了电话。他以分不出是哭是笑的声音说:和枝是我的,我要带着北村夫妇和吉川一起死,为我和和枝的新旅程饯行……。大哥完全疯了,不理会我讲的话,叫着地狱在等我了,就挂断了电话。

“大哥——早就死了。物理上有可能虽死犹生,但是那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大哥身上,他不是因为杀了大嫂而死,反是因为自己已经活不下去,所以才把她一起带走。”

“但是,阿红……”

“岛田,还有江南——,中村青司已经死了,自杀死的。在他杀害大嫂到自杀身亡的几天时间,并不是为了把她的手寄给我,向我复仇,或是为了看到我悲伤痛苦。事实上——他多活那几天,只是为了抱紧始终无法得到的妻子的身体。”说到这里,红次郎住口不言。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的背影似乎略显缩小,而且比刚刚苍老许多。

木然凝视院中紫藤的他,如今眼中看见了什么?江南暗自想着:是自己深爱,却命丧黄泉的恋人身影?疯狂杀人的兄长脸庞?或是意外猝死的女儿面容……?

不错,正如岛田所指,红次郎才是已故千织的父亲。那么——真正怨恨那些使她步上死亡之路的学生们的神秘人物,当然是……。

“阿红,我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岛田打破令人窒息的沈默。

“收到的和枝夫人手腕怎么处理?现在在那儿?”

红次郎一言不发。

“阿红……”

“我明白,你只是想知道真相,并不会去报警对不对?我明白,岛田——”说着,红次郎手指院中紫藤架。“在那儿,那棵树下,她的手长眠在那儿……”

“我想你说的对,守须。”江南把不知是第几杯的酒一饮而尽,接着才慢慢说道:“虽然对岛田有点过意不去,但我还是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心里很不舒服。”

守须不答腔,默默吸着烟。

“红次郎肯定中村青司已经死了,我想这应该是事实。最后,只剩下那封信了。”

“关于吉川诚一的行踪,你有什么看法?”包含自问的意味,守须问道。

“对这件事,岛田也一苋耿耿于怀。既然找不到尸体,想必是坠崖后被潮水冲走或其他什么原因吧!”江南答着,横眼窥视靠墙而坐的岛田。不知是否听到二人谈话,岛田一手持杯,摊开从书架拿下来的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总而言之。”江南两手轻拍被酒精晕红了的脸颊。“侦探游戏到此告一段落,等下周二他们回来后,就可以揭晓那封信是谁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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